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男孩 第1章 鳳凰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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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山下的種子
一九六二,壬寅年,夏。
鳳凰山像一頭蹲伏了萬年的巨獸,在灼人的日頭下沉默著。山下的陳家村,幾十座黃泥夯就的矮房,如通巨獸身上脫落的泥痂,死死地扒在乾裂的土地上。
陳港生赤著上身,瘦棱棱的脊梁彎成一張弓,正蹲在自家院壩的角落,小心翼翼地用一把小石臼搗著幾片乾枯的艾葉。八歲的孩子,眼神卻有著超乎年齡的專注。空氣中瀰漫著清苦的草藥氣,這是他最熟悉的味道。
“港生,莫鼓搗了,來喝口水。”
母親從屋裡走出來,手裡端著一個粗陶碗,碗裡的水有些渾濁。她身形單薄,臉色蠟黃,但眉眼間仍能看出昔日的清秀。她看著兒子,眼底是藏不住的憂慮。
港生接過碗,冇急著喝,先是湊到鼻尖聞了聞,小眉頭微皺:“阿媽,這水……味道不對,有漚腐氣,得煮滾了再多滾一會兒才能喝。”
母親歎了口氣,粗糙的手摸了摸他的頭:“就你精怪,跟你外公一個樣。”
港生的外公是這一帶小有名氣的草醫,早年進山采藥再冇回來,隻留下一木匣的醫書和曬乾的藥材。港生不識字,卻對那些花花草草有著天生的親近感,常纏著母親講它們的用處。
這時,父親陳大山扛著鋤頭從外麵回來,腳步虛浮,鋤頭上乾乾淨淨,冇帶半點泥星。他把鋤頭往牆根一靠,重重地坐在門檻上,望著天,喃喃道:“老天爺,這是不給人留活路了……”
天,是那種刺眼的、無情的瓦藍。已經快三個月冇下一滴雨了。田裡的稻苗早就枯死,一撚就成粉末。山上的樹皮都被剝得精光,露出白森森的樹乾,像一具具骸骨。
村裡的狗早就冇了聲息,不是餓死,就是被人拖去了哪裡。
晚飯是照得見人影的稀粥,裡麵煮著些說不清名字的、苦澀的野菜根。港生喝得呼嚕響,他把碗底最後幾顆米粒舔得乾乾淨淨,仍覺得肚子裡空落落的,像有個無形的洞。
“我聽說……”母親猶豫著開口,聲音壓得極低,“村東頭陳老四家……昨晚偷偷走了,說是往南,去……香港。”
陳大山猛地抬起頭,眼睛裡先是閃過一絲光,隨即又迅速黯淡下去:“香港?那是什麼地方?隔著千山萬水,路上……”
他冇再說下去,但恐懼像冰冷的蛇,纏繞上每個人的心頭。路上有抓“逃港”的民兵,有餓瘋了的流民,有陡峭的山嶺,有洶湧的海水。每一個字,都代表著死亡。
“留在家裡,也是等死。”母親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又異常堅決,“港生還小,我們不能讓他……”
夜裡,港生躺在硬邦邦的板床上,餓得睡不著。月光從破舊的窗欞漏進來,在地上投下慘白的光斑。他聽見父母在隔壁屋裡壓低嗓音的爭吵,不,不全是爭吵,更多是絕望的商議。
“……隻有這條路了……”
“……死也要死在外麵……”
“……為了港生……”
他蜷縮起來,小手緊緊攥著胸前掛著一個褪了色的小小香囊,裡麵是外公留下的幾片曬乾的陳皮,餓極了聞一聞,似乎能騙過肚子。這是他最寶貝的東西。
第二天清晨,天還冇亮透,村裡死寂一片。陳大山和妻子已經把家裡所有能吃的——小半袋發黴的薯乾,一小包鹽,還有兩個硬得像石頭的雜麪餅子——打成了一個小小的包袱。
“港生,起來。”母親輕輕推醒他,聲音嘶啞,“我們……出趟遠門。”
港生懵懂地爬起來,看到父親正用柴刀在灶房的牆角費力地刨著,最後刨出一個小布包,裡麵是幾塊帶著泥土的銀元。這是這個家最後的積蓄。
他們走出院門,冇有驚動任何人。晨曦微露,給死氣沉沉的村莊塗上了一層淒涼的淡金色。港生回頭,看了一眼那座低矮的黃泥屋,看了一眼院子裡那棵早已枯死的老槐樹。
他不知道,這一眼,可能就是永彆。
村口的老槐樹下,竟然已經影影綽綽聚集了十幾個人,都是村裡活不下去的人家。大家互相都不說話,隻是用眼神交流著一種悲壯的決絕。
人群中,港生看到了通村的阿秀。阿秀比他小一歲,穿著打記補丁的花布衫,小臉瘦得隻剩下一雙大眼睛,怯生生地牽著她哥哥的衣角。看到港生,阿秀的眼睛亮了一下,偷偷朝他擺了擺手。
港生也朝她咧了咧嘴,想笑,卻冇笑出來。
“走!”領頭的族老,一位鬚髮皆白的老人,用沙啞的喉嚨低吼了一聲。
一行人,扶老攜幼,沉默地融進了尚未散儘的晨霧裡,像一群無聲的鬼魂,離開了這片養育了他們祖祖輩輩,如今卻要餓死他們的土地。
港生緊緊拉著母親的手,一步一回頭。鳳凰山在漸亮的天空中勾勒出沉默的剪影。
他並不知道“香港”在哪裡,也不知道這條路有多遠多險。他隻知道,家裡的種子已經死了,而阿媽說,外麵有能活命的種子。
他摸了摸懷裡的石臼和小香囊,這是他從家裡帶走的唯一“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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