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莫問 八十一.且歌行(5)
白葦村距離毫州不過六十裡,哪怕是笨重的漕船,順流而下一夜也足夠了,待到第二日天明,一行人已進入毫州城內。
儘管陳清晏吩咐一切從簡,但郭正茂盛情難卻,不僅邀請他們住進刺史府,還不知從哪找來了一夥百姓夾道歡迎,據他所說是收服了妖怪,百姓自發慶祝,但朱菀看那群人睡眼惺忪,列起隊來卻井然有序,怎麼看怎麼像是訓練有素的托兒。
將此番懷疑悄悄講給瀟湘聽,誰知瀟湘竟麵不改色,還說:“隻要兩邊都演得足夠像,那就是真的。”
至於水娘娘,郭正茂已叫人去查五年內衙門記錄在案的失蹤女子,在那之前,凡人的監獄自然關不住她,也沒哪個獄卒敢來看守,隻能繼續留在捉妖師身邊。郭正茂叫人從庫房翻出了一根用來固定浮橋的大鐵索,把她拴在了自家後院。
關之洲所要尋的舊友便住在毫州,闊彆十三載,心中牽掛已久,故而方纔安頓好,便迫不及待要前去拜訪,瀟湘自然陪他同去,還心細地問:“我瞧路邊有些藥農在賣芍藥,花開得好漂亮,先生的朋友喜歡花嗎,我們要不要也買一些當手信?”
關之洲笑了一聲:“恐怕他沒有這個雅興,那個人,再漂亮的花送過去,估計第二天就掛在牆頭曬乾當藥材了。”
瀟湘惦記著關之洲之後還要借住在這位朋友家:“那也不能空著手去,得去市集裡買點什麼才行。”
朱菀聽了一耳朵,立馬坐不住了:“什麼什麼?你們要去逛市集?我也想去,關先生帶上我一起吧!”
瀟湘卻想兩人多年不見,肯定有許多話要說,旁邊不宜有個吵鬨的大嘴鳥:“我送關先生去見朋友,你彆來添亂。”
“什麼叫添亂啊?你成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到了市集裡,非得被狠狠宰一頓不可,”朱菀危言聳聽地嚇唬她:“這種時候,就得靠我出馬才行。”
關之洲倒不介意,含笑應道:“那就拜托小菀兒了。”
瀟湘著急:“先生!”
關之洲搖了搖頭:“無妨,本是尋常相見,沒那麼講究。說起來,我那朋友也是個熱鬨性子,應該和小菀兒很投緣。”
朱菀便很不見外地跟了過來,興致勃勃地問:“對哦,還沒問過關先生的朋友是做什麼的,我來猜猜,是個郎中?教書先生?衙門官人?鋪子老闆?”
關之洲隻是搖頭,最後纔在朱菀心急如焚的追問中笑著說:“是個無業遊民,沒有正經事乾,成天東南西北地亂跑,替人辦事拿錢。用他們那行的話說,是個江湖俠客。”
江湖俠客!
朱菀眼睛瞪得像銅鈴,驚呼道:“天呐,我還沒見過活的俠客呢!他長什麼樣?武功有多厲害?每天都是怎麼過的?是不是真像話本子裡一樣,想去哪去哪,想殺誰殺誰,那麼快活,那麼好玩?”
“那可不行,想快活就不能殺人,殺了人就不能快活了,不然要我們這些當官的乾什麼?”
三人走到宅邸大門前,轉頭一看,原來是同樣準備出門的郭正茂,正巧從另一條路過來,聽見他們的閒話,笑嗬嗬地插了句嘴。
關之洲駐足行禮:“刺史大人。”
“欸,你們如今都是我的座上賓,彆拘泥於這些虛禮。”郭正茂擺了擺手:“先生也要出門?”
關之洲便從善如流地站直了身子:“嗯,去拜訪一位老朋友。刺史大人操勞了一夜,不多休息會兒麼?”
郭正茂苦笑兩聲,發牢騷道:“我倒是想,可惜沒機會啊,衙裡公文都堆成山了,還天天有人排著隊來訴苦,唉,小姑娘,你可記住嘍,千萬不能當官,不然就隻能成天為彆人的不快活不快活,永遠也沒個快活的時候!”
關之洲笑道:“此即是為官之道了。為官為俠,為民為君,各有所道,若人人皆能各行其道,毋相侵害,則天下大同矣。”
郭正茂正在等仆人為他套馬鞍,本是隨口閒聊,聽到這話,心念忽地一動,再瞧向麵前這病懨懨的教書先生時,竟莫名覺出了幾分似曾相識之感。
關之洲見他突然不說話了,關切地問:“郭大人,怎麼了?”
郭正茂方纔回過神,門外仆人已備好了馬,他還急著趕去衙門上班,沒來得及細想,與三人匆匆道了個彆,在仆人的幫助下吃力地爬上馬背,一顛一顛地騎著馬走了,看得朱菀憂心不已,生怕以郭刺史的身段,一不小心把馬坐塌下來。
三人繼續往市井繁華之地走去,瀟湘問:“既然先生的朋友是浪跡江湖的俠客,為何會住在毫州城?”
“他並不住在這,毫州城內的是他家中祖宅,如今無人居住,所以能借給我。不過下山前我們曾以飛鴿傳信,他說會快馬加鞭趕回來,同我見一麵,想來也該到了。”
“先生常與他聯係嗎?”
關之洲搖了搖頭:“隻兩三次。信鴿要找我容易,找他卻比登天還難,此人四海為家,行蹤成謎,能和他通上兩三次信,已十分不易了。”
“哦……”
瀟湘踟躕了許久,才道:“那過去了這麼久,先生與他應當都有許多新的見聞,該有很多話可以說了。”
關之洲扭頭對她微微一笑:“你是想提醒我過去了這麼多年,恐怕人心有變吧。彆擔心,他不可能出賣我,畢竟當年若沒有他相助,我也進不了三清。”
當年瀟湘才四歲,根本記不了什麼事,如今也隻剩下些兵荒馬亂的零碎記憶,其實並不清楚關之洲是怎麼帶著她逃進三清的,聞言立刻睜大了眼睛。
“我與他曾有些交情,後來躲避追兵時,又意外被他救下,他把貼身佩戴的一片青羽給了我,讓我憑此物遁入仙山,脫離凡塵之困。我那時慌不擇路,也沒問清楚,草草謝過就拿走了,後來才知道,那是他遊曆時偶遇的三清修士所贈,能穿過三清的封山大陣一次,本是留給他拜入仙門做修士的,卻被我用掉了。”
關之洲垂下眼簾,輕輕歎了一聲:“瀟湘,仙緣可遇而不可求,凡人一生也就一回,這份恩情有多重,你可清楚?哪怕他真的改了主意,要拿我的人頭去討賞,我也沒有怨言。”
瀟湘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無聲攥緊了衣角,沉默半晌後,悶悶地“嗯”了一聲。
“嘶,那我得好好想想,貴妃紅可以,金乳酥也可以……咦?這個國色天香是什麼,禮盒?模樣倒是好看,可是這個糯米糍怎麼看起來乾巴巴的,也不知道味道好不好……”
朱菀在糕點鋪裡挑挑揀揀了半天,抬頭一看,剩下倆人都杵在門外乾瞪眼,既不接話也不進來一起選,好像她乾了什麼難以理解的事情一樣,奇怪地揚眉道:“怎麼了?欠了這麼大的人情,不是得一點點地還嗎?就從這回的禮物開始,哼哼,你們等著瞧吧,我要拿出真本事了,必須得選出一套方圓五百裡都沒人比得上的禮物來!”
為了給兩人展示她的真本事,朱菀摩拳擦掌,在市集裡來回倒騰了好幾趟,一直磨蹭到將近中午,三人才大包小包地趕到關之洲所說的住址,可叫人大失所望的是,幾人在院門外等待許久,也沒人來應門,似乎是他們來的不巧,這位俠客朋友恰好不在家中。
好事多磨,那也沒法子,眼看日頭越升越高,三人隻好又拎著大包小包打道回府了。
刺史府的後院,四個人正團團圍著一棵大樹行注目禮。
足有大腿粗的鐵索繞了樹乾三圈,末端拴著個蹲在地上大快朵頤的瘦小身影,雖然已經衝了澡,換了衣裳,頭發也紮起來了,卻仍舊沒有絲毫的人樣。
陳清晏發愁地說:“她也太能吃了,照這麼下去,哥哥的靈銖都要被她吃光了。”
宋渡雪出門前往多寶鐲裡裝了五千靈銖,現在已經被水娘娘當零食吃掉了十分之一,換作誰都得心疼得滴血,隻有這土財主家的少爺一點不在乎,饒有興趣地看著靈偶吮手指,大方地說:“反正在凡間也沒處花,還占地方。”
朱英的表情一言難儘,除了這位,恐怕天底下再沒誰能說出“靈銖占地方”這種渾話,到底誰會嫌金子太多?
俗話說有奶便是娘,水娘娘儼然已經把宋大公子當成了親娘,察覺到他走近幾步,非但不怕,反而還期待地伸長了脖子,哈喇子都快流出來了。
宋渡雪又彎腰往瓷盆裡添了一把靈銖,順手在她腦袋頂上摸了一把:“不過該怎麼處置她的確是個問題。”
殺也不好殺,放也不能放,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個修士把她領回去,但這小靈偶造下的殺孽太多,實力又隻有練氣水平,基本就是個雞肋,恐怕沒幾個人願意接這個爛攤子。
“先找出她是從哪來的,再說把她往哪送吧。”朱英略一思索,也上前幾步:“在那之前先交給我養,你就彆敗家了,家底再厚也不能……”
誰知她話還沒說完,水娘娘就尖叫著打翻了瓷盆,連滾帶爬地跑了,半路被繃直的鐵索勒住脖子,狼狽地掙紮了一陣,逃到宋渡雪背後,瑟瑟發抖地縮成一團。
“……”
宋渡雪安撫地拍拍靈偶,衝朱英眯眼一笑,嘚瑟地翹起了尾巴:“怎麼辦,她似乎不大願意跟著你呢。”
朱英見她被嚇得不輕,莫名其妙地站住腳步:“我有那麼凶嗎?”
平心而論,因為眉眼漂亮的緣故,朱英氣質再冷,也隻能叫冷豔,不能叫凶惡,但對水娘娘來說,則又是另一碼事了。
“她的手,”朱慕提醒,“你砍斷的。”
水娘孃的一隻胳膊還可憐巴巴的禿著,人證物證俱在,朱英啞口無言:“……那隻能交給你了木頭,每天喂她一點靈氣,彆餓死就行。”
繼捉妖師之後,朱慕又搖身一變成了弼馬溫,負責給他捉回來的妖喂飯,但凡他有點脾氣,就該揭竿而起了,可惜朱慕隻會默默用目光加以譴責,而朱英也早有應對之法,熟視無睹地裝看不見。
正在此時,刺史府的管家氣喘籲籲地跑進後院:“幾位貴人,我家老爺遣快馬傳訊回來,請你們去衙門一趟,說是有要緊的事相商,還說把……”小心翼翼地瞅了眼蹲在宋渡雪腳邊的水娘娘,又立刻閉上了眼睛,唯恐衝撞什麼似的,連連作揖:“把這位、這位也一並請過去。”
水娘娘不便直接出現在大街上,郭正茂特地備了馬車接送他們,幾人到衙門外時,郭正茂親自出來迎接,朱英問:“刺史大人,出什麼事了?”
“有白葦村的村民擊鼓報案,昨夜村中有一家四口無故暴斃,死因不明,家中財產也未受劫掠,不像人為,我怕是妖邪未除,所以請各位來看看。”郭正茂領著他們穿過正堂,快步走向後麵的議事堂。
宋渡雪眉頭一緊:“暴斃於何處?”
“家中。”
“以前可曾見過相同的死法?”
郭正茂搖頭:“這是頭一回。”
宋渡雪將信將疑地挑起眉:“是麼?那白葦村是個什麼風水寶地,哪來這麼多妖邪,抓走一個又冒出來一個?”
郭正茂愁眉苦臉地長噓一口氣:“說實話,在下也很想知道啊。”
議事堂中正等著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一見到幾人進門,就“噗通”一聲跪下來:“郭大人,您可一定要替草民——”
剛悲痛欲絕地嚎出來半句,忽然瞥見了縮在眾人身後的水娘娘,臉色陡然間大變樣,後麵的詞全忘光了,一屁股坐到地上,驚恐萬狀地喊破了音:“你、你怎麼還活著?!”
四個人齊齊地扭頭,水娘娘被朱英逮著後頸,本來在一個勁的發抖,又被他突然爆發的尖叫嚇得不輕,整個人活像隻受驚的鵪鶉,失焦的雙眼呆呆愣愣地望著前方,縮著脖子不敢動了。
郭正茂眯了眯眼睛,邁上前幾步,沉聲問:“你認識她?她是誰?”
男人難以置信地吞了口唾沫,匆忙低下頭,眼神閃爍:“不認識,我不認識她……”
“大膽!”郭正茂怒喝一聲,萬年不變的油滑笑臉忽然間蕩然無存,竟像換了個人般,威勢逼人:“州衙之內還敢狡辯欺瞞,莫不是將本官當成無知小兒戲耍?還不從實招來!”
男人被他吼得渾身劇震,忙不迭地爬起來磕頭:“大人息怒,大人息怒!我、我的確認識她,她……她以前是我們村劉瘸子的女兒,叫做劉嬋兒。”
宋渡雪居高臨下地審視著他,直接問:“你們殺了她?”
“不不不,”男人額角冷汗直流,矢口否認:“大人明察,青天老爺在上,我哪有這個膽子!”
“哦?若非心中有鬼,為何見麵後脫口便問‘怎麼還活著’?”
男人麵如土色,恐懼地咬緊了牙關,好半晌過去,才顫顫巍巍地回答:“因為……因為她明明六年前就淹死了,那年我剛娶媳婦,我、我是親眼看著她下葬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