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莫問 七十九.且歌行(3)
舵工老伯“喝”地倒吸一大口涼氣,心中直呼砸鍋了,他方纔跟幾位公子小姐吹噓了一通郭大人有本事,怎麼突然真有妖怪冒出來,這不是當場把牛皮吹炸了嗎?
心虛地把臉轉過兩寸,覷著船上幾人的反應。誰知事情與他設想的大相徑庭,不僅那幾個小郎君小閨女不曉得斤兩,聽到有妖怪一點不害怕,就連那病秧子先生都一臉平靜,跟沒事人似的。
宋渡雪笑了一聲,饒有興趣地追問:“哦?怎麼個不太平法?”
傳令官卻支支吾吾地不肯細說:“妖邪手段殘忍,說出來恐驚擾大人心神,徒增煩躁。”
“這倒不必擔心,論起除妖,我們這裡恰好有行家。”宋渡雪轉頭道,“是不是?”
鴉雀無聲。
“?”
朱英一肘子戳在朱慕肋骨上,壓低聲音喝道:“快,給他露一手。”
朱慕被她撞得悶哼一聲,抬手捏了個照火訣。一簇明亮的火苗倏然騰起,頓時把他整個人照得光芒四射,配上那張八風不動的冷臉,夜裡還真挺像那麼回事。
舵工老伯大驚失色,差點跪下:“神神神仙?”
傳令官見狀麵露喜色,連連作揖:“這位莫非是傳說中的捉妖師?”
宋渡雪傲然頷首:“不錯,與其你們一群凡人瞎忙活,耽擱大人的行程,不如讓真正精通此道之人來解決。如何,現在我們能過去了麼?”
夜深人靜,封鎖的淮河上空空蕩蕩,唯餘搖櫓和劃水的安靜聲響。
口若懸河的舵工老伯這下徹底閉嘴了,老老實實掌著舵一刻也不敢走開,想起剛才那茬事,簡直腸子都快悔青了。
夭壽啊夭壽,他剛才還口無遮攔地說什麼拜神仙不如拜郭大人,誰能想到這船上真有懂仙法的?唉,沒想到那位最悶的小郎君竟然是捉妖師,果然是真人不露相……不對,聽說這些個修仙法的半仙都能活個千八百歲,說不定人年紀其實比他還大……
想到這裡,河風雖舒爽,舵工卻已經汗流浹背了。
“捉妖師?我?”朱慕難以置信地又問了一遍:“我當捉妖師?”
宋渡雪解釋:“一些散修會以方士,術士,捉妖師,陰陽師的身份行走人間,替凡人辦事拿酬勞,介於仙凡之間,因為與俗世瓜葛太多,大都隻有練氣境界,少有人能築基,你的修為足夠了。”
儘管如此,朱慕一時半會也無法接受。他怎麼就從順路跟著,忽然搖身一變成主角了?
“比起這個,哥哥當我的侍衛?”陳清晏堅決搖頭:“這怎麼行?太委屈哥哥了,成何體統。”
“我需要什麼體統?”宋渡雪好笑地說:“非富賈,非官吏,更非修士,區區凡人爾,彆把金陵的那套做派往我身上塞,下了三清山,我就是個普通人。”
“可是……”
搖櫓聲忽然停了,宋渡雪抬手示意他彆說話,側目往窗外看去。河岸兩邊燈火通明,各有數十位佩刀的士兵手提燈籠來回巡邏,河麵有插官旗的大漕船一艘,以及小舟五六葉,傳令官的輕舟飛快地回去報信,片刻後,載著一個人回來了。
那人身著緋紅的圓領袍,身寬體胖,光是爬到官船上就已累得氣喘籲籲,幾人對視一眼,迅速各就各位,準備開始表演,宋渡雪推著陳清晏走在最前,朱慕下意識想往後讓,結果被人在背後使勁推了一掌。
“走前頭啊捉妖大師,躲什麼?”朱菀看熱鬨不嫌事大,衝他擠眉弄眼地樂:“好好表現,以後就還讓你扮,不然下次可就歸我了。”
你要是喜歡,現在就可以歸你。雖然朱慕很想這麼說,但那紅袍的刺史已經走進了船艙,他隻能閉嘴,硬著頭皮頂上去。
郭正茂看清來人,頓時生動形象地演繹了一番什麼叫大驚失色,汗也不擦了,衣服也不理了,扭著小碎步跑上前,“噗通”一聲跪下拜道:“臣郭正茂,參見魏王殿下!”
朱菀驚異地看著眼前這靈活的胖子,這就是比神仙還靈的大好官?那老伯沒騙人吧,這怎麼越看越像話本裡的大太監呢?
“免禮。”陳清晏頷首,“聽聞郭刺史心係百姓,率人親至淮河口岸,急令封江,不知是何方妖邪作祟?若有需本王襄助之處,卿但講無妨。”
郭正茂長跪不起,悲痛得像死了親爹:“臣惶恐,魏王殿下天潢貴胄,哪能沾染此等晦氣?臣萬死也不敢啊。”
陳清晏眨眨眼,笑得有些無奈。宋渡雪便接過話頭:“殿下素來仁善,不會怪罪,刺史大人儘管直言,這位乃是道行高深的捉妖師,有他出馬,妖邪立除。”
朱慕第一回登台表演,被眾人齊刷刷地盯著,沒想出來台詞,憋了半天,高深莫測地點了點頭。
郭正茂這才站起身,喜出望外地連連稱善:“謝殿下開恩,得遇賢王如殿下,實乃此地百姓之幸,請諸位隨我來。”
漕船兩頭拋錨,停泊在河中央,碩大的船身一橫,基本把河道堵了個嚴嚴實實,兩側船舷邊都站滿了人,正喊著號子,費勁地在水底打撈什麼。
郭正茂親自將眾人領上甲板:“這一段河道所處的位置南通北達,本來很適合建渡口,隻是早些年洪澇頻發,兩岸地勢又較低,每回受災都最重,才沒建起來。仰賴陛下聖德,近年來風調雨順,剛剛建起了兩個渡口,殿下請看。”
宋渡雪推著陳清晏到船舷邊,借著岸上官兵的火把,可見南北河岸確有兩處寬敞的渡口,但奇怪的是,附近竟然連一艘泊船都沒有,空蕩蕩的,為數不多的幾艘漁船也被拖到了岸上,彷彿害怕靠近河水一樣。
“這也是因為妖怪作祟?”
“啟稟殿下,正是。傳言河中有女鬼,村民稱作水娘娘,船一旦下水,就會被水娘娘當作送來的夫婿,她若相中了誰,則連人帶船俱拖入河底拜堂成親,故而哪怕人不在,附近的村民也不敢把船泊在水中。”
朱菀好奇地問:“若是沒瞧上呢?”
“則把船打翻,將她不滿意的夫婿淹死。”
陳清晏問:“多少是確有其事,多少隻係民間的捕風捉影?”
“臣雖未親眼得見,但近兩年來此段河道落水橫死的數目的確大大上漲,乃至於去年一年中竟有近百人死於溺水,比往年高出兩倍有餘,幾與洪災之年相當了,對於世代操船行舟之民而言,確乎反常。”
陳清晏點點頭,轉頭問朱慕:“仙君怎麼看?”
朱慕托著八卦鏡勘測了一番,蹙眉道:“奇怪,此地的風水調和,不應出凶煞厲鬼才對,不過……”並指抹過眉心,再睜開眼時,眸中已覆上了一層靈光。張望片刻,沉吟道:“戾氣盤桓,陰氣脅陽,多有橫死之災,或真為邪祟作怪。”
“不錯不錯,”郭正茂忙不迭地點頭:“這位大師好生厲害,臣曾請過一位陰陽師來此堪輿,亦有此高論。”
朱慕被這句“大師”噎住,半晌沒吭聲,陳清晏笑道:“郭大人果然愛民如子,竟還請了江湖術士來幫忙。”
郭正茂訕笑著擦了擦汗:“殿下謬讚,不過是微臣的職責所在。唉,那些江湖術士啊,十個人裡基本有四個騙子,三個半吊子,兩個滑頭,剩下一個興許有點本事,卻也輕信不得,比不上殿下身邊的人。”
陳清晏笑而不語,郭正茂也賠著笑,一個勁地擦汗,朱英不知道他們在打什麼機鋒,見船上官兵不停地把漁網丟擲去又收回來,插嘴問:“請問大人,他們在做什麼?”
郭正茂如蒙大赦,趕緊轉過頭回答:“說來慚愧,在下實在黔驢技窮了,隻能試試笨辦法,聽聞近幾日水娘娘複又現身,想著來河裡撈一撈,萬一能……”話音未落,一艘小舟從岸邊靠近,上來兩個漁民模樣的中年人。
郭正茂招手示意將人帶過來:“來得正好,這是白葦村的村民,前兩日就是他們說看見了水娘娘,諸位貴人有什麼問題,問他們就是。”又向那兩人介紹朱慕,一張嘴就不客氣地給他戴上頂高帽:“這位是鼎鼎有名的捉妖師,你們先前什麼時候,在哪裡,看到了什麼,都跟他仔細地講一遍,就不愁妖怪作亂了!”
朱慕差點沒被“鼎鼎有名”四個大字砸昏過去,幸虧他喜怒哀樂都共用一張臉,才勉強沒露餡。那兩人被他寵辱不驚的模樣唬住,點頭哈腰地答應下來。
據他們所說,這位水娘娘大約出現在兩三年前,隻在晚上現身,尤其青睞夜間行船的吹笛之人,若是半夜忽然聽見歌聲,就是被水娘娘相中了,此時千萬不能發出聲音,否則就是答應了要和她成親,會被拖入水下拜堂。
至於選婿之說,則是因為被水娘娘相中之人要麼連船一塊消失,要麼船留著,人卻不見,今年所有溺死的皆屬後者,於是人們都說水娘娘一直沒選中滿意的夫婿,所以纔出來得越來越頻繁了,這兩人兩日前就遇到了一回,得虧他們反應快,拚命劃船才逃過一劫。
“既然如此,”朱英問,“為何不將她引出來再抓?光像這樣瞎撈,恐怕很難撈到。”
郭正茂苦笑:“並非沒想過,隻是水娘娘戒心極重,唯有半夜獨自一人乘船才能引得她現身,而她將人擄走又隻需要眨眼時間,埋伏在遠處的人馬根本來不及救援,在下怕搭上無辜百姓的性命,故而沒敢嘗試。”
朱英頷首:“我們的捉妖師法力高強,足以自保,可以讓他來一試。”
朱慕還沒抗議,郭正茂先遺憾搖頭道:“在下早先曾請過兩位方士來做誘餌,都無功而返,唯有一位隱世高人道行頗深,讓他的徒弟獨自乘船,他在遠處伺機而動,方纔成功了一回,卻也沒把那妖孽抓住。”
“恐怕是對修為高者心存警惕,看來誘餌必須得是凡人。”
“不錯,凡人男子最好,若是還會吹奏河笛,則更是好上加好。唉,可惜少有人有那個膽量,敢拿命當誘餌啊。”
眾人都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片刻後,宋渡雪眉頭一皺,發覺事情並不簡單:“等一下,你們都看我乾什麼?”
朱慕:“凡人。”
朱菀:“男子。”
朱英:“會吹笛。”
瀟湘:“有膽量。”
宋渡雪:“……”
郭正茂也像是剛剛想起他,上下左右地把宋渡雪打量了一遍,大加讚揚道:“哎喲,彆說吹不吹笛了,這位小兄弟如此英俊,那水娘娘若真是想選婿,恐怕隻消你往船上一坐,笛子都還沒對上嘴,就已經被搶進洞房了!”
宋渡雪鼻子都快氣歪了,容易被女鬼拖到水底下溺死,難道是什麼值得歡喜的事情嗎?
陳清晏瞠目結舌,做夢也想不到竟有人敢對宋渡雪提這種要求,瞄著後者七竅生煙的表情,小聲出言維護:“這,這恐怕不妥吧……”
朱英卻說:“沒有彆的辦法,隻他最合適,為了蒼生大義,犧牲一下色相不算什麼,對吧,小雪兒?”
宋渡雪露出個一言難儘的牙疼表情,似乎很想拒絕,又苦於找不到理由,朱英便趁他猶豫,乾脆地拍了板:“那就勞煩郭大人為我們騰個地方,我們今夜就捉妖。”
可能是長得太富態之故,郭正茂走起路來步履蹣跚,再使勁也走不了多快,容易叫人誤以為他做什麼都拖泥帶水,卻不想辦起事來竟相當利索,將整個船隊指揮得井井有條,不過一時三刻,便讓漕船起錨,帶著船隊退開數裡遠,幾乎已經看不見了。
夜幕低垂,大河寬闊,河風從蘆葦蕩裡沙沙穿過,為了不打草驚蛇,隻有三人留在了兩岸空曠的渡口間:宋渡雪,朱慕,以及自稱是捉妖師助手的朱英。
“若是那什麼水娘娘始終不現身怎麼辦?”
宋渡雪抄著手臂,怏怏地問。他身上有避水珠,倒不怕會淹死,反而是假如那女鬼死活不出來,他豈不是得漂在河中央吹一晚上笛子?
朱英篤定道:“不會,我相信你。”
“信我?信我什麼?”
朱英經過四年鍛煉,已經具備了基礎的阿諛奉承本領,眼都不眨地誇道:“大公子天底下第一厲害,誰能忍得住不來把你搶回家做夫婿?那水娘娘若是不來,她就肯定不是水娘娘,隻能是水公公。”
“……”
儘管知道此人在有求於人的時候說出的話儘是胡謅,毫無誠意可言,宋渡雪還是給她逗笑了。默默在心底歎口氣,妥協地坐上破漁船,被他自己的未婚妻親手推下了河,送去給那勞什子娘娘吹小曲兒。
淮河一帶特有的河笛用細竹削成,大約一掌半長,上鑽五孔,乃是漁民為了打發獨自行船的無聊而製,不算精巧,勝在有趣,原本人人都會吹奏,甚至常以笛聲相互打招呼問好,現今卻因為害怕水娘娘,都不敢在這一帶吹了。
難怪村民們心神不寧,即便不去想做亂的邪祟,恐怕也會覺得今春格外寂靜吧。
宋渡雪在風花雪月之事上向來悟性絕佳,拿到笛子玩了一會,就基本已經學會了。他懶散地倚著船篷,先吹了一段楊柳枝,又吹了一段浣溪沙,百無聊賴之際,開始胡亂發散,想怎麼來怎麼來,那調子一會衝上天,一會又落到底,跟宋大公子本人一樣任性,聽得藏在岸上靜觀其變的朱英不禁莞爾。
又過去一會,笛聲逐漸趨於平和,平和得過頭了,甚至像含著幾分寂寥。
這也是宋大公子的一部分嗎?朱英不太能確定。她樂感並不佳,完全沒有聞絃音而知雅意的天賦,正費勁巴拉地自個兒琢磨,笛聲卻戛然而止。
宋渡雪悄無聲息地將笛子從唇邊移開兩寸,眼睛死死盯著前方。小漁船不輕不重地搖晃了兩下,彷彿隻是波浪起伏。
一隻濕漉漉的手攀上了船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