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莫問 一百二十一·森羅殿(4)
一目五先生穩坐在櫃台後,不為所動,那少年見狀眉頭一擰,解下腰間的錢袋,往櫃台上“咚”的一放:“喂,耳朵聾了嗎,聽不見?隻要養好了我的馬,這些錢都歸你。”
一隻細長的胳膊緩慢抬起,將那錢袋往外推了推:“小少主,想必早有人提醒過你,牲畜懼鬼,隻要進了酆都,必然活不長,給老夫再多的錢財也沒用,還是另請高明吧。”
那少年卻怒道:“胡說,烏雲膽子最大,不可能怕鬼。”
一目五先生啞然片刻,似乎覺得跟他講理有辱智商,直接扭頭喚人:“少主恕罪,小店擔不起此等重任,來人,送客。”
那少年登時火冒三丈,抖開馬鞭使勁一甩:“我看誰敢?”
隻見那鞭子陡然伸長了數倍,好似鷹隼展翼,鞭身有青光纏繞,“砰”一聲巨響,門口一張桌子粉身碎骨,筷子劈裡啪啦摔了一地。
此物竟然是個法器,看模樣品階還不低,至少也是黃階,足夠把店裡的小鬼抽個皮開肉綻了,小鬼們立馬站住腳步,齊刷刷往後退出了三丈。
“……一張桌子造價五錢,壽命二百七十三年,照當鋪收古董的行情來算,增價三十一錢。”一目五先生撥了幾下算盤,抬起頭道:“小少主,走之前,你得先賠小店三十六錢。”
那少年恐怕是養尊處優慣了,從沒被奸商訛過,目瞪口呆:“什麼?一張破桌子三十六錢?你這老無賴,哪有……”
話音未落,另有一人掀開門簾走入,手指淩空一點,櫃台上的錢袋內立刻嘩啦啦地飛出了三十六枚冥幣,整整齊齊地疊了一摞:“先生見諒,我家少主這是第一回來酆都,不懂城裡的規矩,並非有意冒犯。”
又提起錢袋,蹲下來親手給那少年係上,溫言勸道:“少主,烏雲的事容奴再想想辦法,彆為難掌櫃了。”
那少年惡狠狠地瞪了一眼眾鬼,不情不願地收起長鞭繞在掌心,轉身對堵在門口的一眾隨從道:“哼,我們走。”走出兩步,才發覺身後之人並未跟上,疑惑扭頭:“扶弼?”
“少主,尚有一事未畢,還不能走。”扶弼應道,轉頭看向一目五先生:“敢問掌櫃,既然已知少主要來,卻仍留下此人在店中,是故意想給我等難堪麼?”
不待一目五先生回答,寧亂離隔著老遠輕笑一聲,抱起胳膊:“老孃愛去哪去哪,掌櫃也管不著,少給自己臉上貼金了。扶弼,這麼多年了,你這一張嘴就亂噴的毛病還沒改好呢?”
扶弼眉心微蹙,似是有些厭惡,視線在桌畔眾人身上掃了一圈:“你兩麵三刀的惡習就改好了麼,這就是你新找到的主人?”
寧亂離搖頭感歎:“搖尾乞憐了一輩子的狗,看誰都像狗。”
“多做口舌之爭無益,”扶弼道,“酆都界內不計私仇,把東西還回來,我便隻當沒見過你。”
“奇了怪了,你這口氣,說得好像我欠你什麼,你很寬宏大量似的。”寧亂離挑眉道:“敢問這位道友,我欠你們什麼了?”
“命。”扶弼凝視著她:“算上你自己的,你欠了五條命。”
寧亂離忍俊不禁,笑出了聲:“那你得再等等,等我下夠四個崽再來搶,不然可不劃算,哈哈哈哈。”
“你的賤命,不值得我動手。”扶弼語氣平淡道:“把你偷走的東西還回來。”
“若我說不呢?”
扶弼眼底寒芒閃過,拂袖一捲,腳邊散落的木筷驟然騰空,化作數十道流光破空疾射,萬箭齊發般朝寧亂離激射而去。
寧亂離飛快地掐了個訣,抬手在桌麵重重一拍,桌上六盞茶杯頓時被震飛,被靈氣裹挾著迎向筷子雨,隻聽“叮叮當當”一陣急響,頃刻被紮得千瘡百孔,炸碎成一地白雪,而那些木筷竟去勢不減,攜著勁風繼續襲來。
眼看她要被紮成個刺蝟,一抹黑影猝然閃現,挽了個令人眼花繚亂的劍花,呼嘯而至的木筷彷彿撞上銅牆鐵壁,應聲斷作數截,嘩啦啦落在桌前。
朱英人坐著沒動,抬手一接,莫問“嗆啷”入鞘,正待收劍,忽地靈感微動,抬眸見對麵正眯著眼睛打量她,心念稍轉,動作頓了頓,反手把劍“咚”一聲拍在了桌子上,意思相當明確。
對,劍修,想打架麼?
整個酒肆的視線都看了過來,小鬼們瑟瑟發抖,一目五先生又低頭打了幾下算盤:“那邊賠十二錢的杯子,這邊賠一錢的筷子,稍後記得一次結清,概不賒賬。”
兩邊都你來我往地走了幾個來回了,那遲鈍的少主總算反應過來什麼,倒吸一口涼氣:“你、是你?!你竟然還敢回來?”
寧亂離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我為何不敢?倒是你們,如今還敢踏進酆都,也真是不吃教訓。”
那少年如同被觸了逆鱗,手腕猛地一振,精金長鞭淩空劈下,鞭梢炸開青光,好似一道閃電,橫眉怒目道:“賤婢,拿命來!”
寧亂離唇角噙著笑意,一手托腮,翹著二郎腿動也不動,扶弼卻抬手虛虛一抓,那威風凜凜的長鞭立刻偃旗息鼓,凝滯在了空中:“少主,按照酆都的規矩,尋釁滋事者將被趕出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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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使勁拽了兩下鞭柄,發覺拽不動,乾脆撒手,瞪著雙目喝道:“那又怎樣?難道放任這個賤種完好地走出去嗎?動手,還有你們,都給我動手,把她抓住!”
扶弼眸光微沉,在大庭廣眾下惹事本就不是個好主意,更何況對方還有一位金丹劍修做幫手,他們帶來的人裡除他以外,都是一群沒結丹的廢物,就算真打起來,恐怕也不是對手。
“少主,請稍安勿躁,不要因此等小事誤了……”
“小事?你居然說她是小事?那可是害死我阿爺的仇人!我叫你把她抓住!”那少年暴跳如雷,壓根聽不進勸,指著他的鼻子怒罵:“扶弼,你敢違逆我?!”
他口中念出的名字彷彿一道咒語,扶弼話音戛然而止,臉色劇變,喉間溢位一聲悶哼,深吸了一口氣方纔緩過勁來,眸中閃過一抹難以察覺的暗色。
“……不敢,請少主退後,免得臟了您的衣服。”
寧亂離見他周身聚起翻湧如潮的靈氣,跟先前的小打小鬨截然不同,好像當真打算來硬的,神情總算嚴肅起來,擰緊眉頭道:“喂,你腦子沒壞吧,不怕被逮進判官司嗎?那邊那個小鬼,我們見都沒見過,有必要趕儘殺絕麼?”
那少年咬牙切齒道:“忘恩負義的賤種,我乃拓跋平成之孫,我會讓你記住我拓跋成彥的名字!”
“行行行,成彥大哥,你是新來的不知道,陰君最討厭跑到他的地盤鬨事的人,尤其是這段日子,城裡抓得正嚴,估計一會兒鬼差就該到了,”寧亂離覷著扶弼的動作,飛快地說:“不想讓你的狗被千刀萬剮,就趕緊把他牽回去,彆跑出來發瘋。”
“閉嘴!等你落到我手裡,我第一個就割了你的舌頭,看你還如何用這張嘴騙人!”
寧亂離嘴角一抽,跟這蠢貨實在沒話說,朱英也沒想到,跑進邪祟的地盤來,第一架卻是要跟修士打,單看此人靈氣波動,大約已經是金丹巔峰,當下麵色也凝重了幾分,手指搭上劍柄,還未拔劍,背後卻伸過來一隻手,輕輕按住了她的肩。
湊得這般近時,朱英才發覺那手掌大得出奇,指甲泛黃,指節鼓突,乾癟的麵板鬆鬆垮垮地套在骨頭上,實在瘮人,卻彷彿沒什麼惡意,還安撫似地拍了兩下。扭頭一看,她身後空無一人,那胳膊居然是從櫃台後麵伸出來的,悄無聲息地橫跨了整個大堂,爬到了她身上。
坐在朱英對麵的瀟湘親眼目睹此景,兩眼一翻,差點當場暈過去。
一目五先生身形矮小,坐在櫃台後時,一低頭就找不見人影,這會兒卻緩緩伸出來了腦袋,脖子拉得又細又長,整顆頭像條大蟒似的,淩空伸到了拓跋成彥麵前,陰森森地問:“小少主,酆都不是你家,來鬼城興風作浪,是活膩了嗎?”
拓跋成彥跟那張沒長眼睛的詭異麵孔臉貼臉,瞳孔驟縮,下意識想後退,卻發覺身子不知被何物束縛,竟然動彈不得,連張嘴呼救都做不到。
然而這還沒完,櫃台後又窸窸窣窣地探出了四顆頭顱,長相如出一轍,將拓跋成彥團團包圍在中央,鼻翼翕動,一邊來回嗅聞一邊七嘴八舌地議論:“好香,好香啊……新鮮的肉……好久沒吃過這麼新鮮的肉了……腦袋我要了……五臟六腑給我……不行,上次就是你吃了,這次該讓我嘗嘗……”
拓跋成彥嚇得小臉煞白,腿肚子直轉筋,眼前又驀地一黑,一隻大掌不知何時攀上了他的臉,龜裂的長指甲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眼皮,耳畔傳來竊竊私語:“不識趣的招子,長了也是白長……挖了吧……還活著的時候挖下來最鮮……現在就挖……”
圍在後麵的隨從哪見過這種場麵,都嚇得失聲驚呼:“少主!你、你怎麼敢?!”
一目五先生咧開嘴笑了:“吃了又如何?拓跋部……嗬嗬,毛都沒長齊的小崽子,酆都什麼時候有你說話的份了?”
扶弼臉色難看至極,掌心迅速蘊起靈光,第五顆頭卻猝然回首,直勾勾地望向他,膨大的額頭忽然開始起伏鼓動,彷彿皮下有什麼東西在滾來滾去,隻聽“嗤”的一聲,那額頭中央驟然裂開道縫,一隻碩大的漆黑獨目猛地撐開了眼皮!
那眼睛占滿了半張臉,瞳孔暗紅,內裡盤旋著詭異的紋路,光是看上一眼便叫人心驚肉跳,扶弼隻感覺渾身騰起股惡寒,獨屬於惡鬼的陰煞之氣蔓延開來,竟然隱隱壓製住了他體內靈氣!
“……想在酆都和鬼作對嗎?”
一目五先生眼珠滴溜溜地轉了半圈,青黑的舌頭舔過嘴唇,露出個壓抑著的興奮表情:“好啊,快一點,免得鎮魂司的來了,還得上繳充公……快動手啊,愣著乾嘛,快點,讓老夫提前開開葷。”
扶弼臉色連變了幾變,終是將手訣一鬆,散了周身靈氣,恭恭敬敬地俯首抱拳道:“在下絕無此意,我家少主年輕氣盛,得罪了掌櫃,在下替他賠個不是,還請掌櫃饒過他這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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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目五先生似是相當失望,五顆腦袋齊聲抱怨起來:“怎麼不打了……真沒意思……還以為能嘗上一口……光賠不是有什麼用,又不能吃……”
扶弼暗自咬了咬牙,手掌一翻,一顆覆蓋著細密鱗片狀紋路的紫色圓珠出現在掌心:“此乃在下在雲夢澤獵得的四階鯪妖內丹,望掌櫃笑納。”
第五顆頭上的獨目微微眯起,湊近嗅了嗅,總算放開了拓跋成彥,伸手取走妖丹,剩下的四顆頭也接連縮了回去,和顏悅色地微笑道:“罷了,老夫也不想把事情鬨大,和氣生財,和氣生財嘛。”
扶弼一個箭步衝上前,扶住差點嚇丟了魂的拓跋成彥,焦急問道:“少主,身體可無恙?”
拓跋成彥呆滯地點了點頭,又好似回想起什麼,吞了口唾沫,一刻也不想多留地飛快轉身,還踉蹌了一下:“走、快走。”
門口的一大堆隨從先前好像被施了定身術,隻會一動不動地乾瞪眼,此時一聽這話,忽然一窩蜂地湧上來,噓寒問暖地簇擁著他往外走,臨到門前,拓跋成彥忽然又掙脫了仆從們,轉回身來,毫無威懾力地放狠話道:“賤種,不要以為就這麼算了,你欠拓跋部的命,我遲早要拿回來!”
寧亂離津津有味地看了場好戲,花生米都快剝完了,捏著果殼笑道:“行啊小弟弟,姐姐的命還很長,再等你三百年都沒問題,你可得努力——哎哎,等會兒,你們還欠掌櫃一錢的賠款呢,把錢還了才能走!”
扶弼眼角抽了抽,一枚冥幣疾速飛出,“鐺”地摔在櫃台上,冷冷扭頭看向她,臉色寒得能結霜:“此事未完,今天這筆賬先記下……不要以為你可以永遠這麼走運。”
寧亂離戲謔道:“知道了,我連你的份一塊等,唉,我就一條命,你們一主一仆都想要,可彆自己先打起來了。”
扶弼瞪她一眼,轉而意有所指地對朱英道:“給人當靠山之前,不妨先看清對方是個什麼貨色,免得叫人害死都不知道。”
朱英無動於衷:“謝道友的忠告。”
“嗬,酆都城中魚龍混雜,人鬼難辨,是個借刀殺人、毀屍滅跡的好地方,閣下一身正氣,又為何會踏足此地呢?”扶弼側過半張臉,輕聲道:“上一個隨她進來的人,可已經屍骨無存了。”
朱英怔了怔,尚不及回答,扶弼已經轉身隨拓跋部的一行人出了門,大步離去了。
寧亂離衝櫃台拱了拱手,爽朗笑道:“多謝先生出手相助,小女空在先生這兒照顧了十幾年生意,今天才終於知道先生為何要叫這個名字——居然還真是字麵意思啊!”
一目五先生收起滿身煞氣,又變回個不起眼的小老頭,慢吞吞地將腦袋伸出了兩丈長,湊到幾人桌邊,一隻獨眼嫌棄地睨著她:“若不是怕驚動鎮魂司,你當我想出手嗎?一身麻煩的毛丫頭,下回不許再踏進我的門。”
寧亂離連忙低聲下氣地央告求情,一目五先生卻不再搭理她,轉頭打量了朱英幾眼:“你那把劍,什麼來頭?”
朱英答道:“家中所傳。”
“不對,不對,”一目五先生煞有介事地搖頭道:“我見過龍泉,龍泉不長這樣。”
朱英呼吸一滯:“您——”
一目五先生卻嘿嘿一笑,眼角彎成了月牙:“噓,彆問,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也不是什麼值得一提的光輝事跡。”
朱英話音戛然而止,眨巴了兩下眼睛,仔細一想,一目五先生身為鬼,如果當真見過龍泉,大概不會是什麼愉快的會麵,也就聽話地閉了嘴。
“我還從沒在酆都見過朱氏的人,畢竟當年把陰君追殺到此地的,就是你的先祖啊。”一目五先生意味深長地笑道:“你這小丫頭,區區金丹修為,居然敢明目張膽地踏入酆都,還被列為了陰君的貴客……不簡單,你真不簡單。”
朱英聞言卻震驚地瞪大了雙眼,扭頭往寧亂離的方向一看,發現她亦是同樣的目瞪口呆。
一目五先生見她倆這個反應,屬實意料之外,眼珠疑惑地轉來轉去,半晌才遲疑道:“怎麼,你原來不知道?”
也沒人告訴她啊?!
朱英簡直有苦難言,看來她家的家傳當真是斷絕得淋漓儘致,先祖跟鬼王結下這麼大的梁子,居然都不刻個功德碑、寫個傳家訓什麼的叮囑一下子孫後代?
萬一將來就生了個不拘小節的,一無所知地撞進了仇人的地盤呢?
宋渡雪麵色驟然一沉,猛地合上摺扇,直言逼問道:“寧亂離,你是故意帶她來的,是不是?”
“我……”
“否則她為何會出現在貴賓名單中?除非陰長生早有安排,而你就是那個奉命將她領入酆都的人。”
宋渡雪眼皮狂跳,胸中驀然掀起一股滔天的怒意,簡直欲將此人千刀萬剮,不得不掐著掌心,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你利用她對你的信任,把她騙來酆都,為什麼?”
麵對桌上五人一鬼齊齊投來的目光,寧亂離啞然片刻,舉手投降道:“好好,我承認,我是故意帶她來——但絕不是想害她。隻是很久以前孟婆就告訴我,陰君想要見一個人,需要我將她領來,那時我甚至都還不認識你們,更何況那老妖婆說的是讓我去請一位貴客,我哪知道這居然是個鴻門宴啊?”
宋渡雪深吸了幾口氣:“那上一個呢,方纔那拓跋部的人口中所說,上一個你領進酆都的人,是誰?”
“……拓跋部上上一任的家主,剛才那小崽子的爺爺,拓跋平成。”
“你對他做了什麼?”
寧亂離眼神一寒,嘴唇繃緊成一條線:“我已經說了,我把她當朋友,沒想過要害她。”
宋渡雪目光如刀,一字一頓地問:“你對那人做了什麼。”
寧亂離眯起雙眼,半晌過去,勾了勾唇角,露出個漫不經心的笑:“嗬,還用問麼,你們不是已經聽到了?我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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