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莫問 四十八.逢魔難(7)
見幾人全嗆得上氣不接下氣,沒法接他的話,那人隨意地一揮衣袖,霎時間平地捲起一陣狂風,殘餘的黑煙如同潰不成軍的殘兵敗將,不費吹灰之力便被掃得乾乾淨淨。
朱英強忍住咽喉的灼痛,上前兩步,躬身行了個禮:“晚輩朱英,多謝前輩出手相救。敢問前輩剛才使的,莫非是天絕劍法?”
那人饒有趣味地打量著她:“不錯,龍泉就是你扔的吧,小女娃子,年紀不大,膽量倒不小。”
朱英兩眼放光,這麼說來,這位衣料都破成了流蘇,東一縷西一條勉強掛在身上的男子,多半就是朱家不知多少年前的先祖了!
那可是修天絕劍的修士,貨真價實的祖先前輩,還有真正的天絕劍法,朱英本以為自己這輩子都無緣得見,頓時精神大振,炯炯有神地盯著他:“慚愧,晚輩無能,降不住龍泉。”
那人哈哈一笑:“我看你可一點都不慚愧啊。”說話間,天色愈發暗了,他側目掃了一眼:“唔,到時辰了麼……此地不宜久留,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小娃娃們,跟我來。”
隻見他踏上祭壇,抬手按在龍口圓珠上,並不見動用了什麼法術,那壇中的龍形雕刻卻彷彿感應到什麼,活了似的,竟然在石台上緩緩地遊動起來,盤旋蜿蜒,首尾相接,連成一個閉環,環內光芒大作,開啟了一個縮地陣。
原來這纔是門的正確開啟方式,果然比拿劍哐哐一頓亂砍要文雅得多,宋渡雪瞥了朱英一眼,後者心虛地移開了目光:“咳,走吧,跟上前輩。”
封魔塔第四層,其名為癡。
幾人方纔回過神來,就發現自己竟身在一片浩瀚的雪原正中央,罡風呼嘯,亂灑著鵝毛一樣的大雪,天與地合成了一麵刺眼的白鏡,四野茫茫不見邊際,極寒的朔風如刀般灌入七竅,寒意順著血脈蔓延,好像連五臟六腑都被一起凍僵了。
朱英抬腳想走,忽聞腳下傳來“哢嚓”一聲輕響,雪麵應聲碎裂,她猝不及防,半個身子倏地陷進了齊腰深的積雪裡,頓時動彈不得。
這麼冷的地方,彆說走路,幾人幾乎一眨眼就被凍成了幾隻縮脖子雞,嘰都沒嘰出來一聲。而那人步履如風,轉瞬間已行至十丈開外,幾乎要看不見人影了,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沒人跟上,這才折返回來撈人。
“唉,也不知如今人間變成了什麼模樣,怎麼這麼小的娃娃都能放進封魔塔裡。”
他屈指在他們眉心彈了一下,一股暖流便順著經絡流遍幾人的四肢百骸,驅散了刺骨的寒意,又一手拎起兩個,活像逮了四隻小雞仔,如履平地般踩在薄薄的雪皮上,邊走邊歎氣:“連龍泉都帶進來了,朱家人終究是瘋魔了麼?”
朱英心裡有一千個一萬個疑問,聽見他開口立馬想接話,但剛一張嘴,寒風先迫不及待地往裡倒灌,連舌頭都捋不直:“前輩……為十麼嗦……宗究……”
“噓,”那人笑眯眯地扭頭道,“吃熊心豹子膽長大的小女娃,有什麼話待會再說,我不擅療愈術法,舌頭凍掉了我可治不了。”
這種程度的恐嚇隻能嚇嚇朱菀,朱英絲毫沒放在心上,但他既然都這麼說了,她自然也不好再催促,乖乖閉上嘴,抓心撓肝地等著“待會”。
“彆心急,不遠,很快便能到。看,就在前麵。”
滿眼肅殺的白中,突兀地顯出一個小黑點,不過幾次呼吸的功夫,那人已經拎著他們走到了跟前,原來是一間粗製濫造的小木屋,歪斜的木板參差不齊,到處是齜牙咧嘴的裂縫,和他那衣服一樣破爛,完全是一幢搖搖欲墜的危房,居然能在暴風雪中屹立不倒,簡直堪稱奇跡。
眾人一靠近,門閂便很有眼色地掉了下來,狂風“呼”的一聲衝開小門,白鵝毛爭先恐後地往屋內鑽,那人將幾人往屋內一丟,一閃身到門後,迅速關上了門。
雖然模樣寒磣,但這破木屋內居然五臟俱全,不僅洋溢著暖意,甚至還有小火爐,爐上一壺熱水正沸,不知裡麵加了什麼,白霧裡散出陣陣清甜的花香。
朱菀小小地歡呼了一聲,抖掉身上的雪跑到爐火邊搓著手取暖,朱英難以置信地環顧了一圈,無法想象封魔塔裡居然會有這樣的安逸之地,一時疑心莫非自己中了邪祟的招,在做夢呢。
那人插上門閂,將龍泉劍隨手靠在牆邊,從櫃子裡取出幾個杯子:“這一層比彆處都要清淨,平日我常住在此處,寒舍簡陋,沒什麼講究,不必拘禮。”
朱菀一點都不拘禮,自從她意識到這人是朱家的修士後,看他便跟失散多年的親人一樣親切,很不見外地指著茶壺問:“叔叔,你煮的是什麼茶,好香哇!”
“叔叔?”那人動作一頓,失笑地搖了搖頭:“小女娃,你可知照年紀算,你們稱呼我為祖宗怕都嫌少了。”
朱菀眨巴眨巴眼,雖然此人一身裝束活像街邊演雜耍的,但耐不住臉好身段佳,破布條也穿出了超塵脫俗的氣質,朱菀實在難以對著這張劍眉星目的俊臉喊出祖宗倆字,沒大沒小地說:“唔,但叔叔你這麼年輕,又好看,叫祖宗也太奇怪了,像個白鬍子老爺爺似的。”
“修士年歲豈能以凡人的容貌計,小娃娃以貌取人,該打。”
他雖嘴上這麼說著,卻根本不見怒意,反而倒了杯熱茶遞給她:“我方纔便想問,你們這幾個娃娃當真奇怪,兩個凡人,一個剛入門的卜修,還有一個靈台都碎了的廢人,怎敢闖進封魔塔裡,還帶了龍泉?”
“誰讓你們來的,你們的父兄呢?”
茶水汩汩地從壺嘴裡流出來,他手上動作沒停,好像隻是隨口閒聊,但朱英心頭卻無端地突突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坐直了幾分。
這就是洞虛期麼?僅僅見了一麵而已,竟然將他們都看透了。
她心知在這位麵前編謊話毫無意義,捋了捋來龍去脈,將事情大致講了,那人聚精會神地聽完,沉默半晌後,竟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噬魂蠱,鬼王,闊彆數百載,人間還是一樣的熱鬨。”他端著的茶水一口也沒喝,已經放涼了,嗬嗬笑道:“連一個沒有神智的鬼王都對付不了,還引來一群外人在島上撒野,閭山朱氏竟已沒落至此了麼?”
連一個鬼王!
朱英被他的口氣震住了,彆人或許不明真相,但她可麵對麵碰過司馬徹那毀天滅地的煞氣,人在其中,與滔天洪流裡的蟲豸沒什麼兩樣,在他口中就隻是“連一個鬼王”?
“雖早知會有今日,但這一天果真到來時,”隻見他虛虛握拳抵在唇邊,垂下眼簾道:“仍不免唏噓啊。”
朱英也不曉得該說什麼,無言地咬了咬嘴唇。現今再說慚愧好像也不對,她雖為自己惋惜,對前人拋棄天絕劍的決定卻不能置喙,畢竟天要絕的東西,難道靠朱氏代代以命相抵就能掙回一條生路麼?
隻有宋渡雪眼神微不可察地一動。
是他看錯了麼?剛才這男人眼底一閃而過的,不像先祖聽聞不肖子孫的無奈和悵然,更像是……幸災樂禍?
那可不該是一個正派劍修該露出的表情,哪怕他在這群魔亂舞的鬼地方待了幾百年,也不應該。
“前輩呢,還沒請教您尊姓大名,您為何會住在封魔塔裡?”朱英問。
那人指腹輕輕摩挲著杯壁,許久後才輕歎道:“我名朱鈞天,道號承恩,不知比你們大了多少輩,喚我師祖便是。封魔塔中無日月,今日見了你們方知,人間自我離時,已經過去九百年了。”
“九百……”朱菀語塞了一下,悄悄掰起了指頭。她爹比她大二十三歲,她爺爺比她大五十六歲,爺爺的爹爹叫曾爺爺,那麼九百歲就是曾曾曾曾……
朱英也錯愕道:“九百年?”修士雖比凡人長壽,卻不是無窮無儘的,壽數隨修為增長,自然就有壽數已儘修為卻無法再進一個境界的修士,仍會體衰軀弱,含恨終老,這位前輩已有九百年壽數卻仍不見體衰之相,至少得有洞虛期的修為。
一個洞虛期!
朱英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她在今年以前,見過的修為最高的人還是穀湛子那神神叨叨的老頭,沒想到還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她已經見過了三位化神,一位洞虛,還有一位鬼王,見得她都有些麻木了,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世間大能居然這麼多?
可是洞虛期為何會獨守此地,足足九百年?他不想回家麼?
“至於我為何會在這裡……”朱鈞天笑了笑,將茶杯放下,“小女娃,你聽說過登雲樓麼?”
朱英眸光一凝,坐得更直了,鄭重地點點頭:“雖然所有與封魔塔相關的記載都已被抹去,但登雲樓的故事還尚有留存,我們也是因此才找到了這裡。”
“故事?”朱鈞天啞然失笑,“讓我猜猜,你以為登雲樓是什麼,選拔可塑之才的考驗?那故事裡是不是還說,隻要登上雲樓最高層,便能取得衝虛真人的真傳?”
朱英愣了愣:“難道不是麼?”
“你可知雲樓之頂鎖著的是何物?”
朱英遲疑地回答:“故事裡說,是衝虛真人留下的龍珠。”
“哈哈哈哈哈哈哈!”朱鈞天放肆地大笑起來:“龍珠,真虧他們編的出!”
朱英觀察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看來師祖知道?”
“我起初自然不知道。”朱鈞天溫和地說,“我聽聞的‘故事’雖沒你這麼有趣,意思倒差不多,大約是登雲樓凶險無比,卻是衝虛真人設下的考驗,真人性情淡漠,一生無子亦無徒,唯有通過層層考驗之人,纔有資格取得他的真傳,圓滿天絕道心,救我族人於水火之中。”
講到這裡,他自嘲地笑了一聲,問朱英道:“小女娃,換作是你,你敢不敢賭一賭,賭自己就是那個被選中的天之驕子?”
朱英汗顏,都不用編這麼熱血沸騰的故事,單是取得真傳一項,就夠引她來了。
每個孩子或都曾渴望自己與眾不同,並非凡人,若本來資質平庸還算好,很快便能認清現實,但假如恰好有點異稟的天資,那可就不得了了,簡直是古今中外舍我其誰,旁人做不成不代表我也做不成,就是難如登天也得親自去試一試才甘心。
朱鈞天看她神情便瞭然,微微一笑:“但謊言終究隻是謊言,隻要親身進入塔中一看便知。你們這一路走來,可有察覺到古怪?”
“每層塔都不一樣,”朱英想了想道,“不僅有天絕劍,還有三清的陣和玄女的術,如果隻是為了選拔傳人,不應該有這麼多花樣。”
“不錯,”朱鈞天讚賞地點了點頭,“然後呢?”
朱英被他問住了,一時答不上來。既然如此,隻能說明封魔塔並非用來選拔傳人的試煉,那它是用來做什麼的?
“然後這古怪並不難察覺,您也說了,進來一看便知,為何這麼多年都沒有一個人拆穿?”宋渡雪忽然插嘴,一針見血道。
朱鈞天詫異地看向他,好像第一次注意到這個珠光寶氣,吉祥物一樣的凡人小孩,饒有興趣地追問:“正是,所以為何呢?”
宋渡雪眯了眯眼睛:“因為進來的人,沒有一個能出去。”
朱慕倒吸了一口涼氣:“什麼?!”
朱英蹙起眉頭:“莫非全都被邪祟……不,不對。”此時此刻她麵前正坐著一個沒被邪祟殺死的人,何況曾經朱家尚且鼎盛,能進封魔塔的必然都是出類拔萃之人,就算邪祟再強,至於無一人逃出去麼?
那就隻能是因為——
“因為封魔塔就是一個囚籠,本就沒打算讓任何人進來,也沒打算讓任何人出去。”
朱鈞天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