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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尺莫問 四十.心無改(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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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乾瘦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捋過懷中小獸的長毛,那小獸貓一樣大,額生兩角,尾被鱗羽,雙目半睜半闔,眼瞳竟是琥珀般的赤紅色,被他撫得很是舒服,滿足地打了個呼嚕。

房門“嘎吱”響了一聲,一名灰袍青年垂首疾步而入,卻絲毫未聞腳步聲,簡直像滑進了一道影子。

來人一撩衣袍,單膝跪下,畢恭畢敬地呈上一個巴掌大的純白捲筒:“師父,有密信。”

青虛漫不經心地抬眸,指節在那小獸腦門上輕敲兩下,小獸立刻乖巧跳走,手掌虛虛一握,捲筒便飛到了掌心,注入一縷靈氣後,鎖扣“哢噠”開啟。

那弟子偷偷抬眼,覷著青虛的臉色,但見他掃了兩眼,眉心微微蹙起,頓時後背發涼,膽戰心驚地低下頭,隻當自己不存在。

“這個知命叟……”

青虛讀完密信,眯了眯眼睛,神色不悅道。雖隻有短短幾句,卻頤指氣使,目中無人,好像將他們都當作了奴仆一般,任誰看了心情都不會太好。

那弟子哪敢多嘴,大氣也不敢出,青虛隨手將那捲軸拋下來:“讀。”他方纔雙手接過,飛快地看完了信中內容,麵露忿忿:“這是什麼意思?一個奴婢而已,殺了又如何,竟叫我們動用伯奇夢,他可知此物有多難得?”

“你道如何?”

那弟子吞了口唾沫,斟酌良久,才道:“師父,我看此人行事無狀,又屢次出言不遜,若再這麼縱容下去,恐怕會叫他以為瀛洲當真是顆軟柿子,對他言聽計從。”

青虛瞥他一眼:“所以?”

那弟子轉了轉眼珠,壓低聲音道:“依弟子看,事我們仍辦,卻並不一定得照他說的辦。也正好瞧瞧此人有何本事,是否真像他所說的那般通天徹地,博古通今。”

青虛凝視他片刻,唇角卻古怪地勾了起來,指尖一彈,卷軸底部浮現出一句方纔被隱去的話:“此令下達,必有輕吾言而不力行者,非蠢即惡。務必依照吾令,毫厘不可差。”

那弟子臉色“唰”地白了,丟下卷軸就開始拚命磕頭:“師父饒命!師父饒命!弟子一時犯蠢而已,對您絕無二心!”

“嗬嗬。”青虛涼薄地笑了聲,似乎被如此滑稽的場景逗得心情不錯,並不打算追究:“諒你也不敢。去吧,就照他說的做,一個字也不準差。”

那弟子這才驚魂未定地停下,背後衣裳已被冷汗浸濕,趴在地上一迭聲地隻顧著答應。

*

從自在堂出來,朱菀是高興了,一路蹦蹦跳跳的活像隻兔子,瀟湘卻始終悶悶不樂,喪氣得連朱菀都看出來了。

“喂,你怎麼了?”她用手肘戳了戳瀟湘,不解道,“剛才還好好的,怎麼又不高興了,我姐的院子惹著你啦?”

瀟湘忙著顧影自憐,跟野猴子哪有什麼話好說,板起臉道:“沒怎麼。”

朱菀卻一個大跨步邁到她麵前,彎腰從下麵瞅她的臉:“哇,嘴都快撅到天上去了,還說沒事!”

瀟湘立刻彆過臉,不想理她,朱菀卻還看不懂人臉色似的,自個琢磨了半天,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是不是因為你家大公子?”

瀟湘終於含著怒意站住腳步,氣衝衝地瞪她道:“跟你有什麼關係!”

朱菀扁扁嘴,攤開手聳肩道:“是沒關係,就是關心你一下而已。”

她一說“關心”,瀟湘就發不出脾氣了,好半晌才憋出一句:“哼!”

淑女有淑女生氣的辦法,即所謂的慍而不怒,柔順貞靜,朱菀卻實在不是個當淑女的料,邊走邊用腳踢著地上的小石子,沒消停一會,又一拍腦袋語出驚人:“喂,我說,你是不是喜歡他啊?”

她長在自由自在、避世隱居的朱家,身邊長輩皆是仁善之人,從不以出身將人劃分三六九等,再說鳴玉島上壓根就沒幾個人,哪來的九等可以分,反正都是一個鼻子兩隻眼,在她眼裡都沒多大的區彆。

她根本不知道“出身”二字是多麼堅不可摧的銅牆鐵壁。

瀟湘被她這句大逆不道的話驚呆了,鬨了個大紅臉,連話都不會說了:“什……我、你……他、我……”

她磕磕巴巴好半晌,突然不知為何發了火,猛一跺腳一甩手:“就是喜歡又怎麼了?公子這麼好,我憑什麼不能喜歡他?!”

嘴裡叫嚷得氣勢洶洶,臉上卻“唰”地淌下了兩行淚。

朱菀瞅她良久,沒吭聲。

第一麵見到瀟湘她便篤定此人是個小肚雞腸的討厭鬼,跟她絕對是相看兩相厭,為了能把瀟湘氣哭一回,朱菀過去四個月裡可謂是使儘渾身解數,看家本領都使出來了,結果這會人真哭了,她卻好像並沒有多高興。

瀟湘說完這番大逆不道的話,沒等朱菀開口把她罵醒,先自己蹲下“嗚嗚”地哭起來。一看她哭得這麼傷心,朱菀反而不知所措了。

這小混蛋乾瞪眼半晌,纔想起這是自己挑的事,也跟著蹲下來,手忙腳亂地拍著她的背,誠心安慰道:“哎呀,你彆哭了,你們沒可能的,他不是一早就跟我姐有婚約嗎……”

“要你提醒!”

瀟湘哭得梨花帶雨,憤怒地揮掌開啟她,力道很足,一點不像個弱柳扶風的弱女子,朱菀白嫩的手臂上頓時浮現一個紅紅火火的巴掌印。

她也不生氣,抱著腿螃蟹似的挪到另一邊去,換隻手繼續拍:“……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個他?你看啊,你們早就認識了,到現在他都沒喜歡你,以後哪還有戲?還不如趁早換個人呢。”

瀟湘簡直不知道這人是來安慰她還是故意來氣她的,直被她說得咬牙切齒,柳眉倒豎,眼淚都氣回去了。

“我又沒說一定要嫁給他!”

朱菀手上動作一頓,跟她大眼瞪小眼:“你不是喜歡他?”

喜歡不喜歡的,瀟湘其實不知道。她隻是忽然有了巨大的危機感,忽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宋渡雪不會永遠像如今一樣,身邊有一個很近的位置留給她。

他會長大,會遇見很多人,會有更喜歡的人,而她的位置隻能一降再降。

“嘿,你又不想嫁給他,又見不得他喜歡彆人,那你說說你想乾嘛?”

朱菀才理解不了這麼多幽情暗恨,抱起胳膊欲跟這個小氣鬼講講道理:“你總不能讓他一輩子隻圍著你轉吧?”

“瀟湘妹妹,世上沒誰應該一輩子隻守著一個人,知道不知道?他隻守著你,那他的父母怎麼辦?親人怎麼辦?朋友怎麼辦?以後的妻子怎麼辦?還有,他的誌向和抱負怎麼辦?”

朱菀一口氣說完這麼長一段頭頭是道的話,簡直要被自己的境界折服,還沒來得及自我陶醉一番,卻不知哪裡戳到了瀟湘的痛處,一張小臉陡然褪儘了血色,慘白如紙。

朱菀見她臉色大變,跟著吃了一驚:“你、你沒事吧?你又怎麼了?”

瀟湘卻彷彿失了聰一般,呆愣原地好半晌,拔腿就走。

朱菀不知道自己還應不應該追,在她背後喊:“喂!你上哪去!”

瀟湘卻聽不見了。

她好像昏了頭,又好像從沒這樣清醒過,腦中獨獨剩下一句話:“原來他們所有人,全都和我不一樣。”

“隻有我不一樣。”

聞之振聾發聵,見之觸目驚心。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上哪去,隻是想遠遠離開這個不屬於她的地方,深一腳淺一腳地不停往外走,直直走出朱家大院,走到了鳴玉島後山上。

後山鬱鬱蔥蔥的高大樹木枝葉相連,密實得連光都透不進來,林中寂靜晦暗猶如傍晚,瀟湘找了塊平整的地方,抱著腿蹲下了。

閭山萬丈飛瀑的轟鳴遙遙遞來,竟帶給她許多安全感。這女孩將頭撐在膝蓋上,呆呆注視著地麵蟲豸來來往往、疲於奔命,藉以短暫忘記縈繞在她心頭的無限孤獨。

她睡著了。

午時,玄陽長老帶著三清山的人離開,島上的瀛洲修士隨即消失。

待到日落之時,朱菀聽聞看守朱英的那些人都走了,興高采烈地跑去叫她來自己家吃晚飯,剛一進門,卻看見朱英與宋渡雪正麵對麵立在院中,二人都神情嚴峻。

朱英見她進門,快步走過來問:“菀兒,你下午見過瀟湘麼?”

朱菀保持著推門的姿勢愣在原地:“下、下午?沒有啊,她怎麼了?”

宋渡雪攤開手掌,一隻白玉打造的錦鯉躺在他手心,小魚被一道裂縫從頭貫穿到尾:“我找不到她,她身上的護身玉佩也碎了。”

雙魚佩兩式一對,一黑一白,互有感應,一損俱損,宋渡雪來蜀中前特地給了瀟湘一隻。

他深吸了口氣,強壓下心頭焦躁,飛快地說:“雙魚佩由靈犀玉製成,不可能摔碎,隻有靈氣或者煞氣能破壞,她可能出事了。”

“可是我上午還跟她在一起啊……”朱菀忽然記起瀟湘最後的不告而彆,睜大眼睛:“等等,我想起來了,我早上好像氣到她了。”

朱英問:“你們怎麼了?”

朱菀抿了抿唇,瞅了宋渡雪一眼,有些猶豫。雖說瀟湘是個討厭鬼,但這可是女孩子之間的秘密,隨便亂講肯定會遭報應。

宋渡雪見她欲言又止,竟像是在防著他一樣,話裡罕見地帶上了火氣:“看我乾什麼?她有什麼事我不能聽?”

朱菀被他凶得一愣,猶豫片刻,把兩人的對話一五一十地複述了一遍。

聽到“就是喜歡又怎麼了”的時候,宋渡雪隻是怔了怔,反而是聽到“父母怎麼辦?親人怎麼辦?朋友怎麼辦?”時,他臉色也猛地變了。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她最後往哪個方向去了?”宋渡雪直接打斷朱菀,焦急地問。

由不得他心急如焚,他這兩日換了行頭,沒有隨身攜帶雙魚佩,直到不久前回房時發現瀟湘不見蹤影,這纔拿出來檢視,也就是說,瀟湘也許已經遇到危險許久了。

“往……後山。”

宋渡雪拔腿便跑:“我去找她。”

朱英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冷靜提議道:“先去告訴我爹,我們叫上島上所有人一起找,肯定更快些。”

宋渡雪卻斬釘截鐵道:“不行。”

朱英疑惑地皺起眉頭:“為何?”

“如果真如我所想,傷她的人不是你們家能惹的。”

朱英更加不解了:“為何?”

“不能說。”

“對我也不能?”

“不能。”

手上力道一鬆,朱英放開了他。宋渡雪知道她肯定生氣了,不過這番說辭的確無理取鬨,換成誰都得生氣,可眼下情況危急,他沒心思解釋,一邊快步向外走去,一邊從多寶鐲中取出白玉笏板,匆忙向三清傳信。

卻沒想到前腳剛邁出門檻,身後便響起朱英的聲音:“菀兒,如果有人問起,你幫我們瞞一瞞。”

轉身一看,高挑的少女手握一把銀劍,若有所思道:“若真是有人存心害她,你我二人都沒有修為,找到人也搶不回來,不如順路去天心堂把龍泉偷了,反正它認你,你拔出來給我用,正好。”

龍泉若是聽到她此番歪路子言論,定要氣得給她兩下。

朱英見他還站在原地發愣,揚起下巴:“走啊,不是著急救人嗎?”

“……這樣你還願意幫我?”

“怎麼?”

“沒什麼。”宋渡雪深吸一口氣,目光重新凜然:“走吧。”

*

永寧一十六年,七月三十日,戌時。

後山密林裡,兩人在一塊大石旁撿到了碎成數瓣的黑魚佩。

“我想我說對了。”朱英抱著龍泉道。

無需多言,二人都嗅到了此地殘留的腐臭味,用夜明珠一照,厚厚的落葉上蜿蜒著斷斷續續、蛇爬一樣的黏液,是邪祟留下的痕跡。

雖為一個仙門,朱家因為衰落太甚,島上沒有大能庇護,連護山法陣也開不了,隻拿紫陽湖當個天然屏障,修為稍高的邪祟的確可以上島。

宋渡雪站起身來,頭疼地捏了捏眉心:“怎麼是邪祟……她也太倒黴了。”

“也不一定是她倒黴。”

朱英往那黏液綿延的方向看去——鳴玉島地勢西高東低,院落都在東邊,此痕跡卻一路往西,再走幾裡就能到頭,隨後便是湖,渡過湖,便是閭山瀑布。

與那個夜夜重複的噩夢如出一轍。

“我一直在想,家中古籍曾多次記載,封魔塔鋒棱削立,巍峨萬丈,縱然前人敘述或有誇大之詞,卻也不至於憑空編造,現今卻連個遺址都找不著,是否也太古怪了。”

宋渡雪意識到什麼,抬起頭:“你是說……”

“到底什麼地方纔能藏得下這樣一座塔?”

不顧宋渡雪的疑惑,朱英自嘲似的搖了搖頭:“嗬,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是現在,還真是天命難違。到頭來,還是要我去找這個死。”

“現在能告訴我為什麼不叫幫手了嗎?”

開會晚了,不好意思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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