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莫問 一百三十三·鬼夜哭(7)
新娘子?誰?
朱英好像突然聽不懂人說話了,一句話在腦子裡來回滾了三遍,才皺著眉頭遲疑開口:“陰君說的是……我?”
陰長生笑道:“不然還能有誰呢?小崔。”
崔鈺聞聲趨步上前,從懷中取出一本厚厚的折冊,雙手呈給朱英,大紅錦緞的封皮上赫然是金字題寫的“婚書”二字。
“我請小崔草擬了一份婚書,內裡寫明瞭你我二人的姓名,生辰,誓約與婚期安排,請姑娘過目,如有不滿意之處,都可依你的喜好再做調整。”
崔鈺又從袖中取出一幅卷軸,適時地補充道:“主上羅列的聘禮太多,一本婚書寫不下,卑職隻潦潦一筆帶過,若姑娘想知道,這裡還有一份詳細的清單。”
朱英尚未來得及回應,宋渡雪已經後槽牙都要磨禿了,當著他的麵搶他未婚妻,以為他是死的嗎?
隻見宋大公子“噔噔噔”地大步上前,一腳橫插進二人之間,將朱英擋在身後,毫不客氣地冷臉道:“請陰君收回前言,您或許有所不知,她已有婚約在身,怕是做不成您的新娘。”
陰長生不為所動:“婚約皆是旁人替她所訂,恕我直言,她從來不必遵守那些陳規陋習。”
宋渡雪勉強擠出了個殺氣騰騰的笑:“陰君不要說笑了,酆都城聞名天下,人鬼仙三界裡想與城主締結良緣的窈窕淑女數不勝數,何必偏偏要執著於一位已有婚約之人?”
陰長生也不惱,笑眯眯道:“我可沒有說笑,此婚書上已施了契約法術,字字句句確鑿無疑,一旦簽字畫押便將伴隨終身,連我也不能違悖,陰某真心天地可鑒,乃是由衷想娶朱英姑娘為妻。”
說罷身影驀地虛化,毫無預兆地浮現在朱英背後,一隻手搭上她肩頭,語氣輕鬆道:“至於婚約,左右二位尚未成親,還可悔婚不是?哪怕已經成了親,也可以離嘛。隻要姑娘開尊口,三清山而已,陰某不介意助你擺脫。”
宋渡雪猛地回頭,怒道:“你!”
朱英瞥了一眼那冰涼如玉的手,眸光微沉。前麵兩個統領陰曹三司的惡鬼修為已經極高,這位陰君卻還要更甚,舉止中那般隨心所欲掌握造化的莫測之態,她上一次見,還是三清掌門。
一個世間登峰造極的鬼王,抽了什麼瘋要娶她?
略一思索,攔住宋渡雪,抬眸問:“陰君此舉來得太過突然,我實在未曾設想,既然您是誠心求娶,可否也容我考慮考慮?”
陰長生微笑頷首:“自然,陰某一向極有耐心,豈能叫姑娘站在門口考慮,快快請進。”
閣內裝潢古樸,燈如仙鶴,椅似虯鬆,彩繪漆屏有雲紋白鹿,覆鬥藻井有星宿列陣,青煙自博山爐的孔竅嫋嫋升起,雲霧繚繞,跟外麵比起來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這間雅閣乃陰某自留之所,素來不待客,用時下的眼光看,是否有些太過老氣橫秋了?”陰長生自然而然地坐到了朱英身畔,含笑問:“姑娘若是不喜歡,換一間也無妨。”
朱英收回目光,搖頭道:“並非,隻是有些驚訝。”分明是個鬼,卻把屋子佈置得跟要得道飛升似的,裝模作樣嗎?
三重漆案上置有風爐茶盞,崔鈺親自為幾人點茶,陰長生勾了勾唇:“為何驚訝?難道我就不能雖為鬼輩,亦存聖心麼?”
朱英不置可否:“那麼敢問陰君廊內的壁畫又是何意?”
“失禮了,乃不才某日突發奇想,戲筆之作。”陰長生謙遜道:“拙作粗劣,不敢期冀姑娘垂青,不過姑娘若是以此為我心術不正之證,可就真是天大的冤枉,地獄變相雖然怪誕,不也是眾生相的一部分麼?”
朱英反問:“這麼說來,陰君的心術想必很正了?”
陰長生哈哈笑起來:“不敢妄自稱正,但斷定我即是邪,卻也不必,豈知世間本無有正邪之分,一個劃分敵我的稱謂罷了,與其視之為信條,不如視之為口誅筆伐的利器更好。”
宋渡雪終於忍不住插嘴:“所以依陰君所見,自古正邪兩道之爭,均是無稽之談?”
陰長生從容答曰:“非也,隻不過應當換個名字才貼切,依我所見,不如就叫靈煞之爭,或者天地之爭更好。”
朱英不解其意:“天地?”
陰長生衝她一笑:“盤古之神開天辟地時,陽清上升為天,陰濁下沉為地,所謂靈氣或煞氣,便是氣在二者中化為兩態的名稱,若說煞氣是邪,莫非生靈未有之初,世上就有邪了嗎?”
此等歪理,自小在仙門正統耳濡目染的宋大公子實在難以苟同,當即反駁:“氣無對錯之分,練氣之人卻有,修煉煞氣者無一不為非作歹,行害人之事為禍蒼生,還不能叫邪?”
陰長生忍俊不禁:“大公子怕不是弄反了一件事,正如諸位需要清心禁慾方可吐納靈氣,我等也唯有恣意縱欲才能修煉煞氣,既然氣無對錯,怎麼靈氣認可便是對,煞氣認可便是錯?豈非世人強加於天地的片麵之詞邪?”
宋渡雪從未如此想過,不由得噎了一下,朱英思忖片刻:“正邪善惡或許隻是一種立場,並無高下之分,但我仍舊寧願選擇正與善。陰君身位鬼王,必然與我殊途,為何想要娶我為妻?”
陰長生端起茶盞,揭蓋嗅了嗅香氣,笑著瞥她一眼:“姑娘風華絕代,叫陰某為你神魂顛倒,隻求與姑娘結為連理廝守終生,這個答複如何?”
宋渡雪聽得臉黑成了鍋底,直言道:“鬼話連篇。”
朱英也平靜地回答:“我恐怕沒有那等魅力,還請陰君不要打趣,如實相告。”
陰長生輕笑兩聲,不緊不慢地品了口茶,方纔道:“好罷,光憑甜言蜜語的確是哄不到姑娘,那便請姑娘瞧個東西。”
廣袖一拂,眾人麵前憑空多出了一尊通體碧綠的煉丹爐,爐底冥火陰燃不熄,隻有半人高,卻散發著一股令人手腳冰涼的森然威壓,彷彿能叫時空凝滯,沉甸甸地壓在心頭,直叫人喘不過氣來。
朱英眯起眼睛,捕捉到丹爐外一縷不真實的波動,這纔看出那原來隻是道虛影,卻仍能察覺其中正鎖著什麼,忽隱忽現,不可捉摸,含著某種超出她理解的力量,忍不住心驚肉跳:“這……是什麼?”
陰長生兀自凝視著爐中之物,神色似有幾分癡迷:“自天地初分時起,靈氣與煞氣便化為兩極,在萬物眾生間流轉不息,相生相剋相衝相害,然不得相融,修行者亦因此無法同時操控兩種氣,並將之視為天經地義,可事實當真如此麼?”
“陰某渡過最後一道天劫後,見此世諸多常理都覺不可理喻起來,忽有一日來了興致,想要親身驗個究竟,於是取了一縷靈氣與一縷煞氣,同置於丹爐中,嘗試使其相融。初時自是極難控製,二者勢同水火,一旦接觸便會鬥個你死我活,曆經千次失敗,方纔被我尋得了維持平衡的竅門,而後又花去六百年光陰,總算一點一滴、抽絲剝繭地煉得瞭如此一團……”
陰長生話音頓了頓,略一斟酌道:“混沌,我想應當這樣稱呼,畢竟這是神話中提及它時所使用的名字。”
雅閣一時寂然無聲,在座眾人皆被此鬼的膽大妄為給震住了,靈氣與煞氣相衝乃公理,假若神話故事可以信以為真,那他豈不是突破了創世神隻留下的法則?
好半晌過去,才終於有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家夥不明不白地感歎:“這就是在地府當閻王的日子嗎,可真閒啊。”
“……”
朱英表情古怪地扭曲了一下,趕緊垂下眼簾遮掩:“此物的威力光是遠觀便已足夠驚人,陰君打算拿它來做什麼?”
陰長生手掌一攏,那幻影隨之消失無蹤:“姑娘怕我以其為禍蒼生麼?大可以放心,混沌雖強,卻實在太過不穩定,憑陰某的本事,也隻能將它困在小小一方丹爐中,離了便會脫離掌控,若非逼不得已,我也不願見此事發生。更何況六百年心血隻換來這一縷,拿它去害誰,我都會覺得心疼。”
朱英頷首:“我明白了,可這與我又有何關係?”
“因為除了我這一尊丹爐,世間還有一個能叫靈煞二氣相融的地方,姑娘難道忘了嗎?”陰長生眼眸微眯,噙著笑意緩緩道:“就是姑娘你啊。”
朱英一愣。
又聽得他繼續道:“身為修行靈氣的修士,卻能容納鬼王的本源煞氣,甚至吸收其修複自身,姑娘明白這是何意麼?假若將修行者比作容納氣的罐子,姑娘這罐子可比陰某的丹爐精妙得多,怎叫陰某不心馳神往?”
宋渡雪眸光一暗:“你要抓她煉人丹?”
陰長生訝異地揚了揚眉,見他神情凜然不似玩笑,不由得開懷笑起來:“哈哈哈,大公子這是什麼話,我像那等不懂得憐香惜玉之人麼?”指尖淩空一劃,婚書兀自飛至半空,在眾人麵前展開:“婚書內寫得明明白白,‘結為夫妻,萬年同心,鸞鳳和鳴’,陰某哪怕再窮凶極惡,也不至於殺妻煉丹罷,不過是想將佳人留在身畔,好生照顧而已。”
朱英逐字逐句讀完婚書,的確如陰長生所言,契約內寫定了夫妻二人相敬如賓,不得有任何謀害算計,沉吟良久,又問:“陰君為此想娶我,可我又為何一定要嫁呢?”
陰長生詫異笑道:“姑娘是認真的?好罷,那便讓我數數,做陰某的妻子有哪些好處。嫁給我後,酆都城自不必說,森羅殿內的寶物也任憑姑娘挑選,無論姑娘想修道還是修魔皆隨你願,陰某絕不乾涉,也不必留在酆都城內,姑娘想去哪便去哪,若嫌獨行枯燥,陰某便放出分身陪你一同,順便也可護得姑娘周全,如何?”
朱菀聽得下巴差點掉地上,一個通天徹地的閻羅王說出這等話本子似的台詞,還說不是被迷得神魂顛倒?連她都要心動了!
朱英卻淡淡道:“陰君說的這些好處,有些我如今已經有了,有些我本就不需要。”
言下之意,無動於衷。
陰長生眼底帶笑,似是早有預料,目光意味深長地掃過她和宋渡雪:“姑娘彆著急,我知你心有所屬,或許不願嫁與他人,不過還請你再思量一番,畢竟比起情愛,婚姻選擇的實乃命運,而三清山於你而言,恐怕並非一個好歸宿。”
朱英挑眉:“為何?”
陰長生唇角微揚:“四年前姑娘拚死殺了新生鬼王,等來的卻是燒毀靈台的酷刑,是誰一力主張?”
朱英呼吸一滯,指節無聲收緊,垂眸片刻,方纔道:“一碼歸一碼,三清於此事有偏頗,可此後待我再無成見,反而多有照顧……”
陰長生笑出了聲:“照顧?唉,姑娘,陰某都有些心疼你了,你當真以為玄陽堅持要殺你以絕後患,隻是他自己食古不化,小題大做麼?”
朱英神色微動,抬眸直勾勾地盯著他。
“讓陰某告訴你一個秘密罷,你可知三千年前那位逆天登神的魔神,為何會被萬族跪拜,奉為帝君?”陰長生往椅背上一靠,單手支頤,好整以暇地望著她:“因為他也擁有此等超出常理的天賦,可以同時煉化兩種氣。”
朱英瞳孔驟縮,脫口而出:“什麼?!”
陰長生輕鬆地笑了笑:“陰某何必騙你?比起隻修靈氣的仙,二者兼具的魔反倒更像神明,正道對此諱莫如深,故而不敢叫後人知情。姑娘此時再想,三清留下你,究竟是照顧,還是監視呢?若有朝一日你成了威脅,三清是會保護你,還是會第一個動手除掉你呢?”
宋渡雪怒而反駁:“一派胡言!她是我的未婚妻,三清怎會——”
陰長生似笑非笑:“不會嗎?大公子,你隻能保證自己不會而已。三清修的是齊物合道,世間萬物平等而齊一,莫說是你的未婚妻,哪怕是你,隻要敢違逆天道,三清會因徇私而留情麼?”
宋渡雪話音戛然而止,啞然良久,方纔攥緊了拳,咬著牙沉聲道:“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嗬,恕某直言,空口說大話,可算不得本事。”陰長生輕飄飄道:“且不談以後,她已在你眼前身陷絕境多少次,哪一次你保護得了她?”
宋渡雪被他戳中了痛處,臉色頓時煞白,半晌沒能答得上來,而默不作聲良久的朱英終於開口,語氣莫測道:“那麼陰君能保護我?”
陰長生溫潤有禮地點了點頭:“當然,隻要姑娘與我成婚,天下將再無人敢打你的主意,不論是仙是人還是魔,這點小事陰某尚能擔保。”
朱英聞言略一頷首,伸手接過浮空的婚書,煞有介事地讀了起來,彷彿是在認真考慮,實則卻暗中琢磨著既然自己如此特殊,甚至能跟魔神扯上關係,那他便必然不敢強搶,否則不說旁人,三清第一個坐不住,畢竟一個修為深不可測的鬼王親自扣下個千年不遇的災星,難道還能憋著什麼好心思嗎?
恍然領悟了什麼,不由得暗自冷笑,心說怪不得要打著求娶的名號,正所謂男婚女嫁,你情我願,這是個騙她主動簽契約留下來,彆人還挑不出毛病的好幌子啊。
心念轉動間迅速拿定了主意,收起婚書正要開口,宋渡雪卻忽然伸手扯住她的袖子,神色惶然,眼底好似有洶湧的千言萬語,然而還不待朱英看清,便倏忽垂下眼睫,喉結一滾,小聲道:“你不要答應他。”
陰長生亦是沒想到,宋大公子被他逼得走投無路,居然選擇用美人計,好笑地反問:“為何不可?”
宋渡雪上下嘴唇一碰就敢說解除婚約,這會兒朱英真可以當場拍拍屁股跟彆人走了,他卻隻覺得心如刀割,無法忍受,盯著自己的膝蓋強詞奪理:“我們……有婚約在先。”
朱英心中驚訝,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詢問:“婚約,你不想解嗎?”
宋渡雪已知自己一廂情願,話本來就說得沒底氣,聽她這麼一問,立馬再而衰三而竭,沒臉繼續糾纏了,原想就此放棄,心頭卻忽地湧上一股委屈,沉默片刻,索性破罐子破摔,把臉一丟豁出去道:“都已經這樣了,就留著這婚約又能如何?你就當……就當是給我留個念想,誤不了你什麼事,也不成嗎?”
越說越覺得委屈極了,趕緊低下頭遮掩,吸了吸鼻子,過去一會兒才自言自語似的低聲喃喃:“反正凡人一生也就百年,又耽擱得了你多久呢?”
半晌無人接話,宋渡雪默默吸了口氣,勉強收拾好心情,心想這麼沒皮沒臉的話都說了,朱英若還是要走,他也不必再攔,收回手抬眼一瞧,發現她……
她怎麼看起來還怪高興的??
朱英大部分沒怎麼聽懂,就意識到宋大公子好像是徹底放棄了那位心上人,連婚約都打算原樣履行,當然高興了,對上宋渡雪不解的視線,才反應過來自己好像是幸災樂禍,非常之不妥當,偏過臉去握拳抵在唇畔輕咳一聲,終究還是沒忍住,衝他欣然地展顏一笑:“嗯。”
於是宋渡雪反倒懵了,千言萬語都稀裡糊塗地滾回了肚裡,隻彙成一句——嗯,是什麼意思?
好在此處有人替他問,陰長生蹙眉道:“姑娘這是何意?”
朱英把婚書放回漆案,心平氣和地轉過頭道:“多謝陰君的美意,但我所有的絕境都是自己闖進去的,我也寧願自己闖出來,酆都鬼王的高枝我恐怕攀不起,您還是另擇良配吧。”
陰長生總算露出了未曾預料的神情,怔了一怔,啞然失笑地搖頭道:“姑娘可彆妄下定論,免得將來後悔。”
朱英揚起眉梢反問:“陰君何出此言,莫非您還想強娶?”
陰長生笑而不語,一股令人膽寒的威壓卻陡然包圍了朱英,未見他開口,聲音卻從四麵八方傳來:“若我說,我想呢?”
朱英瞥了一眼周遭悄然湧動的煞氣,不知使了什麼法門,好像隻有她能察覺,仍舊不為所動,平靜道:“您若執意如此,我即便不能把您怎樣,也絕不會讓您好過,所謂的相敬如賓,怕是做不到了。”
陰長生與她無聲對峙片刻,終於忍不住笑了,周身威壓刹那消散得一乾二淨,帶著幾分無奈道:“和姑娘開個玩笑,陰某既是誠心求娶,又豈能強逼?如我先前所說,我的耐心向來上佳,姑娘還可以多考慮些時日,隻望你能抓緊時機,為自己謀得一條全身而退的路……在你後悔之前。”
朱英直截了當:“不必了,我不會後悔。”
陰長生揮了揮手讓崔鈺退下,嘴角笑意不減,隻是沒來由地篤定道:“你會的,遲早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