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從四德遇上女尊地晶 驚水隔天涯
驚水隔天涯
夜色如墨,寒氣蝕骨。
陳穀雨癱在木墩上,隻覺得魂魄都快被一身痠痛苦楚擠出這具破敗軀殼。每一寸骨頭都在叫囂,每一塊皮肉都在顫抖。她恨不能立時化作一灘泥,就此融進冰冷的地裡。
土炕深處,謝念安細弱的鼾聲一起一伏,已是睡沉了。
窸窣聲起。
謝晚舟默然起身。他先是端來一小盆溫熱的水,旁邊搭著一塊雖舊卻潔淨的布巾,低聲道:“妻主,先淨麵吧。”水裡似乎還漾著一點皂角的清氣。
陳穀雨幾乎是憑本能,用那點溫水潦草地擦了臉上乾涸的汗泥和手臂上縱橫交錯的血痕。
溫水觸及傷口,帶來一絲微弱的刺痛後的舒緩。
剛放下布巾,他又無聲地遞過來一套疊得整齊的粗布乾淨衣衫,雖是舊物,卻漿洗得清爽,與她身上這件汗濕臟汙的截然不同。
最後,他遲疑了一下,從袖中取出幾片揉撚過的翠綠葉子,葉片濕潤,帶著剛采摘不久的清新草氣,莖稈處還沾著一點泥痕。他指尖微顫,將其輕輕放在瘸腿桌角,聲音更低:“…搗碎敷上,或可…止血。”
做完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某種必要的儀式,,這才走去灶邊,提起一直溫在餘燼上的陶罐,將熱水注入一個舊木盆中。
白汽氤氳,帶來微弱的暖意。
他試了水溫,端著盆,行至陳穀雨腳邊,輕輕放下。
“妻主,”他垂著眼睫,聲音低得幾乎散在風裡,“請…濯足。”
姿態恭順,近乎卑微。
這是《男誡》的規矩,亦是他此刻所能抓住的、證明自己並非全然無用的浮木。
可這話落入陳穀雨耳中,卻不亞於一道驚雷直劈天靈!
洗腳?!
讓一個男子觸碰她的足?!
前世十七年“男女大防”、“非禮勿視”的閨訓瞬間勒緊了她的咽喉!
屬於前世蔣容微的羞恥心,讓她渾身血液轟然倒湧,頭皮炸麻!
她像是被滾水燙到,雙腳猛地縮回,藏入木墩之下。
動作牽動渾身裂痛,疼得她眼前一黑,慘白著臉倒抽一口冷氣。
“不!不必!”
聲音尖利,帶著無法掩飾的驚駭,雙手死死攥緊褲腳,彷彿那盆水是噬人的毒液。
“我自、自己來!你…你走!”
這過激的抗拒,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瞬間刺穿了謝晚舟強撐的平靜。
他端著木盆的手劇顫,熱水晃蕩潑出,打濕了他破舊的褲腳和冰冷的地麵。他猛地擡頭,眼中是猝不及防的受傷,是難堪,是最後一點微末期望被徹底碾碎成灰的絕望!
果然…她連這點觸碰都嫌肮臟。
連這點侍奉都容不下。
白日的“拾草”,不過是敷衍,是施捨!她終究…是容不得他了!
巨大的恐慌與羞恥如冰水灌頂,將他徹底淹沒。指節用力到泛白,舊傷隱隱作痛。他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鐵鏽味,硬生生嚥下喉間翻湧的嗚咽。
他未發一言,隻是用那雙破碎的眸子,深深看了陳穀雨一眼——那裡麵是驚痛,是絕望,最終沉澱為一片死寂的認命。
旋即,他猛地垂下頭,端起水盆,腳步踉蹌地轉身,將盆“咚”一聲重重撂回灶台,濺起一片水花。
陳穀雨被他那一眼釘在原地,心臟像是被冰手攥緊,鈍痛漫開。
她知自己反應過激,想開口,卻喉頭堵塞。
如何解釋?說她來自另一個世界?說她的禮教與他的截然相反?
徒然。
最終,她隻化作一聲疲憊至極的歎息。極限的疲憊如黑潮湧上,吞噬了神誌。強烈的眩暈中,她再無力支撐,抱著膝蓋,將頭深深埋入臂彎,蜷在冰冷的木墩上,瞬間墜入昏沉。
……
陳穀雨是被活活凍醒的。
下半夜的寒氣如同冰蛇,鑽地縫,透門板,噬咬著她單薄的衣衫,直刺入骨。
她在木墩上蜷縮成一團,冷得牙齒格格作響,渾身痠痛得無處憑依。
意識在凍僵與痛醒間浮沉。
她勉強睜開眼。
屋內漆黑,唯有灶膛底一點餘燼,茍延殘喘地散發著微弱暗紅,勉強勾勒出物事輪廓。
土炕上,孩子因為灶火滅了,也縮成一小團。
謝晚舟呢?
目光在昏暗中艱難巡睃,最終定格在灶台後柴禾堆的角落——
幾塊長短不一的舊木板,粗糙地拚搭在冰冷泥地上,上頭鋪著那層她昨夜蓋過的、薄得可憐的破褥子。
而謝晚舟,就蜷縮在那所謂“床”上!
他背對外側,身子緊緊蜷縮,隻蓋著那件脫下來的舊棉袍。
單薄中衣根本擋不住寒氣,她甚至能看清他因冷而不自覺輕顫的肩背輪廓。
他就睡在那裡?
冰硬的地上?
在她那般驚惶拒絕之後?
陳穀雨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把,酸澀愧疚洶湧而來。
她拒的是陌生男女之防、非是他此人。
若論尊卑,他謝家郎君的教養,比她這“懶屍”高出何止雲泥?可她過激的反應,無疑被他當成了最深重的厭棄,逼得他劃地自禁,寧可自苦於地,也不敢再靠近土炕半步,隻為保住那點能庇護幼弟的微末名分。
寒意更重,混著心口酸楚,讓她又是一個寒顫。
望著灶後那蜷縮的身影,再瞧炕上幼童,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到,這“妻主”名分下,壓著何等冰冷沉重的擔子。
她疲憊閉眼,將自己縮得更緊。
指尖恍惚又觸到白日鋤柄的粗糲,泥土的濕冷,以及…那點深埋地底、需用血汗去叩問的微光。
地獄首日,總算熬過。
而灶後那張冰涼的木板床,像一個無聲的烙印,深深楔入了這個異世寒夜的記憶。
天光未大亮,一線灰白滲入。
不能再這樣。
她需得做點什麼。
為這搖搖欲墜的“家”,為孩子眼中的依賴,也為…消減些他眼中那令人心驚的破碎。
她深吸一口冷氣,刺得肺腑生疼。
強忍劇痛,扶住瘸腿桌,一寸寸將自己從木墩上撐起,關節發出不堪重負的輕響。
她蹣跚至堆放雜物的角落。
那裡,除了柴禾,還有幾塊相對平整的長木板——顯然是謝晚舟昨夜就已整理出來,靠牆放好,預示著他決絕的“劃界”。
陳穀雨看著,心下澀然。
她蹲身,手指拂過冰冷粗糙的木麵,上麵乾淨得幾乎沒有灰塵。
她努力讓聲音平穩,帶著一絲沙啞的商議口吻,對著那似乎仍在沉睡的背影開口:
“謝晚舟。”
角落裡的身影幾不可察地一繃。那截蒼白的腳踝,細微地向內蜷縮了一下。
呼吸聲卻放得極輕,極緩……
“這屋子…還算寬敞。”
她目光掃過土炕側麵,那裡離漏風的門稍遠,地麵也平整些。
“用這些木板,”她指了指牆邊那些他備好的木料,“在此處…再搭一張床吧。”
她頓了頓,搜尋著詞句。
前世那套“於禮不合”在此地是傷人的刀,她必須用最直白的話,哪怕“嫌棄”二字本身也帶著刺。
“我…不慣與人同榻,”她聲音乾澀,“並非…嫌棄你。”
將“嫌棄”二字咬得重了些,試圖鑿進對方心裡,抵消昨夜之傷。
“如此…你也不必睡地。”
她看著那冰冷的“床”,補充道,聲音緩和了些:“土炕暖和,你與安安睡那邊。夜裡他若踢被驚醒,你照應起來…也方便。”
話音落,破屋內陷入一片死寂。
唯聞屋外寒風嗚咽,拍打著窗欞。
陳穀雨的心懸著,不知這提議,於他而言是紓解,還是更深的疏遠。
破屋內的死寂持續著,隻有寒風刮過窗紙的嗚咽聲。
那蜷縮的背影沉默得如同磐石,沒有任何回應,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不願回應。
陳穀雨懸著的心慢慢沉下去,尷尬和無力感混合著寒冷包裹了她。
她搓了搓凍得發麻的手,嗬出一口白氣,目光落在冰冷的灶膛上。
或許…該生點火。
屋裡太冷了,孩子睡著也會冷。
而且,天快亮了,總該吃點東西纔有力氣去應對那該死的荒田。
她挪到灶台邊,笨拙地拿起火鐮火石——這是原主記憶裡的東西,她前世連見都沒見過。她學著記憶中模糊的樣子,將一點乾燥的引火絨墊在柴禾下,然後用力敲擊火石。
“哢噠!”
隻有幾點微弱的火星濺出,瞬間熄滅在冰冷的空氣裡。
她又試了一次,動作更加急躁。
“哢噠…哢噠…!”
上次明明點著過一次——
可火星依舊寥寥,彆說點燃引火絨,連個亮光都沒能持續一瞬。反而因為用力過猛,火石差點脫手砸到腳。身體的痠痛和此刻的挫敗感讓她一陣煩躁,忍不住低低咒罵了一句“這見鬼的火石”。
就在她準備第三次嘗試,幾乎要絕望的時候——
灶台後那個一直蜷縮著、彷彿已與黑暗融為一體的身影,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隨即,謝晚舟默默地坐起身。
他沒有看她,隻是沉默地攏了攏身上的舊棉袍,然後站起身,走到灶台邊。
他伸出手,從她手中接過了火鐮和火石。
他的指尖冰涼,刻意地避開了與她的任何觸碰。
陳穀雨下意識地鬆手,向後微退半步,看著他。
隻見他蹲下身,熟練地重新整理了一下引火絨和細柴,動作輕巧而精準。
然後,“嚓”地一聲輕響!
一次乾脆利落的敲擊。
明亮的火星迸射而出,精準地落入絨中,一點橙紅色的火苗立刻貪婪地舔舐上去,隨即引燃了細柴,發出劈啪的輕響。
溫暖的光亮瞬間驅散了灶台一角的黑暗,也映亮了他蒼白沉靜的側臉和低垂的眼睫。
火生起來了。
他沒有停留,起身又默默拿起陶罐,添水,量米,從角落的瓦罐裡捏了一小撮鹽,又從窗台晾著的幾片乾菜上揪下一點點碎末撒進去——動作麻利、沉默,卻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馴順,彷彿這一切纔是他該存在的領域。
陳穀雨怔怔地看著那跳躍起來的火焰,一時忘了說話。
灶火的暖意開始緩慢地擴散,驅散著緊貼麵板的寒意。
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抵不過那溫暖的誘惑,小心翼翼地挨著灶台邊的木墩坐下。
將凍得僵硬的雙手伸向那團跳躍的溫暖。
橘紅色的火光烤著她的手掌,帶來一絲刺麻後的熨帖。
謝晚舟始終背對著她,專注地看著粥罐,用一根舊木勺緩緩攪動。
米香兔骨湯混合著柴火氣,漸漸彌漫在冰冷的空氣裡。
兩人之間再無言語。
一個沉默地烤火,一個沉默地煮粥。
隻有灶膛裡柴禾輕微的劈啪聲,和陶罐裡粥水漸漸滾沸的咕嘟聲,填補著這破曉前最冰冷的寂靜。
那根提議搭床的弦,似乎暫時被這突如其來的暖意和粥香衝淡了。
卻依舊無聲地懸在半空,等待著某個必將到來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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