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從四德遇上女尊地晶 棲梧苑
棲梧苑
午膳設在臨水的花廳。窗外竹影搖曳,映著初夏的粼粼波光。
謝鶯與阿土垂首靜立,在一旁佈菜。
杯箸輕碰間,謝晚舟執筷的手指修長,姿態是世家公子刻入骨子裡的優雅,隻是眉宇間凝著一抹化不開的沉靜。
他敏銳地察覺到,席間,妻主陳穀雨的目光曾數次極快地掠過侍立的阿土,那眼神並非審視仆役,倒像在審視一柄蒙塵的古刃,帶著探究,以及一絲……極淡的期待。
這讓他心頭那點疑慮,又深了幾分。
膳至中途,陳穀雨擱下銀筷,取過溫熱的濕巾拭了拭唇角,語氣尋常得像是在談論窗外天氣:“後院辟了塊小藥圃。前幾日蘇沐陽送了些草藥種子來,說是對防治棉田常見蟲害有些效用。你得空時,可去看看。”
謝晚舟執湯匙的手微微一頓。
藥圃。蘇沐陽。棉田。
這幾個詞落在耳中,便不隻是閒談。
這是在告訴他,這棲梧苑內有一方相對私密的天地,有他們共同係心的高昌棉,亦有值得托付之人留下的痕跡。
他眼簾微垂,濃密的睫羽在眼下投了一片淺影,聲音清潤平和:“好。稍後便去。”
膳畢,念安孩童心性,耐不住午間睏倦,已被三姑婆牽著去找三姑夫一起歇息。李素心亦尋了藉口,自去研究她的藥方。
方纔還略顯熱鬨的花廳,轉瞬隻剩下他與陳穀雨二人。
空氣彷彿驟然凝滯。
陽光透過繁複的雕花窗欞,在冰涼青石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光斑。
兩人隔著數步之遙,一時俱都無言。
兩年的分離,學院中有意的疏遠,皇權如懸頂之劍的陰影,還有心底從未冷卻、反而在壓抑中愈發灼燙的情意,在這突如其來的靜謐裡無聲地交織、碰撞。
終究是陳穀雨先開了口,聲音比方纔低了些許,在這空曠廳堂裡顯得格外清晰:
“在稷下學宮……一切可還順遂?”
“尚可。”
謝晚舟的目光追隨著地上一片晃動的光斑,聲音平穩,“禾先生多有照拂。隻是……”他語聲微滯,後麵的話消弭於無聲。
隻是言行需時刻謹慎,如履薄冰。
隻是總覺得有一雙無形的眼睛在暗處窺視。
隻是……那無處安放、亦不敢示人的思念,日夜啃噬。
“我知道。”陳穀雨輕聲道。
她向前邁了一小步,拉近了距離,能更清晰地看到他清俊的側臉輪廓。
比兩年前更顯棱角,也添了些許風霜痕跡。
這不是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能有的模樣。
“碧蠶蠱的事,已有線索指向南方。”她的聲音壓得更低,確保隻有他一人能聽見,“你身邊,我安排了人暗中護衛。但你自己,務必要更加謹慎。”
這不是地脈長老對下屬的命令,而是妻主對夫郎的叮囑。
一股暖意悄然漫上謝晚舟的心頭,他終是擡起眼,迎上她的目光。
那雙沉靜的眸子裡,清晰地映著他的身影,也盛著顯而易見的憂色,以及一絲被他捕捉到的、深藏的疲憊。他想起學宮中關於她處境艱難的流言,想起她獨自扛起的壓力——
喉間微澀:“你也是。”聲音裡帶著自己未曾察覺的疼惜,“不必……總為我分心勞神。”
他頓了頓,終究問出心中疑惑:“那位阿土姑娘,還有念安……我總覺得,他們似有不同尋常之處?”
陳穀雨知他心細如發,略一沉吟,決定透露部分實情。
她聲音幾不可聞,如一線遊絲:
“此前北上,渡滄瀾河時遭水下凶物襲擊,情勢危急。念安似乎能提前感知水下威脅,出聲示警。而阿土……”她憶起當時那尖銳得幾乎刺破耳膜的嘶鳴,“她發出了一種奇特音波,竟能讓那龐然凶物的動作遲滯一瞬,我方得隙反擊。”
謝晚舟聞言,眉頭微蹙,陷入沉思。
他自幼博覽謝氏藏書,於各地風物異聞、古老傳承所知甚詳。
“念安年幼,心思純淨無垢,或對某些凶戾氣息有超乎常人的敏銳感知,古籍中確有類似記載。”
他先分析幼弟情況,語氣溫和,隨即神色轉為凝重:“至於阿土……妻主可曾聽聞,北地深處一些與世隔絕的古老部族,傳承著與自然萬物溝通的秘法?尤其那些世代侍奉山靈、水伯的部族,其祭司或薩滿,據說能以特殊的音律、舞蹈,影響乃至安撫狂暴的凶獸與異常地氣。”
他目光清亮地看向陳穀雨:“若阿土身負此類傳承,其能力或許並非攻伐,更近於‘溝通’或‘乾擾’。她喉部受損,失卻常語,但那發聲方式,很可能是一種殘存的本能。隻是……這等部族大多隱秘,其傳承體係與主流地脈之術迥異,她流落至此,身世恐怕不凡。”
陳穀雨眼中掠過一絲瞭然。
他的分析與她的猜測不謀而合,且提供了更具體的佐證。
她微微頷首:“我亦有此想。留她在身邊,一是庇護,二也是想從其身上,或可探知北地謎團的一二線索。”她未提可能與謝家舊案牽連,以免徒增他煩憂。
謝晚舟心下瞭然。果然如此。
他不再追問,隻鄭重道:“我明白了。萬事小心。念安那邊……我會尋機細問,或能知悉更多。”他能做的,便是以自身學識,為她撥開些許迷霧。
陳穀雨凝望著他,見他眼中毫無保留的信任與支撐,心中那根始終緊繃的弦,似乎稍稍鬆弛了一分。
她唇角極輕微地揚了一下,快得恍若錯覺。
“嗯。”
她低應一聲,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一瞬,似要確認他的安好,方纔移開,“去藥圃看看吧。”
兩人前一後走出花廳,步入後院。
陽光豁然開朗,灑在那片新辟的藥圃上。
新綠的嫩芽破土而出,生機盎然,帶著一股不屈不撓的韌勁。
她們並肩立於圃邊,目光落在那些幼小的植株上,如同兩位同窗在探討學問。
“你看這‘枯水蓼’,”陳穀雨語音平靜,指尖虛點一叢細苗,“其性耐旱,根係深紮,能破板結硬土。看似柔弱,假以時日,卻能悄然改善一方土質。”
謝晚舟凝視著那不起眼的綠意,心領神會。
他介麵,語氣如同陳述農事觀察:“萬物生長,皆循時序。幼苗若根脈未固便強行移植,易受摧折。需待其根係深植,枝葉漸豐,方能無懼風雨,自成一方蔭蔽。”
他微微側首,目光快速掠過她沉靜的側顏,聲線壓低,帶著唯有彼此能懂的意味:“農事之道,亦在於此。唯有育出足夠優良、能利國濟民之種,使其深植於萬頃民田,關乎國計民生,方能……不輕易為人所棄,甚而,擁有擇土而棲之能。”
陳穀雨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讚賞。
他懂了。他並非被動等待,而是在他自己的領域裡默默積蓄力量。
高昌棉若能成功推廣,惠澤北地,成為不可或缺之物,那麼他作為核心培育者,其價值與地位將截然不同。屆時,即便是女帝,想要動他,也需權衡動搖國本之代價。
“不錯。”
她頷首,目光轉向幾株蘇沐陽特意標注、可用於解毒的草藥,“然有些沉屙痼疾,非尋常藥石可醫。需尋得對症之主藥,其藥性需足夠精純、霸道,方能以力破巧,克儘頑毒。”
她的話隱晦地指向自身,那“對症之主藥”便是更強的力量——突破青晶,抵達黃晶之境。
謝晚舟心尖微顫,明白她所指為何,更知那條路何等艱險。
他沉默片刻,俯身,在藥圃邊緣不起眼的角落,輕輕撥開些許浮土,露出一塊沉實堅硬的青褐色石頭,棱角已被歲月磨得略顯圓潤。
“磐石雖默,承重千年。”他輕聲道,指尖在粗糙的石麵上極快地一觸,旋即收回,彷彿隻是無意之舉,“根基深厚,方可砥礪鋒芒。”
陳穀雨的目光落在那塊默然承重的石頭上,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他是在告訴她,他明白她的根基在於地脈,他會如這磐石般在她身後沉穩積累;同時,他也在鼓勵她,厚積薄發,終能礪出足以斬破一切阻礙的鋒芒。
“嗯。”她應道,聲線裡含了一絲難以捕捉的柔意。
她也伸出手,並非觸碰他,而是拂過一株靠近石頭的藥草嫩葉,動作自然如照料植株,“草木有靈,深諳地氣。風霜雨雪,皆是淬煉。”
她在告訴他,她感知得到他的心意與堅守,他們共同經曆的這一切磨難,終將化為成長的資糧。
陽光將兩人的影子投在鬆軟的泥土上,靠得極近,衣袂的影子幾乎交疊,卻又恪守著最後一絲距離,如同他們此刻的關係。沒有逾矩的舉動,沒有直白的誓言,隻有藉由草木土石傳遞的、深沉的理解與無聲的盟約。
他知曉了她的目標與隱忍,她亦明瞭他的決心與道路。
他們各自有戰場需奔赴,一個要突破力量的桎梏,一個要奠定實學的根基,皆是為了最終能主宰自身命運,能夠……真正地並肩而立,而非像此刻,連一句關切都需掩藏在隱喻之下。
“時辰不早了,”陳穀雨終是直起身,語氣恢複了平時的清冽,“學宮門禁將至。”
“是該回去了。”
謝晚舟也站直身體,最後望了一眼那片生機勃勃的藥圃,與那塊沉默的磐石。
兩人前一後走出後院,姿態已恢複如常,如同完成了此次休沐最尋常不過的一項活動。
送至二門處,陳穀雨駐足,對候在一旁的謝桐吩咐:“備車,穩妥送謝公子回學宮。”
“是,契主。”
謝晚舟拱手,依足禮數:“多謝陳長老款待,晚舟告辭。”
陳穀雨微微頷首。
在他轉身,衣袂拂過門檻,即將離去的那一瞬,一句極輕、幾乎散在風裡的話語,精準地送入他耳中:
“苗圃……我會看顧好。”
謝晚舟步履未停,恍若未聞,唯有廣袖之下,手指悄然蜷緊,心潮如浪湧。
她承諾會看顧好的,何止是這一方藥圃。
那是他的幼弟念安,是這棲梧苑裡屬於他們的一方淨土,是他們共同培育的、關於未來的希望。
馬車轆轆,駛離棲梧苑,彙入京城喧囂的長街。
謝晚舟靠坐在車廂壁,闔上眼簾,腦海中反複回響著藥圃邊的每一句機鋒,每一個眼神。前路依舊遍佈荊棘,然此刻心中,卻比來時更多了幾分沉靜的篤定。
棲梧苑書房內,陳穀雨臨窗而立,望著馬車消失的街角,指間那枚青晶長老令溫潤生光。
她知道,她必須更快地強大起來。
不僅為守護這萬裡疆土,更為守護這份在權勢傾軋下,依舊於縫隙中頑強生長、心心相印的羈絆。
黃晶之境。
她必須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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