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奔流 第16章 尋找一台收音機
林瀚章的心，如同被江風吹滿的帆，鼓脹著前所未有的激情與期盼。他騎著自行車，在武漢三鎮愈發濃鬱的節日氣氛中穿行。街道上的人群明顯比清晨更多了，許多工廠提前下了工，學校也放了學，人們臉上都帶著一種共同的、急切而興奮的期待，像溪流般向著各自單位或約定的收聽點彙聚。紅旗更多了，標語更加密集，一種無形的、巨大的引力，正在將這座城市的所有人，吸引到一個共同的曆史時刻。
他幾乎是踩著腳蹬子飛馳到市立拉住一個正在維持秩序的、戴著「軍管會」臂章的工作人員問道。
「哦，都是來聽廣播的！」工作人員臉上也帶著笑，大聲解釋，「咱們醫院有收音機！附近好多單位、居民點沒有這稀罕玩意兒，都聽說了，就都跑過來了！好事啊！普天同慶！」
林瀚章瞬間明白了。在這個年代，收音機絕對是稀罕物，是獲取外界資訊最重要的「順風耳」。一台收音機，往往能吸引成百上千的聽眾。他立刻推著自行車，隨著人流擠進醫院院子。
院子裡，果然已經黑壓壓地聚滿了人。人們自發地圍成一個半圓，圓心處，是幾個穿著白大褂的醫護人員正忙碌著。他的目光急切地掃過人群，迅速鎖定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周文瑾。
她正和沈怡如以及另外兩個男職工，小心翼翼地從醫院辦公樓裡抬出一台物件。那東西放在一張木頭桌子上，看起來像個深棕色的、頗為笨重的木盒子，前麵蒙著一塊細密的布網，後麵拖著一條長長的、黑膠皮的電源線，還有一根用竹竿臨時加長的、歪歪扭扭的天線。這就是那台寶貴的電子管收音機！
人們自動讓開一條路，目光都熱切地追隨著這台能帶來「北京聲音」的機器，彷彿在迎接一位尊貴的客人。孩子們興奮地指著它，大人們則表情嚴肅，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期待。
「慢點慢點……當心台階！」周文瑾一邊小心地扶著桌子一角，一邊輕聲提醒。她的額頭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幾縷發絲粘在了臉頰上，但她全然不顧，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保護這台脆弱的機器上。沈怡如則在另一邊指揮著：「往這邊抬，對，放院子中間，這裡聽得清楚些！」
她們選擇將收音機安置在院子中央一棵大梧桐樹下，這裡相對開闊，能讓更多人聽到。接著，就是更麻煩的接線工作。電源線不夠長，一個電工模樣的老師傅趕緊找來幾段電線和一個插線板，小心翼翼地連線起來，再用絕緣膠布纏好。那天線更是需要不斷調整角度，試圖捕捉到那遙遠而微弱的電波訊號。
一個年紀稍長、看起來經驗豐富的男醫生（可能是醫院的技師）負責除錯收音機。他擰開電源開關，收音機側麵幾個電子管陸續亮起溫暖橙黃的光芒，像幾隻緩緩睜開的眼睛。喇叭裡立刻傳出一片「沙沙……」的電流雜音，偶爾夾雜著一些模糊不清、斷斷續續的外地戲曲或廣告聲，就是聽不到北平的廣播。
技師皺著眉頭，小心翼翼地旋轉著調頻旋鈕，那旋鈕發出「哢噠、哢噠」的脆響。每一聲「哢噠」都牽動著周圍所有人的心。人們屏息凝神，伸長脖子，側耳傾聽，每一次雜音裡出現一點像人聲的動靜，都會引起一陣小小的騷動。
「有了有了！好像有了！」
「彆吵彆吵！又沒了！」
「是京戲……不對，不是……」
除錯過程充滿了焦慮和不順利。訊號似乎很不穩定，雜音極大。技師的額頭也冒汗了，周圍的人群開始出現一絲不安的躁動。
人群外圍，一個穿著舊棉襖、揣著雙手的老頭——正是附近街坊老徐頭，咂巴著嘴，臉上帶著幾分曆經世事的懷疑，低聲對旁邊的人嘀咕：「說是要成立新國家？鬨出這麼大動靜……真的假的？可彆又是換湯不換藥，鑼鼓喧天敲一陣，過後咱老百姓該咋難還是咋難。」他的話代表了一部分底層民眾在長期動蕩中形成的謹慎甚至悲觀的心態。
一個約莫七八歲、衣衫襤褸、像個泥鰍一樣在人群腿縫裡鑽來鑽去的小男孩——大家都叫他小豆子，擠到了最前麵，睜大了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著那個會發光、會發出各種奇怪聲音的「木頭盒子」，小聲問旁邊的人：「叔，它……它真的能聽到北京人說話？**也在裡麵嗎？」童言無忌，卻道出了最樸素的驚奇和期待。
林瀚章的心也隨著那斷斷續續的雜音起起伏伏。他費力地穿過擁擠的人群，人們的議論聲、孩子的嬉鬨聲、收音機的沙沙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的背景音。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周文瑾。
她正半蹲在收音機旁，用手扶著那天線竹竿，根據技師的指令，小心翼翼地變換著角度，試圖找到訊號最好的位置。她的神情專注而緊張，眉頭微蹙，嘴唇緊抿，彷彿在進行一項極其精密的手術。夕陽的餘暉灑在她汗濕的額角和專注的側臉上，勾勒出一層溫暖的光暈。
「文瑾同誌！」林瀚章終於擠到了她身邊，低聲喊道。
周文瑾聞聲抬起頭，看到是他，眼中瞬間掠過一絲驚喜和瞭然。顯然，她也早已被這曆史性的期待所充滿。
「林同誌，你來了。」她快速地說道，手下依舊扶著天線，「訊號不太好，老是調不準，急死人了。」
「彆急，慢慢調，時間還來得及。」林瀚章安慰道，雖然他自己的手心也因為緊張而微微出汗。他很自然地伸出手，幫她扶穩那根搖晃的天線竹竿。兩人的手指無意間碰到了一起，又迅速分開，一種微妙的電流感似乎比收音機的雜音更清晰地傳遞開來。
他們沒有再多說話，但彼此對視的那一眼，已經交流了千言萬語。那眼神裡，有對眼前除錯不順的焦慮，有對即將到來時刻的無比期待，有對過往崢嶸歲月的無聲回顧，更有一種共享此刻曆史性激動的深切共鳴。他們彷彿又回到了那個需要並肩麵對困難、共同期待黎明的時刻，隻是這一次，他們期待的，是整個民族的黎明。
沈怡如在一旁看到了林瀚章，衝他眨了眨眼，露出一個「果然來了」的會心笑容，然後繼續大聲招呼著後麵擁擠的人群：「大家彆急！往後退一退！留點空！保證都能聽到！」
人群在工作人員和積極分子的疏導下，勉強維持著秩序，但那份焦灼的期待感，卻在空氣中愈釀愈濃。時間一分一秒地逼近下午三點。
就在這時，收音機裡的雜音突然減弱了下去！一陣嘹亮而雄壯的進行曲旋律（可能是《八路軍進行曲》或其它革命歌曲）斷斷續續、卻又頑強地穿透了電波的乾擾，傳了出來！
「有了！有了！」
「聽！是軍樂！」
「快了！快了！」
人群頓時爆發出一陣興奮的低呼，所有人都精神一振，更加拚命地向前擠，都想離那聲音更近一點。
技師屏住呼吸，手極其穩定地微調著旋鈕。周文瑾和林瀚章也緊緊扶著天線，一動不敢動。音樂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亮，雖然偶爾還有雜音乾擾，但那股磅礴的氣勢已經無可阻擋地充滿了整個院子。
音樂聲漸漸平息，一個清晰、洪亮、帶著明顯陝北口音的男播音員的聲音傳了出來，正在介紹天安門城樓上的情況……（為下一節留下空間）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曆史性的一刻，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