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謀我偏謀你 茶融甜羹
茶融甜羹
蘇清如攏了攏略顯鬆褪的外袍,順勢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窗外風雪敲窗,她下意識往炭盆方向挪了挪,才擡眼看向高長澤,“殿下既坦言要助達奚和,總該有個緣故。烏桓內亂初定,達奚和雖嶄露頭角,未必便能穩坐可汗之位,殿下何必冒此風險?”
“烏桓老汗身子早已垮了,太醫診脈時便說,熬不過三冬。”高長澤往她身邊湊了半寸,跟著在她身側坐下,“達奚和在部族中聲望日隆,又得幾位長老支援,新汗之位,本就是板上釘釘的事。銅鞮部已將女兒送去了烏桓,名義上是和親,實則與達奚和結了攻守同盟。連銅鞮部都動了心思,西境那些搖擺不定的部族,豈會坐視?”
“用不了半年,定會有部族效仿,將女兒送入烏桓,或是嫁到達奚和帳下。”他說話時微傾身,“到那時,達奚和手握聯姻之利,又得各部族人力物力相助,勢力會膨脹到何種地步?丹邾地方那些依附烏桓的小族,隻會死心塌地追隨,再無二心。”
她往炭盆湊得更近,離他遠了些。高長澤輕歎,繼續道:“西境動蕩,本就是遲早的事,非我一人能攔。與其被動應對,不如順水推舟,至少能在亂局中占幾分先機。這些部族既想攀附烏桓的權勢,自然該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他們押了注,便得承擔風險。”
蘇清如聽完,伸手去夠桌上的茶壺。壺身冰涼,她倒了半盞冷茶,唇剛要碰上杯沿,手腕卻被輕輕攥住。她下意識想抽手,高長澤已鬆了力道,將那杯涼茶端了過去。
“你身子不適,喝不得涼的。”他仰頭飲儘,喉結滾動間,目光落在她微怔的臉上。放下空杯時,他揚聲喚外間的雲戟:“雲戟,添壺熱茶來,再燉一盅桂圓紅糖。”
蘇清如收回手攏在袖中,垂眸避開他的視線,聲音輕了幾分:“部族婚嫁,是他們的家事,大啟確實無權置喙。可也要讓他們看清——依附烏桓或許能得一時之利,但若想借烏桓之勢覬覦大啟疆土,怕是打錯了算盤。”
“既攔不住,不如便讓他們結親。達奚和要娶,便讓他娶個十房八房;部族要送,便讓他們把女兒、牛羊、糧草一股腦送去。”
高長澤微蹙著眉,身子又往她這邊傾了傾,兩人膝頭幾乎相抵:“你這是……”
她打斷他:“銅鞮部送了女兒,必求達奚和多分些草場;其他部若想攀附,定會獻上最精銳的騎兵。這些部族為了在達奚和跟前爭寵,隻會掏空家底去討好——牛羊是命脈,壯丁是根基,都送出去了,族中剩下的是什麼?老弱婦孺,空蕩的氈房罷了。”
“如此一來,表麵上烏桓聯姻了十數個部族,聲勢浩大;實則每個部族都被掏空了家底,還互相猜忌,提防著旁家在達奚和跟前占了便宜。達奚和看似得了助力,其實攬了一堆要吃要喝、還會互咬的累贅。”
“等他們把力氣都耗在爭寵和內鬥上,便是看起來再強,也不過是外強中乾的紙老虎。屆時西境亂局,我們不用動手,他們自己便會散了。”
她說到此處,雲戟恰好端著熱茶進來,高長澤接過,倒了半盞遞到她麵前。
“你這番話,倒是點醒了本王。”
說罷,將手中那盞熱茶往她麵前又推了推,“先把這茶喝了,暖暖身子要緊。”
蘇清如依言端起茶盞,溫熱的茶湯滑入喉間,驅散了幾分寒意。
不多時,雲戟便端著一盅桂圓紅糖進來了,那陶盅上還氤氳著嫋嫋熱氣,甜香漫溢開來。
高長澤示意雲戟將盅子放在蘇清如麵前,“小時候在宮裡,奶孃每到陰雨天,總愛燉這麼一盅。那時候隻當是尋常吃食,宮裡珍饈見得多了,倒不覺得稀奇,更不知這東西原是暖身的好物,如今纔算明白了。”
蘇清如聽著他的話,道了句謝,而後拿起小巧的銀勺,舀了一勺紅糖羹。那羹濃稠順滑,剛入口時,極重的甜意便黏在舌尖,膩住喉嚨,她連忙放下勺,端過一旁的涼茶喝了一大口,才稍稍壓下那股齁甜。
高長澤見她這副模樣,問道:“怎麼了?可是不喜歡這味道?”
蘇清如搖了搖頭,卻沒解釋,隻是拿起銀勺又舀了一勺,遞到高長澤嘴邊,臉上帶著笑意:“殿下嘗嘗便知。”
高長澤張口嘗了一口。直甜得他眉頭緊鎖,“這是放了多少糖?”
他緩過神來,恍然道,“想來是廚房的人都歇下了,雲戟是個大男人,不懂這些細致講究,定是放糖時沒個輕重。”
蘇清如溫聲道:“無妨,倒也不是不能喝,隻是甜得有些過了,再兌些茶水進去便好。”
高長澤連忙應好,拿起茶壺,往那盅紅糖羹裡兌了些溫熱的茶水,又用銀勺輕輕攪動了幾下。這次甜香變得柔和了許多,不再那般衝鼻。他舀起一勺嘗了嘗,甜度剛剛好。
隻是經這麼一兌,原本半盅的紅糖羹,變成了滿滿一盅。蘇清如看著那滿盅的紅糖羹,有些無奈地笑了笑:“這下倒是多了,我怕是喝不完了。殿下若是不嫌棄,不如與我一同分著喝了吧?”
高長澤點頭應道:“好。”
蘇清如將最後一口桂圓紅糖羹飲儘,她放下銀勺,銀勺輕磕盅底,起身道:“時辰不早了,殿下也早些歇息。”
說罷轉身便要走,手腕卻被高長澤攥住。
他指尖微收,“偏院夜裡風緊,怕是暖和不透。”
她正要說話,卻聽他又道:“正房寬敞,炭火燒得足,你今夜便在此處歇下吧。”
“不必。”
高長澤不肯鬆,轉頭看向窗外紛飛的雪絮:“你看這雪,下得愈發急了。偏房的窗紙前幾日裂了道縫,夜裡寒風灌進去,仔細凍著。你身子本就不適,若是再受了寒,明日誰與我商議西境的事?”
蘇清如垂眸思量了片刻,神色緩了幾分,笑道:“殿下說的是,這般風雪夜,偏房確是難熬。您的好意,我收下了。”
高長澤聞言,眼睛亮了起來,握著她手腕的力道也鬆了些,急切地往內室的床榻處引:“既如此,快些安置吧,夜已深了。”
他剛邁出半步,蘇清如卻定在原地沒動,輕輕掙了掙,“殿下既體恤我,那便請殿下挪去偏院歇息吧。正屋暖和,我在此處歇著正好,反正殿下身強體健,便是受些風寒也無礙的。”
高長澤臉上的笑意僵了一瞬,像是沒料到她會來這麼一句。他轉回頭,聲音壓得低,帶著幾分刻意裝出來的虛弱:“你當我真是那般強健?前幾日處理卷宗時著了涼,至今還覺得胸口發悶,哪裡禁得住偏院的寒風?我這身子骨,其實弱著呢。”
沒想到他竟找了個更離譜的由頭,蘇清如聽得笑了出來,“哦?聽聞殿下前幾日還在演武場拉弓射箭,怎麼不見半分虛弱?”
高長澤倒也不惱,索性鬆開了她的手腕,“射箭歸射箭,畏寒歸畏寒,兩碼事。反正這正屋的床榻寬敞,你我同榻而眠,正好互相有個照應。”
說罷,高長澤也不管她答不答應,轉身便去解床榻上的帳幔。
眼瞧著高長澤解床幔,蘇清如尋到了空隙,悄無聲息地朝房門挪去,指尖剛要觸到門環,高長澤幾步跨到她身前,展開雙臂,將去路堵得嚴實。
“彆走。”
他眼尾泛紅,帶出幾分可憐相:“這幾日夜裡冷得刺骨,我獨自躺著,翻來覆去總也睡不著,骨頭縫裡都透著寒氣。”
話音未落,他忽然攥緊拳頭抵在唇邊,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肩膀發顫,末了還捂著胸口蹙著眉,“這咳得胸口都泛疼,哪裡禁得住再去受凍。”
蘇清如明知道他是裝出來的,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她擡手用袖子掩住口鼻,故意往後退了半步,滿是嫌棄:“既是如此,殿下更該離我遠些纔是。這般風寒重症,若是過了病氣給我,豈不是添亂?”
高長澤聞言,咳嗽聲戛然而止,臉上的委屈散去,連忙擺手:“不不不,我方纔不過是被炭灰嗆到了,哪裡是什麼風寒。你看,我身子好著呢。”
他說著,還挺了挺胸膛,隨即又湊近半步,“我保證,今夜定睡得安分守己,絕不……不會再親你。”
“安分?殿下這話,還是留著哄自己吧。”
高長澤被她懟得語塞,向前一步,將她牢牢抵在門板上。他低頭看著她,“好話說儘你不聽。你若執意要去偏院,我此刻便命人將那偏院拆了,看你今夜往哪裡去。”
“殿下說笑了,這府裡能容我歇腳的地方多著呢。柴房雖簡陋,鋪些乾草也能將就,我可沒那麼金貴。倒是殿下您,自幼養在深宮,錦衣玉食慣了,除了這暖烘烘的正屋,怕是哪處都住不慣吧?”
她話剛落,屋外傳來極輕的叩門聲。高長澤鬆開抵著蘇清如的手,轉身去開門。
門剛開了條縫,就見一個人彎著腰,背著他們鬼鬼祟祟地快速溜了進來,在屋裡轉了半圈,伸長脖子東瞅西望,像是在找什麼要緊物件。高長澤看得不耐煩,擡腳就往那人屁股上踹了一下,“賊呢?”
“哎呦……”
那人往前撲了兩步,這才捂著屁股轉過身來,是江弈安。他揉著被踹的地方,見了高長澤,連忙壓低聲:“殿下,您彆踹啊,屬下這不是著急嘛。”
高長澤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深更半夜的,不在自己房裡待著,跑到這兒來做什麼?”
江弈安往門外瞟,確認沒人跟著,聲音壓得更低了:“屬下方纔起夜,見有人提著個黑布包裹往後院去了。夜裡黑燈瞎火的,看不清包裹裡是什麼,隻覺得沉甸甸的。屬下想著不對勁,就悄悄跟了上去,誰知那人腳快得很,拐了兩個彎就沒影了。屬下不放心,又去柴房看了看,結果……
結果那個奴隸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