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莫問 六十三.喜相逢(3)
回來的路與去時一樣,五個人各自安靜奔行,或許是修為比較高,心性更加沉穩的緣故,除了偶爾一兩句交流外,董秀蓮四人的話都不多,這倒是讓朱英鬆了口氣。
就是如果說去時的安靜中還含了些疏離和戒備的話,現在這陣安靜中便添了幾分詭異的敬而遠之。
罷了,朱英無奈地想,胡思亂想也比知道實情強。
撕開渾天封印的嚴重程度遠超她的想象,朱英也是從造化爐中醒來才知道,她似乎以一舉之力掀翻了整個修真界,甚至於傾覆了一個時代——沒有渾天的時代。
心魔種直到最後都在說謊,封魔塔真正的要害不是仙人遺骨,而是渾天,作為宇內無極化身的純粹混沌,這纔是搭上一位神仙也要鎮壓的邪物。
三清山的諸位長老為此爭執數日,最後掌門發了話,將此事高高拿起輕輕放下,隻在他們四人身上各自下了禁製,無法向任何人透露與此事有關的任何資訊,便放過了他們,還將幾人都收留在三清山,受大乘期圓滿的掌門庇護,以免被有心的大能順著蛛絲馬跡感應到。
雖然三清山內嚴格地封鎖了秘密,但畢竟有些事情瞞不住,很快普天之下的修士便都已聽聞,天裂了。
低階修士們議論紛紛,大宗門內隱世的老怪物更是各懷鬼胎,不過因此而引發的無數暗潮湧動朱英便概不知情了,多虧了三清山的保護,她作為親手開啟這場動亂的無知蟲豸,這四年間過得居然堪稱歲月靜好:上上學,練練劍,空了下山打打獵,何等舒服。
當然,如果沒有負債累累就更舒服了。
其實並非三清山逼迫她還債,一座有著千年積澱的龐大仙門,豈能被那一爐仙草虧破產,隻是朱英不喜歡欠人情,遂自願給洪霞洞當牛做馬,隨叫隨到地替有需要的弟子下山獵取材料,權當是練劍了。
四年下來,雖然沒有登上試劍場和人正式地切磋過,但在靈獸堆裡摸爬滾打久了,朱英自覺對劍的領悟已純熟許多,如果此時再遇見嚴越那棒槌,不一定誰會落下風。
說起來,問道仙會在即,聽說許多大宗門皆應邀而來,他也會來麼?
“朱師妹,你往哪去?”
聽見董秀蓮的招呼,朱英回過神來,才發現已不知不覺到了目的地,眼前赫然豎起一座古樸的木牌坊,上有三個大字:登仙渡。
作為三清山腳通往山上的最大接駁口,登仙渡的外觀看上去就像一個普通的人間小鎮,黛瓦白牆,木閣雕窗,窄巷曲折蜿蜒,行人往來絡繹不絕,店家捲起鋪子簾,臨街的酒旗兀自招搖。
不過隻要進去稍微轉轉,就會發覺這座仙門小鎮的不同尋常之處:空芯蠟燭長明不滅,街上的行人眨眼消失又眨眼間出現,許多店鋪雖開著門,裡麵卻空無一人,壓根沒人照看,卻也沒人敢拿東西不給錢,畢竟朱英就曾親眼見到一人的鞋在他腳底下變成了兩條鋸齒魚,把人咬得吱哇亂叫,從街南一路蹦到街北。
登仙渡依憑幾座大縮地陣而生,下山的弟子們進進出出,總有需要添補的東西,便開了不少賣丹藥法器的鋪子,還有歇腳的茶樓食肆,比起高高在上的三座主峰彆有一股熱鬨的煙火氣,朱英私心挺喜歡登仙渡,可惜每次經過都是有事要辦,匆匆而行,沒機會細看。
“我去太清峰,師姐催得急,我得儘快把材料給她送去。”朱英道。
董秀蓮點點頭:“那我們便不同路了,就在此彆過吧。”學宮與學宮弟子居住的寢舍都在玉清峰,內門六道則座落在上清與太清兩峰,雖說倒沒有圍牆攔著不讓去,卻也沒必要去。
拜彆四人,朱英順路去了趟琳琅軒,將這幾日抓蜘蛛時順路挖的靈草賣了。因為深入到了巽風林中部,這回的靈草品質也比以往高些,換了足足五百二十七顆靈銖。
金銀珠寶對修道之人來說沒有價值,凡間的銀兩對修士而言屬實與糞土無異,因此修士之間的交易要麼以物易物,要麼便使用這種內有微弱靈氣的小玉珠。
即便修了仙法,也不是什麼都能揮揮手就解決的,買丹藥要錢,淬法器要錢,如果不想自己爬上三清山的萬丈高峰,走縮地陣還是得要錢,俗話說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朱英發現人一旦自己管起賬來,那才叫錢不知何起,一晃就沒。
不過今日進賬五百銖,未來十幾天都可以過得鬆鬆快快的了,朱英甚是滿意。
——想得美。
她剛走出琳琅軒沒兩步,就聽見一串鈴鐺似的笑聲,循著聲音扭頭一看,一家鋪子的小窗外圍了三四個身姿阿娜的女修,都著靈虛苑的碧落襦裙,是內門的術修師姐,隔窗和人打情罵俏得正歡,引得路人也紛紛側目。
術修不管容貌幾何,儀態總是綽約多姿,朱英同樣不能免俗地多看了兩眼,卻忽然在嘰嘰喳喳的女聲中分辨出一道熟悉的聲音,笑容頓時一僵,再看那鋪子的模樣,依稀有幾分眼熟。
倚在窗邊與眾仙女談笑風生的男子餘光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立刻打住了話頭,抬起窗戶探出身子:“哎?那邊那位仙子,能否留步?仙子?紅發帶的仙子!英師妹,我知道是你,彆跑了!”
朱英被他道破身份,再逃就不禮貌了,這才站住飛也似的腳步,轉過身來,牙疼似的見了一禮:“杜師兄,好久不見。”
眼前風流倜儻的男子正是朱英早有耳聞,且打心底佩服過一陣的杜師兄,天工閣弟子杜如琢。
杜如琢烏發未係,左耳掛了顆水滴形的鬆煙玉,乍一瞧去,渾似不梳,瀟灑得能讓竹林七賢自歎弗如,但朱英心裡門清,沒有清水芙蓉,沒有漫不經心,在此人身上,就連根眼睫毛都定是精心設計過的。
至於為何她的敬仰之情會消散得這麼徹底,那就隻能問杜如琢了。
“確是許久不見,英師妹出落得越發亭亭玉立了,”杜如琢一見她就笑得春風滿麵,搖著扇子感慨:“如此閉月羞花的小仙子,嘖嘖嘖,不知得是何等福澤,何等機緣的人,才能在將來討得這個便宜,真真叫人豔羨不已啊!”
“……”朱英麵無表情地抱拳:“我還有事,不打擾師兄了,告辭。”
“哎哎,師妹且慢!”
杜如琢與窗前四人說了什麼,幾位女修翩然離去,他方纔起身拉開小鋪子側邊的竹門,招呼朱英道:“來,師兄剛收了一壺好茶,請你嘗嘗。”
朱英警惕地盯著他,正所謂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師兄為何如此客氣?”
“還不是瞧師妹一大早就風塵仆仆地回來,獵靈獸著實辛苦了,為你接風麼。”杜如琢展開摺扇,掩麵作垂淚狀:“師兄一片美意,師妹若不賞光,可得傷心了。”
“師兄不也一大早就來看店?”朱英說,卻還是邁進了店中,“師兄也辛苦了。”一個人和四個人打情罵俏辛苦了。
杜如琢為她拉開椅子,打了個響指,茶壺便自己飛起來為兩人沏茶:“請,今春的第一枝雪龍芽,嗅之如空穀幽蘭,含之似舌底鳴泉,妙哉,妙哉。”
朱英學著他的樣子抿了一口,隻覺得有股茶味,彆的就沒了,咂咂嘴:“師兄到底有什麼事,不妨直說。”
杜如琢痛心疾首地拿扇首敲了敲眉心,長歎一聲:“我欲予卿三春意,奈何仙姝不解情,罷了,強求不得。前陣子有師兄下了趟兌澤湖,撈出來一顆天然蜃珠,師妹想不想要?”
“不要。”朱英斬釘截鐵。事不過三,她決計不能再被此人敲走血汗錢。
“當真?”杜如琢詫異地眨了眨眼,“那可是湖底千年的精純蜃氣所育,放在平日都是有價無市,打著燈籠也找不著。”
就算是萬年王八精孵的蛋也不要,朱英這回鐵了心要當鐵公雞:“即便再好,又不能拿來淬劍,我買它做什麼?師兄還是留給更需要的人吧。”
“唉,既然如此,你我交情甚篤,師兄也不瞞你了,這蜃珠雖好,卻因混戰中被朱雀火燒了一把,靈氣散了大半,隻剩個漂亮的殼,你瞧。”
杜如琢張開手掌,一顆流光溢彩的珠子浮於掌心,內裡光華盈照,撲朔迷離,似有虹霓含而不露,漂亮得幾乎不似實物,像在夢中。
“的確漂亮,”朱英誠實讚道,又話鋒一轉:“不過師兄似乎找錯人了,你瞧我像是會買珠子簪頭上的人嗎?”
“師妹且聽我把話說完,”杜如琢笑眯眯道,“這蜃珠靈氣充沛時有迷人心智之力,如今靈氣稀薄,卻反倒能安神養息,叫人心情舒爽,對修士或許無甚效果,給凡人卻正好——大公子自從四年前受了驚嚇,不是偶爾會夜不能寐麼?”
朱英聽到這裡,總算知道他在打什麼算盤,簡直氣笑了:“杜師兄要獻寶,何不自己去,又不是不知道三清宮怎麼走,還特意從我這繞一趟,也不嫌麻煩。”
“欸,師妹此言差矣,這寶貝由我獻,便是物去錢來,無趣得很,”杜如琢又呷了口茶,陶醉道,“但從英師妹這裡繞一趟,卻是你我他三人各有所得,豈不十全十美?”
朱英就知道這個能煉出心心相印的家夥不是什麼正經人,磨了磨牙,最終還是開口問:“多少?”
“一千靈銖。”
“三百。”
“八百。”
“四百。”朱英頓了頓,又道,“最多四百五,不然我不要了,你自己拿去找他,反正大公子有的是靈銖。”
“……六百五。”杜如琢捂住心口,麵露痛色:“不能再少了,再少師兄就虧得太多,往後沒法再成人之美了。”
朱英毫無同情之心,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演了半天,將錢袋往桌上一放:“五百,除去走縮地陣的費用,我身上就剩下這麼多靈銖,也沒彆的值錢東西了,隻有劍一把,命一條,師兄看著辦。”
杜如琢十分懂得見好就收,立刻眉開眼笑地打了個響指:“行吧,就當是賣你們個人情了,成交。”
於是朱英此番下山六日,跋涉千裡,斬四階妖獸一隻,挖沿途靈草無數,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還搭進去一盒二品解毒丹,踏入渡津門時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思來想去,隻能歸結於她大約和錢字犯衝,掙的永遠沒有花的多。
將靈銖放進三足金蟾頭頂的聚寶盆中,金蟾長舌一捲,吧唧著嘴把靈銖嚥了,滿意地“呱”了一聲,腳底縮地陣的金銘應聲而亮,眼前風景便如同被揉皺的畫卷,隻眩目的一閃,耳畔已響起高遠的鶴唳。
太清峰洪霞洞。
洪霞洞為內門六道中的丹道門,共有九大洞,七十二小洞,一年四季爐煙與雲煙纏綿不分,玉泉潺潺,白藹茫茫,甘露靈芝夾道生,玉髓金精傍石長,仙鶴信步踱過青苔小徑,鬆影參差而慢搖。
用不著朱英尋人,債主此時就等在渡津門口,那女子倚在一簇嶙峋的怪石邊,麵容板正,披一件曳地長袍,發帶隨意地係了個結,帶尾隨風飄動,估計是等了許久了,眉峰微蹙,指尖不停地敲著手臂。
“曹師姐,”朱英喊她,“材料給你拿來了。”
女子驀地睜眼,一晃就閃到了朱英麵前,接過儲物袋,迫不及待地放出神識探查,頓時麵露喜色:“好好好,甲木青成色,毒氣凝而不散,上上佳,就差這一味丹引了,可叫我好等……咦?陽熱陰虛,烈性似乎比我想得要重上許多。”
“唔,出了點意外,那人麵蛛是隻妖獸。”朱英解釋道,“不過應該剛入妖道沒多久,隻長出了雙人眼,會有影響嗎?”
“妖獸毒腺?這倒是沒用過,”曹含真若有所思地嘀咕道,“額外引進兩分木熱,確實可能破壞陰陽合轍……不過若是改以滕六雪為底,再輔以茯苓鬆脂,又或能寒熱相祛,哈哈哈,值得一試,值得一試,我今日便開爐!”
朱英嗅到她身上淡淡的焦糊味,仔細一看,衣袍邊角還有燒出來的破洞,無奈道:“曹師姐,又開爐?你上回炸的丹爐修好了麼?”
丹道走到高處,煉丹便不僅看材料,更看天地間是否有孕育一枚仙丹的氣運,也即所謂的丹運。高階丹修開爐前往往三掐九算,合運才開,曹含真的字典裡卻好像沒有“等”之一字,湊齊了材料就開爐,還經常往爐子裡塞些典籍中沒有的材料,自創丹方,是整個洪霞洞炸爐炸得最多的人,炸了也不吃教訓,送去天工閣修一修拿回來繼續開,彆人三四月不一定找朱英獵一次材料,曹含真一月能找她三次,一來二去的就熟了。
曹含真還全神貫注地體會著丹材藥性,隨口答道:“沒,不過我剛找師父求來一個新爐子,可以湊合用。”
朱英一愣:“抱樸長老回來了?什麼時候?”
“三天……還是四天前?不記得了。怎麼,你不知道?”
抱樸長老元月帶著宋渡雪去了羅浮山,既是走訪故友,也是托羅浮老君瞧瞧宋渡雪的識海,若是他回來了,豈不是說宋渡雪也回來了?怎麼沒人告訴她?
朱英連忙拿出傳信笏板檢視,最近這段時間為獵人麵蛛,大都是與董秀蓮的往來通訊,還有曹含真的一天一催,又往上翻了許久,纔在訊息堆裡刨出一條宋渡雪七天前傳來的簡訊:“事已畢,即日啟程歸,三日可抵家。”
“……”
哦,她看漏訊息了。
朱英心虛地眨眨眼,心想那蜃珠還真是買對了時機。
可這麼快就回來,傳信也沒有彆的話,豈不是說明……朱英的眼神又默默地黯淡了幾分。
“小師妹,否極而泰來,守心待時,必有轉機。”
曹含真瞥她一眼,雲淡風輕地提點了句,又丟過來一個破破爛爛的小錦囊,花紋都被煙熏得看不清了:“接著。”
朱英雙手捧住,錯愕道:“這是什麼?”
“上一爐煉廢的回氣丹,雖是廢品,功效抵尋常二品還是綽綽有餘,給你了。”曹含真擺擺手,眨眼間人已在丈餘外:“我先回了,方纔思如泉湧,此刻手感正佳,恕不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