三尺莫問 一百一十七·驚鴻影(13)
“……神鳥現世,地龍翻身,這是什麼啊?這是要昇天啊!”茶棚裡一位仁兄激動道:“你看清那天地動的架勢了嗎?嗬,跟上了船似的,準是仙女帶著咱們雞犬昇天了!”
另一人連聲附和:“誰說不是?我前幾天在院裡吐了個桃核,一晚上就長得這麼高了,這哪裡還是凡間,隻能是仙界啊。”
四日前一場天翻地覆過後,金陵城將近六成的房屋毀於一旦,連宮牆都被震塌了個角,全城近乎停擺,一些倒了鋪子的商戶無事可做,便成天紮堆聚在一起胡吹海侃。
“唉,還不知道往後要成什麼樣。”一名滿臉苦相的男子歎了口氣,憂愁地說:“今早有差爺來傳話,道我那鋪麵上頭要征用,拿銀子補償,我思來想去,要是金陵真成了仙界,我就揣著銀子回鄉去罷,到時候儘是些散仙半仙,怎惹得起?日子怕得更不好過了。”
那仁兄聞言把摺扇一合,語重心長地敲敲他的手臂:“兄弟,聽我一句勸,這時可不能走,我認識一位在城門口當職的官爺,說是瑤華節第二日就有散仙進城了,雖然穿得稀奇古怪,但也是要吃飯、愛聽曲兒的,給錢還大方,隻要銀子給夠,難伺候一點又如何?沒準哪天走運了,你我也能去修個仙玩玩,哈哈哈!”
正說到熱鬨處,街上走進來三人,看舉止不是王公貴族,但衣著打扮又都十分不菲,引得眾人紛紛側目,尤其是走在最後的那名青年,白衣一塵不染,雙眸細長如柳葉,很有些超然物外的氣質,光看模樣就像是天上的小仙君。
領頭那名姑娘注意到他們打量的視線,大大方方地走過來:“大哥,你們對這附近熟悉麼,有沒有見過一個算命的瞎子?擺個小攤,最愛跟人講故事,名字叫秦六。”
幾人麵麵相覷,都茫然搖頭,倒也在意料之中。
朱菀道過謝,失望歸來,端起茶杯“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抱怨道:“之前不想找他的時候,哪都能看到他,現在專門跑來找,又哪兒都沒有了,這個秦六,真煩人!”
朱慕淡然道:“不必再找了,看來他另有打算,不會見你。”
“我說木頭,你怎麼這麼確定他是個世外高人,萬一他就是個乞丐呢?”朱菀懷疑地說,“你們也見過的,就在剛來金陵那天,你們想想他那模樣,我真不信他有那麼厲害。”
瀟湘翻了個白眼:“乞丐手上會有天階法寶麼?”
“正因為是天階法寶,才說明他就是個乞丐呀!”朱菀說得振振有詞:“如果他知道那是什麼,還能隨手送給我嗎?肯定得心疼死。”
“是是是,多少修士在秘境裡掘地三尺,做夢都想撿到無主的法寶,你隻需要在大街上逛一圈,就有天階法寶送上門來,你可真有福氣。”
朱菀絲毫沒覺得這話有哪裡不對,還得意上了:“那是當然,我娘懷我的時候找人看過的,說我就是個享福的命。”
可能是覺得跟傻子較真有**份,正統卜修朱慕選擇性耳聾,瀟湘嘴角抽了抽,也懶得理她,轉而問朱慕:“你為何如此在意那人?”
朱慕似乎愣了愣:“我在意……嗎?”
“這幾天裡,你已經陪她出來亂轉五回了,”瀟湘一針見血地指出:“換做平時,除了朱英,沒人能把你拉出門這麼多趟。”
此言不虛,朱慕也不得不承認,思索片刻後道:“他,似乎不太一樣。”
“怎麼不一樣?”
朱慕沉吟良久,前言不搭後語地描述道:“很奇怪。好像他不應該在那裡,但是卻在那裡,沒有來龍去脈,與所有人都不一樣。他獨自在……外麵。”
說罷認真地看向瀟湘,彷彿期待她能像先前一樣聞絃音而知雅意。
瀟湘卻緩緩地蹙起了眉頭,迷惑不解道:“那什麼在裡麵?”
“……”朱慕啞然良久,最後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是一種感覺。我從未見過那樣的人。”
瀟湘似懂非懂,臉色凝重地點點頭:“總歸不會是常人。照朱二傻的說法,他一共出現了兩次,兩次都伴隨著驚天變故,若不是幕後黑手,就隻能是更加深不可測的……喂,你傻笑什麼?他每次都特意出現在你麵前,還不知有何目的,你再不警惕些,小心被人拐去賣了。”
“哪有壞人上來先送天階法寶的呀,”朱菀笑得見牙不見眼,賊兮兮道:“我看你就是嫉妒,現在知道你那些彎彎繞繞沒用了吧?瞧,不會背四書五經,還不是能幫上大忙?”
瀟湘七竅生煙,簡直想給她兩拳:“你!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幼稚鬼!”
“哼哼,要不是我這幼稚鬼,慶功宴裡哪有咱們的份?”
朱菀洋洋得意道,尾巴都快翹上天了,又把頭探出涼棚外,迫不及待地望瞭望日頭:“現在什麼時辰了?我們是不是該早些回去?今天可是作為大功臣進宮,得好好梳妝打扮一番吧!”
*
“篤篤篤。”
宋渡雪抬手敲了敲門,無人應聲,乾脆直接推門闖進去,將食案“咚”一聲放下,衝緊閉的床幔道:“彆裝了,我知道你沒睡著。”
片刻過去,幔帳拉開了一個角,傳出道悶悶的聲音:“哥,你們去就好,不必在意我,此番是晏兒失職在先,害得監內損失慘重,無顏再參加慶功宴。”
“你願意去就去,不願意就算了,關我什麼事?”宋渡雪沒好氣道,“起來把消暑的藥湯喝了。”
床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宋渡雪走過去幫他掛起簾子,陳清晏披頭散發,隻著了件單薄的裡衣,身上熱汗涔涔,臉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是在六月的炎陽下暴曬數個時辰後患上的暑熱。
竹葉湯特地冰鎮過,入口清涼甘甜,陳清晏眉頭不自覺地舒展了兩分,端著瓷碗小口送進嘴中。
宋渡雪把床頭的冰鑒添滿,又不放心地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還頭暈麼?”
陳清晏搖搖頭:“好多了。”仰起臉對他一笑:“謝謝哥哥關心。”
宋渡雪看見他這副模樣就來氣,黑著臉收回手:“知道自己體弱,還故意選了苦肉計,殿下可真會有的放矢。”
瑤華節過後第三日,陳晟下旨令魏王靜養休憩,同塵監暫時由太子協理,還不等朝中眾臣揣摩清楚聖意,陳清晏便主動入宮請罪,在宣政殿外跪了兩個多時辰,自請陛下降罪於他,陳晟不允,他便不起,最後硬生生把自己跪昏了過去。
原本心照不宣的暗懲被鬨到了台麵上,太子也主動幫魏王求情,陳晟隻好按律罰了他半年俸祿,同塵監易主之事卻沒有再提。
儘管如此明目張膽地違抗聖意多半會惹得皇帝不快,陳清晏卻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默不作聲地喝著湯。
宋渡雪拖了把椅子過來坐下,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問:“那宮廷也就巴掌大,裡麵到底有什麼那麼吸引你?就做個閒散王爺不好麼?”
陳清晏動作一頓,默默垂下眼簾,望著沉在碗底的碎葉,半晌後才道:“吸引……也談不上,但是哥哥,這是我為數不多能爭一爭的東西了。真正吸引我的,我連爭的資格都沒有。”
宋渡雪滿肚子火氣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嗓子眼,憋了半天,最後隻憋出來一句:“隨你的便吧。”
陳清晏卻驀地反問:“更何況,哥哥不是也有放不下的執念麼?不然怎會被氣得吐血,整整昏迷了兩天才醒?”
宋渡雪一驚,抬頭就見這小子正斜著眼睛覷他,唇角壓著笑意,蔫壞道:“彆以為晏兒不知道,哥哥纔不會被什麼天雷地火嚇得心氣紊亂,肯定是因為嫂嫂。要是哥哥不好意思講,晏兒可以幫……”
“胡說八道,彆瞎猜!”
宋渡雪耳根騰地紅了,劈手搶過瓷碗,站起來就走,出門之前又想起了什麼,退回半步威脅道:“安生養你的病,少胡思亂想,這種諢話和我說說就算了,少去外麵亂傳,免得叫人以為魏王殿下家風不端,心術不正。”
陳清晏乖巧地點點頭:“哥哥放心,晏兒一定守口如瓶,不會讓嫂嫂發現的。”
宋渡雪算是被他抓住把柄了,哽了一下,惱羞成怒地摔上門走了。
把食案交給守在門外的仆人,宋渡雪沿著遊廊慢慢往回走,不經意瞥了一眼湖對岸,朱英的房間依舊房門緊閉,迎麵見一名老仆走來,便叫住她問:“阿婆,可曾見到住在那間房裡的姑娘?她回來過麼?”
那老仆連忙道:“見過的、見過的,神仙姑娘不久前剛回來,還專門問了大公子的去向,老奴說大公子找殿下去了,讓她在前院裡稍等。”
前院?那不就是——宋渡雪的目光往遊廊儘頭一看,遲疑片刻,很沒骨氣地選擇了臨走脫逃,打算走小道繞行,結果腳才剛踩上青石板路,身後就傳來道清冷的聲音:“找我麼?”
宋渡雪身子一僵,若無其事地收回步子:“嗯,今晚宮中設宴,怕你忘了時辰。”
“我沒忘。”
價值不菲的漂亮衣裳被雷劫劈得隻剩下破布條,朱英又換回了她最習慣的黑烏鴉打扮,靜靜地看著宋渡雪:“什麼時候去?”
“先等瀟湘她們回來,宮裡會派車馬來接。”
“好。”
兩人一時沉默下來,宋渡雪搓了搓手指,沒話找話道:“你又去找寧亂離了?”
“嗯,收拾殘局,紫霞山殘留的雷息太凶,若不妥善處理,恐怕會威脅路過的凡人。”她想了想,又補充道:“不白乾活,有工錢拿。”
宋渡雪將信將疑地問:“什麼工錢?”那女人總不能拿凡間的銀兩糊弄一位金丹劍修幫她打雜吧,就算朱英人善可欺,也未免有些太黑心了。
“丹藥。”
朱英從錦囊中取出一個小玉瓶,遞給宋渡雪:“同塵監內有專門為凡人煉製丹藥的煉丹師,這一瓶是安神養息的,功效不算強,好在不傷身,我嘗了一顆,也不難吃,像糖丸。”
“……”宋渡雪啞口無言了半晌:“我又不是三歲小孩。”
是啊,三歲小孩餓了會哭,痛了會叫,才沒你這麼難對付,朱英幽幽地盯著他,暗自腹誹道。
彷彿看懂了她的眼神,宋渡雪乾咳一聲,心虛地移開視線:“心魔種連掌門都束手無策,告訴你們除了讓人擔心,還有什麼用?你不用這麼緊張,我有分寸。”
“有分寸能把自己折騰到吐血?”朱英毫不留情地戳穿,朝他逼近了一步:“心魔壓抑得越厲害反噬得越厲害,你到底想要什麼,能反噬成這樣?”
宋渡雪立馬往後退去,腳跟抵到了花壇邊,實在退無可退,隻好倉皇躲避著她的目光,語氣生硬地拒絕道:“都說了是心魔,自然是不可告人之物,你問我一百次也沒用,我不會說。”
朱英心底一沉,攥緊了拳頭:“好,你不告訴我也沒關係,但是你不能再這麼下去了,還記得掌門叮囑你什麼嗎?若抱守心齋不得,便順其自然。”
宋渡雪輕笑了一聲:“說得輕鬆,哪有那麼容易?”
“順其自然還不容易嗎?”朱英簡直匪夷所思:“想要什麼就去拿,拿不到便想辦法拿到,這有何難?”
宋渡雪聞言轉過臉來,視線飛快地掃過她的臉,往下落了兩寸,在朱英嫣紅的唇瓣上停留片刻,方纔離開:“……很難。”
朱英拿此人毫無辦法,氣得牙癢癢:“你不如告訴我是什麼,我幫你去拿。”
宋渡雪挑了挑眉:“你連是什麼都不知道,萬一我告訴你,你就反悔了呢?”
“不會。”朱英篤定道,哪怕有心魔種影響,她也相信宋渡雪做不出傷天害理的事,本性正直的人,再歪也歪不到哪去。
“隻要我想要,你就會給麼?”宋渡雪再次確認道:“哪怕你其實不願意?”
朱英莫名其妙,她有什麼好不願意的,宋渡雪就算想要莫問她也能當場把劍取下來雙手奉上,還有什麼不能給?
“不會不願意,你儘管說。”
宋渡雪聞言卻垂眸笑了,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那更不能告訴你了。”
哪怕朱英現在可以因為愧疚滿足他的非分之想,解了一時之渴,以後呢?若他還想要心呢?還想要白頭偕老呢?這次他想打碎她的金丹,萬一哪天他徹底瘋了,又沒有人攔著,逼她像宋懷珠一樣自廢修為呢?
**不會有儘頭,順其自然,他就隻會越發貪得無厭,直到將她剝皮抽筋,一口一口噬咬得麵目全非。
他不忍心。
宋大公子深謀遠慮,非常人所能解,朱英實在沒想明白這兩句話之間有何關聯,隻能認為此人純粹是找茬,怒道:“宋渡雪,我沒有跟你說笑!任由心魔壯大下去,甚至可能吞噬宿主,你會被困在幻覺裡出不來,我們也隻能跟一具被心魔占據的軀殼說話,很好玩麼?你不怕我怕!”
“誰說我不怕?”宋渡雪反問:“可告訴你也沒用,你又幫不上忙,隻會添亂,你彆成天找死就是幫我大忙了。”
顯然朱英並不信他這套說辭,仍舊橫眉怒目,宋渡雪歎了口氣,按著肩頭把她推遠:“放心,我有分寸,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想到辦法的。回去換衣服吧,時辰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