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妹的江湖 第63章 劍豕霜鋒
蘆葦蕩的濁水沒過膝蓋,兩條破船歪在淤灘裡。楚雲飛半跪在船板上,手掌牢牢托著李香林的後頸。她雙目緊閉,臉色灰敗得如同水底撈出的舊紙,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動著後背裹纏的粗布,滲出的暗紅在渾濁的汙水裡暈開。蘇清芷跪在一旁,手中薄刃小刀飛快地刮掉傷口邊緣最後一點發黑的爛肉,額角冷汗混著血水往下淌。「腐毒鑽筋,寒氣鎖脈…」蘇清芷的聲音繃得像根快斷的弦,將僅存的「蛇銜草」藥膏狠狠摁進傷口深處,
「熬不熬得過,全看她的命夠不夠硬!」她扯下自己半幅衣擺,撕成布條,一圈圈死命纏緊。船板上死寂一片。隻有粗重的喘息,水波拍打朽木的嗚咽,遠處染坊方向傳來的模糊喧囂,以及豁嘴喉嚨裡越來越弱的「嗬嗬」聲。楚雲飛的目光釘在李香林臉上,又移到她後背被布條勒緊的傷口,最後落在她垂在汙水中的右手上。那手蒼白,指節卻因常年握刀覆著厚繭。他伸出自己沾滿血泥的手,頓了一瞬,終是緊緊握住了那隻冰涼的手。掌心傳來一絲微弱卻執拗的搏動,讓他咬緊的牙關微微鬆動。
另一條船上,抱著油布包裹的漢子默默收緊了手臂。麻桿和老疤靠在船舷,撕開衣襟草草裹著皮肉翻卷的傷。李美玲攥著機括銀梭,守在姐姐身邊,眼眶通紅,牙關緊咬。渾濁的汴河水在茂密的蘆葦外無聲流淌。染坊的火光舔舐著天際,將半空染成病態的橘紅。兩條破船,載著滿身血汙的殘兵,擱淺在無邊的死寂裡。運河儘頭那片被遺忘的老碼頭廢墟,是生路,還是另一個絕地?楚雲飛猛地站起,魁梧的身軀帶得小船一晃。「麻桿,探路!」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麻桿應聲,抓起一根長篙,深一腳淺一腳地撥開蘆葦,蹚進齊腰深的淤泥。渾濁的水麵下,朽木、破桶、甚至半沉的白骨,觸感滑膩冰冷。他小心地用篙探著深淺,標記出勉強通行的水道。
「跟著我!」楚雲飛低喝,俯身抄起昏迷的李香林,穩穩托在懷中。隕鐵機關臂冰冷的棱角硌著他的臂膀,她輕得幾乎沒有分量。他率先跳下船,汙水瞬間沒過大腿。刺骨的寒意激得他肌肉一繃,卻一步踏出,踩實了麻桿探出的淺灘。眾人沉默跟上。蘇清芷攙著僅存的藥箱,李美玲背著沉重的油布包裹,其他人互相攙扶,抬著豁嘴。每一步都陷在粘稠的淤泥裡,發出令人心頭發毛的「噗嘰」聲。濃重的腐爛氣息包裹著他們,如同墓穴的吐息。穿過最後一片密實的蘆葦牆,眼前豁然開朗,卻又被更深的破敗籠罩。運河在此拐了個大彎,衝刷出一片寬闊的河灘。河灘上,巨大的黑影如同遠古巨獸的骸骨,沉默地矗立在昏暗中。
那是連綿的廢棄船塢——巨大的石砌塢塘早已乾涸龜裂,如同大地猙獰的傷口。塢塘邊緣,坍塌的石屋隻剩下斷壁殘垣,鏽蝕斷裂的巨大龍門吊如同被斬斷的巨人手臂,扭曲著指向鉛灰色的天空。滿地是碎裂的瓦礫、生滿紅鏽的船釘、斷裂的纜繩,還有半埋在淤泥裡的巨大船骨。死寂。連風似乎都繞開了這片被詛咒的土地。「就…就是這兒?」麻桿的聲音帶著不確定的顫抖,「千帆塢?」楚雲飛目光如鷹隼,掃過這片巨大的廢墟。「丁老鐵說過,墨家丙七號庫,在塢塘主閘底下。」
他抱著李香林,大步走向塢塘中央那片最高、儲存相對最完整的石台。石台由巨大的條石砌成,高出地麵丈餘,曾是排程指揮之所。石台一側,有半間尚存頂棚的石屋。「收拾地方,清芷救人!」楚雲飛將李香林小心安置在石屋角落相對乾燥的地麵。蘇清芷立刻撲過去,重新檢查傷口。其他人開始清理石台。掃開厚厚的灰塵和鳥糞,搬開朽爛的木箱,露出還算平整的石麵。有人找來破舊的帆布,勉強搭起遮風的棚子。有人收集散落的破銅爛鐵,堆在石台邊緣充作警示。麻桿和老疤拖著疲憊的身體,在通往石台的唯一斜坡上佈置絆索和簡易的響鈴機關。楚雲飛走到石台邊緣,俯瞰著下方巨大的乾涸塢塘。塘底淤泥板結龜裂,裂縫裡頑強地鑽出幾叢枯黃的雜草。他深吸一口氣,帶著濃重鐵鏽味的冰冷空氣灌入肺腑。他從懷中掏出那枚青銅鑰匙珠,冰冷的棱角硌著掌心。
丁老鐵臨彆的話猶在耳邊:「…主閘東南角,第七塊刻著錨鏈紋的條石下,有暗門機括…」他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東南角石壁。果然,在一堆坍塌的碎石和厚厚的苔蘚下,隱約可見一塊條石邊緣,刻著模糊的錨鏈紋路!「麻桿!老疤!跟我來!」楚雲飛低吼一聲,率先跳下石台。三人合力,艱難地搬開壓在上方的碎石。青苔被刮掉,露出那塊巨大的條石。楚雲飛蹲下身,手指在冰冷的石麵仔細摸索。在錨鏈紋路中心鏈環的位置,觸到一個極其細微的凹陷!他將青銅鑰匙柱尖端對準凹陷,用力按下!哢噠…哢噠哢噠…
一陣沉悶而精密的機械轉動聲從厚重的石壁深處傳來,如同沉眠的巨獸在緩緩蘇醒!轟隆隆…
石壁下方,靠近塢塘底部的位置,一塊巨大的、布滿苔蘚的條石,無聲地向內滑開!露出一個僅容一人彎腰通過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混合著濃重鐵鏽、機油和塵土陳腐氣息的陰風撲麵而出!墨家丙七號庫!眾人精神一振!楚雲飛率先鑽了進去,點燃隨身火折。火光跳躍,照亮一條斜向下的狹窄甬道。甬道四壁光滑,顯然是人工開鑿,兩側還能看到嵌入石壁的、鏽蝕嚴重的金屬滑軌。下行約十丈,前方出現一道厚重的青銅大門!門上布滿複雜的齒輪紋路,中央是一個凹陷的鎖孔,形狀與青銅鑰匙柱末端完全吻合!楚雲飛毫不猶豫,將鑰匙柱插入鎖孔,嚴絲合縫!嗡——!
一股輕微的震動傳來。青銅大門表麵亮起無數細密的藍色光路,如同星辰脈絡!門內傳來更加複雜精密的齒輪咬合聲!轟!
沉重的青銅大門緩緩向內開啟!一股更加濃鬱的金屬和油脂氣息湧出!當火光徹底照亮門後的空間時,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屏住了呼吸!
這是一個巨大的地下空間!高度超過三丈!一排排堅固的鐵架如同沉默的士兵,整齊地排列延伸至黑暗深處!鐵架上覆蓋著厚厚的、浸透桐油的油布!油佈下,勾勒出令人心悸的輪廓——弩臂的冷硬弧度、刀槍劍戟的森然鋒芒、甚至還有幾架結構複雜、如同猛獸蟄伏的折疊式重型床弩!墨家遺存的軍械庫!塵封多年,依舊散發著冰冷的殺伐之氣!「老天爺…」麻桿喃喃自語,聲音帶著哭腔。「快!把能用的搬上去!」楚雲飛壓下心中的激蕩,聲音急促,「清芷要的乾淨布匹,烈酒,藥品,裡麵肯定有!動作快!」眾人如夢初醒,如同餓狼撲食般衝進庫房。油布被掀開,露出裡麵儲存完好的裝備:成捆的墨家精製勁弩,箭頭閃爍著幽藍寒光;碼放整齊的長矛,矛杆筆直堅韌;箱子裡是疊好的墨家製式鏈甲,輕薄卻堅韌;甚至還有成罐密封的桐油、火藥、金瘡藥粉!楚雲飛迅速找到存放布匹藥品的區域,扯出幾匹厚實的白棉布和幾壇烈酒,又翻出幾盒密封的「金瘡散」和「蛇銜膏」。
他抱著東西衝出庫房,直奔石屋。蘇清芷接過東西,立刻開始重新處理李香林的傷口。乾淨的白布,清冽的烈酒,珍貴的墨家傷藥…條件比之前好太多了。楚雲飛站在石屋門口,看著眾人熱火朝天地搬運物資,搭建棚子,設定警戒。老疤甚至指揮著幾個人,將一架結構相對完好的折疊床弩拖上石台,卡在關鍵位置,弩箭直指唯一的入口斜坡。夜幕降臨。石台上升起幾堆篝火,驅散著廢墟的陰寒。鍋裡煮著用鹹肉乾和剛采的野菜熬的糊糊。食物的香氣第一次衝淡了血腥和腐爛。
李香林在昏迷中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眉頭緊鎖。「香林姐?」蘇清芷輕聲喚道。李香林眼睫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火光映照下,她的眼神有些渙散,片刻後才聚焦,看清了石屋的輪廓和身邊蘇清芷擔憂的臉。「這是…哪裡?」她的聲音微弱沙啞。「千帆塢,丙七庫。」楚雲飛低沉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他走進來,蹲在她身邊,將一碗溫熱的糊糊遞到蘇清芷手裡,「先吃點東西。」李香林的目光掃過楚雲飛沾著血汙和泥濘的臉,又看向石屋外忙碌的身影和跳躍的篝火。她的目光最後落在角落裡那個被嚴密保護起來的油布包裹上——裡麵是豁嘴用命換來的青銅羅盤和赤紅晶石。一絲極其微弱的光彩,在她灰敗的眼底深處重新燃起。她掙紮著想坐起,牽動傷口,悶哼一聲。
「彆動!」蘇清芷和楚雲飛同時出聲。李香林喘息著,靠回冰冷的石壁。她看著楚雲飛,聲音雖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據點…立住了。墨家的旗…不能倒。」她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從今往後…我叫林陌。」楚雲飛深深地看著她,看到她眼中那熟悉的、如同冰層下燃燒的火焰。他點了點頭,聲音沉穩:「好,林陌。」他的目光轉向正在石台邊緣除錯一架精巧折疊弩的李美玲。火光下,她專注的側臉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靜,機括銀梭在她指尖跳躍,如同活物。「至於你,」楚雲飛的聲音在夜風中清晰傳遞,「以後在外行事,就叫『玲瓏公子』。」李美玲手中的動作頓了一下,抬起眼,迎上楚雲飛的目光,又看向石屋中的姐姐。她抿了抿唇,沒有說話,隻是微微頷首,隨即低下頭,繼續手中的活計。火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眼底翻湧的複雜情緒。
石台上,篝火劈啪作響,映照著廢墟中一張張疲憊卻閃著火光的臉。運河的水在遠處嗚咽,廢墟的陰影在火光中搖曳。劍豕(千帆塢的彆稱)據點,在這片被遺忘的骸骨之地,如同一點倔強的火星,悄然點燃。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