篩士卸藍5qwP露郎 001
分手一年後,顧聿第一次打電話給沈婉霜,一共說了兩句話。
一句是:“新婚快樂。”
另一句是:“你承諾過,我死後,會為我扶棺。”
……
“你成功申請安樂死的電話,打到我這裡了。”
電話中,沈婉霜的聲音冰冷:“用這種方式讓我找你,有意義嗎?”
空蕩的房間裡,顧聿捂著鼻子,鮮血從指縫滴在手機螢幕上,染紅了一片。
他指尖微顫地擦去血跡,看了螢幕上沈婉霜的名字幾秒,才啞聲開口:“對不起。”
電話中沉默了片刻:“顧聿,我們已經分手一年了。”
顧聿微怔,眼前忽而有些模糊。
她是在提醒他,可他怎麼會忘?
一年前,那個大雨瓢潑的夜晚,沈婉霜沒有任何預兆地冷冷對他說出了“分手”。
他站在沈婉霜家門口,在大雨裡整整等了她一整晚。
結果鄰居告訴他,沈婉霜在和他說完分手後,就出國了。
到最後,連個分手的理由,一句再見,都沒留給他。
如果不是這通電話,她估計,永遠都不會聯係他。
顧聿看著窗外冷冷的雨,彷彿又回到了那一天,喉嚨裡被湧堵著說不出話。
半響,他纔回:“我知道。”
“所以你想死,可以死遠點,不用告訴我。”
沈婉霜冷漠地說完,毫不留情地掛了電話。
電話中的忙音響起,像是鼓槌一樣,一聲一聲重重敲在顧聿心頭。
他在地上蹲了很久,才起身去洗淨臉上的血跡。
冷水拍在臉上,電話又響了起來,這次是瑞士的安樂死醫療機構。
“抱歉,因為中午沒打通你的電話,所以打了你的預留電話。”
顧聿疲倦道:“沒事。”
中午那時候,他正巧還在前來瑞士的飛機上。
“安樂死執行需要關於證明你病症的資料,你還需要在瑞士當地再做一次檢查。”
顧聿看著鏡中自己蒼白的臉,無力道:“好的。”
掛完電話,顧聿就打車去醫院。
車輛行駛在瑞士街道上,隱約能看見高聳的阿爾卑斯山。
這座如雪的城市,很多年前,他無數次和沈婉霜說想來看看。
沒想到,最後成了他生命的終點。
檢查報告很快出來,血癌骨轉移,治療已經沒了意義。
顧聿在一眾醫生同情的目光中,習慣地將診斷證明收進了包裡。
剛要走出去,他的腳步卻忽然頓住,連呼吸都猛地窒住了。
他從來沒想過,他還能再次看見沈婉霜!
沈婉霜就站在走廊儘頭,還穿著他之前給她買的大衣,一年沒見,好像又更加穩重了些。
清麗冷豔的臉,深邃淡漠的眼神。
每一處,都讓他在這一年內,無數次帶著回憶入夢,又帶著淚水醒來。
顧聿眼前瞬間模糊,刻意塵封的那些記憶碎片,也如潮水般在腦海中湧現。
從沈婉霜給他折的1530顆滿天星,到戀愛七年來每天不間斷的早安晚安,再到為他一句想你,大雪天開車四百公裡來見他。
他以為他會和沈婉霜一直一直愛下去,直到那天,沈婉霜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留給他冷漠的背影,任他怎樣哭喊挽留,都不曾回頭。
這些過往,顧聿本以為隻要強逼著自己,總有一天,他就都能忘了。
可在看到沈婉霜的那一瞬間,死死壓抑的酸澀還是反撲上來,幾乎將他的心淹沒。
他攥緊手,想,瑞士可真小啊。
沈婉霜也看見了他,微微一怔後,便皺眉走了過來。
顧聿心一顫,剛想說話,就聽沈婉霜冷冷開口:“我說了,彆再出現在我麵前。”
她的臉色很冷,清冷的眉間有些不近人情的淡漠。
顧聿緩緩攥緊了手:“我隻是來做體檢的。”
“體檢?”沈婉霜根本不信。
“這樣的謊話有意思嗎?一年前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不愛你了,死纏爛打了幾次還不夠?現在追到瑞士來,隻會讓我覺得更惡心。”
顧聿臉上的血色頓時一寸寸白了下去。
一年前,他確實不能接受沈婉霜斷崖式分手,所以用了很多種方式找她。
可這一次,不是了。
他看著沈婉霜,喉中微澀,可還沒說話,就聽見一道聲音傳來。
“婉霜。”
顧聿一頓,回頭,就見一個男人走過來和沈婉霜十指相扣。
那男人打量了他一眼,笑著問沈婉霜:“婉霜,這是誰啊?”
他不認識顧聿,顧聿卻認識他。
他是沈婉霜的男朋友,或者說,現男友——江翊。
沈婉霜唇瓣微動:“前……”
“鄰居。”
顧聿打斷她,低聲道:“我們隻是前鄰居。”
沈婉霜頓住,眸光沉了沉,沒說什麼。
江翊聞言,笑著走到顧聿麵前,伸手:“你好,我是婉霜的未婚夫。”
未婚夫三個字他咬得很重。
顧聿低下頭,看見江翊手指上戴著一枚戒指。
戒指上的鑽石在陽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深深刺痛了顧聿的眼。
他下意識問:“你們要結婚了?”
江翊幸福地笑著:“是啊,婉霜上個月剛向我求婚。”
“哦……恭喜啊。”
顧聿抬眸看向沈婉霜,故作輕鬆道:“日期是哪一天啊?”
沈婉霜看他片刻,淡淡說出了一個日期。
“7月1日。”
顧聿頓住,隻覺得像是有一把刀狠狠插進了他的心裡。
他臉上的笑意再也維持不住。
7月1日。
那天是他,安樂死的日子。
7月1日,是一個很特殊的日期。
那天,是顧聿的生日。
三年前,也是那天,沈婉霜向他求了婚。
他或許永遠也不會忘了那個夜晚。
蠟燭火光明明滅滅,蛋糕上畫著他最愛的滿天星辰……
二十三歲的沈婉霜無比虔誠地將所有家當全堆在他麵前。
“這是我的車,這是我的房產證,這張卡裡有我的所有資產。”
幽幽燭火映照她稚嫩的臉龐,她深吸一口氣,鼓足了勇氣抬頭看向他。
“我以為開口的時間地點很重要,後來才發現,其實唯一重要的隻有你,我知道你一直想去瑞士,但我已經等不及了,我們可以在瑞士結婚,此刻,我隻想知道……”
“顧聿,你願意和我結婚嗎?”
過往的畫麵,一幀一幀回放在他的眼前。
現在,他們如約一同站在了瑞士的土地上。
沈婉霜走向婚姻,而他,走向死亡。
顧聿看著沈婉霜,她還是那張臉,卻再看不到過去的一點影子。
他深吸一口氣,淚水瘋狂在心裡流淌,可臉上卻沒有一滴淚。
他笑著說:“恭喜,祝你們幸福。”
醫院迴廊的風聲嗚咽,不知道是在為誰哭泣。
從醫院出來,顧聿去醫療機構送資料。
工作人員接過資料:“施行安樂死時,需要親屬在場……”
他說著看向顧聿無人的身後,目光頓了頓。
顧聿“嗯”了一聲。
“我一個人就可以了。”
工作人員沒再說什麼,微微歎了口氣。
“還有3天時間,你……就好好享受最後的時光吧。”
離開機構後,顧聿接到了沈婉霜打來的電話。
他愣了幾秒,才接起來。
電話那邊沒有說話,隻有輕淺的呼吸聲,可顧聿還是紅了眼眶。
他暗罵自己沒用,深吸一口氣,才顫聲喊道:“沈婉霜……”
下一刻,那邊傳來江翊的聲音:“不是她,是我。”
恍如一盆冷水從頭淋下,顧聿猛地驚醒:“抱歉,有事嗎?”
“明天我和沈婉霜去挑婚紗和西裝,她說讓我來選,但我眼光不好,身邊也沒有彆的朋友,我想讓你幫我一起挑,可以嗎?”
電話中江翊聲音溫柔。
顧聿攥緊手機,下意識想拒絕:“我……”
可話沒說完,就被沈婉霜淡漠的聲音打斷:“明天上午十點,位置簡訊給你。”
她說完,不給顧聿任何拒絕的機會,掛了電話。
不過片刻,顧聿就收到了沈婉霜發來的位置和五千塊。
還有一句話:“勞務費,我不想讓江翊不開心,拜托了。”
顧聿看著這句話,在原地站了很久,纔回複:“好。”
第二天,顧聿如約到婚紗店。
他坐在沙發上,看著江翊拿著婚紗和西裝的圖冊,笑著問沈婉霜好不好看。
沈婉霜溫柔地看著他,每一件都說好。
顧聿怔怔地,忽然想起很久以前。
沈婉霜也曾拿著婚紗和西裝的圖片給他看,笑著說要成為世界上最美的新娘站在他身邊。
那時,她眼中的甜蜜彷彿能將人溺亡,他陷在那雙眼睛裡,就真的以為,他們一定會步入婚姻的殿堂。
從未想過,一年後的此刻,他會成為窺探沈婉霜幸福的前男友。
一陣陣的疼意直往顧聿心口竄,他彆開視線不想再看,江翊卻拿著選好的照片遞到他眼前。
“她說我眼光太差了,這套明明很好看啊,她就非說不行,死都不要這一套,你來看看行不行?”
顧聿低頭,就看見圖冊上,江翊選的正是他曾經說過喜歡的那套。
所以,沈婉霜纔不想要這套嗎?
顧聿不由脫口而出:“你還記得……”
“記得什麼?”
沈婉霜挑眉,語氣淡淡地打斷他:“我隻是覺得,款式太舊了。”
顧聿怔怔看著沈婉霜冰冷的神情。
半響,他點點頭:“是,是過時了。”
款式過時。
人,也過時了。
他想體麵地笑笑,把這個插曲帶過去,卻怎麼也彎不起唇角,隻能低下頭掩飾。
卻突然感覺鼻尖一熱,鮮紅的血滴在畫冊上。
他一愣,剛想去擦,卻見沈婉霜猛地站了起來。
“你怎麼回事?”
顧聿心頭一跳,迅速彆過臉想要掩藏。
就見沈婉霜走到他麵前,將他手裡的圖冊一把抽走。
見她看著上麵的血跡皺起眉。
顧聿才明白她原來是在關心圖冊。
“抱歉……不小心弄臟了。”顧聿抖著聲音道。
江翊立即遞過紙巾,皺眉看向沈婉霜:“還管那個乾什麼?顧先生,你要不要去醫院?”
顧聿搖搖頭,接過紙巾堵住鼻子:“感冒上火,等一下就好了。”
絕症之類的話,說給馬上就要結婚的前女友,豈不是徒惹人煩。
沈婉霜沒說話,隻是皺眉看著顧聿蒼白的臉色。
顧聿去衛生間止住了血。
出來時,江翊已經換上一套白西裝。
他沒有選之前說喜歡的那套,而是換上了另一套白西裝和婚紗,笑著讓沈婉霜評價。
“這件白西裝搭配你的婚紗怎麼樣?”
沈婉霜溫柔注視著他:“很好看。”
她眼中倒映著江翊的影子,彷彿江翊一出現,她的世界就隻剩下了一個人。
顧聿忽覺有些窒息,他低聲道:“我還有事,我要先走了。”
“等等!”江翊叫住他:“我和那婉霜在瑞士都沒什麼朋友,好不容易碰見以前的朋友,我可以請你做我的伴郎嗎?”
顧聿指尖一顫:“抱歉,我的簽證到時候就到期了。”
給前女友做伴郎這種事,他做不到。
江翊“哦”了一聲,十分失望:“這樣啊,那太可惜了,以後有時間再聚吧。”
顧聿蒼白笑笑:“好。”
他拿起包,往外走去,到門口時,卻又忍不住回頭,最後看了沈婉霜一眼。
沈婉霜坐在沙發上,一眼也沒看他,和當初分手時一樣絕情。
自動門“哢——”的一聲關上。
徹底將他與沈婉霜隔開了兩個世界。
顧聿忍住眼淚,往酒店走去。
瑞士的街頭,人很少,但來往的人臉上笑容都是輕鬆的。
顧聿走著走著,突然看見了一家酒館。
他腳步微頓,不由就走了進去。
他曾經很喜歡喝酒,但自從得病之後他就沒喝過了,本以為能酣暢淋漓喝個大醉,可一瓶下去竟就有些反胃了。
他晃晃悠悠去結賬,突然看到老闆身後的照片牆上,都是情侶照。
老闆留著大鬍子,笑容可掬:“我們酒館內,情侶拍照可免單哦。”
顧聿搖搖頭,剛想說自己是一個人,目光卻忽然頓住。
他看見照片牆最上麵的一張照片,竟然是沈婉霜和江翊的合照。
而日期是:2024.3.11.
那時候,他和沈婉霜還沒有分手!
顧聿隻覺腦子“嗡”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
他整個人完全僵在原地,心底有股涼氣開始緩緩在血液中流淌。
老闆還在說著什麼,他卻什麼也聽不見了。
他怔怔走出去,突然一個人追了上來:“先生,我注意你很久了,要不要去我家裡認識一下?”
顧聿搖頭拒絕,那人卻抓著他的手臂:“先生,給個麵子吧。”
她說著,就要把顧聿往裡麵拽。
“放開!”
顧聿忍著不舒服把人推開,眼看著那女人又要上手。
一個人突然出現拉開了那個人,語氣冰冷。
“滾!”
看著那女人悻悻離開,沈婉霜才皺眉看向顧聿。
“瑞士的酒館不安全,如果連這點安全意識都沒有,勸你還是早點回國,省得浪費力氣與時間來救你。”
顧聿怔怔看著她,良久,纔回過神來:“謝謝。”
他說完,又啞了聲音:“不過也幸好來的是這家酒吧,才能被你救了吧。”
沈婉霜皺眉:“你想說什麼就直說。”
顧聿唇邊勾起一抹諷笑:“2024年3月11日,我都不知道你那時候就和江翊在一起了。”
他通紅的眼看向沈婉霜:“沈婉霜,原來像你這種人,也會出軌啊。”
沈婉霜黑眸幽深,沉默了下來。
顧聿含淚,再也笑不下去,他猛地伸手推她:“說話啊!”
他激動到指尖都在顫抖,可沈婉霜卻隻是後退了一步,平靜地看著他:“你不是都看見了嗎?”
冷冷一句,就把他的所有話堵在了喉間。
顧聿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沈婉霜抬起眼皮與他對視,淡淡道。
“我出軌了,和你沒分手時,我就愛上江翊了,這就是你要的答案,滿意了嗎?”
顧聿心臟一陣尖銳的痛楚,痛得連呼吸都困難起來,喉嚨裡被湧堵著發不出一點聲音。
他以為他已經可以坦然麵對所有的過去,他以為沈婉霜不會再有任何事能傷害到他……
原來,她還能更加絕情。
顧聿緊咬著唇,眼淚還是不受控製地落了下來。
他伸手用力抹去:“好,我知道了。”
說完,他轉身要走,眼前卻忽然一片模糊,隨即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恍惚中,聽見沈婉霜在喊他。
等他再次醒來,已經在醫院了。
顧聿看了眼蒼白的天花板,轉頭,就看見沈婉霜正站在他床邊。
她手上拿著他的病曆單,臉色無比冰冷。
顧聿心一顫,就見沈婉霜抬眸看向他,冷淡道。
“發燒就在家休息,不要出門。”
瑞士的醫生,很注重病人隱私,並沒有告訴沈婉霜他的病。
顧聿回過神來,鬆了口氣:“我知道了,謝謝。”
“生病需要人照顧。”沈婉霜看了他一眼:“你爸媽電話打不通。”
顧聿一怔,頓了很久,才低聲道:“他們已經不在了。”
沈婉霜愣住:“什麼意思?”
顧聿看向窗外,神色淡淡。
“和你分手的兩個月後,我爸媽就出車禍去世了。”
然後再兩個月,他檢查出了病,之後,就是無儘的化療,和一眼看不到頭的黑暗。
沈婉霜的表情一下空白了,她緊緊盯著顧聿的臉。
死寂許久,沈婉霜才鬆開緊握的手指,啞聲開口:“抱歉,我不知道這件事。”
顧聿哂笑一聲:“我和你又沒有關係了,這件事和你無關。”
沈婉霜又是一陣沉默,她垂下眼睫,把餐盒放在顧聿身邊。
“先吃飯吧。”
顧聿開啟,發現裡麵的菜竟都是自己喜歡的。
他心猛地一顫,緩緩吃了兩口,隻覺鼻尖都開始泛酸,越吃,就越酸。
他放下筷子,問沈婉霜:“你還有事是不是?”
沈婉霜眼神暗了暗,還是說出口:“江翊見到你……很開心,所以,我希望你能再考慮伴郎的事情,簽證的事我會幫你解決,還有什麼要求,你可以儘管提。”
顧聿指尖緩緩收緊:“你也想讓我去嗎?”
“我不想讓江翊失望。”
顧聿說不出話了,隻覺眼前剛才還美味的食物,此刻全部化作苦澀。
沈婉霜啊沈婉霜,我怎麼從來不知道你是這麼殘忍的人。
當初那麼絕情的分手,現在又那麼狠心地要讓我親眼看著,你和彆的男人結婚。
顧聿眼前模模糊糊的,他吸了吸鼻子,彆開視線:“可以,隻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給我拍張照。”
明明是很簡單的要求,沈婉霜卻微皺起眉。
看來,她還記得以前和他討論過的“出軌”話題。
當時他煞有其事地對沈婉霜說。
“等結婚後你要是敢出軌,我就房子車子都不給你,讓你喝西北風去吧。”
明明隻是一句玩笑話。
可那時的沈婉霜卻一臉嚴肅地看著他:“如果真有那天,你就把我們的合照放到我婚禮上去,當眾揭穿我渣女本性,讓我身敗名裂。”
當時,兩人誰也沒想到,後來真的會有這天。
顧聿看著沈婉霜糾結的樣子,眼眶微熱:“放心,隻是普通的照片而已。”
——隻是普通的,遺照而已。
他還是狠不下心,明明知道沈婉霜出軌了,明明曾經商討過怎樣報複她。
可再次見到沈婉霜,他還是沒出息的,什麼都做不了。
顧聿想在日內瓦湖旁拍下最後一張照片看,背景能拍下聖潔的阿爾卑斯山。
沈婉霜開車來接他,到了湖邊,顧聿才發現江翊也在。
顧聿一怔,江翊就笑著對他說。
“聽婉霜說你答應做伴郎了,我很開心,但是婉霜不會拍照,還是我給你拍吧?”
顧聿沉默了下來,其實誰拍都可以,但是想到昨晚在酒吧看到的那張照片。
他到嘴邊的話頓住:“我想,讓沈婉霜拍。”
他有些卑劣的,想要報複一點,就這一點……
沈婉霜沉默地看他片刻,隨後對江翊道:“我很快就拍好。”
顧聿站到湖邊,風有些冷。
他抿了抿唇,強撐著微笑,儘量讓自己看起來快樂些。
在沈婉霜按下快門的那一刻,一旁的江翊突然捂著胸口,喚道:“婉霜,我有點難受……”
顧聿就看見沈婉霜臉色一變,立即放下相機,快步走到江翊身邊,緊張地扶著他就往車上去。
“我帶你去醫院。”
顧聿就這樣愣愣的看著沈婉霜扶著江翊上了車。
接著汽車轟鳴,轉眼之間就消失在了他眼前。
半響,顧聿拿起相機,翻看裡麵的照片。
那是一張很模糊的照片,根本看不清人影。
這就是,他最後的照片。
顧聿看著照片,隻覺得冰冷的風灌進他的身體,涼得他喉嚨發疼。
良久,他才收起相機,打車去了安樂宕機構找到工作人員。
“合同上寫著,死者生前可以提出一個願望。”
工作人員點頭:“是的,我們會儘力滿足。”
顧聿微微一笑,把眼底的淚都隱去。
他輕聲對負責人說。
“我希望在我的葬禮那天,請沈婉霜來扶棺。”
顧聿留下了沈婉霜的電話,隨後,走出了機構。
剛到街上,就收到了沈婉霜發來的一個教堂地址。
“婚禮彩排,需要伴郎到場。”
顧聿打車去了教堂。
剛到化妝間,就看見沈婉霜在化妝間和江翊商量捧花的品種。
他心頭一酸。
其實這張婚禮上的教堂,白鴿,花束,都很普通。
但每一個又都格外的細心,一眼就能看出是全部都是用心設計過的。
沈婉霜真的愛一個人時,是真的能把心都掏出來啊。
顧聿走到二人身後。
江翊轉頭看見他,興奮道:“你來了?正好看看我有沒有什麼沒準備好……哎呀!看我,都忘記戴那條手鏈了。”
他懊惱地拍了下自己的腦袋,拉開抽屜拿出一條手鏈。
顧聿隻看了那手鏈一眼,就猛地怔在了原地。
那是……他兩年前給他和沈婉霜設計的情侶手鏈!
沈婉霜曾承諾過他會找人做出來,等到七週年的那天送給他。
顧聿大腦一片空白:“這是……哪裡來的?”
“這個啊,婉霜送我的啊。”
江翊戴上手鏈,和沈婉霜十指相扣:“去年有一天晚上停電了,婉霜陪了我一個晚上,之後我們就確定了關係,手鏈也是那天給我的。”
“那天,是幾月幾日?”顧聿艱難地問道。
江翊想了想:“2月17。”
顧聿隻覺得耳邊清脆的一聲,心徹底破碎了。
2月17,那是他們相戀七週年的夜晚。
顧聿怔怔看著那條手鏈,隻覺心底有把尖銳的刀,在一刀一刀地剜絞著,痛得說不出話來。
這時,門外有人喊江翊,江翊走了出去。
房間裡,隻剩下顧聿和沈婉霜。
寂靜的空氣裡,顧聿輕聲開口:“紀念日那天,你明明跟我說,你出急診。”
他有些不理解,又有些難以置信:“可是你那晚,怎麼會在江翊那裡呢?”
沈婉霜沉默了片刻,便說:“是我騙了你。”
顧聿怔了怔:“哦,所以去年2月23,你說醫院部門聚餐,也是騙我的?”
“那天,江翊生日。”
沈婉霜語氣無比淡然。
顧聿瞭然地點頭,眼中卻漸漸浮現水霧,他啞著聲音問。
“那3月6日,你說有手術……”
“我陪江翊去了遊樂場。”
“3月15日……”
“他做噩夢,我去陪他。”
沈婉霜抬眼直直看著他,這一次卻不用他問,她接著說。
“4月7日,我說出差三天,是陪江翊去三亞旅遊。”
“4月13日,我和江翊去泰山看了日出,4月22,我和江翊去了洱海,5月3日,我和江翊從日本度假回來,他說要結婚,於是第二天我和你分了手,你還要聽嗎?”
她將事情一件一件輕描淡寫地說著。
顧聿喉嚨像是被棉花堵住,他張了張嘴,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這個人,真的能這麼平靜又坦然地在他麵前,往他心上插上一把把刀子。
連帶著過往的一切,都在這一刻,被徹沈婉霜徹底底的殺死了。
顧聿心痛的幾乎窒息,他死死咬住唇,卻還是不受控製的喊出聲。
“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麼對他?
他明明,什麼也沒有做錯,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沈婉霜靜靜地看著他:“答案,有意義嗎?”
顧聿渾身顫抖著,眼前一片模糊。
如果是一年前,他一定會怒聲質問沈婉霜,你憑什麼這麼理直氣壯?你難道就沒有一點愧疚嗎?
可是現在,他做不到。
因為他要死了。
再過幾天,他就要死了。
所以這一切的答案,確實都沒了意義。
門被重新開啟,江翊走了進來,奇怪地看著他們:“彩排開始了,你們在說什麼呢?”
顧聿彆開視線,伸手擦乾眼淚,徑直往外走去。
彩排時,他站在角落裡,聽著主持人詳細地安排婚禮。
“新娘到時候從門外進來,伴郎將新孃的手,送入新郎手中。”
“之後新郎和新娘站在這裡,要念誓詞,新郎還記得誓詞嗎?”
一直出神的顧聿回過神,抬頭就看見台上,沈婉霜牽起了江翊的手,無比虔誠地說道。
“我願意嫁給麵前這位男子為妻,安慰他,保護他,愛惜他,視他如珍寶,無論疾病還是健康、富裕還是貧窮,始終如一地待他至永遠。”
她說這句話時,眸中的溫柔地如同海洋,彷彿能將人溺死在這一片深情與甜蜜裡。
顧聿僵硬地站著,彷彿連呼吸都伴著痛。
眼前這一幕,曾是他無數次幻想的婚禮。
眼前這個女人,十分鐘前對他說出那樣殘忍的過往。
而他,此刻卻要親眼見證他們的幸福時刻。
實在是,太諷刺了。
顧聿深吸一口氣,轉身想要離開。
這時,卻聽主持人喊道。
“接下來,請伴郎上台,為新人送上祝詞!”
話音剛落,所有人的目光霎時間儘數落在了顧聿身上。
顧聿強自僵硬地站著,卻挪不動半步。
這時,他的手機鈴聲突兀地響了,顧聿立即道:“抱歉,我有事,要先走了。”
說完,他拿起手機,逃也似的走出去。
走到外麵,他才接起電話,是醫療機構打來的。
“顧先生,醫療機構有兩種死亡方式,這次來電是想確認,你是要用注射死亡還是服藥。”
顧聿閉了閉眼,低聲道:“注射。”
服藥,太苦了。
儘管所有的苦他都嘗過了,可他最怕的還是苦。
掛完電話,顧聿轉身想走,卻看見沈婉霜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後。
“我送你回去。”
車上,一路寂靜。
到了酒店樓下,顧聿要下車,沈婉霜卻拉住他的手腕。
“這裡有噴泉,我重新給你拍張照吧。”
顧聿想拒絕,可看看沈婉霜,還是沒能說出口。
他走到噴泉邊,沈婉霜拿出手機,準備給他拍照的時候卻說。
“其實,是江翊刻意交代我來給你重拍的。他上次耽誤了你拍照,很是自責。”
顧聿渾身僵住:“你想說什麼?”
沈婉霜頓了頓,才眼神幽深的開口:“我們的事,他不知道,你不要對他有敵意。”
所以,她送他回酒店其實也是為了江翊。
是因為她怕他記恨、報複江翊。
顧聿這一刻有些窒息,他垂下頭,麻木的開口:“我不會的,你放心。”
沈婉霜不置可否,拍完照後送顧聿進酒店。
等待電梯時。
沈婉霜又說:“我們之前來瑞士時,也是住在這個酒店,江翊身體不好,這個酒店有專門的醫療部……”
她語氣透著一絲心疼。
“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
“電梯來了。”
顧聿打斷沈婉霜,不再看她一眼,快步走進電梯。
電梯門很快關上,紅色的數字一層層跳躍。
這一刻,顧聿再也強撐不住,腳下一個踉蹌。
溫熱的液體滴在手背上,他低頭一看,果然是血。
回到房間,顧聿開啟藥瓶,倒出了最後的兩顆藥。
吃下去過了半個小時,才止住了鼻血。
他剛去洗了臉,手機就收到一條通知,是雲盤相簿發來的。
“明天就是新一年生日了,看看這兩年都發生了什麼吧?”
顧聿愣了愣,點開相簿。
映入眼簾的是他兩年前生日的照片。
幽暗的生日蠟燭的燭光中,爸爸也在,媽媽也在,沈婉霜也在……
他在他們中間,笑容燦爛得像是擁有了全世界。
顧聿怔怔地看著這張照片,看著看著,眼淚一滴滴從眼眶湧出。
這時,門鈴聲響起。
顧聿擦了擦眼睛,開啟門,卻看見沈婉霜站在門口。
走廊幽暗的燈光落在她的眼尾眉梢,清冷豔麗地同照片上一模一樣。
顧聿心頭驟然一顫,他剛想說話,餘光卻又看見她身邊的江翊。
他猛地清醒過來,握緊了門把。
“你們怎麼過來了?”
江翊舉起手裡的小蛋糕,和沈婉霜一起走進房間。
“剛剛才知道你明天生日,還讓你來參加我們婚禮,實在是太抱歉了,所以刻意來送蛋糕,就當提前給你過生日了。”
顧聿看著他手中的奶油蛋糕,一時有些反胃。
從化療以來,他最不能吃的就是油膩的東西。
“抱歉,我……”
他剛想拒絕,沈婉霜卻拿過蛋糕,徑直塞進他手裡。
“江翊親自買的,你不要浪費。”
顧聿愣住,看著沈婉霜強硬的眼神,還是接下了。
嘗了一口,油膩的奶油在口中劃開,顧聿攥緊叉子,強行扯出一抹笑。
“很好吃,謝謝。”
“是吧,這是婉霜帶我嘗遍整個城裡的蛋糕店,選出的最好吃的一家店呢。”
江翊溫柔地笑著:“彆看她這個人很悶,但其實很浪漫啊,婚禮上的蛋糕,要最好吃的,她還包下了整個城裡所有的滿天星,連戒指都是她親手設計的,一個醫學生,這些真不知道是誰教的……”
顧聿一件件聽著,隻覺得口中甜膩的蛋糕越來越苦澀。
蛋糕、滿天星、設計……
都是他親手教給沈婉霜的,沒想到,現在卻親眼見證,她將這些全都給了另一個男人。
顧聿看著沈婉霜依舊麵無表情的臉,握緊了手指。
他強力克製著,讓聲音聽起來很淡:“可能是,某個朋友教的吧。”
江翊挑眉,還要說什麼,沈婉霜卻伸手拉起了江翊。
“蛋糕送了,祝福說完了,我們該走了,明天婚禮不要遲到。”
“婚禮,是幾點?”
顧聿多問了一句。
沈婉霜看他一眼:“上午十點。”
顧聿愣了愣,他低頭,就看見手機裡醫療機構十分鐘前發來的簡訊。
“您預定的安樂死時間為,明天上午十點。”
顧聿抿緊了唇,一時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什麼心情。
沈婉霜疑惑道:“怎麼了?”
顧聿抬頭看著她,強行擠出一個淡然的笑:“沒什麼。”
沈婉霜沉沉看了他一眼,隨即彎腰對江翊說了一句什麼,江翊點點頭先離開了。
看著江翊走遠,沈婉霜才走到顧聿麵前,遞給他一張機票。
“參加完婚禮後,你就回國。”
顧聿一怔,隨即不可置通道:“你是在擔心我會破壞你們?”
沈婉霜眸光幽暗,不置可否:“我不想我和江翊之後出現任何意外。”
顧聿的心臟突然抽痛起來。
他眨了眨眼睛,想要忍住卻仍舊忍不住地熱了眼眶。
他根本就破壞不了他們,因為他早就已經沒有時間了。
顧聿重重吐出一口氣,看著沈婉霜,一字一句道:“沈婉霜……”
沈婉霜垂眸看著他,眼底一片黑暗。
顧聿的胸口彷彿被她深沉的眼神堵住了,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才含淚微笑著道:“沈婉霜,我祝你,新婚快樂。”
沈婉霜走後,顧聿回到房間,看著桌上沒吃完的蛋糕。
蛋糕上的奶油早已融化下榻,上麵的巧克力碎片落在桌上。
顧聿站了片刻,走過去,坐在桌邊一口口吃著。
時間已經過了十二點,今天就是他的生日。
祝你生日快樂啊,顧聿。
你即將要死在自己生日的這一天。
顧聿看著空蕩的酒店,吃光了最後一口蛋糕,眼淚早已裹了滿臉。
他的二十七歲,他僅有的二十七年。
第二天,顧聿早早下樓退了房。
瑞士真的很小,他走出酒店就能看見成排的婚車。
婚車上寫著燙金的中文——“祝沈婉霜和江翊新婚快樂。”
顧聿看了那些車片刻,隨後轉身,打車去了醫療機構。
醫護人員早已經準備好了。
顧聿選了一個靠窗的房間,透過窗戶,遠處的阿爾卑斯山脈清晰可見。
他躺在床上,醫護人員一切準備妥當後,將一個控製器交到了他的手裡。
“推動開關後,三十秒內就會陷入沉睡,四分鐘左右將永遠離去,如果反悔了,隻需要將開關往回推即可停止。”
“在此之前,你有任何遺言,或者信件我們都可以代為轉交。”
顧聿怔愣著,他想說不會有人想聽他的遺言了。
可話到嘴邊,還是繞了個彎。
“那就等給我抬棺的那個人來了,請告訴她,讓她把我葬在我父母身邊吧。”
讓他回到爸媽身邊,一家團圓。
顧聿說完,最後看了一眼遠方的碧藍天空,就堅決推動了開關。
冰涼的液體流入體內,他並沒有覺得痛,隻是很冷,渾身都冷。
恍惚間,他彷彿聽見遠處教堂的鐘聲敲響。
悠揚的回聲回蕩在他耳邊,他知道,沈婉霜的婚禮開始了。
在他生日這天,在他忌日這天。
兩行淚順著眼尾落下,顧聿緩緩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另一邊,教堂。
“聯係不上顧聿啊,怎麼辦?”
江翊有些著急:“再過幾分鐘婚禮就開始了,他不會反悔給我做伴郎吧?”
沈婉霜皺眉看著打不通的手機,抿緊了唇要往外走去:“我去找他。”
“那還是算了吧!”
江翊喊住她,“不要伴郎也可以的,你不要耽誤婚禮了。”
沈婉霜沉默了片刻,不知為何,心中總有一絲不安。
她看了眼窗外,還是有些焦急:“我很快回來,不會耽誤。”
她抬腳往外走去,手腕卻被江翊猛地扯住。
“沈婉霜!你到底想乾嘛?彆忘了你曾經答應過我的事!”
江翊死死拉住沈婉霜的手:“我爸媽和哥哥,可都是因為你而死的!你現在是想要拋下我嗎?!”
沈婉霜渾身一僵,隻覺得腳下猶如千萬斤重,再也邁不出去。
她死死抿緊唇,良久,才收回腿。
這時,高昂的鐘聲忽然響起,驚起林間一片飛鳥。
所有人俱是一怔。
沈婉霜就聽見教堂的鐘聲整整響了十三聲,赫然是喪鐘!
一股莫名的恐慌忽然縈繞心頭。
下一刻,她聽見教堂廣播聲驟然響起。
“今天有一位遠道而來的中國客人,在這裡選擇了安靜地離開人間,讓我們為他祈禱吧,願主保佑他的靈魂升入天堂。”
“他的名字是,顧聿。”
鐘聲回蕩在寂靜的教堂中,經久不息。
沈婉霜耳中一陣轟鳴,她問江翊:“廣播裡說的那個人是誰?”
江翊一臉震驚站在原地,他看著沈婉霜空白的神情,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沈婉霜僵硬的後退了一步,她猛地掙開江翊的手,快步走進教堂,急迫地抓起一名正在默哀信徒,聲音沙啞的問。
“廣播裡說的人是誰?”
那信徒奇怪地看她一眼:“好像是叫顧聿,你認識嗎?”
沈婉霜徹底怔住了,她不可置信地後退了一步。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明明昨天,他還好好地站在她麵前,對她說新婚快樂。
她渾身冰冷,忽然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她看著那串不斷跳動的號碼,隻覺得心一點點沉入深淵,彷彿隻要將電話接通,她就能知道一切。
她指尖有些顫抖地落在螢幕上。
江翊從身後抱住她,哽咽著說:“什麼事都在婚禮後說好不好?今天是我們的婚禮,你說過我們要辦一場最完美的婚禮。”
他有預感,一旦接通電話,沈婉霜為他編織的這場美夢就要醒了。
滾燙的淚水滲透禮服,落在沈婉霜的後背。
她握緊手機,點選了接聽。
下一刻,全然陌生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沈婉霜小姐是嗎?這邊是安樂宕機構,顧聿先生安樂死前,希望在他死後,你能將他的骨灰送回國。”
沈婉霜定定站在原地,心底有股徹底的涼意緩緩在血液裡流淌。
“你說……什麼?什麼安樂死?”
她沙啞著問完這句,情緒彷彿徹底爆發般,嘶吼著問:“他怎麼會安樂死,他……”
突然,她頓住了,她想到三天前,她接到過一通電話,電話中,說顧聿預約了安樂死。
可她當時怎麼說的,她說:“要死就死遠點。”
她忽然想起了這句話,感到整顆心被千刀萬剮,痛得喘不過氣來。
她拉開江翊的手就往外走去。
江翊攔在她麵前:“婉霜,你在我媽臨死前你答應過她的什麼,你忘了嗎?”
沈婉霜怔怔地低頭看他,彷彿根本不認識他,眼神穿過他落在很遠的地方。
她的臉色無比慘白。
“對不起,江翊,對不起……”
她推開江翊,快步走到車內,發動了汽車。
身後傳來江翊的聲音,她卻什麼也聽不見了。
汽車飛馳顛簸的開著,世界混沌而虛幻,沈婉霜似乎跌入了白茫茫的霧氣之中,卻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隻有轟轟作響的腦中在閃回著過往的一些片段。
醫院裡,他說:“我是來體檢的。”
鮮血一滴滴落在畫冊上,他說:“感冒上火了。”
醫院裡,他看著窗外,神色淡淡地說:“我爸媽,都不在了。”
“沈婉霜,能給我拍張照片嗎?”
其實她沒告訴顧聿,他的臉色真的很差。
差到連酒店橙紅的燈光落在他臉上,都顯得蒼白。
他的笑也那樣蒼白,眼中的淚水,卻是透明的。
他說:“沈婉霜,我祝你,新婚快樂。”
“吱——”的一聲,汽車猛地在醫療機構前刹車。
沈婉霜強撐著走進機構,周圍是一片死寂的慘白,濃重的消毒水縈繞在空氣裡,帶來一陣陣的窒息。
有人看了見她:“你是誰?來乾什麼的?”
“我來找人的。”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我來找顧聿。”
“顧聿?顧聿已經死了,現在估計在火化了。”
那人說:“你就是他死前交代的,送他回國的人吧?”
沈婉霜眼神空洞地看著那人。
“我是他安樂死的負責人,他死前留下了一本日記,既然你和他認識,這本日記你就替他一起帶回國吧。”
那人拿出一本日記遞給沈婉霜。
沈婉霜木然的翻開,隻看了一眼,死死壓抑的痛楚,就如同決堤般從胸口湧入眼眶。
眼淚一滴滴落在紙頁上,模糊了上麵的字跡。
第一頁。
“2024.7.1,天氣,晴。”
“今天是我們分手的第二個月,沈婉霜,我要死了。”
2024年5月21日。
上海下了七天的雨,終於在那一天,出了很大的太陽。
顧聿親手給父母下葬,然後,在醫院收到了自己的檢查報告。
“癌症。”醫生說,“發現時,已經骨轉移。”
簡單來說,就是無藥可醫。
“化療,也隻能延長壽命。”
窗外的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金燦燦的陽光,一絲一縷地灑在顧聿身上,卻像冰一樣冷。
他看著那份檢查,聲音有些顫抖。
“最多,還有多久啊。”
醫生沉默了片刻,隻是說:“儘早接受化療的話,堅持的時間會更長一些。”
顧聿點點頭,喉中卻哽塞地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他剛剛纔在爸媽墓前,說一定會好好活下去,沒想到這麼快就食言了。
接下來的兩個月,他在醫院做了四次化療。
第一次化療前,他在網上,搜尋各種關於癌症,關於化療,抱著無限恐懼去接受,最後卻發現,痛苦還是遠遠超過他心裡的預期。
骨髓抑製的作用增強,血細胞逐漸減少,一種難以描述的痛苦將他淹沒。
夢裡,他還能夢見爸媽與沈婉霜,像是在懸崖邊苦苦掙紮,睜開眼,卻發現懸崖上空無一人。
內心的折磨遠遠比肉體的更加痛苦。
在第四次化療後,他回家,看見了家門口擺著一個蛋糕,纔想起那天是7月1日,是他的生日,這是爸媽死前,親手給他設計的蛋糕。
他把蛋糕提進門,淺淺吃了一口,卻沒有想象中的甜,是苦的,帶著反胃的痛楚。
一滴滴眼淚就這麼砸了下來。
透過朦朧的視線,他好像看見了爸爸媽媽,笑著對他說:“要幸福啊,要快樂啊。”
他哭了半晌,壓抑的哭聲回蕩在寂冷的房間裡,卻發現自己連個宣泄的出口都沒有。
“2024.7.1,天氣,晴。”
“今天是我們分手的第二個月,沈婉霜,我要死了,給你打的電話你還是沒有接,我知道你不想見我,可我隻是,太想和你說說話了,沈婉霜,我沒有彆人可以說話了。”
沈婉霜指尖顫抖起來,她讀到這一行,眼前徹底模糊不清了。
那個電話,她記得那個電話,她沒有接,然後,把電話拉黑了。
她以為顧聿有他爸媽陪著,不會痛苦的。
她真的以為,他的世界沒有她是不會有不同的。
“2024.8.23.天氣,小雨,沈婉霜,生日快樂,你現在在做什麼呢?上次給你打電話,你把我電話拉黑了,所以我不敢聯係你了,可是我還是想問你,為什麼和我分手呢?如果再見麵,能不能告訴我答案?但我知道不會有這個機會了,因為我已經放棄化療,申請了瑞士的安樂死。”
“2025.1.3,安樂死的申請通過了,我知道,你也去瑞士了,你說死前能不能那麼巧合的,再見到你一眼呢?你還會記得我嗎?或許早就忘了吧。”
“2025.7.1,沈婉霜,你可真是個混蛋,我很想罵你,可是那個蛋糕太甜了,甜到吃第一口,我就知道是你做的,我不想罵你了,沈婉霜,謝謝你,陪我過了最後一個生日。”
醫療機構外,樹葉狂烈地搖晃。
金燦燦的陽光被樹葉和風打亂成破碎的光影,光芒閃動得讓人眩暈。
沈婉霜臉上一片冰冷的濕意,她合上了日記本。
江翊終於追了過來,他小心地拉起沈婉霜的手。
“婉霜,今天是我們的婚禮,你答應過我哥……”
“江翊。”
沈婉霜打斷他,眼尾一片通紅,聲音卻平靜得可怕。
“顧聿死了,江翊,當初的所有條件,都作廢了。”
江翊臉色一變:“你說什麼?”
他怒聲開口:“沈婉霜!是你把我害成這個樣子的!是你讓我再也不能回國的,是為了救你,我爸媽還有我哥哥才會死的!你現在說不結婚了,就想拋下我嗎?”
沈婉霜握著日記本的手緩緩收緊,心中一陣陣的沉重。
一年前,她救治了一個病患,發現那個病患是通緝犯地下黨首領,於是報了警。
幾天後,那位病患被判了死刑,警方怕她被找麻煩,讓她出國等一段時間再回來。
可她以自身為誘餌,想引出其他人。
但她沒想到,地下黨會當場動手,一個警察為了保護她,當場喪命。
當天晚上,警方找到了地下黨的老巢,可是,他們當家選擇魚死網破,早就派了幾個人,去那位警察的家裡報複。
等她趕到那位救她的警察家裡時,那位警察的妻子和兒子,都倒在了血泊中。
他妻子死前緊緊拉住她的手,奄奄一息地對她說:“看在老江救了你的份上,幫我照顧我的兒子……他叫江翊,求你照顧他,求你……”
然後,她死在了她懷裡。
都是因為救她,那位警察的妻子和兒子,都死在了她的麵前。
漫天的血霧好像將她淹沒,門外響起救護車的聲音,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卻什麼也感受不到了,喉嚨哽咽著,卻怎麼也哭不出聲。
直到三天後,她看見了那個男孩,他跪在靈堂前,臉色憔悴得彷彿下一刻就要死去。
她跪在江翊身邊,江翊猩紅著眼:“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是你害死了他們……”
她心中的愧疚無以言說,隻能緊緊地抱著江翊,紅了眼眶。
燭光照耀在靈堂裡,她一抬眼就能看見為她逝去的三條命,三條人命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肩頭。
第二天早上,她終於回家,看見桌上擺著蛋糕,顧聿趴在桌上等了她一整晚。
她心頭一瞬間無比酸軟,她走過去緊緊抱住顧聿。
顧聿問:“怎麼了?”
她搖搖頭,哽咽地說不出話。
抱著顧聿的手緊了又緊,眼淚一滴滴砸在他的肩膀上。
有些話,不能說,說不出口。
但她知道,她和顧聿,已經完了。
這或許是他們之間的,最後一個擁抱。
手中的日記本,冷得像冰,她以為隻要分手得夠絕情,痛苦的就隻有她一個人。
可如果是這樣的結果,如果是這樣的結果……
沈婉霜垂眸看著日記本,痛苦地說:“或許,一開始就錯了。”
“什麼錯了?”江翊的聲音顫抖。
沈婉霜的視線終於從日記本上移開,平靜地落在他的臉上,她沒有說話。
江翊卻陡然拉高了聲線:“什麼錯了!如果不是你我爸媽會死嗎?如果不是你,我會連國都回不去嗎?我真的很想恨你,可是……沈婉霜,你不能這麼對我,就算顧聿死了又怎樣?這跟他有什麼關係?這是你欠我的!沈婉霜!你欠我的,你永遠都還不清!”
“而且……”他哭著質問,“而且,當初不是你先提出,要和我交往的嗎?”
安葬完江翊父母後。
沈婉霜給他找了個心理醫生,時不時地就去找江翊。
顧聿有時也會疑惑:“你最近怎麼這麼忙啊?不是臨時手術就是值班。”
她出門的腳步一頓:“醫院事多,過兩天,我要出躺外地。”
顧聿點頭:“嗯,記得給我帶特產。”
“你不問我去幾天嗎?萬一我是去找彆人呢?”
顧聿抱住她的腰:“我家沈醫生我最放心了,從來不會騙我的。”
沈婉霜僵硬地抱住顧聿,看著他眼眶有些熱:“如果有一天,我騙了你呢?”
顧聿重重咬了她肩膀一口:“那我就讓你再也見不到我。”
她說:“好。”
可是,她還是騙了他,那天,警方有動作,怕他們再被報複,於是讓她陪江翊出國。
他們一起飛往了瑞士,在那間酒館裡,江翊喝醉了,趴在吧檯上哭:“沈婉霜,我真想恨你。”
沈婉霜給他披上衣服:“對不起。”
“我不要聽對不起!”
江翊耍酒瘋,扯住她的衣領,卻看見她肩膀上那個淡青色的牙印,他愣了愣。
沈婉霜說:“你想要什麼?”
江翊看著她,緩緩鬆開了衣領:“我要什麼你都給嗎?”
沈婉霜說:“隻要我有。”
江翊愣了愣,他紅了眼眶,他看著沈婉霜,隨後,猛地摁住她的脖子吻了上去。
沈婉霜一愣,下意識想要推開他。
可是她抬頭,看著江翊的眼睛,那雙眼睛含著水霧,和江母死在她麵前時落淚的眼睛,一模一樣,她的手,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氣。
江翊指著她的心問:“這個呢?你也給嗎?”
口袋中,手機震動不停,她知道是顧聿的電話。
可是,顧聿,我的命,早就不屬於我自己了。
她聽見自己說:“可以,我們在一起吧。”
那一次,她沒有給顧聿帶特產,之後的幾天,她處理了國內的所有事。
隨後,在那一個雨天,向顧聿提出了分手。
顧聿在雨裡站了一夜,她在他身後,和他淋著同樣的一場雨。
去瑞士的第二天,她發了一場高熱,迷迷糊糊中,全是顧聿的樣子,想要去碰,卻又碰不到。
她才驚覺,她和顧聿已經結束了,她未來的人生,早就被贖罪兩個字填滿。
她以為是這樣的,她曾以為是這樣的,可是當再見到顧聿的那一刻,她才發現,她做不到完全的贖罪,也做不到在他死後,還能和彆人在一起。
汽車飛馳在瑞士空曠的街道上,手機鈴聲響個不停,全都是江翊打來的。
沈婉霜看著螢幕許久,接通了。
江翊哽咽著說:“我們今天不結婚了,婉霜,你回來吧。”
沈婉霜看著前方的街道,平靜地可怕:“我所有的錢,都在保險櫃裡,密碼是你的生日,足夠你今後一輩子不用工作,也能富裕生活。”
江翊愣了愣:“你什麼意思?”
“江翊,贖罪和報恩,其實還有另一種方法。”
沈婉霜看著近在咫尺的大海,眸光沉寂,她重重踩下油門。
隨後“砰——”的一聲,汽車撞毀欄杆,重重地落在海裡。
海水頃刻間淹沒車身,電話中,傳來江翊的哭喊聲,透過海水悶悶地傳入她的耳中。
顧聿死了,她的命也就沒了意義。
身死緣滅,她不會再被枷鎖困住餘生。
沈婉霜緩緩閉上眼睛,忽然,一道聲音刺入她的耳膜。
“沈婉霜!沈婉霜!”
胸口沉悶窒息驟然退去,沈婉霜猛地睜開眼,卻發現,已經在醫院。
江翊坐在病床邊,紅著眼落淚。
沈婉霜卻直直地看向他身後。
那裡,半透明的顧聿飄浮在空中。
顧聿從未想過,人死後是真的會變成鬼的。
藥水注射入經脈後,如他所想的,沒有任何痛苦地陷入了長眠。
但意識也僅僅隻是消失了片刻,隨後就像潮水般重新湧入腦海。
他睜開眼,就看見自己飄在半空,底下是他早已失去生機的軀體。
醫生似乎看不見他,過來確認他死亡後,給他開出了證明,就送他的身體去火化。
看著自己身體火化,未免有些太詭異,於是他就百無聊賴地在空中閒逛起來,沒想到會在走廊看見沈婉霜,更沒想到她會看他的日記。
他愣了愣,想要合上日記本,卻怔住了,他看見沈婉霜在哭。
她眼尾紅紅的,一滴滴的眼淚砸在本子上,她一直都很安靜,哭的時候也很安靜,卻偏偏能讓人感受到,她此刻的悲傷。
顧聿的心彷彿被什麼擊中一般,他靜靜飄在空中,看著她。
之後,江翊也來了,他們爭吵著,說出那段他所不知道的過往。
他聽完,隻覺得唏噓,沒想到生前困擾他一年的難題,在他死後,竟然知道了。
他看著沈婉霜,想說,選擇了江翊,就好好跟他在一起吧。
可又想說,如果不喜歡江翊,就離開吧,彆讓自己被愧疚困住一生。
可他什麼也說不出來,隻能眼睜睜看著沈婉霜離開機構,開著車沉入大海。
慌亂之中,他喊出了沈婉霜的名字,沈婉霜好像聽見了他的回應,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那一刻,他幾乎以為沈婉霜能看見他。
就如同此刻。
她直直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顧聿微怔,剛想問是不是能看見他,就見沈婉霜彆開了視線,彷彿從未看見他。
顧聿一愣,有些失望地低下頭。
江翊怒瞪著沈婉霜:“沈婉霜!你死了你讓我怎麼辦?”
沈婉霜臉色蒼白地垂著頭:“抱歉。”
“抱歉有用嗎?”江翊身上還穿著那套白西裝,前襟幾乎被眼淚浸濕透。
“顧聿就那麼重要?重要到他死了,你命都不要了?”
沈婉霜默然。
這個問題,顧聿知道,沈婉霜不會回答,她從來都能把自己的感情隱藏得很好。
他歎了口氣,卻聽見沈婉霜說:“是。”
顧聿怔住,他看向沈婉霜。
沈婉霜眸光沉靜:“我從小沒有家人,在孤兒院長大,是顧聿讓我知道家是什麼,他曾是我的世界,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他,那麼對於我而言,也沒有意義。”
顧聿心口微酸,江翊咬唇道:“那我呢?我又算什麼?”
“抱歉。”沈婉霜看著他,“以前我以為,你想要什麼補償都可以給你,現在發現,有些東西,我永遠也給不了。”
“你……你就那麼喜歡顧聿。”江翊哽住了,他啞聲道:“我知道的,我早該知道的。”
“可是他死了!”
江翊咬牙道:“死人,是永遠都不會回來的!”
他說完,奪門而出。
沈婉霜靠在床頭,怔怔道:“死人,真的永遠不會回來嗎?”
顧聿歎了口氣,明知道沈婉霜聽不見,卻還是回了一句:“不會。”
不知是不是錯覺,彷彿說完這句話後,沈婉霜唇色更白了一分。
顧聿看了她片刻,轉身想要去看看江翊,可剛飄到病房門口,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聲響。
他回頭,就看見沈婉霜起身拿起床頭櫃上的水果刀,架在了手腕上。
“沈婉霜!”
顧聿瞪大了眼睛,慌忙飄了過去,著急忙慌的想要阻止。
“既然你已經想通了,擺脫了過去的枷鎖,為什麼不過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呢?你不是說要去騎馬,要去海上揚帆嗎?你死了怎麼去?”
他也不管沈婉霜聽得見還是聽不見,著急忙慌地說了一堆。
沈婉霜垂眸,不知在想些什麼,半晌,竟然自己想通了,把刀放下,重新回到了病床上。
顧聿皺眉看她一眼,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緊張,他是靈魂體,沈婉霜本來也看不見他,就算他在這裡也無濟於事。
剛往門口走兩步,又看見沈婉霜拿著刀往脖子上比劃了兩下。
顧聿慌忙走回來,還沒說話,就看見沈婉霜把刀放下了。
他皺了皺眉,又往外走了兩步,沈婉霜又拿起刀。
顧聿沉默了片刻,飄到沈婉霜身邊,盯著她的眼睛道:“你是不是看得到我啊?”
他緊緊盯著沈婉霜的臉,妄圖從她臉上看到一絲一毫的破綻,但她隻是沉默著,清冷的臉上,一如既往的淡漠,仔細打量著手裡的刀。
明明什麼也沒說,明明看不到他也聽不到他的話。
顧聿卻偏偏從她那張萬年不變的淡漠臉上,看出了一絲“你敢走,我就敢死”的錯覺。
他歎了口氣,想走,卻又怕她又想尋死,索性留了下來,嘀咕道。
“你到底聽得到我說話嗎?聽得到的話,就趕快把我送回家啊。”
不知道,爸媽是不是也變成靈魂體了,回去的話,是不是也能看到爸媽了。
他看著沈婉霜:“你聽得到嗎?我想我爸媽了。”
沈婉霜睫毛顫抖了一下,她放下刀,重新躺了下去
顧聿抿了抿唇,覺得她應該是聽不到的,有些失望。
下午,沈婉霜出了院,醫生勸她:“你還是在醫院躺兩天吧。”
沈婉霜搖頭:“不用了,我有很重要的事。”
顧聿跟在她身後,看著她出院後直接去了醫療機構,取回了他的骨灰和死亡證明,當晚就踏上了回國的飛機。
跟著她一同踏上飛機,顧聿心中感慨萬千:“沒想到,還有一天能回來。”
當時,他以為沒人送他回來,還在瑞士買了個墓地。
他低頭看沈婉霜:“謝謝你。”
沈婉霜指尖微微收緊,她唇抿了抿,剛想說什麼,一道聲音比她更快地插進來。
“你真想把我一個人丟在瑞士嗎?”
顧聿抬頭,看見江翊走了上來,坐在沈婉霜旁邊,他眼眶通紅地看著沈婉霜懷裡的東西。
“你現在裝什麼深情?他死之前你怎麼不裝?他臉色那麼白,我都看出來他不舒服了,你看不出來?你關心過一句嗎?他不想參加我們的婚禮,你看不出來嗎?你還不是去找他逼著他來給我當伴郎?”
沈婉霜唇色有些發白。
江翊語氣愈加銳利:“是,他是你的世界,可你又給了他什麼?他如果沒有遇見你,死前或許還能看看瑞士的風光,可遇見你,死前就隻有你帶著他的痛苦!”
空氣一時沉寂了下來,沈婉霜垂下眸,忽而一陣劇烈的咳嗽,她捂著唇,像是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江翊被嚇到了,顧聿想起她從前就有呼吸症。
他下意識像從前那樣拍上沈婉霜的背。
本以為靈魂體不會碰到,卻不曾想,這一下,結結實實拍在了沈婉霜的背上。
沈婉霜身形猛地一僵。
顧聿一愣,慌忙想要收回手,卻被沈婉霜反手握住手腕。
他心頭猛地一跳,低頭,就對上了沈婉霜漆黑的瞳孔。
她……看得見他?
顧聿怔在原地,他屏住呼吸,看著沈婉霜。
卻見沈婉霜怔怔看了他片刻,隨後,鬆開手,對著江翊說道。
“沒事。”
顧聿猛地後退一步,下意識鬆了一口氣,她……沒有發現。
他看著沈婉霜,抿了抿唇,她真的沒看見嗎?
他想問,卻見沈婉霜閉上了眼睛,已經睡了過去。
顧聿沉默了片刻,沒忍心吵醒她,在過道上站了片刻,路過他的人,每個都是穿過去了。
他看著手心,可是剛剛他真的感受到了沈婉霜掌心溫熱的觸感。
他沉吟著,還沒想明白,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冷冷的:“讓開。”
顧聿回神,剛想說對不起,可下一刻,又愣住。
有人能看見他!
他猛地回頭,看見身後站著一個女人,這個女人穿著黑色的長款風衣。
她微微低著頭,飛機白皙的頂燈光暈被她的發絲遮擋。
明明從來沒見過這個人,可顧聿卻清晰感受到了,來自那雙冰冷如海的瞳孔中的一道目光。
強勢、明目張膽的、如同抽絲剝繭般,滲透一縷縷空氣,將他包裹。
“你……”顧聿道,“你能看見我?”
女人不耐的皺起眉,看著他。
“所以?你要繼續擋著嗎?”
顧聿一愣,下意識往一旁側過去,女人越過他。
他目光緊緊追隨的女人的背影,一直到她坐到自己位置,擋板遮住了他的視線,他才緩緩收回目光,心口跳得有些快。
這是第一次有人能看見他,而且,是從未相識的陌生人。
下了飛機,外麵下起了細細密密的雨。
江父曾經的好友邱警官來接他們,上車,邱警官問道:“不是要結婚嗎?怎麼今天回來了?”
江翊哽了一瞬:“沒有結成。”
“為什麼?”
“因為……”江翊看了眼沈婉霜,眼睛紅紅的,“因為,她不喜歡我。”
邱警官愣了愣,但也沒再說什麼,車內一時寂靜。
空氣中彌漫著車載香熏的味道,有些濃鬱,沈婉霜輕咳了兩聲。
顧聿心皺眉道:“聞不了就開窗啊。”
沈婉霜唇角微微揚起,她指骨抵著下唇,咳嗽著開啟了窗戶。
溫熱的風進入車內,邱警官回頭看了沈婉霜一眼。
“當時你們說要結婚的時候,我還驚訝了一下,可我看你們兩相情願,我以為……”
他沒說完,他知道沈婉霜當時有顧聿。
“那你這次回來,是要和你那個男朋友……”
“不是。”沈婉霜低聲道,“他……不在了。”
邱警官一愣:“我不知道,抱歉。”
“沒事。”沈婉霜靜靜看著窗外,“邱警官,你說人死後有靈魂嗎?”
顧聿心一跳,猛地看向沈婉霜。
邱警官笑著道:“你們學醫的不是不信神佛?怎麼還迷信起來了?如果有靈魂你想做什麼?”
沈婉霜也笑笑:“不知道,想做什麼,從來都不是我來選。”
“就比如,他想離開,我總是留不住。”
顧聿糾正她:“明明是你先離開的,下那麼大的雨我等了你一晚上。”
窗外下著小雨,啪嗒啪嗒地打在窗戶上,沈婉霜看著窗外,忽然說:“麻煩停下車。”
邱警官停下車,沈婉霜拉開車門走下去。
顧聿看著她的背影,皺了皺眉,不太想跟下去。
車輛緩緩開動,他看著後視鏡中,沈婉霜的背影,抿緊了唇。
半個小時後,顧聿從警局飄了回來,看見沈婉霜坐在路邊的長椅上,雨水打濕了她的發絲。
她脫下外套,罩在了骨灰盒上,靜靜地把他的骨灰抱在懷裡,沒有什麼表情。
他飄過去:“下雨不回家,你想病死在這裡嗎?等會我骨灰都泡成湯了。”
沈婉霜身形微微一動,她低下頭,額前的碎發遮住了她的神情。
顧聿有些生氣地轉到她身前,想要罵她,卻愣住了。
沈婉霜在哭,眼淚一滴滴從她的眼尾落下,和雨水融在一起。
顧聿心中一疼:“你怎麼了?”
問完,又覺得自己蠢,沈婉霜能聽見纔怪了。
下一刻,就聽見沈婉霜低聲道。
“我以為你是假的。”
顧聿一愣,看向沈婉霜的眼睛:“你……你看得見我?”
沈婉霜沒有回答,目光淡淡地透過他看向地麵的雨水。
顧聿有些失望,看來是發燒燒糊塗了。
他看著沈婉霜身上單薄的襯衫:“打輛車回去吧。”
沈婉霜依舊沉默,她在雨裡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纔回了家。
她把骨灰放在了顧父顧母旁邊,顧聿在彆墅裡找了父母一圈,也沒看見一個靈魂體。
他有些失望地回到一樓,看見沈婉霜躺在沙發上。
他拍了拍沈婉霜的臉,滾燙。
他握住她的手,在手機上給邱警官發了條資訊,讓他幫忙叫救護車。
救護車很快就到了,顧聿剛想跟著上車,忽然,心底劃過一抹涼意。
他猛地頓住腳步,抬眼的一瞬間,對上了一雙幽暗深邃的目光。
是飛機上的那個女人。
她打著傘,靜靜地站在路的對麵,透過細細的雨幕,看著他。
那麼平靜,卻又那樣肆無忌憚,無波無瀾的背後,彷彿藏著一片洶湧的黑暗。
顧聿緊了緊手,他走過去:“你跟蹤我?”
女人淡淡看他一眼:“你也配?”
說話毫不留情,顧聿一愣,就見女人轉身要走。
他攔在女人麵前:“你能看見我,你一定知道我現在是怎麼回事。”
既然人能有靈魂體,可為什麼他爸媽的不在?街上空空蕩蕩的,也隻有幾個漂浮的靈魂,還有,沈婉霜為什麼能看見他,這個人又為什麼也能看見他?
滿腹的疑問縈繞在他嘴邊,女人垂眸:“七日還魂,很難猜嗎?”
七日還魂?
顧聿愣了愣,算算時間,今天是第六天,所以,他隻能留一天了?難怪爸媽都不見了。
可是之後呢?
顧聿還想再問,女人人卻已經走遠了,背影消失在了漫天的雨幕之中。
他有些失望,在街上遊蕩了半天,才往醫院飄去。
剛到醫院,就看見急診室手忙腳亂地亂作一團。
他怔了怔,想去看看沈婉霜在哪間病房,卻看見被推進急診室的人竟然就是沈婉霜。
顧聿僵在原地,在嘈雜的人聲中聽清了始末。
“好像是發燒醒過來的時候,突然神誌不清了。”
“說什麼,又不見了,果然是幻覺之類的話,然後就割腕了。”
“啊?為什麼?這麼年輕怎麼要死要活的?”
“誰知道呢?感覺精神有問題吧……”
顧聿聽完,站在走廊裡,看著急診室亮起的紅燈,隻覺胸口有些窒息。
明明是靈魂,該感受不到冷才對,可此刻,卻隻覺得心中一片涼意。
沈婉霜高燒,沒什麼力氣,割腕的傷口不深,沒有進重症病房。
顧聿在病床前,看了沈婉霜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沈婉霜才醒過來。
她睜開眼,目光一瞬不瞬的儘數落在顧聿臉上。
顧聿忍住心口的怒意:“你就那麼想死?”
沈婉霜抿了抿唇,忽然笑了:“果然,隻有在我快死的時候,你才會出現。”
第一次見麵就是,她快死的時候,後來,也是看見她要死了,才留下來。
昨天她從醫院醒來沒有看見顧聿,果然,瀕死時他就出現了。
顧聿想罵人,可看著她蒼白的臉色,心又軟了下去,他咬牙道:“我一直在你身邊啊,你沒死的時候我也在,我昨天去街上轉了一圈,你要死要活的乾什麼?”
沈婉霜怔怔看著他:“一直?”
顧聿沉默下來。
沈婉霜問:“你會,一直在我身邊嗎?”
顧聿扯了扯嘴角,心中一片酸楚。
他看了眼桌上的時鐘,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9.45。
再過十五分鐘,七日還魂就結束了。
他也就,徹底消失了。
一片寂靜的氛圍中,沈婉霜驟然握緊了顧聿的手腕。
“你會一直在我身邊嗎?”
顧聿沉默著低下頭,能清晰地看見沈婉霜手腕上滲出的血跡,鮮紅一點點地刺入他的眼睛,沈婉霜卻彷彿無知無覺,隻是緊緊看著他的眼睛,彷彿這個答案,比她的生命更加重要。
顧聿心頭酸脹一片,他避開沈婉霜的眼睛,扯了扯嘴角。
“嗯,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時鐘“噠噠——”的回響在寂冷的病房中,沈婉霜緊張的神色,略微緩解。
緊張過後,疲倦的感覺逐漸在胸口湧起,她靠在床頭,神色倦倦:“顧聿,你從來沒騙過我,這一次,也不許騙我。”
顧聿心中某處驟然塌陷,他鼻尖一酸,點了點頭:“嗯,不騙你。”
他看著沈婉霜,不受控製地伸手,輕撫過她的頭,輕聲道:“睡吧。”
“睡醒了,你還在嗎?”
顧聿沉默了片刻,剛想回答,卻見沈婉霜已經疲倦地閉上了眼睛,微風吹過她的發絲,她的臉沉靜清麗。
他似乎,很久沒有見過沈婉霜睡著的模樣了。
顧聿的胸口彷彿被窗外燦爛的陽光堵住了,他望著沈婉霜,她的臉距離他如此之近,時光彷彿流轉回到了他初見她的時候,彷彿一切從未變過。
她還是沈婉霜,他也還是他。
顧聿輕歎了口氣,心口酸軟到彷彿輕輕一碰就會流下淚來。
桌上的時鐘,緩緩指向十點整。
身體越來越輕,眼前越來越模糊,顧聿知道,他要消失了。
他咬緊唇,開口,卻還是沙啞:“沈婉霜,再見。”
或許,以後都再也見不到了。
意識陷入黑暗前,他哽咽著說道:“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隨著窗外一陣風過,沈婉霜猛然驚醒。
陽光透過窗柩,燦爛的灑在地上,病房內,卻再也沒了顧聿的身影。
空空蕩蕩的,隻剩下沈婉霜,一個人。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醫院裡,安靜得隻有呼吸的聲音。
蔚藍的天空,純潔的白雲,陽光一絲一縷的彷彿金線纏繞世間萬物。
火化場裡,卻一如既往的冰冷。
“噠——”
十二點鐘聲敲響,顧聿驟然睜開眼睛,那為他化妝的入殮師瞪大了眼睛,驚叫著跑開了。
“詐屍了!”
顧聿愣了愣,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冰冷的,可是卻能清晰感受到脈搏在流淌。
他,不是死了嗎?
他愣愣地從棺材中坐起身,看著對麵窗戶上自己的臉時,瞪大了眼睛。
那不是他的臉,是一張全然陌生、年輕的臉。
他不由摸上自己的臉,一瞬間無數疑問與不解湧上心頭,他明明已經死了才對,按理說,七日還魂後,就該魂飛魄散了,為什麼還會在這裡?
還沒想明白,突然門口響起一陣腳步聲。
顧聿愣愣地轉頭,就看見一個人影站在門口,他心頭一凜,是飛機上那個人。
他剛想喊她,入殮師卻驚恐地開口:“你送過來的這個人詐屍了!你還是趕緊送去醫院吧!”
那人淡定地走到棺材邊,身影擋住了顧聿麵前所有的光。
顧聿警惕地往後靠了靠,卻見她定定看了他兩秒,隨後俯身,看著他的眼睛,唇角勾起一抹冷冷的弧度。
“不該感謝我嗎?”
顧聿心頭一跳,他抬眸,就撞進了一雙漆黑的瞳孔。
一瞬間,他就明白,這個女人,知道這具身體的靈魂是他。
他手緊了緊:“你怎麼知道是我?還有我應該感謝你什麼?你到底是誰?”
女人淡淡看他一眼:“你的疑問,總是很多。”
顧聿抿唇道:“隻是想為感謝你找個理由。”
窗前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入殮師早已經離開,冰冷的房間裡,隻剩下兩個人。
女人沉默地看著他,在顧聿以為不會得到答案的時候,女人開口了。
“黎妤。”
寒如冬湖的聲音回響在耳邊,顧聿愣了愣:“什麼?”
“名字。”黎妤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以及,你的主人。”
顧聿沉默了片刻,“抱歉,我沒有這方麵的喜好。”
黎妤道:“我也沒有。”
“那你……”顧聿抿了抿唇,“那你這是什麼意思?”
“讓你複生的條件,是讓你聽命於我,幫我,做一件事情。”黎妤神情淡然。
顧聿想拒絕的話堵在了嘴邊,畢竟沒有人會拒絕一個能活著的機會,可……
“那這具身體的原主人呢?”
“死了。”
“那他也會變成靈魂體嗎?”顧聿抬頭往天上看了看,卻隻能看見慘白的天花板。
黎妤淡淡道:“若沒有強烈的願望,靈魂不會留在世上。”
強烈的願望?
顧聿怔了片刻,那他能成為靈魂體,一定有強烈的願望,可是那願望是什麼呢?
他往深處想,可腦中卻傳來一陣刺痛,全然想不起來了。
他捂住頭:“那你想讓我幫你做什麼?”
黎妤靜靜看了他片刻,隨後伸出手。
顧聿隻覺下頜一涼,黎妤的指尖輕挑起他的下巴,一貫淡漠的眸中,罕見地出現了探究的神色,她勾了勾唇角:“留在我身邊,供我研究。”
“隻有願望極度強烈的人,纔能有複生的資格,你內心,極度強烈的願望,是什麼呢?”
顧聿頓了頓,腦海中隱隱約約浮現出什麼,可隨即,又瞬間消散。
他苦笑一聲,不隻是黎妤想知道,他也想知道。
這具身體的原身無父無母,唯一有聯係的隻有黎妤。
黎妤當天以上司的身份帶顧聿出了火葬場,看著窗外不斷回退的景色,顧聿感歎道:“感覺,變化很大啊。”
“嗯,你已經死了三年了。”
顧聿心頭一跳,三年了,他已經死三年了,那……沈婉霜呢?回瑞士了嗎?
想到沈婉霜,顧聿手指緊了緊。
車子很快開到市中心,卻不是往住宅區,而且開往酒店。
顧聿愣了愣:“不是應該回我家嗎?”
黎妤冷冷看他一眼:“今天有個酒局。”
顧聿看了眼她身上早已準備好的禮服,又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西裝,氣笑了。
他就想啊,為什麼原身死後還要給他穿工作裝,本以為原身是個工作狂,現在看來,不是,是上司是個周扒皮。
顧聿搖頭道:“我剛活,我不去。”
本沒想讓黎妤同意,誰知她點點頭,當即就停下了車。
顧聿一愣,不知道她什麼意思,但還是開啟了車門,正準備下車,就聽見她低聲開口。
“合作物件是,沈婉霜。”
顧聿怔住,回頭,就見黎妤側頭,冷冷的餘光落在他臉上。
“這或許,是你和她最後見麵的機會,確定不去?”
顧聿疑惑地皺眉:“她是醫生,跟你能有什麼合作?”
“這三年間發生的事,我沒必要和你解釋。”
黎妤收回目光,“你隻需要回答,去或者不去。”
她高高在上的語氣,讓顧聿心中有些不爽,可沉默了片刻,他腦海中莫名浮現出沈婉霜最後看他的那一眼,還是緩緩關上了車門。
“當然,見見老熟人嘛。”
他很想知道黎妤口中的最後見麵機會是什麼意思,可他看著黎妤冷漠的側臉,知道自己問了也不會有結果,索性轉頭看著窗外,心頭升起一股對所有事情都無知的煩悶。
車子很快到酒店,剛進門,就看見一個人在門口。
顧聿隻看了一眼,就頓住了,那人正是江翊。
江翊看見他們,微笑著迎過來:“黎總,有失遠迎。”
顧聿愣了愣,沒明白過來為什麼江翊會在這裡,還未說話,就聽江翊道:“這位是?”
“我特助。”黎妤頓了頓,“禾商。”
禾商是原身的名字。
江翊微笑著朝顧聿伸出手:“禾特助,你好,我是沈總的未婚夫,江翊。”
沈婉霜?
顧聿看著江翊臉上甜蜜的笑容,隻覺心頭莫名有些悵然。
三年了,沈婉霜還是選擇了江翊。
他微微一笑,握住了江翊的手:“你好。”
打過招呼後,江翊帶著他們一路去了包廂。
開啟門,酒店特有的清香,充斥在鼻腔內。
偌大的包廂內,隻坐著一個人,她背對著三人而坐。
即便看不清她的臉,即便她隻露出一個背影,顧聿依舊認得出來,是沈婉霜。
他怔怔看了她片刻,就見沈婉霜起身,隨後轉過頭來。
顧聿其實是很少看見她穿職業裝的模樣的,她說不喜歡被束縛,職業裝都太正經太緊腰了。
可他從未說過,她穿職業裝真的很好看。
顧聿胸口被堵住了,他低頭,就看見沈婉霜手腕上,戴上了一塊腕錶,隻露出一點疤痕,他心頭一跳,認出那是沈婉霜割腕的傷口。
他緊緊抿著唇,心頭湧上萬千思緒,幾乎是一瞬間就要喊出沈婉霜的名字,可到嘴邊,又問不出口了。
既然沈婉霜已經決定要結婚了,他也就沒必要打擾她了。
他跟在黎妤身邊坐下,黎妤和沈婉霜都是沉默的性格,合作細節反倒是江翊說得比較多。
最後蓋棺論定之前,合同推到了顧聿麵前,江翊笑著道。
“禾特助看看合同還有哪裡不對?”
顧聿接過合同,這次合作的是一個珠寶展,細節什麼的都沒問題,唯一的問題是。
“粉鑽固然珍貴,但紅鑽的價值更高,主展品換成這條紅鑽項鏈或許更出彩,而且市麵上的紅鑽雖做成項鏈光彩逼人,可個人覺得,做成戒麵,似乎更能突出紅鑽的價值……”
他說完,頓了頓,他們隻是合作方,並不能將他的設計思想,帶入甲方公司。
他剛想道歉,就覺得背脊一涼。
顧聿抬頭,就見沈婉霜正淡淡看著他,清冷的目光在他臉上劃過,淡然地說道。
“記住了。”
顧聿心中暗暗吐出一口氣,剛想將合同給黎妤,就聽沈婉霜又淡淡開口。
“這次展覽需要合作方派人跟蹤進度。”
顧聿心頭一凜,一股莫名的不安感瞬間滲透心臟,果然,下一刻見沈婉霜的目光緩緩落在了他身上。
“就他吧。”
顧聿驟然捏緊了手中的合同。
他抿緊了唇,暗暗看向黎妤,低聲道:“我不去。”
黎妤看他一眼:“嗯。”
黎妤不同意,那麼沈婉霜也不能強迫吧?
顧聿剛放下心來,下一刻,就聽黎妤說道:“好,帶他走吧。”
“?”顧聿瞪大了眼睛,“你就這麼把我賣了?”
黎妤道:“你的願望,應當與沈婉霜有關。”
顧聿頓了頓,他看著沈婉霜手腕上遮住傷口的腕錶,隻覺呼吸有些沉重起來。
不是應當,是一定。
雖然不記得了,但他能十分確定,他的願望一定與沈婉霜有關。
可是……
他抬眸,就能看見站在沈婉霜身旁的江翊,心頭微微發酸。
這三年間,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可是既然沈婉霜已經有了江翊,那麼他又何必在意他三年前的願望呢?
他攥緊了手,江翊也愣了愣,但很快反應過來,笑著道:“好,展覽開始前,我會安排禾先生到我們公司。”
飯局結束後,江翊沒有再坐黎妤的車,上了沈婉霜的車。
車內,司機開著車,悄然坐在副駕駛,顧聿和沈婉霜坐在後座。
顧聿微微側頭,就能看見沈婉霜清冷美麗的側臉,他低下頭,喉中有些乾澀。
車輛中死一般的寂靜,忽然,沈婉霜淡淡開口。
“這次展覽聯係了私人收藏家展出一係列收藏品,藍鑽的戒指有深彩和淡彩,但隻能展出一個,你覺得該用哪個?”
顧聿愣了愣,看著前座沒有要回答的意思的江翊,才明白過來這是在問他。
他小心道:“這應該是公司機密,我能知道嗎?”
國內擁有藍鑽的私人買家不多,一旦泄露資訊,對家公司捷足先登,那必然麻煩。
沈婉霜轉了轉腕錶:“回答。”
既然公司老總都不擔心泄露,顧聿也沒必要為他們擔心,坦然道:“展覽價值來看,淡彩藍鑽會比深彩藍鑽更接近豔彩的質感,所以應該選擇淡彩,可是……”
他頓了頓,看向窗外:“可是深彩藍鑽深邃的光澤,在燈光下,恍若深邃的海洋,望進去,彷彿深藍的海水將你重重包裹,窒息而又神秘,是任何鑽石都比不過的意境,而且……”
他目光怔怔,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和沈婉霜一起去海底世界。
沈婉霜抬頭看著頭頂海水,幽藍的燈光映照在她眼底,泛起如同藍鑽般的光澤。
都說愛人的眼睛是第八大洋,那一刻,他深深切切地體會到,什麼是深情的海。
顧聿笑著回過神來:“不過是我自己的拙見,選擇什麼還是要看物品本身的價值。”
他轉頭,就見沈婉霜正直直望著他,幽深的目光緊緊凝著他的眼睛,彷彿要透過他的眼睛看見他身體中的另一個靈魂。
顧聿一愣,下一刻,就見沈婉霜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抿緊唇道:“你再說一遍。”
顧聿頓了頓,還是說道:“我說,選擇什麼還是要看物品的本身價值……”
他猛地掙開沈婉霜的手,卻不小心扯下她的腕錶。
下一刻,就愣在原地。
隻見她手腕上,縱橫交錯著,無數道傷疤。
像是,割過無數次腕。
“你……”顧聿心驟然一緊,他緊緊盯著那些傷疤,怔怔道,“這是怎麼回事?”
沈婉霜冷靜下來,沉默地將腕錶重新戴好:“沒什麼。”
什麼沒什麼?他明明看見了。
顧聿還想再問,車卻停了下來,江翊的聲音在副駕響起。
“婉霜,到了。”
沈婉霜“嗯”了一聲,先一步開啟車門,下了車。
顧聿閉了閉眼,忍住心頭翻湧的情緒,下了車,纔看清麵前的公司,算不上大,但絕對不算小。
他怔怔看著沈婉霜的背影,隻覺越來越多的疑惑縈繞心頭。
她以前明明說過很討厭經營,為什麼會開公司?為什麼是關於珠寶展覽的公司?還有,她手腕的傷疤,又是怎麼回事?
是因為他嗎……
顧聿還未想明白,江翊就走到了他身邊。
“關於沈總的事,我希望你少打聽。”
顧聿一愣,轉頭就看見江翊冰冷的神情,和三年前的他全然不同,彷彿這三年,他也成長了許多。
隻有他一人,在原地踏步,完全不明白,這些年發生了什麼。
顧聿點點頭:“好的,我明白。”
畢竟現在江翊是沈婉霜的未婚夫,不希望他接近是應該的。
江翊頓了頓,目光沉沉地看向他:“希望你真的明白。”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顧聿都會留在沈婉霜的公司,跟進整個展覽的進度。
為了方便,他的工位,就在沈婉霜辦公室門口。
剛到工位就被沈婉霜叫進了辦公室。
沈婉霜將幾份設計放在他麵前:“這幾份設計中途斷了,你有靈感就將它設計完吧。”
顧聿開啟手稿,才發現,竟然都是他曾經的設計,隻可惜,最後病入膏肓,也沒有時間將他們設計完成,他愣了愣,想到之前合同上的一些展品,似乎也十分熟悉。
都是他曾經設計的稿件。
顧聿呼吸一滯,驀然看向沈婉霜,一個不可置信的想法在他腦海中浮現。
所以,沈婉霜開這個公司,是為了幫他,實現未曾實現的夢想嗎……
顧聿握著手稿的手緊了緊,他猛地合上檔案:“抱歉,這不在我職責範圍內。”
沈婉霜曾經因為還江翊一家的恩情,斷送了很多,他不想在他死後,用他的遺願,來困住沈婉霜的餘生,那太殘忍了。
沈婉霜淡淡看他片刻,垂下眸:“是嗎?”
“嗯。”顧聿道,“我在貴公司隻是負責跟進展覽。”
沈婉霜看著他:“等到展覽結束,你就會離開?”
顧聿握緊手指,儘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淡:“是。”
“不會有任何留下來的可能。”
顧聿依舊道:“是。”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隻覺得彷彿在答完這句話後,沈婉霜唇色蒼白了下去。
沈婉霜低下頭:“好,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顧聿頓了頓,走了出去,關上門的一瞬間,他彷彿聽見了沈婉霜咳嗽的聲音。
他握著把手的手微頓,還是關上了門。
顧聿站在公司門口,深深歎了口氣。
他現在,真不想麵對沈婉霜。
剛踏進公司,卻見沈婉霜沒來公司,顧聿剛暗暗鬆了口氣,就見江翊氣勢洶洶地走到他麵前。
開口一句就是:“你昨天對沈婉霜說了什麼?你能不能放過她?”
顧聿愣住,他看著江翊通紅的眼睛,不明所以:“什麼?”
江翊哽咽著,大顆的眼淚一滴滴從眼眶湧出,落在桌麵上。
剛才的動靜,引來一些同事的目光。
江翊抬手重重擦去眼淚,伸手將顧聿帶進辦公室,克製著說道。
“昨天你對沈婉霜說什麼了?”
顧聿看著他的神情,隻覺事情彷彿很重,於是冷靜地將一字一句將昨天的對話複刻。
“我隻說了這些,沒有彆的。”
他抿緊唇:“……沈總,怎麼了?為什麼要我放過她?”
江翊聽完,沉默了片刻,偏過頭道:“抱歉,隻是你長得很像一個人。”
顧聿一愣,他知道,他的這張臉,和他並沒有很像,隻有眼睛,像極了他原來的臉。
江翊對此完全緘默,可看著顧聿有些愣住的臉,想到上午胡亂發火的模樣,還是有些歉疚地解釋:“自從顧……自從那個人死後,婉霜的狀態就很不好,應該是把你當作那個人了。”
所以,替身文學嗎?
顧聿看著江翊道:“你纔是她的未婚夫。”
江翊怔了怔,苦澀道:“如果真是,就好了。”
醫院門口,沈婉霜上了邱警官的車,車輛行駛在路間,邱警官餘光看了眼她有些蒼白的臉色,歎了口氣:“三年了,還是放不下?”
沈婉霜看著窗外,沒有說話。
邱警官道:“偶爾也該看看身邊人啊,三年前你那個狀態,江翊都陪你走過來了,你就沒有一點動心嗎?”
沈婉霜依舊沉默。
邱警官又是一聲歎息:“好,我也不勸你,但你這一年不是好好的,怎麼昨天又開始了?發生什麼了?”
沈婉霜眸光終於動了動:“我看見他了。”
邱警官皺了皺眉,剛想說又開始了,就見沈婉霜轉頭看向她:“麻煩停下車。”
車停下,沈婉霜開啟車門下了車:“謝謝。”
邱警官皺了皺眉,往她走向的咖啡館看過去,咖啡館靠窗的位置,坐著一男一女。
咖啡館。
顧聿攪動著咖啡:“我什麼也沒想起來。”
“嗯。”黎妤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著他,“找我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顧聿道:“還有,喝杯咖啡。”
黎妤看他一眼,冷笑一聲,起身就走。
顧聿拉住她的手腕:“這麼不給麵子?”
黎妤掙開他的手,用紙巾擦了擦手腕,語氣淡漠:“你有麵子嗎?”
說話又難聽又冷漠。
“我覺得我有。”顧聿直視著她的眼睛,“昨天剛醒過來,沒太清醒,我昨晚想了想,要研究我,那是你的事,其實我完全可以不配合,想要我配合,不該是我當你的下屬,而是應該,你來求我。”
黎妤眯了眯眼睛:“我求你?”
“既然求人就該有求人的態度。”顧聿勾唇道,“想要我配合,就告訴我,我身上的所有秘密。”
黎妤看了他片刻,忽然重新坐了下去:“等你想起一切後,你會知道你的秘密,某種程度上,我們追求的,是同一個東西。”
顧聿道:“方式不同,我要你幫我回想,我不想留在沈婉霜身邊。”
“哦?”黎妤看了前方,微微一笑,“你很討厭沈婉霜嗎?”
顧聿如實道:“不討厭,但也不想見。”
“以後都不想見?”
“不想。”
“死都不想見?”
“不想。”
黎妤勾了勾唇,顧聿看著她的笑皺起眉,還沒弄清楚,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道淡淡的聲音。
“是嗎?”
顧聿一愣,轉頭,就看見沈婉霜站在他身後,正冷冷看著他。
咖啡館門口的風鈴,鈴鈴地響著。
顧聿看著沈婉霜,喉中有些乾澀:“沈總,有偷聽彆人話的習慣嗎?”
沈婉霜垂眸,靜靜凝著他:“喬特助,也有背後吐槽甲方的習慣,我做了什麼,讓你這麼不想見到我?”
顧聿沉默了片刻:“職場騷擾,算嗎?”
“騷擾?”沈婉霜低笑了一聲,指骨抵住嘴唇,忽而重重咳嗽起來。
顧聿一愣,才發現她的臉色似乎比昨天蒼白了些,他下意識想要關心,可又攥緊手忍了回來。
既然已經決定放手,那麼就不要再多餘關心了。
他淡淡道:“沈總不舒服,還是回去吧。”
沈婉霜止住咳嗽,抬起眼皮看他:“現在是上班時間,我來抓擅離職守的員工。”
顧聿皺眉道:“我是黎總的特助。”
不是你們公司的人。
沈婉霜點點頭:“嗯,有泄露公司機密的風險,所以在展覽之前,你不要和她見麵了。”
這時候泄露機密了?昨天藍寶石就不泄露了?
顧聿幾乎被氣笑了,剛想說話,看著她的眼睛,話又頓住了。
反正是要回公司的,何必逞一時口舌之快?
他起身要走,這時,黎妤卻忽然抓住他的手腕。
顧聿疑惑看向她,就見她唇角勾起一抹淡薄的弧度:“向上級彙報工作而已,他終究是我公司的人。”
沈婉霜冷冷看向她:“但現在,他是我公司的人。”
“是嗎?”黎妤挑眉,“你對他瞭解多少?又怎麼確定他會和你回去?”
沈婉霜抿緊唇,目光落在顧聿臉上。
黎妤道:“你不是不想見她嗎?可以,我換個人去跟他們公司對接。”
顧聿一愣,他轉頭看著黎妤戲謔的眼神,低聲道:“你發什麼瘋?”
黎妤不語,隻是玩味般地看著他。
顧聿深吸一口氣,知道黎妤這是在跟他賭,賭是他更在乎當初的願望,自願成為她的下級。
他本身並不想讓黎妤如願,可是,可是他轉頭就看見沈婉霜落寞不肯放手的眼神。
和當初靈魂體時,讓他不要離開時的眼神一模一樣。
他的心陡然塌陷了。
這場博弈,他輸了。
替身……就替身吧,下屬,就下屬吧。
他深吸一口氣,掙開了黎妤的手:“我會好好工作的。”
直到想起一切的那一天,正式地,向沈婉霜告彆。
從咖啡館離開後,沈婉霜和他一起回了公司。
顧聿本以為她還會有很多話說,可出乎意料的,她直接進了辦公室,再也沒出來。
下班前,江翊再次找到他。
“以後你就是婉霜的貼身助理,負責她的衣食住行。”
顧聿皺眉:“這不是我的職責,這個職位,我也不想做,畢竟沈總有未婚夫不是嗎?”
江翊又能同意嗎?
出乎意料的,江翊淡淡道:“是我給她安排的。”
顧聿一愣,不解地看向江翊。
江翊將手中的檔案放在桌上,示意他開啟。
顧聿開啟,隻看了一眼,就愣住了,那不是公司的檔案,而是醫院的報告。
沈婉霜多次自殺住院的報告。
顧聿心中驟然一疼:“什麼意思?”
江翊道:“說實話,能遇到一個能讓她開口說話的人,我雖然不甘心,但也希望你能留在她身邊,畢竟,三年前那個男人死後,沈婉霜就幾乎瘋了。”
顧聿指尖緊了緊,就見江翊平靜地看著他,聲音沉痛。
“每次送她進醫院,都說隻有快死的時候,顧聿才會出現。”
可每一次,都沒有出現。
顧聿目光驟然一頓,他忽然想起,在他消失前,沈婉霜曾與他的對話。
“果然,隻有在我快死的時候,你才會出現。”
他胸口彷彿被重重一錘,難怪,難怪手腕上會有那麼多傷疤,難怪會有這麼多自殺的記錄。
她不是想死,她隻是想再見到他。
顧聿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心底有把尖銳的刀,在一刀一刀地剜絞著。
他猛地握緊手指,用掌心尖銳的疼痛逼退內心的痛楚,強力克製著,讓聲音聽起來很淡。
“跟我有什麼關係?”
江翊的眼眶通紅,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是自顧自地說著:“曾經我想過無數種方法,讓她振作起來,後來,實在是沒辦法了,我隻能用我爸媽的死讓她愧疚,讓她重新嫁給我。”
“我知道她不愛我,但,我真的沒有辦法了,可即便是那樣也留不住她,直到那天,我在顧聿家裡,找到一封寫給沈婉霜的遺書。”
顧聿一愣,江翊繼續說著:“遺書上寫著,想讓沈婉霜幫他完成未實現的遺願,她才重新活了過來,開了這家公司。”
江翊輕聲歎息著,顧聿卻覺得匪夷所思。
開展確實是他畢生的夢想,可他從來,沒有給沈婉霜留過什麼遺書。
遺書……
顧聿腦中白光一閃,忽然一個畫麵出現在他的腦海。
滿浴缸的血……沈婉霜蒼白的臉……還有書桌、戒指、他好像寫過什麼東西……
可當他再回想寫過什麼時,頭突然劇痛起來,他撐住桌角,才勉強沒有倒下去。
他抿緊唇,聽江翊繼續說道:“雖然她依舊活在這個世界上,可有很多時候,我都感覺,她好像已經離我而去了,但自從她見到你之後,似乎又多了一絲生機。”
“不管是替身還是幻想,禾商,算我請求你,幫我讓她重新活過來吧。”
顧聿看著他濕潤的眼睛,頭一陣陣的針刺般的疼痛,他沉默了很久,低聲道。
“抱歉,我不能。”
樓梯間,電話中傳來黎妤淡漠的聲音:“為什麼拒絕?”
顧聿靠著扶手,看著窗外金燦燦的陽光,有些恍然:“不知道,其實知道沈婉霜這三年的那一刻,我……是想告訴她一切的,可冥冥之中,彷彿又有人在我耳邊說,拒絕他。”
“那個人說,拒絕她,重來一世,不該為彆人而活,要為自己。”
話筒中沉默了片刻,忽然,黎妤很輕很輕地笑了一聲:“你還不是很蠢。”
顧聿習慣了她的毒舌,淡淡道:“不過,我今天確實想起來了一些東西。”
他努力回想著:“我好像想起來,曾經在書桌前寫過一封信,然後,信封裡,還放了一枚戒指,但是戒指的款式,還有信的內容,我想不起來了。”
“這代表著什麼呢?”
黎妤道:“可能你的願望是要結婚,結個婚,是不是會想起來更多?”
顧聿皺眉:“和誰結婚?”
黎妤沉默了下來,顧聿皺眉聽著,以為是斷線的時候,忽然,聽見了她有些喑啞的聲音。
“和我。”
顧聿愣了愣,忽然想起第二次見麵時黎妤對他說的話。
他學著黎妤的語氣,裝模作樣地冷聲道:“你配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彷彿連呼吸都冰冷起來了:“你在開玩笑嗎?”
顧聿道:“是你先開玩笑的,跟你這個嘴臭臉也臭的女人結婚,我不如跟豬結婚。”
黎妤冷笑一聲:“你以為我很想嫁給你嗎?”
說完,冷冷結束通話了電話。
顧聿收起手機回了辦公室,剛到工位,就看見桌上一張飛往東城的機票。
他拿起來看了眼,問一旁的助理:“你好,請問這是誰的?”
助理看了眼,道:“是江先生給你的,明天沈總出差,你跟沈總一起去。”
顧聿沉默地看了眼江翊的背影,和三年前在瑞士見他時全然不同。
他低頭看著手上的機票,隻覺得此刻這張輕飄飄的紙,千萬斤重。
沈婉霜這次出差隻帶了一個名額。
一路上,顧聿儘職儘責,除了工作之外與沈婉霜基本沒什麼話題。
機場拿行李時,秉著工作職責,他去給沈婉霜拿箱子,剛碰上,沈婉霜也恰好伸出手。
兩隻手碰在一起,冰冷的觸感沿著顧聿的手背一直冷進心頭。
他愣了愣,收回手:“那沈總就自己拿吧。”
沈婉霜淡淡看了他空無一物的身後:“出差三天,換洗衣物也不帶?”
顧聿無所謂道:“買新的,換了就扔了。”
他現在還能在這具身體裡多久都不知道,沒必要留下太多自己的東西。
何況用的是黎妤的錢,他不心疼。
沈婉霜動了動手腕,陡然笑了笑:“真是灑脫。”
不知是不是錯覺,顧聿總覺得她這笑中帶了些冷意,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見沈婉霜按住箱子的手一鬆:“拿行李。”
顧聿不解:“你剛剛不是說不用?”
沈婉霜沉默地看著他,眼眸幽深:“剛剛是剛剛,現在是現在。”
顧聿愣了愣,竟然有些想笑。
真不愧是開公司的人啊,說起話來真是越來越霸總了。
到東城的當天晚上,顧聿去酒店,見到了沈婉霜這次出差約見的物件,竟然是他一直喜歡的設計師TY,他瞪大了眼睛,看著TY朝他伸出手。
顧聿忙擦了擦手,恭敬地握了上去:“你好,我喜歡您很久了。”
可以說,他的設計啟蒙,就是TY。
TY頓了頓,笑著道:“難怪沈總被我拒絕了幾次,也要來見我一麵,原來,是因為你啊。”
顧聿一愣,轉頭看向沈婉霜,看見了她眼底未來得及收回的笑意,心頭猛地一頓。
他喜歡TY,其實隻在沈婉霜麵前提過一次,還是大學時的事情了,沒想到她還會記得。
對這個“替身”,算是儘職儘責了。
顧聿微微一笑:“謝謝沈總。”
沈婉霜唇動了動,卻什麼也沒說,這時,TY突然開口。
“既然有緣,就敬一杯緣分吧。”
顧聿轉頭,就見TY的酒被已經遞到了他嘴邊,他愣了愣,想起之前生病時,喝酒反胃的痛苦,剛想拒絕,一隻手卻比他更快地接過酒杯。
沈婉霜擋在他麵前,淡淡道:“他喝酒反胃,我來喝吧。”
顧聿手驀地一僵,重生後,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人,他喝酒會反胃。
其實上一世,也並沒有幾個人知道他不能喝酒。
唯一知道的,就是在瑞士那天晚上,在沈婉霜麵前喝醉了一次。
顧聿怔怔看著沈婉霜,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緒,剛想問出口,就見沈婉霜一仰頭,將酒喝儘了,TY笑著又遞上一杯酒:“沈總好酒量。”
沈婉霜垂眸看了眼眼前的酒杯,默不作聲地接過一飲而儘。
TY一杯一杯的遞過去,沈婉霜一杯一杯喝下,饒是顧聿不混跡酒場,也明白過來,TY這是在灌沈婉霜酒。
他皺了皺眉,握住沈婉霜的手腕:“TY前輩,這是在做什麼?”
TY笑著道:“酒桌上談生意,不就是這樣的嗎?”
顧聿抿緊唇,看向TY的眼神帶了些冷意。
他當然知道酒桌上談生意,喝酒是避免不了的,可他以為,TY會有所不同。
他深吸一口氣,隻覺得心中對TY的敬意,也隨著沈婉霜喉中的一杯一杯酒消失殆儘了。
顧聿抿唇,接過沈婉霜手上的酒杯:“還是我自己喝吧。”
他記得沈婉霜的酒量,並不算好。
可剛要喝下去,一隻手就按住了他的酒杯。
沈婉霜眸光深深地看著他,忽然起身,淡淡看著TY:“抱歉,這單生意看來做不成了。”
說完,在顧聿有些驚愕的目光中,拉著他的手就往外走。
手腕上的觸感冰冷,顧聿看著沈婉霜的背影有些愣神,一時竟忘了掙開,直到走門口,沈婉霜鬆開手他纔回過神來。
他抿唇道:“你不是專門為了她來的這裡嗎?你……”
話未說完,就見沈婉霜晃了晃頭,腳步有些不穩地往他這邊倒來。
顧聿慌忙接住她,看著她微醺紅暈的臉,隻覺心中又急又無奈,他轉頭看了眼酒店,還是打了輛車將人送回了酒店。
將人穩穩放到床上,顧聿剛想離開,卻發現沈婉霜正緊緊握著他的手腕。
他動了動手腕,沒掙開,不由拍了拍她的臉:“你是真醉了還是裝醉的?”
沈婉霜纖長的睫毛輕顫了顫,沒有回答。
顧聿沉沉看著她的睡顏,三年後的沈婉霜確實變了許多,成熟了些,冷漠了些,其實容貌並未有太多變化,隻是卻沒有一處像過往了。
隻有此刻,她沉靜閉上眼睛的這一刻,才終於又有了過往的影子。
顧聿戳了戳她一貫有些蒼白的臉,聽著她睡夢中的呢喃:“彆走。”
他心不免軟了下去,在沈婉霜看不見的地方,終於柔了目光。
他輕輕坐在床邊:“嗯,不走。”
城市的霓虹透過落地窗投入室內,漸漸地,變幻成金燦燦的陽光。
沈婉霜睜開眼,頭還有些痛,卻在意料之內。
她微微撐起身,看著趴在床頭睡著的顧聿,目光頓了頓。
恍惚間,又回到七年前,大學畢業那晚,她第一次喝酒,沒注重酒量喝到胃出血。
第二天在醫院醒來,顧聿也是這樣趴在她的病床前哭了一晚上,見她醒了,又是錘又是哭的。
“不會喝酒你還喝?你把自己喝死了我怎麼辦?”
那是第一次有人說沒有你,我怎麼辦的人。
可惜,她最後還是把他弄丟了。
沈婉霜緩緩伸手,想要觸碰顧聿的發絲,可還未碰到,顧聿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她手緩緩攥緊成拳,一點點收回到自己身後。
看著顧聿尚且迷糊的神情,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淡:“昨晚麻煩你了。”
顧聿“嗯”了一聲:“你沒事我就先回房了。”
他起身往門外走去,走到門口,卻聽沈婉霜忽然又開了口。
“你……沒有什麼要說的嗎?”
她用最為平淡的聲音說著,可聲音裡一點輕微的顫抖,讓顧聿頓住了腳步。
他攥緊手,平靜地回頭,眼神恍惚與七年前病床前重合。
在沈婉霜有些期許的目光,他微笑開口:“沒有,沈總,我們之間,該說些什麼?”
沈婉霜眸光暗了下去,她垂下眸,沒有回答,透著些許落寞。
顧聿靠著門框:“或許你想說我該像你想象中的那個人一樣,關心你?可是沈總,人死不能複生,既然他已經死了,那就該把他忘了……”
沈婉霜抿唇打斷他:“你什麼都不懂。”
顧聿住了嘴,他靜靜地看著沈婉霜。
沈婉霜輕聲道:“是他教會了我人生的意義,是他曾經給了我一個家,你懂什麼?”
顧聿懂,他當然懂。
沈婉霜從小在孤兒院長大,第一次在大學裡見到她時,他就能看見她內心的孤寂,他知道她怕孤單,儘可能的陪著她,儘可能的帶她回家,讓她感受到家的溫暖。
沈婉霜不止一次熱淚盈眶地將他抱在懷裡,一遍遍說著愛他,說著離不開他。
可是這個世界上,從來就不會有誰真正地離不開誰。
他輕歎一聲:“斯人已逝,活人的生命,不該被困在他死去的那天,該向前流動。”
他說完,轉身帶上了門:“早餐服務員送上來了,你洗漱好來客廳吃吧。”
客廳,顧聿剛開啟早餐,就接到了黎妤的電話。
“這兩天,和沈婉霜相處得怎麼樣?”
“就那樣。”顧聿隨意拿起一塊麵包開啃,“什麼也沒想起來。”
黎妤“嗯”了一聲:“或許你可以考慮我的建議。”
顧聿頓了頓,纔想起來她結婚的建議,笑了笑:“抱歉,不能。”
“好。”黎妤道,“你欠我的二十萬,什麼時候還呢?”
“什麼二十萬?”顧聿下意識反問,又愣住,是原身禾商欠了黎妤二十萬的醫療費。
如果他還是顧聿,二十萬不是還不起,可是他現在是禾商,身無分文,唯一能用的隻有花唄,下個月還欠著三千塊要還。
顧聿自認不是物慾強的人,所以從未為錢犯過難,今天真真切切體驗到了一回被錢壓彎腰的滋味,總不能用了人家的身體,不給人還債。
他歎了口氣:“我會還,但不是用這種方式。”
掛完電話後,顧聿看著麵包也沒胃口了,轉頭就看見沈婉霜從房間走出來,淡淡看著他。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幫你解決。”
“不用了沈總,這是我和黎妤的事,與你無關。”
顧聿放下麵包,往外走去:“你該關心的是江翊。”
沈婉霜抿緊了唇,看著他的背影,眸光幽深,眼底翻湧著洶湧的浪潮。
因著合作沒談成,當晚二人便回了上海。
醫院。
沈婉霜靠著椅背,指尖緊緊扣著桌角,指骨泛著用力的白,像是極力壓製著什麼。
耳邊鈴聲叮鈴作響,眼前是一望無際的白紗,滿天星鋪滿了整個晶瑩的殿堂。
她看見顧聿穿著潔白的西裝,捧著他最愛的滿天星,一步步看著穿著婚紗的黎妤向他走去,他伸出手,黎妤將她的手搭在他的掌心,落下輕輕一吻。
沈婉霜猛地睜開眼睛,驚覺一身冷汗,她捂住眼睛,周身冷寂。
心理醫生道:“催眠是讓你看清自己的內心,你看到什麼了?”
沈婉霜沉默了片刻,不願意回想夢中的場景。
隻是冷冷地說道:“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出了醫院後,沈婉霜回了公司,剛到樓下,就看見熟悉的咖啡店內,熟悉的靠窗位置,兩個熟悉的人影。
她腳步僵住,看見一道玻璃割開的世界裡。
黎妤拿出一枚戒指向顧聿求婚,沒有下跪,沒有鮮花。
在她緊凝的目光中,顧聿隻是沉默了片刻,然後,伸手接下了戒指。
咖啡館內。
顧聿接下戒指,看了上麵的鑽石幾秒:“我收下了,它就是我的了對吧?”
黎妤灼灼望著他:“當然。”
話音剛落,下一刻,顧聿就笑著將戒指還給了她:“戒指上的鑽石大約5克拉左右,成色不錯,市場價值在兩百萬左右,我用它抵欠你的二十萬,剩下的不用找了。”
黎妤眸光微怔,她低頭看了眼鑽戒,眯了眯眼:“你是說,用我的戒指,還欠我的債?”
顧聿糾正她:“你說過,我收下就是我的了,那麼既然是我的東西,我該怎麼用就怎麼用不是嗎?”
“嗬。”黎妤陡然被氣笑了,她沉沉看著顧聿,“你比我想象中有趣。”
顧聿勾唇笑道:“用債逼婚,你比我想象中,更不要臉。”
黎妤聞言,神色未變:“我隻是想探究靈魂體的真相。”
她說完,話頭一頓,目光忱忱落在顧聿臉上:“而你,是最接近最終答案的存在。”
“可你不覺得不公平嗎?”顧聿道,“你想讓我幫你找到你想尋找的真相,可事實上,你什麼也沒有告訴我,我為什麼會重生,你又為什麼會突然出現。”
黎妤低頭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思考,片刻,她抬頭:“你重生時,我看見了三縷青煙。”
顧聿一愣:“三縷青煙?”
“人死後強烈的意願,在尋找歸處,於是,我將你引至了剛去世的禾商身上。”黎妤道,“我所知道的隻有這些,你為什麼會回來,是我想追尋的答案。”
顧聿眸光沉沉,想要回想,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公司,沈婉霜回辦公室,就看見江翊站在她桌前。
她微微一頓:“怎麼了?”
江翊深深看她一眼:“婉霜,我要去瑞士了。”
沈婉霜沉默了片刻:“哪裡不滿意嗎?江翊,我說過,隻要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
“你也說過,有一樣東西永遠都給不了我。”
江翊扯了扯嘴角,鼻尖有些酸澀:“可我彆的都不想要,我想要的從來都隻有那一個。”
沈婉霜沒有再回答,空氣一時沉寂下來。
江翊低聲道:“婉霜,我很抱歉,當初在瑞士沒有和你說實話。”
他抿緊了唇,眼淚奪眶而出:“這三年,這種愧疚一直折磨著我,其實我知道你和顧聿的所有事情,包括你當年為了我和他分手,包括……在瑞士見到他的第一麵,我就已經讓人去查清,他其實是去安樂死的。”
沈婉霜眸光驟然一頓,指尖扣緊了桌角。
江翊攥緊手:“可是我從來沒有告訴你,這麼多年,我一直在後悔,我在想,是不是當初告訴你,是不是當初不把你從他身邊搶走,他不會死……”
“可是已經沒有機會了,我想不能和你結婚或許是上天對我自私的懲罰,可我當時,真的沒有勇氣說出來,我怕一說出口,你就會立刻拋下我去找他。”
他扯住沈婉霜的袖口:“我以為時間能帶走一切,可這三年來,看到你這樣,我也每時每刻都遭受著內心的折磨,我承受不住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沈婉霜抿緊唇,緩緩走到江翊身邊。
她沉聲道:“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這三年,謝謝你,也對不起。”
江翊怔怔看著他。
沈婉霜道:“這不怪你,是我一直在逃避他,所以才會下意識逃避去查他來瑞士的目的,或許當年出事的那天晚上,我就該和顧聿說清楚,兩個人一同麵對,可我太擔心失去他,所以一路逃避到了瑞士。”
她抿緊唇,胸口彷彿被深沉的氣息堵住了:“這一次,我不會再逃避了。”
“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都不會再逃避了。”
江翊離開時,沒讓任何人送。
沈婉霜在瑞士的房產留給了江翊,每個月會定期往他卡上打錢。
伴侶的身份她不能給,但是父親兄長親人能給的,她都會儘力滿足。
顧聿是一天後才知道江翊離開的訊息。
他收到了江翊漫遊的一條簡訊。
【謝謝你這段時間對婉霜的照顧,展覽在今天開始,可惜我不能看到,希望你能幫我多關注,不管是展,還是人,謝謝。】
顧聿愣了片刻,深深歎了口氣,江翊的遭遇他萬分同情,卻也不能真正感同身受。
那場災難不僅僅是困住了沈婉霜,更是困住了江翊。
作為旁觀者,他對這件事插不進任何依據,隻能寄祝福於江翊,能找到屬於自己的生活。
三日後,展覽開幕式。
不管和沈婉霜他們又再多恩怨,顧聿都還是無比期待這次展覽。
他夢想中的珠寶展,他想實現又未能實現的展覽。
顧聿看著珠寶展的主題,忽然覺得腦中白光一閃,似乎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可卻又怎麼也想不起來。
他抿了抿唇,走進展廳,想要檢查開幕前是否有遺漏的細節,可剛進去,就看見整個展廳的燈光,全都亮了起來。
各種彩寶折射著燈光落在牆壁上,恍若置身光怪陸離的幻境。
顧聿看呆了,他看著前方最大的展台,上麵一枚藍寶石戒指正靜悄悄地躺在絲絨禮盒的中央。
他鬼使神差地走過去,仔細看,那戒指是他曾經設計的款式,可惜,他沒有時間做出來。
顧聿愣愣看著,身後傳來沉著的腳步聲。
他心臟恍然漏跳了一拍,沈婉霜溫和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九年前,你曾跟我說過,不管是誰,隻要做出你所有的設計,你一定會和他結婚,現在,那本設計本上的珠寶,我全都做出來了,你……還會回來嗎?”
顧聿一怔,塵封的記憶彷彿又重新被拉開一道縫隙。
那是他剛畢業,拿著繪本處處碰壁,回家後找沈婉霜吐槽,沈婉霜聽完這句話,什麼也沒說,隻是笑笑,可未曾想,會將這句話記在心中這麼多年。
他喉嚨像是被五彩斑斕的光澤堵住了,他張了張唇,卻發不出聲音。
沈婉霜繼續說著:“公司是為你開的,你說想要二十四小時為你一個人營業的遊樂場,我買下來了,你說想要能讓誰演自己喜歡的戲就讓誰演,現在也能實現了,你說過的所有,我都能為你做到,那麼,你還願不願意回來?”
顧聿胸口的酸澀一路蔓延到鼻腔,他攥緊手,低聲道:“沈總,你認錯人了。”
他轉過身,直視著沈婉霜的眼睛,勾出一抹笑意:“我是禾商,您心中的那個人,三年前就已經死了,何必對一個替身做這麼多?”
他強撐著微笑,卻見沈婉霜眸光沉沉看著她。
隨後,她微微勾起唇角,眼中卻像是在流淚:“我不會認錯的。”
她伸手,冰涼的指尖,劃過顧聿的下頜,她低聲道:“我不會認錯的。”
“顧聿,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是你回來了。”
顧聿呼吸一滯,他抬眸望著沈婉霜幽深的眼眸,抿緊了唇。
“你認錯人了。”
沈婉霜垂眸,目光清冷劃過他的臉:“深彩藍鑽,如同愛人的眼睛,你曾說過的話,為什麼自己不記得了?”
就如同,在水下世界,他輕柔吻過她的眼睛,說永遠不會離開她一般,為什麼,不記得了?
顧聿微微攥緊手,他一步步退,沈婉霜一步步逼近,直至將他逼入牆角,避無可避。
沈婉霜冰涼的指腹輕劃過他的眼睛,涼意彷彿透過眼睛直直地滲入他的心底。
“這場展覽是為你而辦的,我也是因為你才繼續等待的,你說過,讓我等你,可是為什麼回來後,卻又一步步將我推遠呢?”
沈婉霜失神地望著她,眼珠如琉璃般漆黑:“是你說過讓我等你的,不是嗎?在又一次,我離死亡很近的時候,你出現了……”
顧聿怔怔看著她,腦海中突然一針針刺痛,白光如煙花般炸開他的眼前,他捂住頭,眼前彷彿又浮現出了血跡、信紙……
他一遍遍地對沈婉霜說:“等我、等我……”
他捂住頭,痛得幾乎站不住,沈婉霜慌忙將他抱在懷中,臉上蒼白的,彷彿比他更痛。
眼底隱約有種不知所措的驚慌,她唇一張一合在說著什麼,可是顧聿卻聽不見了,耳邊轟鳴的彷彿要將他的靈魂抽離出這具身體。
忽然,有人將他從沈婉霜的懷中帶出,顧聿睜開眼,看見黎妤冰冷地握住他的手腕,強硬帶著他往外走去。
他抿緊唇,回頭看見沈婉霜麵色蒼白地站在原地,她沒有追上來,隻是看著他一步步離開。
等出了展館,到了車上,顧聿恍惚的意識才終於回籠。
他胸前劇烈起伏著:“這是為什麼?”
黎妤道:“你能留在這個世界還是那個,最重要的就是有強烈的心願,一旦實現,那麼等待你的,或許是消散。”
“所以,我的心願與沈婉霜有關是嗎?”顧聿抿緊唇,猛地拉開車門。
黎妤握住他的手腕:“你要去做什麼?”
“你不是要知道真相嗎?我也想回去找回記憶,我有預感,很快就能看到那一段記憶了。”
顧聿掙開她的手,一步步朝著展館內走去。
可越走,就感覺到眼前的一切景色,都模糊起來,彷彿一個個被分解的粒子般,隨著風一點點消散,連帶著他腳下的路,眼前的展館,都一點點分解,重構成了,顧家彆墅的模樣。
顧聿頓住腳步,他低頭,看著自己手掌,彷彿也漸漸透明起來,身體越來越輕,他太理解這種感受了,就像是靈魂體時期。
顧聿深吸一口氣,再往前走一步,又頓住了。
他看見了自己,另一個“顧聿”站在彆墅的中央,回頭對他淡淡說著:“彆再往前了,既然選擇忘記過去,為什麼還要為她回來呢?”
顧聿攥緊手:“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弄明白,這裡是哪裡?你又是誰?”
“顧聿”神情哀慟:“我就是你。”
他轉身,看著寂冷的彆墅,輕輕歎了一口氣。
“這是你為沈婉霜編織的一場夢境。”
“夢境?”顧聿愣了愣,隨即記憶如同白光般忽然在他眼前炸開。
三年前,病床前,十點的鐘聲響起,他確實消失在了沈婉霜眼前,可是他的靈魂卻並未消散,可卻再也沒有人能看見他了。
他跟在沈婉霜身邊,看著她醒來後,瘋魔一般地找尋他,手腕上的傷口一點點崩裂,鮮血浸透了紗布,染紅了地麵,江翊抱著她坐在地上哭喊著讓她清醒。
醫生為她注射了鎮靜劑,為她請來了心理醫生,可是沒有用,隻要有清醒的時候,她總會找尋各種死亡的方式,恍惚呢喃著:“我要死了,為什麼還是見不到你?”
她總是蒼白虛弱的昏睡,江翊在病床前為她流乾了淚,無可奈何地將她關在了病房中。
病房中不能出現任何利器,所有邊角都包裹嚴實,所有牆壁都墊上軟墊。
沈婉霜難得地安靜了下來,在所有人都以為情況已經變好的時候,沈婉霜提出,想回家。
她從小就沒有家,她的家,是顧家。
江翊送她回了彆墅,她表現得一切正常,在深夜,鎖上了臥室的門。
浴室裡放了滿缸的溫水,鋒利的刀片割開手腕,鮮血一點點溶入水中。
顧聿在空中呼喊著,她聽不見,門外江翊砸門報警的聲音,她也聽不見。
她靜靜望著前方:“如果我真的死了,你能不能出現呢?”
那一刻,或許是真的絕望,他撕心裂肺的呼喊聲,竟然真的喚醒了沈婉霜。
沈婉霜眸中重新亮起光彩,她凝視著他,目光裡有濕潤的霧氣:“顧聿。”
她喊他的名字,卻如同一把利劍重重插入他的心臟。
他眼中頓時酸澀起來,他說:“沈婉霜,我還沒死呢,閻王說我命不該絕,本來想讓我回來的,但是我的身體都被燒了,所以要換具身體,隻是現在還沒找好呢。”
他自然無比地說著謊言:“所以,沈婉霜,等等我好不好?等我回來,我不回來,你不許死,等我回來好不好?”
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留住沈婉霜了,除了這些虛假的謊言,還能有什麼?
好在沈婉霜真的信了,她緩緩捂住手腕:“我會等你的,我會等你……”
門外悄然和警察砸開了臥室的門,將沈婉霜送上了救護車。
江翊望著滿浴室的血水,泣不成聲,然後,他起身,含著眼淚,翻出抽屜中的信紙,一點點模仿著顧聿的字跡,寫下了一封遺書,第一句話就是。
“沈婉霜,你要好好活著……”
顧聿怔怔看著,眼眶濕潤,可惜靈魂,連眼淚都流不出來,靈魂體漸漸消散,他最後一句話是:“能不能,讓我再看沈婉霜一眼。”
顧聿猛地睜開眼睛,刺目的陽光灑在眼前的道路上。
他抬頭,就能看見潔白的珠寶展廳。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是禾商的手,剛才那全都是過往的記憶,原來,他心底最濃烈的願望是這個。
顧聿苦笑一聲,身後黎妤沉聲道:“你想到什麼?”
“我的願望,是想要,再見沈婉霜一眼。”顧聿低聲道。
黎妤道:“你還要進去嗎?最後見她一眼,隨後消散,還是永遠不再見她,過自己的生活。”
“顧聿,你想明白了嗎?”
顧聿抿緊唇,低頭看著陽光下如同泡沫般白皙的手臂。
這是一具無比健康的身體,不會因為久曬而難受,不會經曆那些痛苦的化療,不會因為喝兩杯酒吃兩口蛋糕反胃,也不會被風一吹就感冒。
這是他絕症時,夢寐以求的。
可是……
顧聿長長舒出一口氣,微笑道:“可是,我本來的願望,就是想要見她一次啊。”
上一輩子,他活得夠精彩了,上天把能給他的都給他了。
一對愛他的父母,一個還算不錯的家庭,一個能為他死去無數次的女友,一段稱得上恩愛與精彩的戀情。
雖然最後一年的時光,是很難過,可是他畢竟精精彩彩地活了二十六年,沒有什麼值得遺憾的了,他不想抱怨,也不想後悔,他隻想堅持自己的內心,他回到這個世界的初衷。
最後見一見沈婉霜。
顧聿閉了閉眼,一步一步地走進展館,牆上的時鐘嘀嗒嘀嗒的回響。
沈婉霜站在藍鑽戒指的展台前,背對著他,背影修長孤寂。
顧聿頓下腳步,聽見沈婉霜喑啞的聲音:“隻要我戳破你的身份,你就會消失對不對?三年前,在醫院也是這樣,我認出了你,你就不見了,今天,你也會消失嗎?”
顧聿鼻尖驟然一酸,他緩緩走過去:“是,我今天會消失,所以,你不想再見見我嗎?”
沈婉霜背脊僵硬,顧聿身後,像過往無數次般伸手從身後抱住她的腰,側耳貼在她的背後,能隔著骨骼與血肉,清晰聽見她的心跳聲,彷彿在哭泣。
他低聲道:“我們錯過了那麼久,沈婉霜,你就不想看看我嗎?”
夏季的風一點點拂過他的發絲,帶來悶熱而又濕潤的氣息。
沈婉霜背脊始終僵硬著,他轉身,緊緊將顧聿抱住。
顧聿的眼眶一點點濕潤:“不要再等我了,也不要再找我了,瀕死不會再見到我,我不會再回來。”
他強逼著自己平靜地開口:“沈婉霜,我想讓你,好好地活下去,不為彆人,隻為你自己。”
“我做不到。”沈婉霜沉聲開口。
顧聿心口一疼,還想說話,可是下一刻,冰冷的唇重重將他的話堵在了喉間。
展館內,寂靜無聲,兩人的距離如此之近,彼此的體溫互相氤氳著。
顧聿想要奮力推開她,他還有很多話想要和沈婉霜說。
可是……
如此寂靜的氛圍,如此鹹澀的空氣,如此哀傷的沈婉霜,即將消失的自己。
顧聿緩緩閉上了眼睛,伸手環住沈婉霜的腰眼睛漸漸濕潤起來。
他能接受自己的結局,可是他還是很想很想,能再次見到沈婉霜。
時鐘滴滴答答,“叮——”的一聲,十點的鐘聲響起。
顧聿在心中無聲說道:“再見了,沈婉霜。”
他閉上眼睛,做好了消失的準備。
然而。
一秒過去,兩秒過去……十秒過去……
唇上的冰涼觸感並未消失,顧聿疑惑地睜開眼睛,看見同樣疑惑的沈婉霜。
他結束了這個吻,沈婉霜靜靜望著他。
顧聿怔了怔,忽然想起黎妤曾說過的,有強烈願望才能留在人間。
他剛剛的強烈願望是能再見到沈婉霜,其實每一秒的願望都是想要再見到沈婉霜。
所以,就無限疊加了?
卡BUG呢?
顧聿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沈婉霜眼眸深深:“你……還會走嗎?”
顧聿看著她,心中升起一股劫後餘生的酸意。
他俯身,吻住沈婉霜的唇:“不走了。”
如果真的能實現他的願望,那就讓他,永遠都不要和沈婉霜分開,直到永遠。
——完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