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從四德遇上女尊地晶 暗影微瀾
暗影微瀾
南方樹苗試種得到了欽差們的認同。
可蘇文茵似要追根到底“嶺南何地所得棉種”?
陳穀雨心下一緊,不知她們為何對此如此執著?
麵上卻沉靜如水,沒有不適反應。
那是刻入骨血的世家高門貴女的教養,縱使驚濤拍岸,亦不可起微瀾。
幸而言辭非虛,棉種確係嶺南所出,來路分明。
她微垂眼簾複擡起,坦然迎向蘇文茵灼灼目光,聲線平穩:
“回大人話,此棉種乃去歲秋末,自往來嶺南北地的行商趙三娘子手中購得。她常落腳鎮上順記雜貨行,大人自可前去考證。彼時聽聞嶺南棉絮禦寒極佳,卻難在北地生長,便買了一些試種,又托她再捎帶些過來今年繼續試種。今春幸得青白契地,遂移栽於此。趙三娘子曾言,此種大抵出自瓊州崖城一帶。”
“瓊州崖城?”
蘇文茵眼中精光一閃,“確是嶺南產棉之地。趙三娘子……順記雜貨行……”她低聲複誦,顯是記下查證。
陳穀雨心下方定,續道:“至於生長期短……草民鬥膽揣測,一賴青白契地地力晶氣滋養,二來選種育苗參照古法,略作變通。”遂將溫水浸種、草木灰拌種、細沙覆土、早間苗、勤除草、間作豆類等法娓娓道來,條理清晰,細節詳實。
蘇文茵聽得專注,眼中探究漸為濃厚興致取代,不時頷首:“溫水浸種…草木灰拌種…間作養地…皆是促苗壯根之法!陳娘子果然心思靈巧,善用地利,更兼勤勉!”
裡正娘子忙笑著幫腔:“穀雨娘子種地極是儘心!連她家夫郎也……”
話未畢,卻被旁側三姑婆搶過:“可不嘛!蘇大人您不知,我家穀雨哪裡懂如何育種?還是她家的晚舟郎君能乾!地裡活計都能幫襯,灶上功夫更是了得!家計賬目、文書筆墨,一手打理,字好算盤精,鎮上賬房先生也不過如此!”
此言一出,方纔緩和氣氛霎時凝滯。
柳青笑容依舊,眼底掠過一絲無奈。
陳穀雨心下一跳,瞥向謝晚舟。
隻見他低眉垂首,牽著小念安的手指無意識收緊,身形愈發僵直。
始終沉默的林明貞,那沉靜目光卻極快地於謝晚舟麵上一掃而過!
快如電閃,深不可測。
陳穀雨恰捕捉到那一眼——深潭般的眸底似有極輕微一縮,如靜水投塵,蕩開一圈幾不可見的漣漪,旋即複歸死寂。
蘇文茵倒被引得看去,帶幾分讚許:“哦?謝郎君竟如此賢能?倒是難得。”
林明貞此時方緩緩開口,聲穩無波,話鋒已轉:“陳娘子善用地利,巧思精耕,更有賢內助襄理,實乃相得益彰。既觀祥瑞,本官倒想叨擾一頓便飯,嘗嘗這青白契地滋養的五穀菜蔬是何風味?”
“大人駕臨,蓬蓽生輝。”陳穀雨躬身應道。
眾人下得山來,向陳穀雨家的小院走去。
恰此時,院外一陣人聲馬蹄雜遝,竟是朱縣令匆匆趕來,身後還跟著一位風塵仆仆、麵帶精明笑容的中年女子——正是那閩地行商趙三娘子!
朱縣令疾步上前,對欽差躬身施禮:“下官來遲,望大人恕罪!聞大人垂詢棉種之事,下官恐有疏漏,特尋得這位趙三娘子前來,以備大人問詢。”
趙三娘子忙上前磕頭,口音略帶閩地腔調:“民婦趙三,見過青天大人!陳娘子去歲秋末,確是從民婦手中購得特意從瓊州崖城帶來的吉貝棉種。民婦常跑這條線,順記雜貨行的掌櫃、夥計皆可作證。今次民婦又來,方纔鎮上交割完貨物,還有新帶的南方樹苗為證哩!”
她語速快而確鑿,顯是見慣場麵。
裡正與幾位村老亦紛紛附和:“確是趙三娘子!前些日子才來過咱村!”
“那騾車沉得,總往坑裡陷,還是俺們幫著推出來的!”
蘇文茵聞言,麵上最後一絲疑慮儘消,含笑對林明貞道:“大人,看來棉種來源無疑了。”
林明貞目光微掃過趙三娘子與眾人,淡淡頷首:“甚好。”
一行人遂轉至陳宅。
謝晚舟定下心神,避入灶房。不多時,幾樣家常菜置於拭淨的舊桌:清炒嫩菘、涼拌野莧、粟米餅、攤蛋、蔥花豆腐羹,佐以新豆點鹵的嫩豆腐與自釀醬醋,清鮮撲鼻。
林明貞執箸淺嘗,緩評:“返璞歸真,大味至淡。此等滋味,非深諳地氣、心存虔敬,且手下有真章者不能得。謝郎君,好手藝。”
蘇文茵亦吃得頷首連連。
朱縣令喜形於色,連連恭維。
林明貞終對陳穀雨道:“今日一行,觀青白祥瑞,見巾幗奇才,品契地真味,不虛此行。陳娘子持家有道,心係桑梓,試種新棉以禦寒苦,其心可嘉。本官回京,自當如實稟奏。”
又對朱縣令道:“治下有方,地晶得彰,亦記一筆。”
朱縣令大喜謝恩。
飯後,儀仗迤邐遠去,村中歡騰如沸。
喧囂散儘,小院寧寂。
小念安早睡。陳穀雨獨坐炕沿,望窗外契地青白微光流轉——
白日強壓的不安如暗草浮水,悄然蔓生。
一切看似圓滿:棉種來源清晰,人證物證俱在,農法解釋通透,契地得譽,飯菜受讚,縣令沾光。
然林明貞那難以捕捉的一瞥,眸心瞬息的深縮,卻如石入心湖,漣漪難散。
這一眼,絕非尋常打量。
似她前世宮宴所見,高位者認出不該出現之人時那般——帶著一絲極隱晦的確認與…冷意?
三姑婆那番“能乾”、“好字”、“算盤”的誇耀,村婦聽來是炫耀。
可落於林明貞耳中呢?她為何沉默?為何不追問?
以她之能,豈會聽不出話裡機鋒——鄉野夫郎,竟通文墨、擅算術?絕非尋常農戶所能教養。
林明貞終評謝晚舟“心懷敬畏”之語,此刻思來,亦似彆有深意。
夜愈深。
契地青白光芒執拗映窗,卻再驅不散陳穀雨心中那如墨漬彌漫、層層加深的陰翳
不待陳穀雨將那縷寒意細細捋清,翌日清晨,薄霧尚未散儘,院門外便已人影綽綽。
以裡正娘子為首,村中幾戶有頭有臉的地主娘子們竟不約而同地聚了來。
臉上堆著熱切又略顯侷促的笑。
“穀雨娘子,青白大人。”
裡正娘子率先開口,搓了搓手,“昨日欽差大人對那山林工事似也頗有興致?不知……娘子接下來有何打算?咱們都盼著能跟著沾沾光,學學這溝通地脈、改造地利的本事哩!”
“是啊是啊!”
旁人連忙附和,“那石牆何時動工?需多少人力?俺家彆的沒有,一把子力氣總是有的!”
陳穀雨心中瞭然。欽差的認可,無疑給那看似“兒戲”的嘗試鍍上了一層金光,勾起了她們最深的好奇與逐利之心。然她麵上不顯,隻含笑將眾人讓進院中,目光掃過一張張期盼的臉,心下卻飛速盤算。
春季正是搶農時、忙稼穡的關鍵時候,壯勞力皆要侍弄自家田地,那是關乎一年嚼穀的根本。此時抽調人手去乾那尚未見收益的“工事”,於這些視土地為命根子的地主而言,無異於割肉。
縱有欽差光環,也難讓她們捨本逐末,若價格太高實在不值得。
當然,那工事也不完全是為了那些樹苗,還有散養在山林裡的家畜們,冬日有個可以避寒之處也是必須。
她正欲委婉說明此事需從長計議,待農閒時再議不遲。
一直靜立她身側、默然斟茶的謝晚舟卻忽然輕聲開口。
他的聲音溫和卻清晰,足以讓院內眾人聽見:
“妻主,各位娘子。春耕繁忙,娘子們自是脫不開身。然修築護牆、整理窪地等活計,未必皆需壯勞力。或許……可請各家夫郎隨我一同上山。我們雖氣力不及女子,然壘石培土、清理雜蔓、看護火堆炊食等事,尚可勝任。”
他略頓一頓,擡眼看向陳穀雨,目光沉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切,見她點頭。
他才繼續道:“隻需我家管一頓午間夥食,再按日予各位主家些許工錢補償,想必……應有人願來。”
此言一出,院內先是靜了一瞬。
隨即,幾位地主娘子尚未及反應,她們身後跟著前來、原本隻是垂手侍立、默不作聲的幾位夫郎,眼睛卻倏地亮了!
管飯?!
長期以稀粥菜糊果腹、難得一飽的他們,聽到“管一頓午間夥食”幾字,幾乎是本能地嚥了口口水,眼中迸發出渴望的光芒。幾乎不等自家妻主發話,便已有人忍不住悄悄拉扯妻主的衣袖,低聲急切地保證:
“妻主,讓我去吧!我定早早起來把飯食都給您和娃們做好,餵了雞豬再出門,絕不耽誤家裡活計!”
“是啊妻主,我能去!晌午那頓不在家吃,還能給家裡省些糧呢……”
“我手腳利索,定好好乾活,不給咱家丟臉……還能幫妻主掙點零花。”
夫郎們突如其來的積極,反倒讓地主娘子們愣住了。
她們互相看了看,心下飛快權衡:自家男人去乾活,既得了工錢,雖不會多多買些鹽也是好的;省了中午一頓飯還是劃算的;學了手藝、關鍵可以沾上祥瑞地的光,似乎……確是筆劃算買賣?橫豎他們在家也是做些縫補灑掃的雜事,產出有限。
裡正娘子最先拍板,笑著對陳穀雨道:“我看晚舟郎君這主意極好!就這麼辦!俺家那口子,明兒就讓他過來!”
“對對!俺家的也來!”
“算俺一個!”
一時間,院中氣氛熱烈起來,方纔那點關於人力的難題,竟就這般迎刃而解。
陳穀雨看向謝晚舟,隻見他微垂著眼,依舊是一副溫順模樣,彷彿隻是隨口提了個微不足道的建議。但她卻從他微抿的唇角,看到了一絲鬆快,還有那份為她分憂解難的細心與周全。
他不僅看到了問題,更洞察了那些沉默夫郎們最深切的需求,並巧妙地利用了它。
“既如此,”陳穀雨壓下心中微瀾,含笑對眾人道,“那便多謝各位娘子與郎君相助了。明日辰時初刻,便請各位夫郎於此集合,隨著我家郎君一同上山。工錢夥食,斷不會虧待。”
眾人又商議了些細節,方纔心滿意足地散去。
小院複歸寧靜。
陳穀雨回首,見謝晚舟已默默收拾起茶碗,側影清瘦卻挺拔。
山林工事,竟以這樣一種出乎意料的方式,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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