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莫問 一百二十六·森羅殿(9)
最喜愛的模樣是……小雪兒?
好像有根羽毛在心尖掃了一下,朱英不由得一怔。雖然小雪兒的確從小就生了一副傾國傾城的臉,但凡長著眼睛的應該都喜歡,可是“最”喜歡……
柳娘不經意從菱花鏡中瞥見這張新得的臉,亦忍不住驚歎:“貴客心悅的這位俏郎君是誰?當真絕色,莫說天生如此了,縱叫奴用畫皮之術也難摹其十分之一呀。”
朱英回過神來,微微一笑:“是一位天上的貴公子。”
柳娘驚訝:“能比貴客您還貴?”
回想起宋大公子種種嬌生慣養的臭脾氣,朱英唯有苦笑,一籌莫展地歎了口氣:“自然,比我嬌貴百倍,怎麼巴結都不合心意,難伺候極了。”
柳娘立身於煙花巷陌,久居風塵,最擅長察言觀色,見她修為雖不弱,裝束卻甚是樸素,不似世家出身,暗想或許是看上了哪戶名門望族的後人,礙於身份懸殊,落花有意而流水無情,心念稍轉,當下有了主意。
“奴有一計,或許能討貴客開心,敢問這位公子素日都愛做些什麼,可有何擅長之事?”
朱英略一思索:“禮樂射禦,琴棋書畫,似乎都很擅長。”
柳娘便頂著宋渡雪的臉朝朱英盈盈一笑:“巧了,奴也略通一點琴藝,貴客若不嫌棄,不如由奴為您撫琴一曲?”
儘管知道是豔鬼法術,但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誰能在宋大公子本人臉上看見這麼溫柔的表情?過了這個村沒這個店,朱英巴不得多看兩眼,自然不會拒絕。
柳娘得她首肯,又施了一禮,出門喚來幾名小鬼,合力抬進一張雲紋瑤琴,配有紫檀琴幾,又魚貫送入瓜果酒水,山子梅花,甚至還有一座雲霧繚繞的盆中假景,微縮的山泉潺潺叮咚,就連牆上的百花刺繡都撤了,換成青綠的山水畫,眨眼將此地佈置成了一間古色古香的琴齋。
而待那雲雨樓主再次步入房內時,就連朱英都吃了一驚,隻見她已從頭到腳換成一身華美男裝,乍看之下,幾乎與宋渡雪一模一樣,難辨真偽。
“貴客覺得如何?與您心中那人有七分肖似麼?”柳娘原地轉了一圈,含笑問。
“……本有九分像,樓主一開口,便不像了。”朱英搖頭:“他才沒這麼客氣。”
柳娘“啊呀”了一聲,抿唇笑道:“原來如此,那奴不開口了。”
說罷當真不再多言,斂衣坐下撫琴,琴聲悠遠如空穀傳響,與泉聲相和,聞之似見深林寂寂,江月澄明,縱然是朱英這不通風雅的粗人,心下亦一陣平靜。
自從宋渡雪把夙心琴砸了之後,朱英就再沒見過他彈琴了,在這方麵他們截然相反,朱英一旦認定某事就絕不會放棄,非要做到極致不可,宋渡雪卻時常隨拿隨放,來去灑脫,二人性格不同,朱英不會指責他什麼,隻是難免覺得惋惜。
記得他彈琴很好聽的,為何不彈了呢?
一曲終了,柳娘餘光瞧見朱英正望著她出神,顯然是想到了這張臉原本的主人,唇角微揚,也不出聲驚擾,信手又彈起了一首歡快的曲調。
那曲子嘰嘰喳喳,鬨騰個不停,叫朱英想起了宋渡雪初到鳴玉島時成天跟她找茬作對的可惡模樣,帶著一幫小丫頭沒事就在院裡嘈嘈切切錯雜彈,吵得方圓二裡地不得安寧,好笑之餘,又一陣釋然,心說不彈了也好,至少清靜,畢竟現在她哪還敢惹宋大公子,被吵成昏頭鵝還得昧著良心誇他彈得好聽極了,簡直是天籟之音。
“……隻聽我一個人彈,會不會無聊?”
又一曲結束,“宋渡雪”抬眸望向她,勾起唇角:“想試試嗎?”
朱英眨了眨眼:“我不會彈琴,一點也不會。”
“一點也不用會,不相信我麼?”“宋渡雪”往旁邊挪了挪,在榻椅上騰出一人的位置,揚起下巴:“過來,我教你。”
朱英猶豫了一下,還是依言起身,坐到他身畔,本想著試試也無妨,結果一看見麵前數排長得一模一樣的琴絃,頓時犯了難:“應該怎麼做?”
“古琴共九弦十三徽位,左手按,右手撥,坐姿當身正肩鬆肘墜,背脊直而不僵……”
朱英認認真真地照他所說擺好姿勢,坐得筆挺,手臂微張護在身側,指尖緊緊按在弦上,不像來彈琴的,像是馬上要掀桌暴起,從琴膛裡抽出來一把劍,直取誰的項上人頭。
“宋渡雪”忍俊不禁,捏住她手肘:“不要這麼緊繃,放鬆點,前麵沒有敵人,對,手腕彆壓,像這樣,嗯,彈一下試試?”
朱英活像個木頭人,被他扭著關節擺好了姿勢,趕鴨子上架似的彈了幾個音,到該換指的時候卻又傻了,這才知道彈琴有多複雜,不僅左右手分工不同,勾挑揉按還要用不同的手指,她連掐個不熟練的訣都要卡手,更彆說學彆人輕攏慢撚抹複挑,根本就是強人所難。
朱英的犟脾氣隻體現在某些特定的事上,並不是事事較真,深知自己不是這塊料,果斷放棄:“還是算了,太難了,我學不會。”
“宋渡雪”卻不同意:“不行,說了要教你,至少得彈完一首。”說罷不等朱英反對,已將雙手覆在她手背上,攏住朱英的手掌道:“我帶著你彈。”
朱英隻聽說過手把手教劍,沒想到居然還能手把手教琴,一時新奇,任由他牽著手在琴絃間遊走。結果師父是好師父,徒弟卻實在是個庸才,不僅笨拙,還硬得像塊鐵板,得使出吃奶的勁才扯得動,一首最簡單的入門曲被倆人彈得左支右絀,不是啞音就是跑調,聽起來比俳優逗趣的曲子還古怪,朱英都聽得笑了。
好不容易硬生生捱過一整支曲子,“宋渡雪”已累得手臂發酸,揉著手指抱怨道:“不該教你這個的,簡直是教牛彈琴,牛蹄子都比你靈活些,後悔了。”
朱英笑道:“我早說過不必,是你非要——”
話音戛然而止,她這才發現二人不知不覺竟已貼得如此近,“宋渡雪”的臉近在咫尺,溫熱的鼻息若有似無地擦過她耳廓,雖在抱怨,眼底卻漾著笑意,像一汪萬年不凍的春水。
儘管隻是冒牌貨,也仍舊漂亮得驚人,又正因為隻是冒牌貨,反而可以不必顧忌太多,朱英現在有點明白這位樓主的絕技究竟絕在何處了。
察覺到她目不轉睛的視線,“宋渡雪”彎了彎眼角,挑眉道:“好看麼?”
宋大公子長得好看是不爭的事實,朱英客觀中肯地點了點頭,沒想到“宋渡雪”竟然得寸進尺,噙著壞笑壓低了聲音,悄然密謀什麼似的循循善誘:“那……想不想摸一摸?”
朱英震驚地睜大了眼,就見“宋渡雪”徑直牽過她的手,將臉貼了上去,像隻撒嬌的雪貓兒般眯起眼睛:“摸吧,隨便你想摸哪裡,保證與本尊沒有差彆。”
在“動手動腳有失尊重”和“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之間幾番糾結掙紮,朱英最後用一句俗世至理名言說服了自己:來都來了。
人都自己送上門來了,不摸白不摸。
她先眨巴著眼睛觀察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挪動手指,捏了捏宋大公子的臉,觸感與想象中不同,不像朱菀那麼軟,臉皮很薄,細膩得像一層羊脂白玉,簡直能掐出水來。
“宋渡雪”果然如他所言,溫順地閉著眼睛,任由她為所欲為,朱英暗想宋大公子的臉比老虎屁股還摸不得,此生恐怕也就這一回了,且摸且珍惜,跟盲人摸骨看相似的,指尖細致地一寸寸往上,輕輕拂過眉毛,又滑過鼻梁,中途被旁邊微微顫抖的眼睫吸引,忍不住屈指蹭了蹭,終於知道了那纖羽似的長睫是什麼手感。
她正自娛自樂得津津有味,“宋渡雪”忽然受不住似的,身子顫了顫,輕笑兩聲,難耐地睜開雙眼眨了幾下,捉住她手腕:“好癢。”
朱英立馬收起玩心,恢複了正人君子做派:“抱歉,已經夠了。”邊說邊想抽回手來。
誰知“宋渡雪”非但不放,反而稍微使勁將她拽過去幾寸,垂眸端詳那隻作亂的手片刻,突然毫無預兆地低下頭,在朱英的掌根處輕輕啄了一下。
哪怕隻是冒牌貨,他也頂了張與宋渡雪一模一樣的臉。
宋渡雪的臉……親了她。
朱英如遭雷殛,驀地倒吸了一口涼氣,滿腦子三綱五常七情六慾九州八極轟隆隆地爆炸,炸成了紛紛揚揚的紅塵十萬丈,劈頭蓋臉朝她卷來,不許她獨善其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彙成了容納著天地眾生的喧囂洪流,直把朱英衝刷得外焦裡嫩,頭暈眼花,找不著北地呆住了。
宋渡雪一直被她放在心間舉足輕重的位置,且因為過往種種,無論於情還是於理都覺天經地義,無可指摘,以至於居然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
……分明早已身在此山中,又談何不沾衣呢?
“宋渡雪”見她如此反應,遲疑了一下,鬆開鉗製小心地問:“你不喜歡嗎?”
朱英艱難地收攏回來點理智,趕緊抽出手,捂住方纔他落下一吻的地方,手指不自覺地蜷起,想要故作鎮定,結果一開口就打了個露餡的磕巴:“沒、沒有。”
“宋渡雪”被她這副模樣逗得撲哧一笑,又傾身湊過來幾分,輕柔地撩起朱英的下巴,吐氣如蘭:“沒有不喜歡的話,還要繼續嗎?”
“繼續……什麼?”
朱英方纔遭受了毀天滅地的衝擊,目前的機智不足半個朱菀,愣愣地問:“學琴?”
柳娘在酆都待了千年,就沒見過這麼單純的客人,差點破功了,好懸才忍住沒笑出聲,用拇指蹭過她唇瓣,意有所指地暗示道:“不學琴了,學點更好玩的。”
——青樓裡麵還能學什麼?
壞就壞在朱英如今既單純,又沒那麼單純,不久前的記憶死而複生,她腦海中驟然閃過無數不堪入目的畫麵,瞳孔巨震,蒼白過頭的臉頰立時爬上一抹顯眼的火燒雲,脫口而出:“不要、不用、不學這個!”
柳娘隻當她是欲拒還迎,仗著宋渡雪的身子手長腳長,起身跪坐在榻椅上,將朱英圈在靠背與扶手間,邊欺身壓下邊低沉笑道:“當真麼?彆怕,乖一點,隻需要相信我就好,會很舒服的,我保證。”
天知道看見宋渡雪的臉煞有介事地耍流氓有多一言難儘,朱英蹙緊了眉,半點霧裡看花的夢幻感都沒了,被逼到了角落,退無可退,眼看他就要貼上來,隻好捏緊了拳頭。
“咚!”
門外聽牆角的小鬼們隻聽見屋內一聲悶響,房門隨即“砰”一聲猛然開啟,那黑衣女修麵無表情地快步走出,瞥了一眼層層疊疊千百重的回環樓梯,乾脆地轉過身,一個起落就翻出了欄杆,直接從頂層一躍而下,落在一堆光著腚的尋歡客中,不等人發難,搶先抓了一把冥幣拍在桌上,隨後健步如飛,活像屁股後麵有鬼在攆,頭也不回地逃出了大門。
一眾小鬼們連忙前呼後擁地衝進房內,就見柳娘正捂著眼眶,身上幻形術逐漸消散,驚豔的五官彷彿一幅被水潑濕的美人畫,正飛快地褪去顏色,齜牙咧嘴道:“嘶,這小丫頭片子,還是個帶刺的,下手真狠……都愣著做什麼?還不快把這張臉記下來,平白捱了一拳,這回得找陰君多討點賞才夠本。”
朱英一口氣跑出了三裡地,確定背後沒有披著宋大公子皮的采花賊追趕,才終於心有餘悸地停下腳步,胸膛深處屬於肉體凡胎的心臟仍在怦怦亂跳,卻不是因為餘悸。
她茫然地發了一會兒呆,默默抬起手,被假冒偽劣宋大公子親過的地方仍在微微發燙,不過稍縱即逝的一瞬,印下的觸感居然久久揮之不去,還反複在腦內回放。
朱英並非介意男女大防之人,過去對宋渡雪也並不客氣,該摟摟該抱抱該牽手牽手,早在四年前她就在水底給他嘴對嘴地渡過氣,卻從來沒有過這種……被什麼撩撥了一下心絃的感覺。
這就是讓世人為之神魂顛倒的情愛嗎?
作壁上觀時,朱英視之等閒,走馬觀花地從世人口中聽取些許見解,並不放在心上,而今始知原來自己也不過是眾生之一,喜怒哀樂前仆後繼地撞進心間,個中滋味令人心亂如麻,頓時像是無頭蒼蠅,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小雪兒他……也會有這種感覺麼?
這會是他的心魔麼?
所以纔想要解除婚約麼?
朱英心中莫名騰起一股空落落的感覺,好像她一夕之間失去了什麼……或者其實早就失去了,隻是現在才發現。
時至今日,她才遲鈍地發覺分明也是自幼相識,勉強能算半個青梅竹馬,她卻好像一點也不瞭解宋渡雪。她的生活枯燥乏味,年複一年,隻有不多的幾樣事情貫穿始終,三秋不見也如一日,他卻顯然不是。
他平日在三清宮中都做些什麼,讀什麼書,畫什麼畫,琢磨什麼風花雪月,見過哪些人,關心哪些事,喜歡上了什麼樣的姑娘,朱英忽然很想問問他。
但現在纔想起來,是不是有點晚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