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莫問 一百二十五·森羅殿(8)
“哈哈哈哈哈哈,長生劫,是長生劫!”一名披頭散發的白發癡鬼拍著巴掌大笑起來,“迴圈往複,不死不休,妙哉!妙哉!”
他叫喊的聲音太大,蓋過了台上鬼伶的唱腔,惹來一片不滿的目光,茶館小鬼趕緊跑來嗬斥:“棋瘋子,彆吵吵,再大喊大叫的就把你趕出去!”
白發癡鬼連忙雙手捂住嘴,麵露惶恐,一個勁地點頭,而他對麵朱慕就懂行多了,直接取出兩枚冥幣放在桌上:“抱歉。”
小鬼收了錢,立刻什麼怨言也沒有了,喜笑顏開地衝朱慕作了兩個揖,又貼心地給二人添滿茶:“這位客官,小的可沒有說您不是的意思,您是不知道,這個棋瘋子老是這樣,動不動就鬼哭狼嚎,怪嚇人的,指不定活著的時候就是個瘋子。”
朱慕端詳著桌上棋局,不解道:“可他下棋時分明極有條理。”
“不然怎麼都喊棋瘋子呢!他啊,就隻有下棋時才這樣,其他時候就跟個瘋子沒兩樣,連自己的名字都說不出來,不信您問他試試?”
朱慕聞言,看向那白發癡鬼,後者此時被杯中浮沉的茶葉吸引了注意力,好奇地把臉湊近了左看右看,伸出根手指好像想撈,結果被熱茶燙得倒吸一口涼氣,連忙把指頭塞進嘴裡。
“你叫什麼名字?”
那白發癡鬼充耳不聞,朱慕隻好提高聲量再問了一遍,他好像才意識到是在問自己,呆滯地愣了一會兒,忽然大叫起來:“棋!棋!”
“哎喲喂,知道了知道了,棋瘋子,你小點聲!”那跑堂小鬼看起來簡直想直接上手捂他的嘴,滿臉嫌棄地抱怨:“您瞧見了吧,唉,連陰君的法力都治不好的瘋病,全酆都就隻有他一個,也不知道陰君收他進來乾嘛,好幾百年了,啥事都不乾,就隻會添亂……”
跑堂小鬼嘟嘟囔囔地走了,朱慕收回視線,若有所思地望著對麵。
他與此鬼也是萍水相逢,昨日無意間看見他獨自蹲在街邊塗畫著什麼,定睛一瞧,居然是張九宮棋局,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玩,便多嘴問了一句,誰知此鬼好像終於碰到有人搭理,高興壞了,賴上朱慕就不肯走,非要他贏自己一局才肯放過他。
左右閒來無事,朱慕也挺不講究,順勢蹲下跟他下了幾局,慘敗,腿都蹲麻了,便拿出玲瓏棋盤,請他進茶館裡坐下繼續。二人皆是棋癡,一沾上棋盤就不挪窩,直下得昏天黑地,廢寢忘食,一天一夜沒睡,這纔有了第一個平局。
“棋……先生?”朱慕略一斟酌,試探著喚道。
對方雖舉止幼稚如嬰孩,外貌卻實打實是個頎然的中年男子,又已化鬼數百年,再加上棋藝高超,稱一句先生自然不為過。
那白發癡鬼聞言眼前一亮,指著自己翻來覆去地唸叨:“先生?棋先生?哈哈哈哈,好,好……棋先生,棋先生,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好。”
樂不可支地獨自歡喜了一會兒,又拍著桌子迫不及待:“再來一局,再來一局!”
二人又重新擺上棋子,隻不過這一次行至中盤時,朱慕撿起棋子正要下,對麵卻突然伸過來一柄勺子,擋住他想落子的地方:“不對,不對。”
棋先生修長的手指一翻,將瓷勺轉了個向,拿勺柄在棋盤另一處點了點:“這兒,往這兒下。”
朱慕不知這是何意,疑惑抬眸,發現棋先生正期待地望著他,頗為驕傲地拍了拍胸口:“先生,教你。”
換成彆人,被個瘋子騎到頭上指手畫腳,怕是不惱也得啞然失笑,但朱慕卻凝神思索良久,認真請教道:“為何?”
“爭一城一池,下乘,爭則爭勢,”棋先生直接從他的棋罐中抓了一把黑子,左手下黑子,右手下白子,在棋盤上為他演示起來,自顧自往後下了幾十手:“順勢而為,借勢而起,上乘。”
朱慕看得目不轉睛,似有所悟,棋先生還怕他看不明白似的,停下來問:“瞭然否?”
朱慕沉吟許久,微微頷首,棋先生這才滿意,又飛快地扒拉出自己方纔用於演示的棋子,將棋盤恢複原樣,塞給朱慕一枚黑棋:“來,繼續。”
然而還沒有走上幾步,棋先生又著急地敲掉了他手中的棋子:“不對,不對,因果相交,牽一發而動全身,一朝不慎,滿盤皆輸矣。”
“不對,劫爭難逃,宜應不宜避,擇良策應之,吉凶自召。”
“不對,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其一隱於人,雖身陷絕境,猶存一線生機。”
“不對,以衍推衍,必當慎之又慎,毫厘之疏,可潰千裡長堤。”
“不對不對……”
被他敲打了幾十回之後,饒是遲鈍如朱慕,也聽出來他話裡話外暗藏的指點之意了,看似是在講棋,實則每一句都與占卜推衍之道息息相關,且見解之深,非得是融會貫通之人不可,放下棋子正色道:“敢問先生是何人?”
棋先生正專心致誌地等著他落子,聽見這話,奇怪地反問:“我?是棋先生,不是麼?”
“不,我是想問……”
正道修士神魂被靈氣滋養,死後極難化鬼,更彆說還有師門親友幫忙安魂超度,若他曾經是一名卜道修士,又怎會淪落至此?
朱慕眨了眨眼睛,直截了當地問:“您生前是哪位前輩?為何會在孤身流落到此地?”
棋先生眼神茫然起來,好像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疑惑地往左右看了看,又被桌上錯綜複雜的棋盤吸引,嘀嘀咕咕地研究了一陣,抓起黑子正想下,突然想起來他是在跟人對弈,連忙放下棋子,催促朱慕道:“繼續呀,為何不繼續?”
朱慕蹙起眉頭,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發覺他好像是真的聽不懂,隻得重新拈起黑子,這回棋先生卻沒有再頻頻打斷他,黑白兩子迅速落定,轉眼間已近收官。
朱慕冥思苦想半晌,指間棋子幾番起落,終究沒找到可以反敗為勝的機會,方纔意識到自己其實早已經輸了,坦然認輸道:“是我棋差一招。”
棋先生卻搖頭:“還沒完呢,繼續。”
“可是敗局已定,十步之內必輸無疑,何必要再繼續?”
“敗局隻定在你心中,還沒定在枰中,”棋先生鬨起了脾氣,拍著桌子大喊道:“繼續,繼續!下完這一局!”
朱慕無可奈何,隻得陪他一步一步地走完這盤必敗之局,最後一顆棋子落下之際,棋先生卻忽然展顏笑起來:“你贏了,你可以走了。”
朱慕莫名其妙,又看了一眼敗得落花流水的黑子,一時不知道他是在說笑,還是徹底糊塗了:“我輸了。”
“不,你贏了。”棋先生搖頭,指了指棋盤,又指了指自己:“輸了棋,贏了我。”
朱慕不明白:“這是何意?”
“逆天而為固然可敬,然知命不懼,慨然赴死,亦需要勇氣。”
棋先生好似突然變了個人,含笑望向他,亂糟糟的長發底下,一雙明眸清澈似晚霜白露,半點瘋意也沒有,輕聲歎道:“吾弗能及,悔之甚矣。”
朱慕愕然地一愣:“您究竟是……”
話音未落,門外忽然闖進來三四名凶神惡煞的鬼,身著暗紅色短打,行動如風,一看便知不是善類,進來後掃視一圈,徑直朝朱慕二人走來。
領頭那鬼往棋先生身邊一站,斜睨著朱慕,不客氣地揚起下巴:“我家主人請他走一趟。”
朱慕蹙眉:“你家主人是誰?”
“三更堂主,甘希惡。”
朱慕一句“那是誰”已經到嘴邊,卻見方纔那跑堂小鬼正遠遠地縮在後麵衝他打手勢,神色倉皇不安,便知這是個不好惹的惡鬼,眸光微動,尚在思量,棋先生卻興致勃勃地仰頭問:“請我?請我何事?有飯吃麼?”
領頭那鬼咧嘴一笑:“當然,什麼飯都有,任你吃多少。”
棋先生已然重回瘋態,歡呼兩聲,乖順地站起身來:“好,好,吃飯去。”
“等等,您先彆——”
棋先生被朱慕抓住衣袖,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臉上浮現幾許疑惑:“你是誰?為何不讓我吃飯?”
朱慕一時語塞,而那領頭鬼已經一把扯回衣服,直接視朱慕如無物,眾鬼將棋先生簇擁在中央,推推搡搡地出了茶館。
待到他們走遠,跑堂小鬼才過來打圓場:“客官,您彆著急,酆都城內鬼不傷人——也不傷鬼,他們不會把棋瘋子怎麼樣的。這瘋子能活到現在,全靠到處吃白食,能去三更堂做客,還是他撿了便宜嘞!”
朱慕默然不語,垂眸望著勝負已分的棋局,若有所思。
*
鬼市第二日,寧亂離仍舊沒有訊息,倒是杜如琢先用傳訊符聯係了朱英,叫二人醜時東市見,結果朱英去了才知道,此人純粹拿她當保鏢,負責護送宋大公子到指定地點,後麵就沒她的事了。
“你可是鬼王的貴客,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想從你身上榨出點油水來,還是不露麵為好,免得叫事情更棘手。”杜師兄如是說。
宋渡雪也表示讚同,朱英自己時常理直氣壯地拋下彆人,這回終於遭了報應,嘗到了被人拋下的滋味,儘管心有不甘,也隻得勉強答應,猶豫片刻,仍舊放心不下,又追上去表示她不會走遠,就在附近溜達,若有需要隨時傳訊。
話雖這麼說,二人走後,她也不知該去哪裡,東市儘是銷金窟,燈紅酒綠,日夜笙歌,千奇百怪的雕梁畫棟林立道旁,七情六慾皆被無限放大,街上行人多數戴著麵具,消去各異的身份後,沉迷極樂的姿態卻出奇的一致,使此情此景更像一場荒誕的怪夢。
朱英亦聽從杜如琢的建議戴了麵具,漫無目的行走其間,隻覺自己像是個誤入妖怪老巢的小飛蟲,被晃得眼都花了,仍舊心如止水,提不起絲毫興趣。
破道不必斷情絕愛,她若是願意,也可以像寧亂離一般縱情聲色,隻是朱英清靜慣了,近幾日在極樂城中見識了一番眾生沉溺慾海的醜態,大受震撼,不僅不想嘗試,反而更想敬而遠之,心想此等魔障遠觀則已,但求莫沾衣。
驀然嗅到一股熟悉的花香,轉頭一看,原來她不知不覺又走回了那座紅綢小樓外,門裡恰好走出兩個魔修,喝得臉頰潮紅,眼神渙散,站都站不穩了,踉踉蹌蹌,互相攙扶著往外走。
朱英腳步一頓,回想起昨日宋渡雪激烈的反應,仍覺得想不通——所謂的男歡女愛,真有那麼讓人心醉神迷嗎?
要不然……進去看看?
山雲雨從外看來不過是座纖巧樓閣,內裡卻彆有洞天,底層設有高台,身披半透明絲紗的豔鬼們於台上輕歌曼舞,胴體若隱若現,台下環設榻座,供客人飲酒作樂,可隨時將台上豔鬼拉下來陪飲。
往上是六層雅閣,越到高處裝潢越奢華,從清幽茶室到氤氳熱泉應有儘有,自上往下俯瞰,滿樓風月一覽無餘,靡靡之音滲進骨頭縫裡,泡得來客無不渾身酥軟、樂極忘返。
樓頂最窮奢極欲的金閣內,一名美豔女鬼斜倚在窗畔,發髻高盤,簪釵密如繁星,掌中一杆煙鬥雲煙繚繞,正半闔著雙眸吞雲吐霧,身畔好幾位豔鬼圍著她端茶倒水,捏肩捶背,十分殷勤。
房門急響數聲,一名豔鬼疾步入內,焦急稟告:“柳娘,樓裡來了個臭修士,誰也搞不定,怕是來砸場子的!”
柳娘吐出一口白霧,漫不經心道:“轟出去。”
“不好轟,是個劍修。”
柳娘蹙了蹙眉,在一豔鬼掌心敲了敲煙灰,坐直了身子,身後花窗應聲而開,垂眸掃視:“人在哪兒?”
“喏,就是那個黑衣服的。什麼法子都試過了,男的女的通通不吃,大夥看家本事都使出來了,畫皮,媚功,幻術,不僅沒用,還遭她嫌棄!”
那報信的豔鬼似是覺得顏麵十分受損,咬著牙恨恨道:“居然敢上門挑釁,好幾百年沒遇過這種事了,柳娘您可得……”
話音未落,卻見柳娘竟喜笑顏開,活像撿了個大寶貝,春風滿麵地將煙鬥往櫃上一擱,二話不說就開始脫衣服:“此等貴客大駕光臨,憑你們怎能叫她滿意?快,快去請她上樓,我親自侍奉。”
朱英懷揣著七分不解,兩分好奇,還有一分對心魔種的擔憂,親身體驗了一番青樓尋歡客的滋味——什麼味兒也沒咂摸出來。
女鬼不穿衣服有傷風化,男鬼不穿衣服更是有礙觀瞻,不穿衣服的男鬼和女鬼糾纏在一起給她表演活春宮,朱英哪見過這種場麵,又震驚又厭惡,強忍著不適觀摩了半天,隻覺得他們好像自己玩得挺快活,跟她沒什麼關係。
當然,也有想跟她有關係的,全數被她謝絕了,一想到要跟人啃大肘子似的又摸又咬,朱英雞皮疙瘩立馬爬了一身,終於明白為何宋渡雪極力阻止她進來——此等荒唐圖景,真是不看也罷。
豔鬼們使儘渾身解數,朱英看得牙疼眼也疼,並越看越確定宋渡雪的心魔不會應在此處,連她都如坐針氈,宋大公子怎能忍受?
正欲起身告辭,卻忽然圍上來一眾小鬼,告訴她樓主有請,朱英本想拒絕,但這些豔鬼們纏人實在有一套,滿眼赤條條的有傷風化和有礙觀瞻一齊堵著門不讓她走,還高聲起鬨,鬨得樓內眾人都看了過來,朱英可不想以此種方式名揚酆都城,隻得依言上樓。
見識了樓下眾鬼們搔首弄姿的模樣,朱英已經對這位樓主會是個何等的妖怪有了心理準備,推門之前深吸一口氣,心想就算裡麵是一群鬼圍在一起媾合她也不意外了,誰知進去一瞧,屋內雖金碧輝煌閃得人眼瞎,卻意外的清靜,隻有一鬼素衣曳地,烏發如瀑,跪坐在香幾畔點香。
聽見開門的聲音,她回頭笑道:“貴客來得突然,樓中小鬼們不識得您,多有怠慢,奴心中惶恐不已,請您上樓小坐片刻,以表歉意,還望莫要拘束,隨意便是。”
朱英愣了一愣,隻見此鬼身形纖長,穿著周正得體,聲音悅耳動聽,似男又似女,更奇怪的是,臉上竟然是一片空白,沒有生五官。
察覺到她的目光,柳娘撚熄了紙卷,抬手輕撫臉頰:“貴客莫驚,奴早已忘記本來容貌,平日皆以畫皮示人,今日既見貴客,自當以真容相待,方顯誠意。”又善解人意道:“不過若您覺得唐突,奴也願獻上一技,博君一悅。”
她說話溫言細語,彬彬有禮,很容易叫人心生好感,朱英忍不住問:“何技?”
“雕蟲小技,卻也是奴能夠忝居雲雨樓主的絕技。”
柳娘施施然起身,將朱英引至屏風後的雕花榻椅上,自己則在她麵前攏袖跪下,謙恭詢問:“奴能幻化成客人心中最喜愛的模樣,貴客想看看麼?”
此言一出,朱英不免好奇,人之喜好本就難以說清,更何況還要添個“最”字,連她自己一時都想不出她最喜愛什麼模樣——總不能長得像把劍吧——遂頷首同意。
於是就在她親眼目睹下,無臉豔鬼潔白的臉孔如同軟泥似的,緩緩起伏變化,眉毛如春草漸生,唇瓣染上一抹淺紅,如鉤的眼尾似被裁紙刀精心勾勒,倏爾一笑,神采飛揚,斂儘了人間芳華,直叫滿室金玉黯然失色。
一個活脫脫的宋大公子出現在了朱英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