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從四德遇上女尊地晶 市井煙火
市井煙火
初夏的日頭已有了幾分火辣勁,官道黃土曬得發白,蒸起嫋嫋熱浪。
行人額角沁著細汗,卻阻不住李家坳通往鎮上官道的喧鬨。
陳穀雨推著借來的獨輪車,車輪碾過碎石,吱呀作響。
車上水靈蔬菜堆得滿滿——頂花帶刺的嫩黃瓜、飽滿翠綠的豆角、滾圓鮮亮的西葫蘆,還有幾捆紮得齊整的韭菜小蔥,皆沐過地晶恩澤,鮮亮得晃眼。舊布墊底,晨光裡愈發精神。
謝晚舟背著半舊藤筐跟在車旁,筐裡是他熬夜趕出的繡帕絡子,針腳細密,圖案清雅,盼能換些針線錢。念安被三姑婆牽著,小臉滿是新奇,眼珠滴溜溜轉——這是他頭回趕集!
三姑婆換上最體麵的藍布衫,發絲抿得一絲不亂。
瞧著車上惹眼的菜蔬,藏不住得意,嗓門洪亮:“瞧瞧咱家這菜!鎮上的老夫人們見了怕是都要搶破頭!”話音未落,眼風卻悄悄掃過陳穀雨,帶了幾分試探與不易察的緊張。
自清明那頓“驚世駭俗”的飯後,她在這丫頭麵前總覺氣短三分。
官道人流漸稠,挑擔的農婦、推車的女子、趕騾腳的,彙成喧騰洪流。其間不乏衣飾體麵的女子,或乘驢車,或坐小轎,仆從跟隨,氣派十足。她們身邊的夫郎即使綢緞加身、珠翠點綴,卻個個微垂著頭,目光低斂,謹守分寸,不敢與道上陌生女子對視半分。
偶有富家公子打扮的少年,綾羅裹身,玉簪束發,被僕伕簇擁著,看似矜貴,然行走間那份小心窺探妻主或母親臉色的神態,卻將真實地位顯露無遺。
“快看那邊!”
小念安忽扯謝晚舟衣袖,指著路旁華車。車簾半卷,一著杏子紅綾羅裙、滿頭珠翠的年輕女子正慵倚錦墊,不耐地以團扇輕叩窗欞。身旁跪坐的華服少年,顫手剝了顆葡萄,細心剔籽,方捧至女子唇邊。女子眼也未擡,朱唇微啟含了,隨即蹙眉,似嫌動作遲了。
少年臉色霎白,首垂得更低,捏葡萄的指節微微發抖,連呼吸都屏住。
三姑婆肘碰謝晚舟,壓低聲,帶著過來人的篤定:“瞧見沒?這纔是大戶規矩!正經夫郎便該這般伺候。”語中藏著一絲羨豔,兼有對陳穀雨“離經叛道”的隱晦提醒。
謝晚舟默然望著,眸色靜如止水。
那些華服珍饈、小心翼翼,於他不過另一個冰冷遙遠的世間,遠不及身邊吱呀作響的獨輪車與沾泥帶露的青菜來得真實溫暖。他悄然側身,將小念安護得更緊些,似欲以單薄脊背為幼弟隔開那森嚴世界。
陳穀雨恍若未聞,目光掠過華車隻一瞬便收回,仍穩穩推車前趨。
那般平靜,倒叫三姑婆一番心思如拳砸棉絮,無聲無息卸了力。
清水鎮東頭集市人聲鼎沸,摩肩接踵。
果蔬清氣、生肉腥膻、熟食油煙、汗味畜息交織撲鼻。叫賣聲、議價聲、孩童嬉鬨聲不絕於耳。陳穀雨覓得靠邊攤位,交了市錢,將菜蔬一一擺齊。水靈品相立時招來不少目光。韭菜清芬混著小蔥辛香,在燥熱空氣中格外醒神。嫩黃瓜尖小黃花猶帶晨露,似碰即滴下水來。
“喲!這黃瓜水頭足!”
“豆角也嫩!怎賣?”
“小娘子,這菜精神,自家地裡長的?”
陳穀雨不卑不亢應著:“黃瓜兩文三根,豆角三文一把。”
她聲線清朗,吐字清晰,遇還價亦耐心分說品相之彆。前世雖不經手庶務,然掌家理事的氣度猶在,應對得體,價又公道,加之菜蔬確實出色,很快圍攏不少人。
三姑婆在一旁幫腔,嗓門洪亮誇著地好菜鮮,滿麵紅光。
謝晚舟在不遠處尋了塊乾淨地界,鋪開粗布,將繡帕絡子細心擺開。
他垂首低眸,極力收斂存在感,指尖輕撫帕上蘭草繡紋,動作輕柔如待易碎的夢。
繡工精巧,很快引了幾位衣著尚可的夫郎駐足,悄聲問價。謝晚舟聲線低卻條理清晰。
小念安緊挨兄長,大眼睛新奇四顧——五彩風車、吹糖老翁攤前簇擁的童稚、香飄十裡的炸油糕鋪子,還有那高懸處紅豔晶亮的冰糖葫蘆!目光黏在糖葫蘆上,小嘴無意識抿了抿,喉頭輕滾,旋即又低下頭,小手揪著新麻衣角——他知曉家計不易,兄姐辛勞,隻將那串紅亮亮的渴念深深藏進眼底。
陳穀雨這邊生意頗佳,菜已售出大半。
她抹去額汗,目光掃過人群,恰捕捉到念安偷覷糖葫蘆又急急低頭那一幕。
她未作聲,隻在那紅果串上停留一瞬,便若無其事繼續收錢。待麵前客人離去,利落自腰間摸出幾枚溫熱的銅錢,走至糖攤老漢跟前,挑了串最大最紅的。
她持那串晶亮裹糖的山楂果,徑至念安麵前蹲下身,遞到他眼前:“喏,給你的。”
念安猛擡頭,眸中滿是難以置信的光彩,看看糖葫蘆,又看看阿姐平靜的麵容,再望望兄長。
謝晚舟亦是一怔,唇微動似欲言語。
“拿著。”陳穀雨聲不高,卻含著一股奇異的溫柔、令人心定的篤定。
念安這才怯生生伸出小手,小心翼翼接過那彷彿發光的寶貝。舔舔唇,又望兄長,見謝晚舟微微頷首,方珍惜萬分地咬下頂端那顆厚裹糖衣的山楂。
“哢嚓”輕響,冰脆糖殼迸裂,內裡飽滿果肉透出清酸,霎時盈滿口腔。念安幸福得眯起眼,小臉首次綻出如此純粹無憂的笑顏。他舉著糖葫蘆如執勝旗,緊緊依偎著兄長,小口小口品咂這初夏的甘饋。
三姑婆吆喝聲頓了下,瞅瞅念安手中紅果串,再瞧瞧麵色如常的陳穀雨,嘴角抽了抽,心下暗嘖“這丫頭手也忒鬆”,偏又被那小臉上的純粹笑意堵得說不出話,隻化一聲微不可聞的輕歎,轉頭繼續吆喝賣菜。
侄女待念安這般“嬌縱”,令她心底那點憂懼又深一重。
很快,菜蔬繡品皆售罄。
陳穀雨數著銅錢,心下計量該添置何物。
“走,買雞鴨雛去。”她收好錢袋,笑著對三姑婆說了一句。
禽苗市在集市的另一頭,更顯喧嚷,空氣裡漫著禽鳥特有的氣味與鳴叫。
層層竹籠擠滿毛茸茸的雞雛鴨崽,黃黑褐雜,嘰嘰喳嘎嘎亂成一片。
陳穀雨目標明確,直朝一瞧著經驗老到的婦人攤走過去。她蹲身細瞧籠中小物,伸指輕逗一隻小黃雞下喙,那小東西立時精神地啄上來,勁頭十足。
“娘子好眼力!”老婦笑讚,“俺這苗子,皆是挑壯實母雞頭茬蛋孵的,肯吃肯長,易活愛下蛋!”
陳穀雨頷首,仔細揀選。動作沉穩,神情專注。謝晚舟靜立一旁默觀,雖不懂相苗,然見妻主專注側顏,心中因集市“規矩”生出的沉悶似消散些許。
最終,陳穀雨揀出十隻精神頭足的小黃雞,又選五隻活潑好動的小麻鴨。老婦以鋪乾草的竹筐小心裝好。
“三姑婆,煩您推車。”
陳穀雨將空獨輪車交與三姑婆,自提起兩筐雞鴨。雛禽在內發出不安的嘰嘎聲。
“哎,好嘞!”三姑婆忙接車把,瞧著筐中毛團,臉上亦露笑影,快步向前走,暫忘那些憂思,“這些小東西回去好生養著,往後蛋食就不愁了!”
謝晚舟將賣繡品得的散錢小心理好,遞給陳穀雨。
“你自收著。”陳穀雨言罷,提籠先行向市外走去。
謝晚舟立於原地望她背影良久,方牽起仍意猶未儘舔著糖棍的念安。
一行人攜初夏收獲與新希,踏上歸途。
夕陽拉長身影——推空車的三姑婆,提雞鴨籠步履沉穩的陳穀雨,牽舔糖棍念安的謝晚舟,繪就一幅與周遭略顯格格不入、卻又生機盎然的暖景。集市上那無所不在的尊卑界限與富家夫郎的卑微形影,似被這歸家的暖意暫阻身後。
唯謝晚舟心湖,因妻主點滴“厚待”而生的、雜糅甜蜜的惶惑,如筐中新雛細弱絨毛,在歸途夕照暖風裡,既被輕柔撫慰,又為未卜的前路敏感地、久久顫栗。
落日熔金,為歸途灑上一層暖色。
一行人剛行至村口老槐樹下,便遇著了同村扛著鋤頭歸家的趙嬸子。
趙嬸子眼尖,老遠就瞅見了三姑婆推著的空車和陳穀雨手裡提的嘰嘎亂叫的雞鴨籠子。
“哎喲,他三姑婆,穀雨丫頭,這是趕集回來了?生意咋樣?”趙嬸子快人快語,目光在空車和竹筐上逡巡,帶著莊稼人特有的直白好奇。
三姑婆正愁滿心得意無處訴說,聞言立刻刹住腳步,臉上笑開了花,嗓門不由又亮了幾分:“好!好得很呐!咱家那些菜,水靈得跟玉雕似的,往那一擺就招人!沒多大功夫就搶光嘍!”
趙嬸子咂咂嘴,既羨且疑:“不能吧?今兒我也讓家裡小子捎了半筐春黃瓜和十幾顆雞蛋去鎮上市口賣,磨破嘴皮子,黃瓜才賣一文錢兩根,雞蛋三文錢兩個,就這還剩了些蔫吧的帶回來了。你們那菜……啥價?”
“我們穀雨丫頭定的價,黃瓜兩文三根!豆角三文一把!就這,那些人還搶著要呢!”三姑婆與有榮焉,彷彿那價是她定的一般。
“兩文三根?!”
趙嬸子眼睛瞪得溜圓,聲音都拔高了,“這價比肉鋪王麻子家鋪子裡擺的還貴些哩!這……這咋賣出去的?”
“嗨!咱家的菜能一樣?”
三姑婆愈發來了精神,順手就從陳穀雨提著的菜筐裡——那底下還墊著些沒賣完的、略顯歪瓜裂棗的殘餘——摸出半根沒賣掉的短粗黃瓜,遞了過去,“你嘗嘗!你自個兒嘗嘗就知道!”
趙嬸子將信將疑地接過,在衣襟上蹭了蹭土,哢嚓咬了一口。隻咀嚼兩下,她臉上的疑竇便瞬間化為驚愕:“這……這咋這麼清甜?一點澀味兒都沒有!水滋滋的,入口化渣!俺家那黃瓜跟這一比,簡直成了嚼乾柴!”
三姑婆得意道:“可不是嘛!咱家地裡出來的東西,就是不一樣!不光是看著水靈,這味兒啊,嘖嘖,鎮上的老孃們都沒吃過幾回!不然人家肯掏那高價?”
趙嬸子回味著口中清甜,看著空車和雞鴨,眼神徹底變了,喃喃道:“這地……這地還真是神了……早知道當初……”她話說半截,瞥見旁邊神色平靜的陳穀雨,又把後半句“也該信穀雨丫頭的話”嚥了回去,轉而化作一聲複雜的長歎:“還是你們有遠見啊…這菜種得,值!”
陳穀雨隻淡淡一笑,並未多言,提起籠子道:“天不早了,回吧。”
三姑婆這才心滿意足地跟趙嬸子道彆,推起空車,腳步愈發輕快。
趙嬸子站在原地,望著她們遠去的背影,又低頭瞅了瞅手裡那半截與眾不同的黃瓜,臉上交織著懊悔與難以置信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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