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謀我偏謀你 置若罔聞
置若罔聞
蘇清如冷著臉匆匆梳洗,用涼水敷麵,強將翻湧心緒壓下去。
才整好衣襟,門外便傳來雲戟的聲音:“殿下,王妃。顧刺史遣人傳話,已在官廨備下早膳,說是為二位踐行,請移駕前往。”
高長澤正係腰間玉帶,“不必了。”
“這驛館自有早膳,片刻便會送來。何必再去官廨叨擾顧刺史?告訴他,本王心領了。”
“殿下,”蘇清如還是平日的沉穩模樣,“顧刺史自昨夜便儘心款待,於情於理,我等都該親往官廨拜彆。若不告而彆,豈不負了人家一番心意?更顯得我翰王府不知禮數。”
“罷了,就按王妃說的辦。備車,去官廨。”
馬車很快到了官廨。
顧嶢已在大門前等候,臉上依舊熱絡:“殿下!王妃!下官恭候多時了!快請進,早膳已備好,粗茶淡飯,聊表心意,就當為二位踐行!”
他將二人迎入客堂。
桌上的早膳,與京中精緻繁複的吃食大不相同。
熱氣騰騰的粟米粥濃稠得近乎糊狀,一碟黑黢黢看不出原料的醃菜,幾塊雜糧餅子烤得有些焦硬,還有兩碟形狀不太規整的糕點,是蘇清如從未見過的樣式。
“殿下,王妃,莫要嫌棄簡陋。”
顧嶢搓著手,笑容滿麵,熱情地介紹起來,“這粟米粥,用的是我們湟州特有的旱地粟,粒粒飽滿,熬得軟爛,最是養胃!這醃菜,是本地特產的沙蔥,用鹽和野蒜醃製,鹹香開胃!這餅子,摻了沙棘粉,烤出來帶著股獨特的果香!還有這糕點,”
顧嶢指著那兩碟灰撲撲的塊狀物,“名叫沙棗糕,是用沙地裡的沙棗搗爛了混著黍米麵蒸的,甜中帶點微澀,是我們這兒待客的土物兒,據說還是前朝戍邊將士發明的!”
他口才極佳,把這些粗糲食物描述得活色生香,硬是讓這些看似沒什麼食慾的東西,聽著都讓人忍不住想嘗嘗。
蘇清如與高長澤對視一眼,各自拿起筷子,依禮開始用膳。顧嶢見他們動了筷子,也不再拘謹,端起碗,呼嚕呼嚕地大口喝起粥來,吃得十分香甜。
客堂內一時隻有碗筷碰撞的聲音。
就在顧嶢吃得正酣時,他的心腹下屬腳步快步走進來,麵色凝重地遞上一封用火漆封口的密信,低聲道:“大人,京中急件,馬不停蹄送來的,請您即刻過目!”
顧嶢放下碗筷,略帶歉意地對高長澤和蘇清如拱了拱手:“殿下,王妃,實在抱歉,公務緊急,下官失陪片刻。”說完,他接過密信,走出了客堂。
蘇清如的目光追著顧嶢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她端起粥碗慢慢喝著,心中疑雲更重。
顧嶢沒離開多久,很快就回來了,臉上又堆起笑容,隻是多了幾分焦灼:“讓殿下王妃久等了,一點瑣事,已處理妥當。二位再多用些?”
“不必了,顧刺史盛情款待,本王與王妃銘記於心。”高長澤站起身,“時辰不早,該啟程了。”
顧嶢也不強留,又是一番情真意切的挽留和祝福,親自將二人送到官廨門口,目送著翰王府的車隊緩緩離去。
……
馬車內,青禾苦著臉,小聲抱怨:“王妃,那個顧刺史準備的早膳……也太難吃了!那粥糊得粘嗓子,那醃菜齁鹹,那餅子硌牙……您和殿下怎麼吃得下去呀?”
她自小在京城長大,哪裡吃過這般粗糲的食物。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口味不同罷了。顧刺史覺得是美味,也是常情。”
蘇清如從座位下取出一個油紙包遞給青禾,“知道你肯定沒吃飽,這是在驛館時讓雲戟打包的饅頭和醬肉。”
青禾接過還溫熱的油紙包:“王妃您真好!”
車隊繼續西行。
湟州城很快被拋在身後,官道兩側的景色越發荒涼。
起初幾個時辰,天氣不錯,秋日難得豔陽高照,驅散了些許寒意。
隻是午時剛過不久,天色毫無預兆地陰沉下來,空氣中開始隱隱傳來如同滾雷般的聲響。
聲音並不連續,間隔著傳來。
蘇清如起初以為是遠處的雷聲,但掀開窗簾望去,天空雖陰沉,卻沒有厚重烏雲堆積,也沒有一絲風,完全不像要下雨的樣子。
“青禾,你聽見了嗎?”蘇清如問道。
青禾側耳傾聽,臉上也露出疑惑:“聽見了,王妃。可是……這聲音聽著不像打雷啊?”
行在前方的高長澤也察覺到了異常。他勒住馬韁,擡手示意車隊暫停。雲戟立刻策馬靠近。
高長澤吩咐:“雲戟,帶兩個人,去前麵探探路。仔細聽聽這聲音的來源,看看有沒有異常。”
“是!”雲戟領命,點了兩名精乾護衛,鞭馬朝前方那片稀疏的枯樹林奔去。
等待的時間不長,空氣中那沉悶的異響時斷時續。
很快,雲戟三人策馬返回。
“殿下,王妃。前方過了那片枯樹林,便是一望無際的稀草荒原,視野開闊。卑職仔細探查了枯樹林,土地貧瘠,樹木稀疏枯敗,沒有猛獸蹤跡,也沒見到可疑人影。那怪異聲響,好像來自荒原更深處,但目力所及,沒有異常。”
雲戟擔憂:“殿下,這段路程已經完全偏離了郭先生和江公子規劃的路線。要是繼續前行,一旦在荒原上遭遇不測,我們孤立無援,補給和救援都很難及時趕到。”
“要不要……繞行?”
高長澤看著前方那片死寂的枯林,又望向更遠處的茫茫荒原,他正準備下令繞行,蘇清如斬釘截鐵道:“接著走。”
高長澤回頭看向晃動的車簾。
蘇清如掀開窗簾,目光越過枯樹林,投向那片荒原:“枯樹林雖險,尚可一探。荒原雖闊,未必無路。與其被動猜疑,不如主動踏入,走!”
高長澤揮下馬鞭:“傳令!車隊保持警戒,全速通過枯樹林,進入荒原!”
車隊駛入那片樹林,所幸沒有埋伏,那異響也暫時消失了。
穿過枯樹林,是無邊際的稀草荒原。枯黃的草莖綿延起伏,直到視野儘頭與灰暗的天空融為一體。
風更冷了些。
青禾掀開窗簾,頭探出窗外,“王妃,前麵有一群羚羊!”
等蘇清如朝青禾手指的方向望去時,什麼也沒有,隻有一片枯草,“這四下荒蕪,少有人煙,也沒有牧民,哪來的羚羊?青禾,莫不是你看錯了?”
青禾見她不信,解釋道:“我眼力極好的,隻是那群羚羊跑得極快,一轉眼就沒了。”
蘇清如心裡疑惑,但也沒再說什麼,隻是靜靜地坐著。
“再堅持半日,過了前方隘口,就是寧州地界了。”雲戟策馬靠近車駕,低聲稟報。
隻要抵達寧州,離丹邾就隻剩最後一道屏障。可西北的天氣陰晴不定,何時能到,誰也說不準。
車隊在荒原上又行進了約一個時辰,微風送來一股血腥味,隨著前進,這氣味愈發濃重。
高長澤也聞到了怪味,遠遠望去,看清前方景象後驚訝道:“這麼多死去的羚羊?!”
蘇清如聞言拉開門簾,隻見那些羚羊零星側倒在前方草地上,身上紮著穿喉的箭,血液鮮紅,應該是剛被射殺不久。
“吼——!”
這次,聲音不再遙遠,從四麵八方滾滾而來。
“聿聿聿——!”
拉車的駿馬不再聽從馭手指令,瘋狂揚蹄掙紮,試圖掙脫韁繩束縛,整個車隊大亂。
“穩住!穩住馬匹!”雲戟拔出腰間佩劍,看向聲音來源,“是虎群!聽這聲勢……數量極多!快!加速!衝出包圍圈!不然我們都要葬身虎口!”
一切都顯得太晚,馬匹受驚徹底失控。
它們原地驚跳,想要甩落車轅,拖著車廂朝不同方向瘋狂衝去,整個車隊分崩離析,陷入混亂。
劇烈的顛簸讓車廂內的蘇清如和青禾幾乎被拋飛出去。
“王妃小心!”青禾死死抓住車壁。
由於晃動劇烈,蘇清如被甩得撞在車壁上,肩胛骨一陣鈍痛,但她顧不上這些。
“不行!馬徹底瘋了!”蘇清如當即推開搖晃的車門,不顧一切地攀上車轅,她抓住韁繩,用儘全力去控製那匹烈馬。
那馬力大無窮,蘇清如整個人被帶得向前踉蹌,險些摔下車。
高長澤飛身下馬,落在她身邊的車轅上,攬住蘇清如的腰,將她扶穩,而後抓住另一根韁繩,與蘇清如合力控馬。
蘇清如掃向後方,“是波斯虎。”
距離被瘋馬拖得不遠不近,虎群已經近在咫尺,不足百步,包圍圈已然形成。
“放箭!射殺虎群!”高長澤厲聲下令,他身後的親衛已迅速張弓搭箭,箭簇齊刷刷對準撲來的猛獸,隻待一聲令下,便是箭雨傾盆。
“不可!”蘇清如一隻手按在高長澤即將揮下的手臂上。
高長澤不解:“你做什麼?!再不殺虎,我們都得死!”
“這不是尋常猛虎!”
蘇清如語速極快,“這是波斯虎!是十年前丹邾各部族臣服大啟,獻上國書時,作為瑞獸一同進貢給朝廷的貢品!此虎極為珍稀,象征四夷賓服,天下歸心!”
“殺虎等同於毀棄貢禮!”
“丹邾各部本就首鼠兩端,若知道朝廷殺了他們視為祥瑞的貢虎,必定以此為藉口,質疑朝廷誠意,甚至煽動叛亂!”
蘇清如繼續急述,“況且貢品屬於天子之物!尤其這批波斯虎,是陛下當年親口諭旨,放養在丹邾與內地交界的幾處皇家苑囿,大啟向來以天朝上國自居,要是就藩途中射殺象征祥瑞和睦的貢虎傳出,朝廷威信何在?懷柔之策豈不成了笑話?必定遭天下非議,更會寒了那些真心依附部族的心!”
“收箭!!!”高長澤吼著。
所有已拉滿弓弦的護衛聞令瞬間收弓,箭簇低垂,但護衛們仍緊握刀柄,盯著近在咫尺的虎群,將車駕護在中心,形成一道人牆。
虎群已撲至眼前,最近的一頭猛虎,距離最外圍的護衛不足十步。
蘇清如將手中韁繩塞回高長澤手中,“控住!帶車隊全力向前衝!不要停!我來引開它們!”
“清如!”高長澤伸手想抓,卻隻抓到她一片翻飛的衣角。
蘇清如在車轅上,借力騰空而起,擋在洶湧撲來的虎群與車隊之間。
“王妃!”
“蘇清如!回來!”
蘇清如沒有拔劍,也沒有使用任何明顯武器。
她雙手在寬大袖袍中快速動作,片刻,數枚核桃大小的圓球被她彈射而出。
圓球並非射向虎群,而是落在她身前數尺的地麵上,呈半弧形排開。
極濃鬱的辛辣和某種草木腥氣的煙霧,從圓球核心處噴發出來。
這煙霧擴散極快,在蘇清如身前形成一道濃烈刺鼻的屏障,這氣味對人來說隻是有些嗆鼻,但對嗅覺極其敏銳的波斯虎而言,卻如同燒紅的烙鐵捅進鼻孔。
“吼嗷——!”
衝在最前麵的幾頭猛虎被這辛辣刺鼻的煙霧兜頭籠罩,發出嘶吼,它們刹住腳步,爪子狂亂地刨地,頭顱拚命甩動。
前方的虎王體型碩大。
蘇清如右手高舉青銅圓筒,拇指在筒身暗處按下。圓筒頂端彈開數十根銀針,全部釘入虎王麵前的地麵,蘇清如見時機成熟,從腰間取出銅鈴搖動。
鈴聲並不清脆,與銀針在地麵的震動產生共鳴。
“這是……馴獸鈴?”雲戟驚訝道,“傳說西域馴象人用的……”
虎王聽到鈴聲,前肢跪地,巨大的頭顱低垂下來。
蘇清如毫不猶豫上前,抓住虎王頸後皮毛,借力翻身上了虎背。
“王妃!”眾人驚喊,
蘇清如雙腿夾緊虎腹,右手鈴鐺不停,左手從發髻中拔下根銀簪。簪尖刺入虎王耳後某個位置,虎王出奇地溫順下來。
“認xue……”高長澤懸著心,緊緊盯著蘇清如,他手中弓箭拉滿,瞄準她身側猛虎,隨時準備放箭。
蘇清如手中鈴鐺轉向另一方向搖動。
虎王仰頭長嘯,竟真的調轉方向,朝著她指引的方向邁步走去。其餘猛虎見首領轉向,也紛紛跟隨。
蘇清如騎在虎王背上,衣袂飄飄,她回頭看向車隊,右手做了個速離的手勢後,繼續引著虎群向荒原深處行去。
“按依王妃的意思辦!快些往前走!”高長澤咬著牙下令,腳下已跟著追了出去。
可虎群跑得疾,早沒了影。
荒原茫茫,高長澤循著地上的虎爪印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