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莫問 三十一.潼關令(10)
楊淨玄與三位祭酒分彆鎮守震、兌、離、坎四方位,四人的袖袍翻飛,手上動作如出一轍。
伴隨著令人眼花繚亂的複雜手訣,源源不斷的浩瀚靈氣被其引導,在陣中凝結成無數條似有實體的鎖鏈。
上萬條靈氣鎖鏈宛若大江傾泄,又好像一柄柄長劍,破空而出,又在半空糾纏聯結成一張大網,徑直插回了司馬徹周身的土地裡,將他捆了個牢牢實實。
不等司馬徹有所反應,楊淨玄手掌虛空一握,地底竟隱約傳來地鳴之聲,法陣中心被鎖鏈捆綁得動彈不得的司馬徹身形立刻矮了矮,彷彿有什麼重物壓到了他的肩上一樣。
司馬徹受到束縛,仰天怒吼一聲,他手臂肌肉繃緊,竟然生生掙碎了捆在他臂上的靈氣,那些靈氣鎖鏈重鑄的速度跟不上他破壞的速度,真讓他掙脫了桎梏,狠狠一拳砸到地麵上。
“轟!”
一拳讓地麵凹進去了尺餘深!
這一拳光靠蠻力就能把土地打出一個坑,更遑論其中蘊含的煞氣,囊括整個奉縣的淡金色陣法符文肉眼可見地暗了暗。
四位祭酒作為禦陣人自然也受到了反噬,索幸法陣真正的靈氣來源不是他們,僅僅隻受了點內傷。
楊淨玄顧不得體內劇痛,衝餘下三人大聲道:“不能停!”
眼下他們是一群小耗子在借著強大的外物與雄獅對抗,不管外物再強悍,耗子始終是耗子,沒有太多失誤的餘地。
要說起來,這四人纔是真的趕鴨子上架,除開楊淨玄以外,剩餘三個祭酒都是穀湛子的徒弟,楊淨玄自己也是個研究道學不研究術式的書生,全是重文輕武、擅鬥嘴不擅打架的料。
也就是眼下無人可用,才逼得他們打腫臉充胖子,站到鬼王麵前鬥法。換作正常情況,天塌下來也有不要命的劍修在前頂著,卜道當然是有多遠跑多遠。
卜道講究天命既定,順其自然,可不得順著萬物惜命怕死的自然保住自己的小命為先麼。
淨一“哇”的一聲嘔出一口血,血滴沾紅了他衣袍的領口,在灰色的麵料裡洇開了一朵暗紅的血花。
自修行以來他就沒再受過傷,方纔那一拳的反噬直衝臟腑,痛得死去活來,好像心肝肺都被一齊搗碎了似的,黏糊糊的血沫堵在他的喉頭,一時把他打懵了。
這個被大道理灌傻了的祭酒極其遲鈍地意識到一件事:鬥不過的,那可是鬼王。
我們到底在乾什麼,他茫然四顧,濃稠的黑霧甚至模糊了天空,讓人看不清天外星相。
會死的。
“淨一!你在乾什麼!快結印!”楊淨玄暴躁地怒吼從遠處傳來,但淨一彷彿老僧入定一樣,一動不動地呆立原地。
四足鼎立的陣法驟然少了一角,就像桌子少了條腿,其上的浩瀚靈氣不再平衡,即刻就要往掉鏈子的那方傾覆而去。楊淨玄大喝一聲,額上青筋暴跳,指尖翻飛的速度更快,使儘了渾身的力氣,堪堪將這張桌子壓住了。
“淨一!”
“淨一師兄!”
不隻是楊淨玄的怒吼,還有他另外兩位同屬卜道的同門師弟,這兩人也許是更為遲鈍的緣故,至今仍沒察覺到他們九死一生的未來,還在硬扛著內傷咬牙配合楊淨玄。
淨一卻徹底聽不見了,他的五感都沉寂了下去,彷彿身處一個混沌的世界。
卜道一術,勘**命理,觀陰陽天象,隻教了人看,卻從沒教過人怎麼改。
因為天命既定,不可移啊。
混戰之中,楊淨玄與那兩位祭酒全沒發現,淨一不知從何時開始,已經印堂發黑,眼底口鼻全籠罩著一層若有若無的飄渺黑霧,還在不斷順著他的七竅往裡鑽。
僅僅是一刹那的分神,便被司馬徹抓住了破綻。
拋開司馬徹自己都已經遺忘的過去,他還是個靠吞噬了數以萬計的魂魄才成長到現在的鬼王,如何破壞活人的神魂算是其老本行。
人之魂魄,堅韌者可如仙道大能,生扛雷劫而不滅,又或如司馬徹,吞噬千萬魂魄而不散,軟弱者卻又有如纖草柔枝,經不起一點動搖。
楊淨玄代他承受了兩人的靈氣壓力,也承受了兩人的反噬,一雙眼睛瞪得通紅,牙冠都快被他咬碎了:“淨一!你找死嗎?快醒過來!”
如果不是長達二十六年的清修讓他早已忘記該如何罵人,此刻他吼出來的話一定不會這麼文雅。
淨一始終沒有反應,護在他身畔的靈氣卻越來越淡,片刻之後,整個人突然往後傾了幾分——他快要保持著四肢僵直的模樣一頭栽下去了!
四人全站在陣法中心,與司馬徹不過十來丈。此處靈氣與煞氣不分彼此地混戰一通,空中真氣亂流強悍得尋常的開光修士掉進來都會被撕個粉碎,他這一腦袋下去,恐怕要被片成肉醬。
與此同時,摸索許久的司馬徹終於找到了淨一所控製的一方陣法,他抬起手輕輕一按,陣外未被困住的怨魂煞氣儘數尖嘯著朝那幾個勉強支撐的法陣衝去。
隻聽一聲刺耳的轟鳴,一處法陣破碎了。
“噗——”
楊淨玄的神魂好像被迎頭砸了一悶棍,當場噴出一口烏血,幾乎站不穩。
電光火石間,一道勁瘦的身影極快地衝進了陣中。
那人帶著一身“腦袋掉了碗大個疤”的不要命氣勢,一步不停地衝向淨一所在的方向,途中無數次被混亂的真氣逼近,又全能險之又險地擦身而過,竟就被她這麼橫衝直撞到了淨一麵前。
“鐺!”
七星劍身上七顆靈砂爆發出一陣耀眼的白光,朱英雙手持劍,從頭頂直直劈下,在空中劃出一道圓滿的半圓,與毒蛇似的從地下悄無聲息蔓延出的黑霧撞了個正著,竟然發出一聲清脆的震響。
硬碰硬不行,朱英往側滑出一步,揪著淨一的衣領將他提了起來,另一手持劍內旋,將劍尖插入那些黑霧中撩了一圈,再手腕一翻,從中狠狠挑開。
第二式,禁水。
她清楚自己那點修為放到這裡壓根不夠看,遂用身體當中轉站,一刻不停地從赤玉中吸出靈氣,再儘數灌進七星劍中。
而那寶劍不僅毫無損傷,反而眨眼就能把朱英灌進去的靈氣吸個乾淨,永遠也填不滿一樣,劍身上熾白的光芒越來越盛,黑霧與其相映,竟被照得虛幻了,沒過多久就縮回了地下。
驅散了煞氣的影響,朱英沒來得及喘息,掌中蓄積起一層靈光,對準了淨一的靈台,出手帶風,毫不客氣地給了他一巴掌,好懸沒把這弱書生的肋骨拍碎。
這一掌內含天絕功法至純至陽的誅邪靈氣,一股腦全打進了淨一體內,盤踞在他靈台中的怨魂頓時好像遇了烈火,尖叫著奔逃四散。
淨一眼皮抽了抽,終於回過了神。
第一眼看到的是朱英淩厲的側臉。
即便她躲得再快,身上還是被擦出了好幾條口子,渾身泛著一股鮮活的血腥味,襯得她臉色更加蒼白。
不知為何,她嘴裡咬著一塊朱紅的玉佩,咬得狠了,能明顯看到繃緊的下頜,眼睛卻又黑又亮,閃爍著少年人桀驁不馴的英氣。
朱英往後閃了三步,躲開一道衝她而來的煞氣,眼神才落回淨一身上,兩人正好撞了個對眼。
看到淨一的眼中有了神采,她便再不停留,半個字也沒說,提著七星劍一刻不頓地轉了個身,撒開腳丫子就飛快地往陣法外逃了,生怕慢一刻就要小命不保。
淨一:“……”
既然知道有多危險,你怎麼還敢衝進來。
身為反朱英聯盟的中流砥柱之一,被自己叫了多年的不祥之子給冒死搭救了的滋味十分一言難儘,即便淨一再怎麼冷漠無情,心中還是一時五味雜陳。
但現在卻沒有時間給他感慨,淨一迅速歸位,四人都被方纔的交鋒磨出了血氣,愣是無端產生了不死不休的決心,帶著一身傷分毫不差地完成了手印。
法陣內立刻重新凝結出封印,好像西天佛祖的五指山,不可違逆的壓迫力驟然砸到司馬徹肩上。
司馬徹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怒號,被那封印壓得俯下了腰,卻用雙手撐在地上不肯俯首,膝蓋也始終沒有觸到地麵。
楊淨玄大吼一聲,喊破了音:“邪魔妖鬼,亡身滅形!”
地上法陣爆發出一聲轟然巨響,宛若天崩地裂,而後熊熊燃燒起來。
放眼望去,整個奉縣彷彿被白金色的火焰灼燒,漆黑的天空都被燒出了火光,讓人一時分不清是身處紅蓮地獄,還是明光曦和。
所有遊蕩的怨魂煞氣全如受到業火煎烤一般,發出陣陣淒厲地慘叫聲,司馬徹身處烈焰最深處,由煞氣凝結出的身體已經被燒得扭曲了,隻剩那對黑白分明的眼眸還不垂下,跨越了重重火焰,遙遙地與人對視。
朱英一回頭,恰好與那道無悲無喜的眼眸四目相對。
她心頭猛地一跳。
聽聲音,司馬徹方纔早應該勃然大怒了,但此刻這雙眼睛卻是如此平靜,平靜到了決絕的地步,好像沉穩堅實的岩石,底下壓抑著沸騰的岩漿。
那雙眼睛下有某種東西。
雖然清楚此時的司馬徹已經徹底喪失了理智,是個純粹的邪祟,但朱英還是認為,那東西是某種隻屬於人的魂魄的東西。
犯我疆土者,必誅之。
死而後已。
宋渡雪麵色驟然一變,遠遠地衝朱英喊道:“不好!範府結界!”
幾乎是同一時間,在場所有人全聽見了一聲低沉宛如巨鐘轟鳴的聲響。
三清鈴!
不知何時埋伏在範府周圍的煞氣衝天而起,不顧灼燒,如飛蛾撲火一般,帶著同歸於儘的瘋狂撞向無為子佈下的結界。
此時的結界沒人維持,單靠三清鈴這一法寶勉強支撐,眾人隻能眼看著三清鈴的轟鳴越來越急促、熒白色的結界越來越淡薄。
結界要破了!
範府內,聽著外麵響動提心吊膽了一晚上的人們嚇得麵色煞白,老老少少在中庭擠作一團,卻隻能絕望地抬頭仰望著三清鈴一次又一次被黑霧攻擊。
亮得能閃瞎人眼的白色火焰將眾人臉上驚恐映得清清楚楚,又因為煞氣的包裹不斷陷入黑暗,像一張一張凝固的畫片。
朱英罕見地愣住了,她條件反射般抬起一隻腳,似乎想衝過去,卻又半晌沒有動。
縱使她能借著赤玉割斷司馬徹的一縷煞氣,她能憑手裡這把劍、憑赤玉裡那點靈氣擋下這樣的攻擊嗎?
赤玉中儲存的靈氣對她而言已是用之不竭,但對鬼王來說,遠遠不夠看的。
她無措地朝楊淨玄大喊一聲:“大師兄!”
楊淨玄也呆成了一隻大號的木雞,茫然地回過頭與她對視。
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們啊,在通天徹地的大能麵前,除了無能為力地等死之外,又還有什麼反抗的餘地呢?
“朱英!你就打算這麼看著麼?!”
一片絕望的死寂中,宋渡雪憤怒的質問像一泉活水,倏地衝散了朱英的迷茫。
她猛地打了個寒戰。
對啊,我在乎的人都在裡麵,我就打算這麼看著麼?
朱英狠狠一咬舌尖,血氣頓時在口中彌漫開來。
借著那點銳痛,她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冷靜地在心裡打算,如果她不顧自身經脈的容納量,將赤玉中所有靈氣一口氣全吸入體內,也許能打出開光……不,甚至接近金丹期的一擊。
即便那會讓她爆體而死,即便那樣勝算也不足十分之一,但朱英不打算就這麼看著。
縱然是螻蟻,也有傾儘一切、不計生死的權力。
不顧楊淨玄的驚呼,朱英眼神閃了閃,驀然邁出一步,踏入那些熊熊燃燒的烈火中,而後飛掠了出去。
滔滔不絕的靈氣如大江大河,奔湧著衝入她的經脈中,又被她飛速地在體外凝結成一層護體靈氣,即便轉瞬就會被燒個乾淨,但又會立刻險之又險地續上。朱英體內的經脈不斷被遠超出自己承受能力的靈氣洪流灌滿又枯竭,全出現了細小的龜裂,好像搖搖欲墜的堤壩。
但她不在乎,她甚至沒察覺。
五十丈,三十丈,十丈,五丈,三丈。
近得她能數清司馬徹有幾根睫毛。
司馬徹淡淡抬起手,手中煞氣凝聚成一把長槍的模樣,朱英卻彷彿瞎了一樣,看不見那直對著她心口的槍尖。
她眼裡隻有司馬徹的臉。
真到了生死關頭,那些日日夜夜練習的複雜劍招都跟卡住了似的,朱英腦海裡隻剩天絕劍法最簡單、也是最無畏的第一式。
她雙手持劍,高高舉起。
幾乎是同時,不知從何處忽然響起一聲猶如鐘磬齊鳴的低沉悶響,還伴隨著琴絃崩裂時尖銳的蜂鳴。
全神貫注的朱英甚至沒有聽到,司馬徹卻猛地扭頭。
遙遙立於數十丈之外的宋渡雪雙手抱著一把斷琴,琴身還在不住地震顫,地麵熊熊燃燒的熾白火舌映著他俊美的臉,照出了這小公子並不輕易示人的冷傲。
“司馬將軍,”他將手中隻剩一半的夙心坦然一扔,拱手行了個端端正正的禮,朗聲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國土與百姓,我們自己能守。”
“您可以休息了。”
似乎是被夙心的斷裂喚回了片刻清明,司馬徹眼中陡然閃過一抹亮光,他深深凝視著遠方的宋渡雪,手上那把離朱英胸口隻剩不到一尺遠的長槍卻倏地消散了。
一劍既出,朱英無法半途停下,她體內經脈儘數破裂,一雙眼睛兔子一樣,流下了兩行血淚。
這是不惜以命相博也要打出的一擊,七星劍綻出破曉般的刺眼光芒,裹挾著視死如歸的劍意,銳不可當地向司馬徹劈去。
縱使是巍峨萬仞,也敢揮劍以斬。
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