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甕 第 29 章
破曉的微光艱難地穿透石窪村上空的灰霾,給這片死寂之地蒙上一種不祥的慘白。元不渡與雲何棲幾乎在同時睜開眼——並非自然醒來,而是被一種細微卻持續的聲音驚醒。
那是鐵鏈拖過碎石的聲音,混雜著壓抑的啜泣和粗魯的嗬斥,從村子後方傳來。
兩人對視一眼,無聲起身。柴房的塵土在微弱的光柱中飛揚。雲何棲活動了一下脖頸,臉上是宿醉般的慵懶,彷彿昨夜那片刻的異常從未存在。
他們如同兩道影子,融入尚未完全散去的晨霧,輕易避開了零星幾個早起、眼神空洞如提線木偶的村民。村後的景象讓這片死寂達到了繁體。
一片被野蠻砍伐出的空地上,幾十個骨瘦如柴的村民被粗糙的麻繩捆住手腕,連成一串絕望的蜈蚣。他們大多劇烈地咳嗽著,臉上帶著病態的潮紅或死灰。幾個穿著統一黑色勁裝、腰間佩著彎刀的漢子,正不耐煩地驅趕著這支“隊伍”。
這些人眼神凶戾,動作粗暴,與村民的麻木形成殘酷對比。空地邊緣,幾輛破舊的馬車停著,車上蒙著厚布,裡麵傳來細微的抓撓和嗚咽聲,像是關著什麼活物。
“是‘黑蛇幫’的雜碎。”雲何棲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鄙夷,“專在窮鄉僻壤乾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逼人下礦、販賣人口,無惡不作。”
他眯著眼,看著一個黑衣漢子用刀鞘狠狠捅在一個因咳嗽而放緩腳步的老人腰眼,老人悶哼一聲,踉蹌前行。
“跑到這種疫村來抓人,真是連最後一點油渣都不放過。”
“他們要去廢礦。”元不渡的視線越過眼前的慘狀,投向霧氣更濃的後山。那裡的硫磺味混合著一種更深沉的腐敗氣息,在清晨潮濕的空氣裡愈發明顯。
“用這些半死不活的人去廢礦?”雲何棲嗤笑一聲,語氣裡充滿嘲諷,“能挖出什麼?金子沒有,毒氣管夠。嫌他們死得不夠透?”
就在這時,變故陡生。
一個被捆在隊伍中段的年輕婦人,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掙脫了繩索——
並非為了逃跑。她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母獸,撲向離她最近的一個黑衣漢子,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他握刀的手臂,聲音因絕望而撕裂:“放開我女兒!求求你們!她才八歲!她病得快死了!不能去礦上!不能去啊!”
那漢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弄得一愣,隨即暴怒,擡腳狠狠踹在婦人腹部:“滾開!臭娘們!上頭要人,管你死活!再礙事老子剁了你!”
婦人被踹得倒飛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咳出一大口暗紅的血。但她彷彿感覺不到疼痛,依舊掙紮著,手腳並用地爬向隊伍裡一個瑟瑟發抖、麵黃肌瘦的小女孩,喉嚨裡發出不成調的嗬嗬聲。
雲何棲靜靜地看著這一幕。他臉上沒什麼表情,既無同情,也無憤怒,暖褐色的眼眸像兩潭深秋的湖水,映照著遠處的混亂,卻不起波瀾。隻有他搭在腰間鋼骨摺扇上的右手食指,極輕微地、有節奏地敲擊著冰涼的扇骨。
元不渡的目光則更為深遠。他觀察著那些黑衣漢子的分佈、馬車上蒙布的輪廓,以及後山礦洞方向那異常濃鬱的霧氣。黑蛇幫深入疫村,強行擄走這些幾乎沒有勞動能力的病弱之人,目的絕不可能是簡單的開采。那廢棄的礦坑深處,必然藏著更值得探究的東西。硫磺,腐毒,被擄的村民……這幾者之間,似乎有一條隱約的線串聯著。
“真是走到哪兒都撞見晦氣。”雲何棲忽然極輕地嘖了一聲,像是抱怨,又像是某種確認。他側過頭,看向元不渡,嘴角扯起一個沒什麼溫度的弧度,“元老闆,這閒事,管是不管?”他頓了頓,語氣帶著點玩味,眼神卻銳利地掃過那幾個黑衣漢子,補充道,“或者說,這渾水,蹚是不蹚?我看那礦坑裡,說不定有點‘有意思’的東西。”
他看似將決定權拋給了元不渡,但微微前傾的身體和眼中那抹躍躍欲試的光,暴露了他內心的傾向——他並非同情那些村民,而是被這反常的事件本身,以及礦坑可能隱藏的秘密勾起了興趣。麻煩,有時也意味著機遇。
元不渡沉默著。
他的目標是京城,是趙無忌,是那座宮城深處的血仇。在此地節外生枝,並非明智之舉。然而,這詭異的礦坑,黑蛇幫反常的舉動,以及身邊這個看似唯利是圖、卻總在關鍵時刻流露出非常態反應的同行者,都像無形的絲線,將他暫時羈絆在此。
更重要的是,他嗅到了陰謀的氣息。而這氣息,有時會通向意想不到的線索。
“跟上去。”元不渡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平穩,聽不出情緒,“看看礦裡有什麼。”
雲何棲臉上那點玩味瞬間化為一個近乎燦爛的笑容,帶著一種準備搗亂的興奮:“就等您這句話了!”
兩道身影,一墨綠一淺灰,如同融入霧氣的幽靈,悄無聲息地尾隨著那支充斥著痛苦與絕望的隊伍,向著後山那彌漫著硫磺與未知危險的礦坑深處潛行而去。石窪村的秘密,如同礦洞深處的黑暗,正等待著被揭開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