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莫問 五十八.生有涯(8)
宋大公子人不大,卻很要臉,本來滿腔的委屈差點串成珠子漏出來,被朱英這麼一堵,愣是把眼淚憋了回去,深吸了口氣,語速飛快地說:“那不是你的師祖,是心魔,先前一直藏在他身上暗中操縱,你師祖的意識想反抗,被它壓製住了,你——”
朱英掂了掂手中重劍,“嗯”了一聲:“看得出來,是不大像個人。”
直到此時,宋渡雪才後知後覺地發現,眼前的少女脫胎換骨似的,一舉一動都多了種不受外物所累的輕盈,連說話的語氣都安靜了三分,怔了怔:“築基?你有道心了?”
朱英其實也不清楚,她的靈台由本源靈氣重鑄,而本源靈氣裡殘留著衝虛的神識,仙人的神識裡還能有什麼?自然是處處不談道心,卻處處都是道心,築基當然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問題是這道心天知地知靈台知,就是好像忘了通知她。
心心相印的效果消失後,沒了牽在心頭的一根線,朱英散落的神魂又被拖進了幻境中,但她已經想起了自己是誰,便不會再茫然失落,剩下的就是一邊撿回自己,一邊在先聖的神識中尋找天絕劍的道心了。
那些幻境部分來自記憶,部分來自見聞,更有甚者似乎隻是衝虛的一個念頭,或是渺茫的靈感,彆說道心,人都沒有一個,短短幾日,朱英像是走了投胎快捷道,已經把花鳥魚蟲挨個當了個遍,神魂碎片零零總總收集得差不多,天絕道心卻仍然毫無頭緒。但她能感覺到,那朱氏心心念念三千年的天絕道心的確在她靈台裡,就藏在萬千神識殘念中,隻是她還沒找到,可惜現在並不是潛心問道的好時候,靈感提醒她外麵有危險,朱英隻好暫時中斷了上下求索,先出來救人。
不過此事太複雜,一時半會說不清楚,也不好當著心魔的麵大談特談道心問題,朱英隻好含混地點了點頭,沒注意到宋渡雪眼中一閃而過的黯然。
心魔抬手試了幾次,發覺這具身體道心破碎,經脈破碎十之**,連最基本的符咒都打不出來,剛搓出一點靈氣,又飛快地熄滅了,乾脆放棄,攤開手笑眯眯道:“不要這麼凶嘛,小女娃,你先把劍放下,過來與我聊一聊如何?”
儘管麵目全非,那張臉的眉眼卻依然是熟悉的,笑起來尤甚。朱英眼皮一跳,寒聲道:“彆學承恩師祖說話。”
“學?”心魔吃了一驚,好笑地反問:“我即是承恩,何來學之一談?”
“醃臢魔物,”朱英惜字如金地冷冷道:“你也配。”
心魔不以為意,聳了聳肩:“與你說不通,罷了,你說不配便不配吧。”他彷彿終於想起來該怎麼當人,一改方纔的邪性,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服,才盤腿坐下,衝朱英招手道:“還舉著那玩意做什麼,不嫌累麼?不必害怕,我這會兒心情不錯,不傷你們。”
宋渡雪尖酸地譏諷道:“我這會兒心情也不錯,你若能自行了斷,沒準我出去還能給你堆個墳,逢年過節燒點紙下去。”
“嗬嗬嗬,小娃娃的好意我心領,燒紙卻不必了,我們魔物天生無魂無魄,死了就是死了,燒再多也攢不到下一世去,你還是留著給自己吧。”
心魔一點也不把他的挖苦放在心上,含笑道:“我知道你們在擔心什麼,但眼下她既然回來了,大家就又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何不先聯手一番,等出去以後再反目?不然,難道你們知道離開的方法麼?”
“誰跟你一條繩!”朱菀見到朱英回來,欣喜若狂後,一身的膽子悉數長回來了,背都挺直了幾分,叉著腰罵道:“不對,誰是螞蚱,醜八怪,你纔是螞蚱,你全家都是螞蚱!”
宋渡雪聞言,與朱英交換了一個眼神,朱英隱晦地搖了搖頭——即便她得了本源靈氣,裡麵也沒寫該怎麼離開封魔塔,唯有在塔裡困了三千年的上古魔物可能知曉。心魔所言不假,要想出去,他們再嫌惡也隻能捏著鼻子與它合作,難怪這麼氣定神閒。
“想明白了麼?封魔塔隻進不出,靠的是封印與禁製,禁製不解,哪怕把頭頂這個蓋拆了,還是出不去。”心魔一邊打嗬欠,一邊伸了個懶腰,血紅色的眼睛轉得顛三倒四:“說實話,你們怕我,我也怕你們,尤其怕這小女娃一不小心死了,融進去的本源靈氣收不回來,又得等上三千年。瞧,扯平了,還不放心?彆緊張了,來,過來坐坐,一個十幾歲的娃娃是怎麼自己拚齊神魂的,我可是好奇得緊呢。”
朱英眯了眯眼睛,腳下一步沒動,將三人都護在身後:“你想要什麼?”
“眼下自然是與你們一樣,想出去,”心魔托著下巴笑道,“至於出去以後麼……天底下有的是化神大乘的前輩,哪需要你們幾個連內丹都沒有的娃娃來操心,對不對?”
朱菀生氣地從朱英肩頭探出半個腦袋:“你又要害人?”
心魔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欸,小女娃此言差矣,我道應當叫‘命裡該有此劫’。”
朱菀瞪大了眼,沒受他花言巧語的蒙騙:“我呸!分明就是你要害人,害了人還罵彆人活該,真不要臉!”
心魔笑道:“嗬嗬,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麼。”
“你說你是蒼蠅?”
“你連顆蛋都不算呢。”
朱菀大驚失色,不成想上古大魔頭打嘴仗的功夫如此厲害,竟能與她勢均力敵,氣得跺腳:“你、你……”
誰知心魔不講武德,微笑著捏起指頭在嘴唇上一劃拉,做了個封口的動作,朱菀就發覺自己嘴唇竟然分不開了,隻能氣急敗壞地“嗯嗯唔唔”,被施了禁言術。心魔欺負完小孩,轉頭對朱英歎氣:“誇父族三頭六臂,你這妹妹是天生多長了三張嘴麼,話真多。小女娃,你怎地不說話,封魔塔自物至天,九層踏遍,埋藏千年的秘密都被你看光了,就沒有什麼想問的?”
宋渡雪立刻緊張起來,心魔最擅顛倒黑白,攪弄是非,朱英方纔築基,道心尚不穩定,萬一被它挑撥,變成往後的劫數就糟了,蹙眉打斷:“有什麼好問,聽心魔胡說八道?有這功夫不如聽伶人唱曲兒呢,至少還好聽。”
“哎呀呀,”心魔笑起來,搖頭晃腦道:“道我胡說,又怎知你們的聖賢不是胡說?所謂的真相有幾分真,幾分假,不都是各取所需麼?儘信不如不信,敢問方能敢信,你們修士整天把叩問大道掛在嘴邊,卻連胡說八道都不敢聽,真是笑死人了,哈哈哈!”
朱英勾了勾嘴角,將龍泉收回劍鞘中,當真拍拍屁股不講究地坐下,像是要與這血淋淋的魔物坐而論道:“你既敢說,我有什麼不敢聽的?”
宋渡雪急道:“喂,它想亂你道心,彆中了它的激將法!”
朱英自己都還不知道她的道心在哪個犄角旮旯,純屬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還裝大尾巴狼:“無妨,心魔閣下精心編排的這一出好戲,不聽豈不浪費?不過想必閣下自己也清楚,閣下的嘴臭不可聞,聽彆人唱戲要錢,聽你唱戲要命,我聽是能聽,卻也不能白聽。”
心魔興致勃勃道:“你要與我談條件?有意思,你且說來聽聽。”
“與你合作,可以,但有三點需得到你的保證。”朱英豎起三根纖長的手指,“第一,不得傷我親友,他們三個必須全須全尾地出去,少根頭發都不行。”
心魔笑嗬嗬地點了點頭:“好說,就這幾個心智未全的小娃娃,我塞牙縫都嫌寡淡呢。”
“第二,合作離開封魔塔時需將方法完整地告訴我,不得弄虛作假,亂動手腳。”
“這是自然,否則你爆體而亡,於我有什麼好處?”
“第三,待會閣下開嗓要唱的戲中,字字句句落口則定,不得有半句虛言。”朱英言罷,深吸了口氣,指天發誓道,“以上三條請閣下務必遵守,朱英便以道心起誓,與你共同離開封魔塔,否則朱英天打雷劈,道心破碎而死,一了百了,就是委屈閣下再等上個三千年了。”
心魔愣了愣:“你的意思,我所言所行不能讓你覺得有違保證,稍有懷疑你就死給我看?可是違或不違全憑你心意,又沒個定則,我怎知你覺得什麼是真,什麼是假,這不是難為魔嗎?”
朱英提起嘴角,露出個虛情假意的微笑:“那就難為閣下了。”
“……”
心魔恐怕沒被人這麼尋死覓活地綁架過,哭笑不得:“小女娃,你第一條是不是說漏嘴了,隻讓我不傷他們,不怕我傷你麼?”
“若不準你傷我,還怎麼拿死來威脅你?”朱英泰然道:“朱英雖愚鈍,這點關竅還是想得通的,閣下就彆想著鑽空子了,左右在離開封魔塔前,你也不敢真弄死我。”
心魔沉默片刻,眼珠滴滴溜溜地轉起來,被靈氣亂流撐得骨骼都已畸形的身軀往前傾了傾,陰惻惻道:“不傷你性命卻能折磨你的法子可多了去了,你就不怕?”
“嗬,你大可以試試,我的劍殺你不夠快,殺自己卻足夠了,保證不留全屍。”朱英沒有半分懼色,森然冷笑道:“一回生二回熟,黃泉路上風景不錯,再走一遍也無妨,都被閣下坑死一回了,第二回若能給你找點不痛快,豈不美哉?”
心魔一歪腦袋,樂不可支:“好兇殘的小女娃,我看你倒比我還要更像魔頭呢,怎麼偏偏就走了正道?”
“謬讚了,”朱英不為所動:“我的誓已經發過,閣下可敢保證麼?”
“有何不可?有何不可?”心魔高興地拍著巴掌道:“我喜歡你的性子,小女娃,脫身之後可否讓我入你識海?你們管我叫心魔,其實我不過是幫人實現願望,再收取一點報償罷了,比神仙靈多了,天材地寶,古籍密辛,法體與修為,隻要你想要,我全都能給,你想讓誰死,我便能叫誰死,誰也擋不了你的路,誰也礙不著你的眼,不好嗎?”
朱英心想一個被關了三千年沒摸到門的魔物,還敢大言不慚神仙,漠然地答:“好,正正好,到時候我一劍把咱倆穿成串一起送走,省得放了你這魔物出去禍害彆人,壞我道心。”
分明是**裸的威脅,心魔卻跟聽了奉承話一樣,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既然條件已談好,朱英也不跟他廢話,直奔主題道:“你曾說成仙之人,爭的不是人道,是天道,此言何意?”
心魔收起抖得到處都是的笑聲,托著下巴想了想,並不直接回答,反而問:“小女娃,你可知何為道?”
朱英挑了挑眉,但看他神色不似作弄取笑,略一思忖,還是答了:“道無形無名,先天地而生,無處不在,乃是萬事萬物最根本的源與理。”
“不錯,道生天地而載萬物,日月交替,草木枯榮,四時錯行,皆是道也,可是道先於一切而生,那道又從何處生?”
朱英光顧著琢磨道是什麼了,沒想過道的親娘是什麼:“這……”
宋渡雪見她遲疑,適時地插嘴道:“萬物生於道,而道生於萬物,道與萬物無非是雞和蛋的關係,你說第一隻雞從何處生呢?”
心魔:“嗬嗬,你倒是伶牙俐齒。那我換種問法,你們修士從入門起就唸叨著要證道,為何是‘證’,又要證給誰看,可曾想過?”
朱英眉頭輕蹙。證給人看?不對,若無人見證,難道就得不了道麼。證給萬物看?也不對,且不說花鳥魚蟲能不能明白,就算能明白,它們在乎嗎?那是……
心魔笑眯眯地豎起一根指頭,指尖筆直地向上,越過頭頂的塔尖,山嶽,雲海,直指儘頭處無垠的蒼穹:“是天。”
朱英雙目微微睜大了。
人道需要證給天看,證道途中便可呼風喚雨,移山倒海,化道為己用,那等飛升成仙,又會是什麼光景?
“你是說——”
“噓,”心魔卻將手指豎在唇前,神神秘秘道:“天機不可泄露。”又攤開手,一副耍無賴的模樣:“你隻讓我保證了說實話,可沒讓我知無不言,言無不儘呀,我怕說出口得遭雷劈,隻好先言儘於此了。”
“……”宋渡雪翻了個白眼,“要是天雷能管造謠,你早被劈得外焦裡嫩了。”
心魔把手搭在膝上,彎了彎眼睛,變形的指甲輕輕敲著膝蓋:“總之你們隻需知道,所謂的仙魔之戰,絕非你們聽到的故事那般簡單就行了,否則既然道法自然,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道又怎可能證道成神呢?”
朱英眉頭不自覺地緊鎖起來。的確,證道之行難如登天,連正道修士都舉步維艱,數千年不一定飛升一位,魔道又要如何做到?當真隻要堆砌了足夠高的修為就能飛升嗎?那為何開天辟地數萬年,就隻有一位飛升的魔神?
算了,她琢磨半晌沒有頭緒,知道自己想不通,乾脆先拋之腦後,反正這秘密都埋了三千年了,也不急於一時:“衝虛真人為何不飛升,反而隕落在此?”
“好問題,”心魔一雙可怖的眼睛驟然明亮起來,彷彿早等著她開口:“叫我提心吊膽了半天,生怕你不敢問呢。”
“閣下都不怕胡說八道遭雷劈,我有什麼不敢聽的?”朱英麵不改色道,“不過我有道心誓在身,還望閣下謹言慎行,什麼能講什麼不能講,斟酌好了再開口。”
“嘖,知道了知道了,該怎麼說是好呢,容我想想。”心魔身子往後一仰,居然就這麼順勢躺了下去,不見外地與白骨同臥一榻,眯了眯眼睛,目光似乎看在朱英,又彷彿落在某個更遠的地方。
“衝虛被禁錮在此時,我本體早已被鎖入鏡中,你們的神啊仙啊有何考量,我自然不知,不過仙魔大戰那會兒,倒是有些道聽途說,恐怕與此事脫不了乾係。唔……三千年前啊,真是過去許久了。”
朱英沒耐心聽一個魔物感慨時光飛逝,生硬地打斷:“有話快說。”
“嗬,”心魔笑了一聲,也不氣惱,輕言細語地開口,彷彿毒蛇吐信:“那會兒有個傳言甚是風靡,你們恐怕都聞所未聞,我雖也不能確定,卻可以告訴你們。這應當不算說了假話吧?”
“衝虛與魔神,似乎是血脈相連的親兄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