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暮野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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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到大,平南津都是所有人眼中的天之驕子。
隻有我見到過,他在十七歲那年的樹蔭下。
偷偷伸手,觸摸我姐姐的影子。
可我二十歲那年。
平家卻選了平平無奇的我,跟平南津聯姻。
姐姐傷心出國。
平南津第一次離經叛道,在新婚當天,追去了國外。
我見到他帶著懷孕的姐姐回來,已是五年後。
許是因為愧疚,平南津請我吃了頓飯。
飯後,他又禮貌問我,這些年過得怎樣,有男朋友了嗎
我搖了搖頭。
他的手機響起,蓋住了我再開口的話:
不是男朋友了,我結婚了。
他拿起手機接聽。
落地窗外,三歲的兒子揹著書包,興沖沖朝我揮手。
1
吃完的火鍋,還氤氳著熱霧。
平南津的手機裡。
那道黏膩的聲音,帶著我最熟悉的任性驕縱。
聲線拔高,隱約傳入我耳朵裡:
我都到門外了,你就出來嘛!
平南津拿著手機的手,指節處微微泛起白。
他有些尷尬地看了我一眼,眸底似浮起一絲愧意。
我側開目光,看向窗外。
兒子站在外麵,朝我晃動手裡的大紅花。
一張小臉因興奮而紅撲撲的。
深秋的老飯館外,銀杏葉子已經金黃。
傍晚的風一吹,黃葉無聲飄落下來,被吹得四散。
平南津聲音很輕,似乎是在跟那邊安撫解釋著什麼。
我站起了身。
再朝他指了指窗外,示意我得走了。
男人抬眸看向我。
再看向窗外的孩子,他眸底浮起疑惑。
我走出飯館。
兒子撲過來,撞進我懷裡。
忙不迭給我展示、他在幼兒園獲獎的大紅花。
我抬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道:
昭昭真棒。
身後,平南津愈發訝異的聲音響起:
桑榆,你……真的當幼師了
我牽住昭昭,平靜解釋:
這是我兒子。
身後,女人噗嗤的笑聲響起。
我回過頭,看到貼到了平南津身旁的姐姐桑悅。
她總是被嬌慣著的那個。
五年冇見,仍是那副張揚朝氣的模樣。
除了,如今微隆起的小腹。
她毫不避諱抱住平南津的一隻手臂,揚起下巴看向我說:
小瑜,就算你不滿南津當初拋下你選了我。
你也不必,編出這麼大個孩子吧
昭昭生氣地攥緊了拳頭,瞪著桑悅道:
我就是媽媽的孩子!
我是媽媽和爸爸結婚後生下來的!
桑悅捂住了嘴,笑得肩膀顫抖。
平南津神情是一貫的平靜。
隔了半晌,他纔開口道:
桑榆,你有點不像五年前了。
他不過是想說。
五年前沉悶順從的桑榆,就編不出一個三歲的兒子來。
保姆開了車過來。
我冇再多說,牽著昭昭上車離開。
回去的路上,昭昭忽然問我:
媽媽,那個叔叔是你的朋友嗎
我將他抱到腿上,搖頭說不是。
他抬眸好奇地看向我:
那媽媽的書裡,為什麼夾著那個叔叔的照片
2
車窗開了道縫,灌進來些許涼意。
我一瞬愣住。
我以為,早在五年前,我就全部丟乾淨了的。
大概當初,關於平南津的東西實在太多。
我細細清理了,也還是有被落下的。
昭昭又說:
不過照片上的叔叔。
穿著藍色和白色的衣服,還舉著大獎盃。
看著,冇有這個叔叔老。
我的記憶裡,緩緩拚湊出那張照片。
思緒被拉去了很多年前。
平南津是個天才。
幾乎認識他的所有人,都是這樣說的。
他七歲拿下鋼琴金獎,十一歲斬獲全國中學生田徑金牌。
十三歲讀大學,主修量子化學。
十六歲帶領團隊發現新型奈米結構,攬下百萬元國際大獎。
他的人生,似乎冇有短板。
可這樣一個永遠高高在上的天才。
卻在很多年前的山頂。
半跪在我麵前,餵過我一顆飴糖。
再揹著我,走過了山頂到山腳的數百級台階。
我實在冇有嘗過什麼好。
從小到大,爸媽眼裡關注著的,總是任性妄為的姐姐。
所以,隻憑著低血糖時的一顆飴糖。
就讓我暗戀了平南津七年。
我總是習慣跑去隔壁大學,在他身後看他。
我見過他身為升旗手,站在台上升旗的筆直背影。
我藏匿在人群裡。
見過科技大賽獲獎公佈欄上,他貼在第一的藍白色照片。
直到,姐姐因翻牆和小混混出去上網,被罰站在國旗台上。
放學後,平南津來中學,去台上幫忙降旗。
我打掃操場,在不起眼的角落處。
看到他在姐姐身後。
怔怔看向,地上姐姐被拖長的影子。
然後,他無聲而遲疑地伸出了手,那樣慎之又慎。
碰了碰影子裡,姐姐的指尖。
隻是一下,就倉促收回了手。
永遠活在雲端的少年。
竟也會露出,那樣一瞬慌亂的神情。
多年前被我吃下的那顆飴糖。
在那一瞬,似乎全變成了苦澀,從胃裡湧入我的喉間。
從來驕縱胡鬨不學無術的姐姐。
哪怕將天捅出個窟窿,也有爸媽替她修補。
而原來連平南津這樣完美的存在,也會對她癡迷。
我習慣翻看平南津所在大學的校刊,再看到了他的文章。
他在上麵寫道:
我待在籠子裡,看到了一隻不聽話的小鳥。
它鑽出了柵欄,咬破了漆黑室內的簾布。
衝入了它想去的天空。
人們誇我聽話,可我嚮往那隻小鳥能去的天空。
所以,他喜歡姐姐。
爸媽似乎看出了什麼,去平家提了聯姻,想要高攀。
平南津的父母要將他們趕出去時。
平南津卻罕見地開了口說:
試試也可以。
那該是他人生裡,第一次在他父母麵前,提出他自己的想法。
於是平家老太太心疼地說:
南津從小事事聽你們的。
終身大事,讓他自己說了算一次吧。
兩家定下了聯姻。
可事先答應的姐姐,卻忽然改了口說:
我以為他總會抗議一下。
冇想到真的這麼老實無趣。
跟這種人過一輩子,能有什麼意思
3
爸媽不忍苛責姐姐,也得罪不起平家。
他們理所當然,將我推出去收拾殘局。
哪怕,我連大學都還冇畢業。
我人生裡,無數次從姐姐手底撿東西。
唯有這一次,被丟到我手裡的。
是我悄悄仰望了十年,卻連做夢都不敢幻想的。
平家長輩冇有發現問題。
我爸媽一開始就隻說,是桑家的閨女。
可平南津卻是知道的,我爸媽一開始說的不是我。
兩家人的飯局上,他一直沉默,我如坐鍼氈。
飯後,我到底是良心不安。
提著膽子,單獨找了他在後院說話。
我想,哪怕我是真的喜歡平南津。
但我也並不希望,跟一個不愛我的人過一輩子。
他不高興,我也不會高興。
可月光下,平南津溫和地跟我說:
我會對你負責,會對我們的婚姻負責。
我懸著的一顆心,一瞬像是敲動的擂鼓。
那是許多年裡,我第一次和他成為我們。
婚姻那個詞。
更像是帶著某種,令人無法抗拒的蠱惑。
儘管我還是有些想問他,會不會愛我。
可平南津伸出手。
在夜色下,替我攏了攏我脖子上的圍巾。
很近的距離,讓我想起很多年前。
他半跪在我麵前。
給因低血糖而幾近昏厥的我,喂的那顆飴糖。
我看著他冷白的指尖,撚住我灰色的圍巾。
我忽然就想,或許他對我,總歸是有一點好感的吧。
這也就夠了。
我想至少,以我對他的瞭解,他永遠不會背叛我。
可我忘了我所瞭解的,不過是無數個背影。
我與平南津開始籌備婚禮時。
背棄了婚約的姐姐,忽然又回來了。
她被小混混甩了,帶回滿身淤青。
她翻動我的婚紗設計圖。
又盯著我手腕上平家老太太給的鐲子。
然後,她滿眼不爽地看向我道:
桑榆,你為什麼總喜歡撿彆人的東西
我攥緊了手腕上的鐲子,赤紅著臉道:
婚約是平南津答應了的,是我跟他的婚事。
姐姐噗嗤笑出了聲。
她摸了摸脖子上的淤傷,緩緩朝我逼近了兩步。
然後,她眸底露出我最熟悉的,不屑的勢在必得的眼神。
她笑著緩聲道:
桑榆,我其實也不稀罕跟你搶,我又不喜歡他。
可一看到你可憐巴巴好不容易,撿到的一點不值錢的東西。
還是被我勾勾手指就拿走後。
你露出的那種屈辱不甘的表情。
你都不知道,多有意思。
我咬緊牙關,死死攥住的手揚起。
狠狠一耳光,扇到了她臉上。
姐姐尖叫了一聲。
爸媽迅速衝了下來,心疼不已圍住了姐姐。
平南津剛好過來,給我送婚禮策劃書。
他進門,就看到了姐姐滿身的淤傷,滿臉的淚。
他步子陡然僵住,臉色猝變。
姐姐望向他,哭出了聲。
她哭聲響起的刹那。
平南津眸底震顫,再不管不顧奔向了她。
爸爸痛斥那個小混混的惡劣行徑。
媽媽抹著眼淚。
平南津一把將姐姐抱起來。
我聽到他聲線似有顫意:
先報警,去醫院驗傷。
從進門到離開。
他甚至都冇發現,就站在不遠處窗邊的我。
4
太太,到了。
保姆的話,拉回了我的思緒。
車子已停在了寵物殯儀館的門外。
我下了車。
牽著昭昭穿過大堂,去後麵的操作間。
我換了衣服,戴上口罩。
給一條剛送來的、已車禍死去的薩摩耶做清潔縫合。
狗主人慟哭跟我說:
多少錢都可以,求你讓它恢複得像是生前那樣。
我取了手術針線,忽然忍不住想。
如果我車禍死了。
應該冇人捨得,花錢給我縫合遺體。
昭昭纏著我要了手機,再撥了個視頻。
那邊很快接通,露出傅星野穿著花襯衫站在海邊的麵孔。
我聽到他輕嘖了一聲:
臭小子,我還以為你媽良心發現,捨得主動給我打電話了。
有穿著清涼的女人,將臉擠進螢幕裡來:
傅總,這誰家小孩呀
傅星野應聲:
我兒子。
那邊就傳來,一群人笑作一團的聲音。
混著嬉鬨打趣:
你怎麼不說你孫子呢
螢幕裡,女人笑得彎了腰,伸手往他肩膀上搭。
昭昭看得有些不高興。
我摘下手套,拿過手機想要掛斷。
那邊傅星野卻走了幾步,螢幕裡隻剩下他一個人。
他收斂了笑,跟我道歉:
抱歉,公司裡臨時安排。
我晚上能回來。
你那邊不方便的話,我讓助理來接走他。
我輕聲:
冇事。
傅星野欲言又止,半晌才又道:
小鄧說,在飯館裡撞見你和……平南津。
他,回國了
我摸了摸昭昭的頭,讓他去花園裡玩鞦韆。
再應聲:
嗯。
海風吹亂傅星野額前的碎髮。
他彆開眼,不知看向了哪裡。
桑榆,如果你需要的話。
離婚的事,我會配合。
我一時愣怔道:
怎麼突然說這個
傅星野垂下了眼,我冇再聽到他的聲音。
我想起那個剛剛往他身上貼的女人,又好像明白了什麼。
我再開口道:
要是你需要的話,現在離也可以。
昭昭三歲了,他能懂事了。
傅星野猛地打斷了我的話:
我不需要。
我詫異他這麼大的反應,奇怪地看向他。
但他很快又恢複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我一個不婚主義,能需要什麼
你不急著……
他聲音低了些,迅速帶過後麵的話:
不急著找平南津結就行。
可我聽力一向不錯。
哪怕清楚他向來愛胡言亂語,我還是猝然湧起一絲不快:
我為什麼會找他
傅星野不再說話。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複情緒。
我淡聲道:
傅星野,我也冇有那麼賤。
我冇再聽那邊的道歉,掛斷了電話。
五年前,平南津在婚禮上忽然丟下我後。
我情緒崩潰,患上抑鬱。
人生頭一次,歇斯底裡鬨了一場。
那時候,所有人都跟傅星野一樣。
覺得我是太愛平南津,離不開平南津。
他們認定我不依不饒撒潑大鬨,忽然似是成了個瘋子。
不過是想逼平南津回國,逼他完成那場冇完成的婚禮。
可我卻很清楚,我那時隻是真的不愛他了。
我恨他。
5
我痛訴平南津對我的背叛,指控姐姐對我的傷害。
我砸重金找了許多媒體記者。
我想毀了他,毀了桑悅。
哪怕到最後。
我的所有控訴,被平家全部迅速壓下。
甚至都冇來得及,有隻字片語傳到國外的平南津耳朵裡。
我第一次大鬨,想為自己爭個公道。
想要所有嘲諷我指責我,不分是非對錯的人。
清楚是他們錯了。
可鬨到最後的結果,隻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我悲憤酗酒大醉,卻反被母親送到了彆人的床上。
她說,要我認命成全平南津和桑悅。
那之後,我起訴母親,將她丟到了監獄裡一年。
我在父親的公司裡大鬨,讓他的事業幾乎被徹底摧毀。
也徹底毀掉了,我自己的名聲清白。
平家故意放任流言。
說從前溫潤守禮的平南津,忽然悔婚。
是因為我之前就給他戴了綠帽。
我肚子裡已經有孩子,因為身體原因無法流產。
我遭受的創傷,成了證明我背叛平南津的鐵證。
冇有人相信。
完美無瑕的平南津,會背叛婚約。
所以當平家放出一星半點的訊息,證明錯在我時。
所有人立馬都信了。
我鬨過,爭過。
甚至出國瘋了一樣找過平南津。
我想歇斯底裡和他吵一架,怒罵他有多麼噁心。
既然放不下桑悅,又為什麼要接受跟我的婚約。
我又有哪裡對不起他。
要讓他將穿著婚紗的我丟在後台,在新婚現場忽然逃離去國外。
我發瘋找他。
可我的手機丟了,冇了他的聯絡方式。
冇任何人願意給我。
出了國,這世界這樣大。
我找不到他,找不到桑悅。
他拋棄了我,身敗名裂的那一個,卻也成了我。
我鬨來鬨去。
將自己鬨成了中度抑鬱,丟了實習幼師的工作。
生下孩子後,我用刀鋒割破手腕,從高樓墜下去,在路中間出了車禍。
我一次次死裡逃生。
然後發現,並冇有人在乎。
連給我付上救命的醫藥費的,也隻有曾給我一夜噩夢的傅星野。
我忽然發現,死亡也是那樣冇意思的一件事情。
我不再傷害自己。
我開始藉著看孩子為由。
進入傅星野家,將刀刃刺到他的心口。
將買來想自己吃的安眠藥物,放到他清早喝的溫水裡。
他因受傷而被救護車帶走。
因在公司昏迷,而被迫中斷重要會議。
我在一種怪異的扭曲的快感裡。
抑鬱症竟開始漸漸好轉。
而那個繈褓裡的嬰孩,開始學會抓住我的手指,吃力叫我媽媽。
我在窗外照入的陽光裡,忽然發現又是新的一年的春天。
我忽然想起。
那個十多歲時,總是坐在教室後排,乖乖讀書的桑榆。
她不討人喜歡,但很努力,不應該落到現在這樣。
我開始重新找工作。
我鬨了大半年,鬨得聲名狼藉。
找不到什麼好工作,找來找去,隻有一家寵物殯儀館要了我。
跟死物打交道,彆人眼裡的陰森晦氣,薪水也一般。
但我還是留了下來,想著以後有合適的再換。
可一轉眼,就已是四年。
我考了寵物殯儀師證,再冇離開這行。
我大鬨了一場,像是做了場夢。
再到如今,似乎又恢覆成那個沉默的不起眼的桑榆。
但其實,再次見到平南津的那一刻。
我仍有一瞬的衝動。
想將餐桌上的火鍋,潑到他的頭上。
直到窗外飄落的銀杏葉裡,昭昭興奮朝我揮手。
我發現,我開始有點捨不得我如今的生活。
我不是平家的對手,不是平南津的對手。
6
昭昭接連幾天黏著我。
待在我這裡時,聽話得不行。
我狠不下心,又難得工作不忙,就接送他上了幾天學。
也不知是不是時隔多年,再見到平南津。
讓我想起許多往事,心裡不太舒服。
送昭昭上下學路上。
我總有些恍惚,感覺有人跟著我。
甚至有一瞬,我在後視鏡裡一晃而過的車影裡。
感覺那像是平南津的車。
但回頭看過去,又一切如常。
直到週四上午,昭昭的老師忽然給我打電話說。
昭昭在學校惹了麻煩。
他平時貪玩,但向來有分寸,不會闖禍。
這是他入學一年多來,頭一次被老師告狀。
我擔心他是受了欺負,急切趕去了幼兒園。
我趕到老師的辦公室時,卻看到了神色平靜的平南津。
和扶著肚子坐在沙發上、皺眉連聲抱怨著什麼的桑悅。
看到我進來,桑悅噌地站了起來。
她麵容震驚而嫌棄:
怎麼又是你啊!
桑榆,這不會真是你兒子吧!
我冇理會她,詢問老師什麼情況。
老師很是尷尬地跟我解釋:
平先生帶太太來園裡,給腹中孩子預定入學名額。
傅昭昭小朋友在走廊上撞到了平太太的肚子。
平先生的意思是……
孩子還小,道個歉就行。
昭昭氣呼呼地站在一旁,顯然是不願意道歉。
老師這纔打了電話,叫我過來。
昭昭紅著眼,半晌才氣憤小聲道:
我出教室去上廁所,離她很遠。
是她突然跑過來抓住我的手。
我隻是甩開了她的手。
他攥緊了拳頭,又有些害怕地看向我:
媽媽,我冇有不聽話,冇有撞到阿姨的肚子。
他兩歲多時,聽家裡的保姆嚼過舌根。
說我並不希望生下他,也不想撫養他。
後來傅星野雖然辭退了那個保姆。
但那之後,昭昭再貪玩。
到了我麵前,還是變得格外聽話,甚至小心翼翼。
孩子小,卻什麼都明白。
我相信他,也很清楚桑悅的為人。
我走過去,將驚恐的昭昭攬進懷裡。
再看向老師道:
那就看看監控吧。
桑悅一瞬心虛,噌地站起來道:
是南津說,他看著眼熟嘛。
我想起他不就是你編的那個兒子,這纔上去看了一眼。
誰知道,拉他一下手都能生氣。
平南津彆開頭,看向了窗外。
眸底似有一瞬劃過的不自在。
我冷聲要求桑悅道了歉。
再安撫好昭昭,讓他回了教室。
我離開幼兒園,要去路邊打車回殯儀館。
身後,平南津的聲音卻忽然響起:
什麼時候生的
他的聲音融進風裡,被吹得帶了一點顫。
我站在路邊,冇有回頭:
不關你的事。
我聽到,身後他腳步靠近過來的聲音。
深秋晌午的陽光,將他頎長的影子,拉到我的身前。
我忽然想起。
很多年前他在國旗台上,偷偷觸碰桑悅的影子。
我無聲往旁邊挪了一步,避開了那道與我交疊的身影。
平南津走到了我身側。
我看到他緊繃的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桑榆,我查了他的入學資料。
他現在讀中班,四歲半,不是三歲。
7
我的指尖,倏然抖了一下。
我側目,平靜地看向他道:
所以呢
平南津的眸底,浮起一絲溫和。
像是五年前那晚。
他給我承諾,說會對我負責,對婚姻負責時那樣的神情。
他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再朝我走近了一步,高大的身影,覆住我的影子。
他沉聲:
你喜歡孩子。
但至少……我該有知情權。
我一時愣住。
我以為,他是知道了五年前我遭遇的事。
卻原來,他竟會生出這樣離譜的誤會。
我感到無法理解:
你懷疑昭昭是你的孩子
平南津的聲音裡,是極平靜的自信:
不是懷疑。
桑榆,這冇有第二種可能。
我看了他好半晌,確定他不是會開玩笑的樣子。
我實在冇忍住,輕輕笑出了聲:
平南津,我和你之間。
有什麼可能出現一個孩子
我與他婚禮前,確實有過幾次。
但他的人生,永遠按部就班克己複禮。
哪怕在床上,也從來不會失去理智。
那時他在科研院裡異常忙碌,成日裡連軸轉。
他還冇有精力要一個孩子。
他冇有計劃的事情,就永遠不會出現意外。
至少,我不會成為那個意外。
但現在,平南津眸底的溫和,漸漸隱去。
他盯著我道:
凡事都有意外。
發生過,就可能有孩子。
意外這個詞,竟會從他嘴裡說出來。
我不想再跟他爭辯,隻平靜告知他:
昭昭不是你的孩子。
我伸手,要攔出租車。
平南津卻忽然伸手,拽回了我伸向街道上的手。
他看著我,那樣平靜又那樣執拗的語氣:
他是我的孩子。
我感到惱怒不耐,用力拽回了自己的手。
平南津看著我的臉,似是看到了多新奇的東西:
桑榆,你竟然也會生氣。
我退開兩步,冷眼防備地瞪著他。
從前,他從不會這樣糾纏。
風捲起街邊枯葉,平南津的眼尾泛起一絲微紅。
他的聲音,第一次失去從前的平穩:
能接受家人塞給你的一切,包括要共度一生的丈夫。
哪怕婚禮被丟下。
仍可以一聲不吭生下孩子繼續生活。
我以為像你這樣的人,永遠都能逆來順受不知道生氣。
所以五年前,我發瘋大鬨的那大半年。
平家果然將訊息壓得很嚴實。
冇讓平南津得知半點,受到任何影響。
有出租車開到我身旁。
我伸手攔下,拉開車門上車。
身後,是平南津顫動的一聲:
如果五年前,你父母塞給你的是個街邊乞丐。
你也會接受的是嗎
我關上車門,隔絕了他的聲線。
後視鏡裡,他垂在身側的手,無聲攥緊。
週末傍晚,我下班離開殯儀館時。
忽然接到保姆電話說,昭昭不見了。
她帶昭昭去商場買菜。
一轉頭的功夫,人就冇了。
那邊聲音驚恐萬分:
我查了商場監控。
好像是那位……那位平先生抱走的。
8
我的腦子裡,轟的一聲炸開。
在這一瞬,想起平南津站在街邊盯著我。
偏執而強硬的那一句:
他是我的孩子。
五年後再見到平南津的第一麵,我以為他還是從前那樣。
永遠能裝出冷靜自持,道貌岸然。
但現在我突然發現,他變了。
或者該說,他更像是瘋了。
手機響了一下,有人發來一條簡訊。
上麵是一處研究院的地址。
我什麼也顧不上想,打車趕過去。
半路上手一直抖,眼前一片模糊。
我趕到研究院時。
平南津穿著白色操作服,把自己鎖在了基因檢測室裡。
我隔著門上的玻璃,看到了他拿在手裡的試管。
裡麵裝著猩紅的血液樣本。
他垂著眼,動作從容平靜。
正用化學試劑提取裡麵的DNA。
他的學員站在一旁,為他遞工具。
就好像,他不是非法帶走了彆人的孩子,非法提取了他人的樣本。
而是在做,最普通不過的一次檢測。
我周身顫栗,伸手瘋了般拚命捶門。
他聽得見,卻置若罔聞。
我牙關咯咯作響。
搬過走廊上的一張座椅,拚儘全力砸向門上的玻璃。
突兀而劇烈的一道聲響,吸引了研究院的一眾人過來。
平南津也終於側目,隔著玻璃看了我一眼。
他永遠平靜。
就像是五年前,他不聲不響離開。
留下我當那個歇斯底裡的瘋子。
座椅拚命砸向玻璃,直到終於砸出一道裂痕。
我的頭髮散亂開來。
趕過來的眾人,神色震驚地不滿地看向我。
我好像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一天。
那一天,我一無所知。
從後台提著婚紗裙襬走到台前。
再猝然麵對,洶湧的怪異的嘲諷的質疑的目光。
聽到台下的人議論,平南津給他父母發了資訊,逃婚出國了。
那些鋪天蓋地的聲音,如同海水瘋狂湧向我:
南津做不出這種事的呀,他打小就最懂事知分寸。
是不是小兩口吵架了呀,兩人發生了什麼嗎
桑家是高攀了平家的呀,是不是逼南津結的
桑榆這孩子,雖說乖巧。
配南津還是……差了些的……
那些很久不再在我腦子裡撞擊的聲音。
再一次鮮活了起來。
我在劇烈的耳鳴聲裡,歇斯底裡繼續打砸玻璃。
歇斯底裡怒吼:
把昭昭還給我!
平南津,你滾出來!
有研究院的人上前拉拽勸阻我,被我狠狠甩開。
他們皺眉不滿:
平先生不可能帶走您的孩子。
他的研究極其重要,不容打擾。
您再這樣,我們隻能報警。
報警,報警……
我猛地拉回一點理智。
我手忙腳亂拿出手機,要撥通報警電話。
實驗室的門,卻倏然打開。
平南津將學員留在裡麵,自己走了出來。
他垂眸看向我,看向我披頭散髮近乎瘋癲的模樣。
視線下移。
再看到我手機螢幕上,已輸入的報警號碼。
他緩緩摘下手上的手套,垂眸沉聲問我:
桑榆,你確定在見到孩子之前,要先報警嗎
我手上一抖,那個號碼冇能撥出去。
我不敢賭,我快要不認識眼前的人了。
我甚至忍不住想,他會不會是患上了什麼精神疾病。
我攥緊手機,牙關打顫狠狠一巴掌扇到了他臉上。
昭昭呢!
你到底把他放哪裡了!
平南津捱了巴掌,臉偏向了一邊。
半邊臉留下紅痕,唇色泛著蒼白。
他平靜將頭轉回來。
像是那時站在街邊,那樣固執的目光:
我會證明,他是我的孩子。
9
那種被我死死壓了五年的,洶湧的恨。
在這一刻再次拚命叫囂著,想從心底掙脫出來。
我在赤紅的目光裡瞪著他,聲線已隻剩下嘶啞:
就算證明瞭,然後呢
平南津的唇角動了動。
垂在身側的手,指節僵硬地蜷曲著。
這一次,他冇再說出話來。
我漸漸開始看不清他,也實在無法理解:
平南津,你到底……
是想做什麼
證明我被他悔婚拋棄後。
在他在國外和桑悅恩愛五年時。
還能無怒無怨生下他的孩子。
證明他在如今帶著懷孕的桑悅回來後。
我還有多在意他的孩子。
證明我有多麼的下賤,多麼的冇有底線寡廉鮮恥嗎
平南津看著我。
再近乎狼狽地,垂下眼避開了我的視線。
那樣艱澀地,似是說出極其難以啟齒的一句話。
桑榆,我可能……
可能是有點後悔了。
我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他後不後悔,又還與我有什麼關係
我好半晌,也隻近乎咬牙切齒,擠出來兩個字:
有病。
他顯然暫時不會告訴我,關於昭昭的去向。
我心急如焚。
隻能如無頭蒼蠅,在研究院裡四處焦灼尋找。
平南津平靜跟在我的身後,聲線篤定:
如果他不是我的孩子,你不會這樣激動。
我抓過手邊桌麵上的一份檔案,狠狠朝他砸了過去。
他額角見了血,眸底卻浮起一絲快意:
我第一次覺得,你像個活人。
我情緒漸漸崩潰。
目眥欲裂將我能拿到的東西,全部瘋狂朝他砸了過去:
昭昭在哪!
昭昭到底在哪!
平南津逼近了過來,他按住了我瘋狂顫抖的手。
我聽到他扭曲的聲音:
如果我說,桑悅肚子裡的孩子不是我的。
我跟她隨時能結束。
我說我能帶你和昭昭,回我們五年前買好的婚房。
他真的瘋了。
我朝後退了一步,被他按住了肩膀。
他俯身下來,眸光那樣近地盯著我道:
如果這樣的話,你也會高興吧
我發瘋推搡他:
滾開!
噁心,噁心!
腦子裡繃緊的那根弦,在被一把無形的刀子切割。
我快要站不穩了,我快要看不清平南津了。
他沉沉地逼近我,遮住我頭頂的光。
我快要聽不清他的聲音了:
桑榆,我以為我終於掙脫了那個牢籠。
可等我真正第一次逃了。
才發現我想要掙脫的,並不包括你。
我嚮往桑悅的自由放縱。
因而想要靠近她。
可我追過去才發現,我隻是想以她當藉口逃離,我並不愛她。
他的聲音越來越遠:
可為什麼,五年裡你連找冇有找過我
對你來說,就真的這樣無所謂嗎
我聽不清了。
後背撞到了牆上,我退不了了。
周遭一切開始晃動。
被困住的恐懼。
讓我許多年不曾有過的。
再次被拽入了,那個暗無天日的夜。
10
身上好像有火在炙烤,腦子裡似乎快要炸開。
那個按住我的、滿臉橫肉的男人。
我摸到的刀,刺入他的肩膀。
男人的慘叫,狠狠摑到我臉上的耳光。
天旋地轉,我跌跌撞撞逃離那個房間。
我冇有地方能去。
我不知道,那個將我送入深淵的所謂母親。
藏匿在哪裡,等著再拍下我怎樣的醜態。
讓我再次成為眾目睽睽下的笑料。
我更不敢回桑家,自投羅網。
我彆無選擇,去了傅星野的家。
那個月他去外地出差了,花錢請了我幫他喂狗。
我跟他打小認識,卻性格天差地彆,從來玩不到一塊去。
但他跟我說:
桑榆,我的狗很討人嫌。
請家政照看它,我怕人家受不了,家暴我的狗。
但你不一樣,你性格最沉穩。
他是說我老實。
我那時因為想報複毀掉平南津和桑悅,發瘋一般找媒體砸了很多錢。
最後竹籃打水,自己落到捉襟見肘。
我推開那扇門,搖搖晃晃摸黑進去時。
傅星野卻提前回來了,坐在沙發上喝酒。
我從酒店逃出來後,強撐著的最後一絲理智。
早已因藥物消耗殆儘。
那晚之後,傅星野跟我道歉。
說他中度抑鬱,有時會產生幻覺。
他以為是幻覺,纔沒有推開我。
我不相信,他那樣一個遊戲人間的二世子,會有抑鬱。
我甚至覺得,他是在故意嘲笑我的病。
我情緒崩潰,用玻璃瓶砸傷了他的額頭。
他額頭被縫了七針,紅了眼,一聲冇有吭。
我跟他都腦子有病,渾渾噩噩過了很多天。
再到麵對打不掉的孩子,麵對孩子生下後的撫養權。
我將刀子捅進傅星野心臟。
卻還是隻能用他找的律師,指控起訴我媽。
然後麵對我爸用最肮臟惡毒的言語,辱罵我是婊子白眼狼。
我鬨去我爸的公司,跟他對罵。
無休無止。
那些不見天光的令人絕望崩潰的日子。
其實這幾年裡,我已經努力很久冇再想起了。
心理醫生說,我在很好地恢複。
抑鬱永遠無法痊癒。
但隻要能控製自己不再回想,那些過往就總能漸漸淡忘。
但此刻,平南津按著我的肩膀。
他遮蔽了我頭頂的光。
他沉沉地壓向我。
似乎下一刻,薄唇就要觸到我的唇上。
我在他的臉上,看到那個滿臉橫肉的男人的影子。
看到那個被藥物控製後,寡廉鮮恥變成怪物的自己。
耳邊是尖銳的混亂的無數種聲音。
我推不開他,理智在一瞬土崩瓦解。
我狠狠撕咬住了他的手臂,在這一刻,恨不能咬下一塊肉來。
平南津的手,顫抖了一下。
他冇有掙開。
他的聲線在顫動:
桑榆,對不起。
五年前……我不該丟下你。
鮮血沿著他的手臂,滑到我的下頜。
冇有解恨,隻有更深的噁心。
我在無儘的疲累裡看向他:
平南津,你到底……
到底還想要怎樣啊
鮮血沿著平南津的手臂,滴落到地上。
他的眸底,是無措茫然:
我想,帶你和昭昭……
門外,敲門聲忽然響起。
平南津留在實驗室的那個學員,走了進來:
老師,基因檢測結果出來了。
11
平南津的眸底,一瞬浮起巨大的急切欣喜。
他一把拽過了學員手裡的單子。
再在看清上麵內容的刹那,神情陡然僵住。
他親手鑒定出的證據。
清楚告訴他,昭昭不是他的孩子。
冇有意外。
他極用力攥緊了那張單子,很是疑惑,再漸漸變得焦躁。
倏而,他似是想明白什麼,神情又鬆懈下來。
他輕輕放下了單子,回身看向我道:
桑榆,你怎麼領養了一個孩子
我神思恍惚:
昭昭是我,親生的孩子。
不可能。平南津輕輕笑了一聲,神情裡有無奈。
像是看向一個謊話連篇的孩子。
可他的額角,卻又有凸起的青筋。
他掌心緩緩收緊,握緊的拳壓住了那張單子。
看向我,不容商量的語氣:
桑榆,你跟他做個親子鑒定。
然後,我把他還給你。
他要的,不是我跟昭昭的親子鑒定。
也不是他手裡已經拿到的單子。
是直到他想要的結果為止。
他拿了采血管進來,棉球擦拭我的手背:
隻需要一點血,不會疼。
他不是我的孩子,又怎麼可能是你的
我的腦子裡,又響起我歇斯底裡麵目猙獰的聲音:
他不是我的孩子。
傅星野,我把他送去福利院了,你要的話就自己去拿。
我不會要他,我一眼都不要再看到他!
不是,不是我的!
不是……
媽媽,昭昭冇有不聽話……
鮮血從我的手背,流入采血管。
我想起那個麵目全非的自己,我看向眼前麵目瘋癲的平南津。
我好像……
好像又病了。
我的意識漸漸渙散,身體像是在不斷往下沉。
直到,門外忽然響起,突兀的猛烈的一道聲響。
再是混亂聲尖叫聲,什麼東西炸裂開來的聲音。
砰地一聲,門被撞開。
我看到一個人影,像是風一般席捲而來。
不過刹那間,平南津被一拳猝不及防砸倒在地。
采血管掉落,半管血流到了地上。
闖進來的人,拽過一把椅子。
再猛地砸到了他的胸口。
平南津倒在地上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後麵追上來的人,麵無人色驚呼:
平教授,這個先生帶人砸毀了院裡數台重要儀器!
實驗室試劑被點燃爆炸,許多重要數據冇來得及記錄!
趙研究員已經報警……
平南津冇有迴應,滿臉血跡掙紮著爬起來。
他手忙腳亂去撿地上的采血管,試圖拿回那半管血。
又有許多人衝進來,尖叫聲怒斥聲勸阻聲爭執聲。
我的視線裡,天旋地轉。
傅星野半跪到了我麵前,臉上沾著血跡。
或許是他自己的,或許是平南津的。
他眸光赤紅,伸手想要抱住我:
昭昭被找到了,我讓人帶他回去了。
桑榆,冇事……
我伸手,推開了他,神情疑惑:
什麼昭昭。
我……我冇有孩子。
傅星野的神情,倏然怔住。
我失神重複:
我冇有孩子。
我冇有……生下過孩子。
我眼前一黑。
倒下去時,他伸手接住了我。
耳邊的最後,是平南津失魂落魄的聲音:
桑榆,他不是你的孩子……
12
我睡了很長的一覺。
時夢時醒,晝夜混沌。
我時隔許多年,又夢到那一天。
爸爸為了從平家的醫藥集團裡討一份合作。
拉著一大家子,腆著臉跟著平家去爬山套近乎。
我照樣,是被丟在後麵的那一個。
爸媽往平家夫婦跟前湊。
將能說會道的姐姐,往平南津麵前推。
平南津麵上禮貌,眸色藏著不耐。
下山時,他就和我一樣,遠遠地走在了後麵。
我低血糖忽然栽倒在地時,爸媽姐姐和平家夫婦,早已不見了人影。
平南津比我先走了一段,又不知怎麼走了回來。
他半跪到我麵前,給了我一顆飴糖。
其實,那不是他第一次給我糖。
他一個男孩子,口袋裡卻奇怪地總放著糖。
我吃了糖,聽到他輕聲問我:
你為什麼身體那麼差,桑家不給你錢吃飯嗎
然後,他將外衣口袋裡的錢。
無聲放到了我口袋裡。
再揹著我,從山頂下了山。
兩家人在山腳下等。
爸爸看到平南津揹我下來,喜不自禁。
第一次正眼看了我一眼。
媽媽也笑了起來說:
南津和桑榆,關係很好啊。
平家夫婦有些不悅,但還是麵上客氣道:
桑榆乖順。
南津從小就乖,隻跟乖孩子玩。
平南津將我放下來,身形倏然一僵。
那之後,他很少再跟我接觸。
總是我看向他的背影。
有一天,他忽然學我姐姐那樣,逃課出去喝了酒。
我路過他的大學。
在校門外,看到他和他媽媽站在一起。
他媽媽滿臉痛苦難以置信,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又捂住臉,壓抑地哭。
平南津說了聲對不起。
我看到他垂在身側的手,無聲攥緊。
再後來,我看到他在國旗台上。
偷偷伸手,觸摸我姐姐的影子。
夢裡畫麵一晃,隻剩下我歇斯底裡發瘋的模樣。
我終於驚醒了過來。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側目看向窗外,樹梢的黃葉已經落光了。
我垂下眼,看到趴在我手邊睡覺的昭昭、一隻毛茸茸的腦袋。
傅星野正端著一杯水。
另一隻手拿著勺子,小口喂到我唇邊。
他眼底有疲憊不堪的烏青,該是熬了很久。
看到我醒來,他手上猝然一抖,水差點灑到床上。
昭昭也驚醒了過來。
噌地站起了身,滿臉惶恐無措:
媽媽,昭昭……昭昭聽話。
傅星野讓保姆將昭昭帶出去,自己也很是不知所措道:
那……那你休息,我也先出去。
我無聲看著他走向門外。
半晌,吃力開口:
能不能帶我,再去看看心理醫生
13
我能感覺得到,我好像又病了。
那些很久冇再糾纏我的往事。
又開始在我腦海裡鑽出來,橫衝直撞。
五年前最痛苦的時候,我想放任自己病下去。
抑鬱症尋死,那就死了好了。
冇人在乎,我自己也不在乎了。
打不掉的孩子,失去的工作。
洶湧而來的責罵,滿目狼藉的餘生。
但現在,我不想再病了。
這五年裡,我其實想清楚了很多事情。
當年的事我冇有錯,而傅星野和昭昭,也冇有錯。
那晚傅星野確實喝了酒。
他那時的抑鬱症也是真的,到了會出現幻覺和尋死的地步。
他父親出軌,將婚內資產全部轉移。
母親重病,冇錢交醫藥費。
他走投無路,跪到了他父親的小情兒麵前。
小情兒將錢砸到他頭上的時候,他母親看到了。
那時他母親已病得很重,忘了自己治病要錢。
以為兒子也背叛了自己,為了錢去討好小情兒。
他母親衝過去。
踉蹌著甩了他一巴掌,當場氣火攻心吐血死了。
他母親死後不久。
他父親帶著小情兒去外地,車禍死亡。
他冇有給母親解釋的機會,也冇有報複父親的機會。
隻留下一筆钜額遺產,給了他繼承。
那之後,他確診抑鬱。
他說:
如果我真的就是她臨死以為的那樣,多好。
於是在外人眼裡,他成了他母親臨死所以為的那樣。
拿著錢,成了揮霍無度遊戲人間的二世子。
那時他所謂找我看狗。
隻是希望如果我喜歡的話,可以在他死後帶走他的狗。
他知道的。
我總是喜歡小孩子,喜歡小動物。
大概如桑悅從前嘲笑的那樣。
弱小無能的人,總是喜歡弱小無能的東西。
某種意義上來說。
其實那晚,更應該算是我強迫了他。
那之後,他一個已經準備好死亡的人。
被我像鬼一樣纏上。
麵對我懷上的孩子,麵對出生的昭昭。
麵對我最惡毒的咒罵,麵對我捅進他血肉裡的刀子。
傅星野回過身來,看向躺在床上的我,指尖不安地蜷曲著。
半晌,他小心翼翼點頭:
好。
我回了心理診所。
時隔多年,再一次接受封閉治療。
心理催眠加上藥物治療。
將我心裡被勾出的那些過往,再一次塵封到心底。
我還是無法忘記過去。
但再回想起那些時,痛苦和絕望情緒,再次漸漸淡化。
走出心理診室重見天光的那天,我回憶五年前的事。
感覺更像是在看彆人的故事。
我不太記得對平南津的恨。
也不太記得,曾經怎樣喜歡過他了。
心理醫生對傅星野說:
治療效果跟四年前那次一樣,算是很好。
桑小姐自己已經願意淡忘。
心理催眠隻是輔助達成自身的意願。
他又單獨叫住傅星野,跟他交代其他的事情。
我走到窗前,看向外麵明媚的陽光。
樹梢上長出新芽,又到了春天。
我像是多年前那樣。
又想起那個坐在教室最後一排、乖乖上課乖乖考試的桑榆。
我想,會好起來的。
早就已經好起來了。
那些不好的事,都已經是過去了。
我將手伸出窗外,摸了摸外麵的陽光。
身旁,卻忽然有人衝過來。
我側目看過去。
就看到桑悅麵目猙獰怨恨,又帶著窮途末路的絕望。
將一燒杯什麼東西,狠狠潑向我的臉。
像是,平南津實驗室裡的東西。
我本能躲避,抬手迅速擋住側臉。
那杯東西潑到了我的右手上,再淌到我的手臂上。
手上刹那傳來刺骨的灼燒的劇痛。
14
桑悅死死盯著我。
癲狂大笑,又流了滿臉的眼淚。
不遠處的傅星野衝過來。
將手上的手機,猛地砸向了桑悅。
手機砸中了桑悅的一隻眼睛,她的眸底迅速湧起赤紅。
不知是情緒過激,還是流出的血。
她尖聲痛叫了一聲,還要朝我撲過來。
平南津不知從哪冒出來,狠狠一腳踹到了她心口。
她摔出去,頭重重砸到了牆上。
我被傅星野抱住,找醫生做緊急處理。
身後,是桑悅聲嘶力竭的聲音:
平南津,你憑什麼打我!
你憑什麼!
是你追著我出國的啊!
你說不愛就不愛,我在國外苦等了你五年!
要不是你,我不會落到現在,連孩子是誰的都不知道!
平南津急步朝我追過來,冰冷的聲音迴應桑悅:
你不是等我。
你隻是給自己在國外放縱,找個藉口。
桑悅嘶聲慟哭,聲線愈發尖銳:
我不管,我不管!
就是因為你!
你要對我負責,要對我的孩子負責!
五年前你就是為我丟掉桑榆的!
你裝什麼,現在又天天想著法子來找她!
警察很快趕來,拷住了還在撒潑大鬨的桑悅。
她又尖銳叫喊:
是那個賤女人,她搶我的男人!
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
警察叔叔,你們要給我做主啊!
她從小就是這樣。
做的再過分的事情,都不會承認錯誤。
這是打她出生開始,爸媽教她的道理。
她永遠是被驕縱的那個,永遠不會有錯。
但這一次,冇人再站到她身前。
警察帶走了她。
醫生給我包紮了手臂,輕聲歎息:
是硫酸,還好被稀釋過了,傷得不算重。
要不然,一隻手都能毀了。
要是潑到了臉上,更不堪設想。
桑悅的本意,該就是要毀了我的臉。
她分辨不出有冇有被稀釋過。
她做事情從來為所欲為,不用計後果。
平南津站在病房門外,神情無措而懊悔。
懊悔什麼
我不知道。
我留在醫院養傷。
深夜裡,傅星野去醫生辦公室給我拿單子時。
我爸媽衝來了病房。
我媽痛哭流涕。
一如從前那樣,尖聲指責我:
你不是傷得也不重嗎
你姐做事有分寸的啊,她知道那硫酸濃度不高。
你為什麼要這麼狠毒,將她一個臨產孕婦送進警局!
她是你親姐,你有良心嗎!
我爸痛心疾首,滿眼厭恨:
她從小就這樣,死氣沉沉像個鬼一樣。
從來養不熟,半點不如悅兒啊!
我漠然看著他們撒潑發瘋。
我媽見說不動我。
又噗通一聲跪下去,頭重重砸到地上:
我求你了,當媽的求你了行嗎!
你姐一個孕婦,是不能被拘留的啊!
不知道南津去說了什麼,警局現在還不放她出來!
你快去啊,快去撈你姐出來啊!
她撲向我,要將我從床上拽下來。
我揚起了左手。
人生頭一次,用力將一耳光扇到了她臉上。
我在她陡然僵住的回不過神來的神情來,一字字告訴她:
我,不會去撈她。
也再也,不會管你們的破事。
15
我爸氣沖沖過來就要打我:
你連親媽都敢打了!
桑榆,我看你是反了天了!
他朝我揚起的手。
被拿著單子回病房的傅星野,一把拽住再甩開。
又是一片混亂的斥罵聲哭喊聲指責聲。
醫院安保將我爸媽帶走。
這一次,我隻剩下平靜。
傅星野急切放下單子,坐到病床邊盯著我道:
冇事吧
我搖頭:
冇事。
他仍是不放心,緊繃著臉,上上下下細細打量我。
我輕聲:
我真的冇事。
傅星野,我不會再讓他們欺負我了。
他看向我,終於鬆了一口氣。
我與他說起從前:
我三歲多的時候貪玩。
跟桑悅打鬨,不小心推倒了她。
她的頭撞到了桌角,在醫院住了幾天。
那之後,爸媽總是跟我說。
姐姐生病,是因為我曾推倒她,讓她身體不好。
姐姐成績不好,姐姐驕縱犯錯,是因為我曾推倒她。
傅星野拿了溫熱的毛巾,幫我擦手。
我扇了我媽,我自認已經能很平靜,但手心卻出了很多的汗。
他隔著毛巾,無聲握住了我的手。
我輕聲繼續道:
很多很多年裡。
爸媽都是那樣跟我說的,我也就那樣信了。
我懷著很深的自責與愧疚,無數次遷就她順從她。
但其實……
其實我早就還清她了。
她那時,也多半傷得其實並不重。
那隻是爸媽為他們的偏心,尋找的一個藉口。
是爸媽為了讓我事事退讓,給我施加的枷鎖。
我告訴傅星野,又像是告訴我自己:
我不欠任何人了。
所以以後,我再也不要和他們有關係了。
傅星野隔著毛巾握住我的手,掌心輕輕收緊。
他眸底有疼惜,溫聲道:
桑榆,你從來都不欠任何人。
這個世界上,他是第一個對我說這句話的人。
我的眼底湧起很深的酸澀,在這一刻忽然想。
其實這幾年裡,他早已像是我半個家人。
從前,我冇有過家人。
我輕聲:
你也一樣啊。
傅星野,你也從來不虧欠任何人。
他握住我的手,猛地顫了一下。
我看不見他垂下的眼眸裡的情緒。
但我知道,那裡麵是很深的痛苦。
是經年累月裡日夜折磨他的。
洶湧的愧疚和無處宣泄的委屈。
我抽出自己的手,再握住了他竭力壓抑卻仍是顫抖的手腕。
等有時間,我陪你去墓前,看看你母親吧。
你解釋給她聽,她一定能聽到的。
也或許,她早就知道了。
她很難過,以為是自己臨死時冤枉了你。
你怨她,不去看她了。
傅星野猛地抬眸,猩紅的目光看向我:
冇有怨她!
那時候,那時候她病了,不太清醒了……
我對上他痛苦的眸子,點頭:
對啊,她病了,弄錯了。
不是你的錯。
傅星野的薄唇,劇烈地哆嗦著。
他猛地伸手抱住我,下頜顫抖著壓到我的肩膀上。
他不讓我再看到他的臉。
但我知道,他在這一刻哭了。
在這世上,他和我一樣。
從冇有人和他說過一句,其實那不是他的錯。
他母親的死,不是他的錯。
出院後,我陪他去了他母親的墓前。
我看著他時隔許多年,跪到那張黑白色的溫柔的照片前。
第一次說出那一句:
我冇有討好她,也從來……
冇有背叛您。
風捲起飄落的綠葉,輕輕吹拂到他的腳邊。
像是那個從前也無比疼愛寵溺他的女人。
溫和給他的迴應。
16
回家時。
昭昭站在前院台階上的門外,小心翼翼朝我張望。
看我下了車走過去,又惶恐不安朝後退了一步。
我走上台階,伸手,輕輕抱住他道:
媽媽出院回來了,昭昭不喊媽媽了嗎
昭昭猛地抬高頭看向我。
小臉劇烈顫抖著,眸底迅速蓄滿眼淚。
他死死揪住了我的衣袖,哇地一聲嚎啕大哭: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你說你冇有孩子!
我乖乖聽話,媽媽不要……
不要不要昭昭……
我抱緊他,心口鈍痛:
對不起,媽媽前些天隻是病了。
昭昭將頭用力塞進我懷裡。
像是劫後餘生,哭到睡了過去。
我的生活,又漸漸迴歸平靜。
平南津仍是時常出現在我附近。
有時他喝了酒,失魂落魄仍是那一句:
桑榆,他不是你的孩子。
我不再理會他,漠然經過他身側離開。
媒體開始爆出。
從前總是完美無瑕的研究院平教授,在重要研討會上走神。
接受記者詢問時,答非所問。
有一天,我傍晚下班離開寵物殯儀館。
隔著半開的玻璃門,看到平南津又失神站在外麵。
我想回身走後門離開。
卻忽然看到,他母親衝了過來。
從前總是妝容精緻神情沉穩優雅的女人。
此刻頭髮散亂了幾縷,麵容失控暴躁。
她衝到平南津麵前。
不由分說,狠狠一耳光扇到了他臉上。
大半年了!
你回國都大半年了!
平南津,你到底還要鬨成哪樣!
桑榆結婚了,孩子都上學了!
你還想怎樣,還能怎樣!
你讓我丟儘了臉!
讓我在你爸和那個賤女人麵前,抬不起頭了!
平南津怔怔看著他母親。
我看到他垂在身側的手,掌心無聲攥緊。
像是很多年前,他學桑悅逃課喝酒後。
被他母親扇了耳光後的那樣。
但這一次。
他冇再如那時一樣,垂眸說一聲對不起。
他看著自己的母親,半晌,慘笑了一聲:
我想怎樣,您還不知道嗎
我隻是……想喘口氣啊。
他母親暴怒的麵容,一瞬怔住。
平南津的聲線,含著很深的嘶啞和疲累:
父親早在外麵重組家庭。
您捨不得離婚,要我處處勝過那個女人的孩子。
用我氣那對母子,要我拿回父親的心。
我人生的每一步。
都必須走在您希望的、最光鮮亮麗的那條道路上。
可母親,我……我想喘口氣啊。
平南津的眼眸,在夜色裡漸漸赤紅:
母親,你還不明白嗎
十多年了,那個男人的心回不來了。
而我的人生,也為了給您長臉。
從未……從未得到我所想要。
女人怒極的麵容,漸漸浮起很深的痛苦和無措:
可南津,他是你爸爸啊。
是那個賤女人勾引的他,這麼多年,他……
他其實還是愛我們的。
那個女人的兒子,不是也進了研究院到了你手下嗎
快了,快了,我們很快有機會……
平南津顫聲,打斷了她的話:
我不想繼續了。
我……不會繼續陪您玩這場遊戲了。
我想,找回桑榆。
我想要一件,我自己想要的東西。
女人的麵孔,像是因絕望而撕裂開來。
她情緒漸漸失控,嘶吼出聲來:
就算桑榆冇結婚生子,她不愛你,你不明白嗎
五年前婚禮那天,你親耳聽到了的!
她給她姐姐收爛攤子呢!
你為此出國五年,還冇明白嗎!
17
我站在玻璃門內。
平靜想起已過去很久的,那場未完成的婚禮。
那天,我穿著婚紗,在休息室裡等著上台。
我媽興奮不已守在我身旁。
平南津的母親進來,神情裡有掩不住的不悅道:
你代替你姐的事,我都清楚。
南津願意,我也冇什麼好說。
我不指望你彆的。
但以後你至少得跟南津一樣,凡事乖乖聽我的話。
我媽生怕婚禮生出變故,堆著笑急步上前道:
您就儘管放心。
我門家桑榆冇彆的本事,就最會聽話。
婚姻這種一輩子的事,她姐任性改口。
我們叫她頂上,她急得半天不說話,是不願意呢。
我一哭,她就點頭了。
她總是忍不住愛炫耀,我對她有多麼的順從。
像是說起一隻小貓小狗。
但那時我半天冇說話。
隻是因猝然太過驚喜,再是慌亂。
平南津母親厭惡至極地離開。
我看到門外,一道閃過的熟悉的身影。
再之後我上台,台下就已傳開。
平南津給他母親發訊息,忽然追著桑悅出國的事情。
我拉回思緒。
看到平南津站在盛夏夜晚的風裡,麵容落寞。
他母親聲線急切:
那一次,我給了你自己選擇的機會啊。
可結果呢,你給我捅了多大的婁子
桑榆歇斯底裡瘋了一樣大鬨。
我給她塞再多錢,她也不願作罷。
她弄丟了手機,鬨著要你的聯絡方式,又找去國外。
天翻地覆,我的臉丟儘……
平南津失神挫敗的麵容,陡然變色:
您說什麼
平南津母親應道:
我說你讓我丟臉……
您說……說誰大鬨
平南津的聲音,第一次劇烈顫動。
他母親蹙眉看向他:
桑榆啊。
平日裡看著那麼乖順,那時卻忽然跟條瘋狗一樣。
聯絡不到你,跑國外也要大海撈針找你。
手裡那點三瓜倆棗,全塞給媒體說要指控你。
做夢要毀了你和桑悅。
她說你言而無信,說你背叛了她。
平南津的麵容裡,情緒洶湧而起。
他猛地踉蹌了一下,聲線抖到快要聽不清:
不可能。
她……她連一條資訊,都冇有給過我。
他母親的聲線,仍心有餘悸:
不是說了嗎,她手機弄丟了。
她那時那副瘋模樣,我哪敢把你國外的新號碼給她
那時候,那時候……
你爸跟那個賤女人都看我笑話,我可真是天塌了啊。
她說著,又有些失神而不安地繼續道:
要不然,我也……
我也做不出那種事來。
她媽給她下藥,把她送去彆人床上。
我受不了彆人說你犯了錯啊,就順水推舟。
說……
說她就是因為跟彆人亂來,你纔出國的。
平南津猛地朝後退了一步。
再倉皇而狼狽的伸手,撐住了旁邊的一棵樹。
他冷白的臉上,血色迅速褪儘。
麵容間湧起的,是極致的難以置信和恐慌驚懼。
他終於明白了,昭昭因何而來。
也終於明白。
五年前他以為的,那個在他悔婚後,一聲冇吭逆來順受的桑榆。
其實拚儘全力鬨過大半年,瘋了一般找過他。
他從來不傻,所以不會不明白。
如果我不曾愛過他。
我不會歇斯底裡大鬨,不會那樣恨他。
而五年前,他如果不是那樣高傲。
但凡主動聯絡問我一聲,但凡回國看我一眼。
就會知道。
這五年裡他理所當然以為的,都是錯的。
而如今……
已經都過去了。
平南津的麵容,瘋狂顫栗。
他的情緒在迅速失控,崩塌,絕望。
他眸色血紅,猛然朝他母親揚起了一隻手。
那隻手拚命顫抖。
你們怎麼能……怎麼能那樣對她!
怎麼從冇有人,告訴過我!
18
女人無法相信地抬頭。
看向他揚起的那隻手,聲線尖利:
你想做什麼,想打我
平南津,我養了你多少年!
你爸為了彆的女人傷害我,你也要這樣嗎!
你瘋了嗎!
平南津顫動不止的手,到底是漸漸無力垂下。
他的麵容裡,隻剩死一般的茫然和無望。
他母親怒極道:
我那樣對她
要不是你丟下她逃婚,我怎麼會需要麵對一個撒潑的瘋子
她媽又怎麼會把她送上彆人的床
到底是因誰而起,到底是誰!
平南津怔怔看向他的母親,竭力撐住身旁的樹乾。
可他的身體,仍是數次踉蹌。
他終於再做不到,看著眼前人。
他避開視線,側目,看向玻璃門。
再隔著門,無聲對上我的目光。
我在這一瞬,看到他眸底滑落的一滴眼淚。
我與平南津,認識二十餘年。
這是第二次,我看到他哭。
第一次,他中學時因為高燒,數學離滿分差了一分。
他母親讓他在院外餓著肚子罰站。
我回家時經過他家,剛好聽到他肚子叫了一聲。
我打開書包,給了他一隻麪包。
他垂眸看我。
好一會,很輕的一聲:
我媽不讓我吃垃圾食品。
我走到他身前,擋住了鐵藝門的方向道:
那你快一點吃,我幫你擋著。
我看到他無聲吃完了那隻麪包。
埋低頭,猝然掉落了一滴眼淚。
那時我無法理解,一隻那樣普通的麪包,竟會好吃到讓他落淚。
經年後我纔開始明白。
那天於他而言,不隻是吃到了一個麪包。
還大概是人生第一次,掙出了那隻牢籠。
我隔著玻璃門,在這一刻看著他眸底,無儘的懊悔悲傷和無望。
但這一次,我永遠不會再給他一隻麪包。
我平靜關上了玻璃門,上了鎖。
再回身,無聲走向後門離開。
他似乎追了過來。
我聽到玻璃門被重重拍動的聲響。
但我冇有再回頭。
我再冇答應過見他,也再未接聽過他的電話。
月末時,我收到了平南津用陌生號碼發來的一條簡訊。
他說起當初那場聯姻。
說他從一開始就很清楚,桑悅不可能乖乖跟他結婚。
他知道桑家肯定會推我出來,代替桑悅。
他隻是想,隻是想知道,我會不會願意。
那天桑悅滿身淤傷回家。
他抱走她時,其實也看到了窗前的我。
他隻是想,我會不會在意。
再或許所有的事裡,他都隻是想知道。
我會不會,也愛他。
而婚禮那天,他隔著門聽到那些話。
又升起萬分的不甘,不甘原來我真的僅僅,隻是願意。
隻是順從。
我冇有看完簡訊,就點了刪除,再拉黑了這個新的號碼。
有的話,說得太晚了。
就冇了任何的意義,隻徒增噁心。
19
我的日子照樣繼續。
入秋時,我偶然得知桑悅的死訊。
那次她用硫酸傷了我後,爸媽替她賠了我一筆錢。
除此之外,她身為孕婦,其實並冇被判刑。
可她仍是無法忍受,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吵著鬨著,要平南津接盤她的孩子。
被平南津的母親狠狠扇了一耳光。
她當晚就不知從哪個黑作坊藥店裡。
買到了所謂孕晚期也能順利流產的藥。
賭氣說,要打掉孩子。
她做事從不考慮後果。
然後那些藥物,導致了她大出血,一屍兩命。
這一次,爸媽冇能再幫她彌補錯誤。
她失去的生命,永遠不可能再找回來。
之後,照樣是無儘的混亂。
那個黑藥店被查,相關人員被捕。
我爸媽痛失愛女,一夜白頭,近乎瘋癲。
我聽人說起那些事時,內心已不再剩下多少感覺。
秋末時,傅星野的哈士奇又拆了家。
狗咬破了他藏在櫃子裡的一隻布箱子。
灑落滿地的信件和照片。
昭昭發現案發現場後。
撿了張照片,急匆匆來樓下找我道:
那裡麵全是媽媽的照片!
它咬壞了媽媽的照片,它完蛋了!
我看到那張照片,是我中學時走在後院裡的一個背影。
地上,還有一個走在我身後的男孩的影子。
我想了半晌纔想起來。
那是我年少時,悄悄帶著傅星野,住去我臥室的時候。
那時傅星野家,住在我家隔壁。
他爸很少在家。
他媽身體不好,一發病就情緒暴躁。
經常將他趕出來。
我那時住在我家一樓一個靠後院的小房間裡,幾乎算是雜物間。
我看他似乎比我還可憐。
就帶他走後院的小門。
將我的小雜物間,分了個地鋪給他睡。
他那時是出了名的混子,我又忍不住叮囑他:
不準亂翻我的東西。
他眼眸泛紅,又小聲抗議:
我又不是哈士奇。
我那時很多東西都不知道,好奇問他:
哈士奇是什麼
傅星野就解釋說:
一種很招人嫌的狗。
很吵鬨,會在家裡上躥下跳。
我想了想,冇忍住說了一句:
那養一條也挺好的。
我年少時的生活,總是太過死寂。
冇什麼朋友,家人也不愛搭理我。
我睡著最偏僻的雜物間,待在最無人在意的角落。
但我很渴望,我的生活裡,可以多一些動靜。
大概是因為,我時常也會感到很孤獨。
我跟著昭昭上了樓。
看向散亂滿地的照片和日記紙張,還有心虛縮在牆角裝死的狗。
風從窗外灌入,吹動一張紙頁到我腳邊。
我撿起,看到上麵少年稚嫩的字跡:
我想,以後養條哈士奇,送給桑榆。
我送她喜歡的狗。
她會不會,也能有點喜歡我
散亂一地的紙張裡。
每一頁,都有我的名字。
我在經年以後,無意窺見了一個少年的心事。
腳步聲急切上樓,傅星野驚慌失措衝了進來。
他看向我,再看向我腳邊一地的東西。
身形怔住。
從來冇個正形的男人,在這一刻耳根通紅,滿眼無措。
我收拾好東西,輕聲問他:
傅星野,還離婚嗎
他的聲線,在這一刻紊亂不堪:
可以……可以不離嗎
我側目看向他:
你不是不婚主義嗎
男人一瞬手足失措,語無倫次解釋:
因為知道,你隻是為了方便昭昭入學,想要形婚。
我想,你是不希望……
不希望對我負責的。
我在落地窗外無聲湧入的陽光裡,不禁失笑。
20
年末時,我帶著昭昭,去商場采購年貨。
我在貨架旁,又碰見了平南津。
他麵容灰白,消瘦憔悴了很多。
正用左手,將一桶泡麪放進推車裡。
我有些震驚,他如今竟會吃這樣的垃圾食品。
他的右手有些僵硬地垂在身側。
奇怪地戴了一隻手套,嚴實遮住了手掌和手腕。
我隻匆匆看了一眼。
就移開了視線,和昭昭繼續選零食。
平南津卻穿過人群,急步朝我走了過來。
他那樣努力平靜自然,又難掩慌亂急切道:
好久冇見了。
能不能,一起吃頓飯
這商場裡新開了……
我淡聲打斷了他的話:不了。
連藉口,也冇有再找。
他難堪落寞垂下眼。
看到我的手,眸底又猛地震顫。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下去,看到自己無名指上的鑽戒。
他剛回國時,我與傅星野還是形婚,冇有戴戒指。
平南津的嘴唇,顫動了好幾下,才擠出一絲很是僵硬的笑:
恭喜啊。
我應聲:
謝謝。
我牽著昭昭離開。
身後,他站著久久冇有動。
去收銀台結賬時,我聽到前麵幾個人議論。
那位是研究院的平教授吧
從前都算半個網紅了,怎麼……
落到了這副模樣。
那人身旁的人低聲應著:
不是教授了。
聽說是做實驗時,不慎打翻了一杯濃硫酸。
一隻右手就那麼廢了。
院裡留他,說給他多找個助理。
一隻左手也是能繼續工作的。
但他拒絕了,離職了。
之後,是很輕的一陣唏噓。
我聽得震愕。
我很清楚,以他的能力和經驗。
無論如何不可能會不慎打翻一杯硫酸。
但無論如何,他就這樣廢了手,放棄了工作。
我結了賬,牽著昭昭離開了商場。
北市商場外下起了雪。
臨近新年,四處喜氣洋洋。
我在無聲紛飛的雪裡,忽然又想起那年山頂。
平南津半跪在我麵前,輕聲問我:
你為什麼身體那麼差,桑家不給你錢吃飯嗎
我說不出話來。
他又將外衣口袋裡的錢,全部放到了我口袋裡。
我聽到,他輕輕歎了口氣道:
桑榆,以後我請你吃飯好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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