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甕 第 75 章
在柑橘林盤桓半日，他們重新登船，轉入金沙江。江水至此，顏色愈發深沉，水流卻似乎和緩了些，在夕陽下泛著碎金般的光澤，江名由此而來。
老艄公說，前方不遠有個小渡口，今夜可在那裡停泊。
渡口比想象中更小，隻幾間簡陋的屋舍，一盞孤零零的燈籠掛在歪斜的杆子上，在漸濃的暮色裡散發著昏黃的光。岸邊係著幾條破舊的小船，隨著江水輕輕晃動。
雲何棲跳下船，四下看了看，眉頭微皺。這地方太過荒僻，不似前幾處穩妥。
“將就一晚吧，”老艄公拴好船，啞著嗓子道，“明日過了前麵險灘，就有大鎮子了。”
元不渡也下了船，目光掃過寂靜的渡口和黑黢黢的江岸山林，並未多言。
三人尋了處背風的岩石後生火。老艄公煮了一鍋簡單的魚湯，就著乾糧吃了。飯後，老艄公自去船上歇息，留下元不渡二人在火堆邊。
今夜無風，江麵平緩如鏡，倒映著漫天星子，與空中銀河交相輝映，彷彿整個天地都沉浸在一片靜謐的星輝裡。遠處山林輪廓模糊，偶有不知名的夜鳥啼鳴，更顯空寂。
雲何棲添了些柴火，火焰劈啪作響，映亮他若有所思的臉。
“這地方……”他頓了頓，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讓我想起以前一件事。”
元不渡擡眸看他。
“不是偷雞摸狗的事，”雲何棲扯了扯嘴角，笑容有些淡，“是……救人的事。”
他撥弄著火堆，目光投向跳躍的火焰，彷彿能從中看到過往。
“那會兒我大概十三四歲，在嘉陵江邊混。有個下雨天，江水漲得厲害，我看到個老婆婆失足掉進了江裡。周圍沒人，江水又急……”他頓了頓，“我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就跳下去了。”
元不渡靜靜聽著，想象著那個瘦弱的少年，在冰冷的急流中掙紮的模樣。
“好不容易把人拖上岸，我自己也嗆了半死。”雲何棲搖搖頭，“那老婆婆嚇壞了，連句謝謝都沒有，爬起來就跑了。我躺在泥地裡，冷得直哆嗦，覺得自己真傻。”
火光照著他側臉，明明滅滅。
“後來我才知道，那老婆婆是個孤老，家裡窮得叮當響。過了幾天，她不知從哪兒弄來兩個還熱乎的肉餅，偷偷放在我常待的那個橋洞下。”他聲音低了下去，“那餅……其實有點硬，肉也不多，但……那是我那一年吃過最飽的一頓。”
他說完，沉默下來，隻餘柴火燃燒的輕響。
元不渡看著他被火光柔化的輪廓，忽然明白了雲何棲那身混不吝的痞氣之下，為何總還殘存著一絲不曾泯滅的赤誠。這世間予他苦難，卻也曾在細微處，給過他一點微不足道的、卻足以銘記的暖意。
“為何告訴我這個？”元不渡問。
雲何棲轉過頭，暖褐色的眼眸在火光下顯得格外清澈。
“不知道，”他笑了笑，“可能就是覺得……該讓你知道，我不隻會偷東西和打架。”
他頓了頓，聲音更輕了些：“我也，受過彆人的恩。雖然很小，但記得。”
元不渡沒有接話，隻是將目光投向璀璨的星河。
江流無聲，星漢西流。他想起莫懷遠二十年的隱忍守護，想起李慕雲不計風險的傾力相助，甚至想起青玄師叔那瓶未能用上的九轉還魂丹……這些，都是恩。
仇恨曾如濃墨，浸染了他全部的生命。而這一路行來，那些被忽略的、細微的恩義，如同星子，雖不耀眼，卻在這金沙江的夜色裡，一點點照亮了他前行的路。
他伸出手，從懷中取出那個雲何棲在樂山送給他的、持劍的粗糙石像，放在掌心看著。
雲何棲看到他的動作，眼睛微微一亮。
“還在啊？”
“嗯。”元不渡應了一聲，指尖摩挲著石像冰涼的表麵。這石像拙樸，毫無價值，卻承載著一段與他同行、試圖讓他開心的心意。
他將石像收回懷中，又拿出那個雲何棲雕刻的木鳥。木頭溫潤，鳥兒的形態稚拙卻生動。
雲何棲看著他拿出木鳥，嘴角忍不住向上翹起。
元不渡將木鳥托在掌心，對著星光看了看，然後，將其輕輕放在了兩人之間的空地上，讓星輝灑落在它身上。
做完這一切，他擡起眼，看向雲何棲。星光落在他鴉青色的眼眸裡，像是碎開的銀河。
“雲何棲。”他叫他的名字，聲音平靜，卻比任何時候都清晰。
“嗯？”雲何棲下意識地應道，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元不渡看著他，看了很久，彷彿要將此刻他的模樣刻入心底。然後，他極緩、極鄭重地，說了三個字：
“謝謝你。”
謝謝你，在我複仇的路上，不離不棄。
謝謝你，在我大仇得報、茫然無措時，拉住我的手。
謝謝你，帶我看這世間不同的風景，嘗不同的滋味。
謝謝你，讓我知道，仇恨之外，人生尚有其他可能。
這三個字很輕，落在雲何棲耳中，卻重逾千斤。他整個人都愣住了，呆呆地看著元不渡，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反應。暖褐色的眼眸裡，情緒翻湧，有驚訝，有不敢置信，最終化為一片洶湧的、幾乎要將他淹沒的動容。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喉嚨卻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發不出聲音。
元不渡沒有等他回應。他說完那三個字，便移開了目光，重新望向江心的星河，側臉在星月清輝下，顯得異常平靜，也異常柔和。
雲何棲看著他清冷的側影，又低頭看了看地上那隻沐著星光的小木鳥，隻覺得心口被一種滾燙的、酸澀而又無比充盈的情緒漲得滿滿的。他猛地彆開臉，擡手用力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睛。
“謝什麼，”他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嘟囔道，“肉麻死了。”
話雖如此，他嘴角卻控製不住地向上揚起，那笑容越來越大，最終變成一個傻氣的、卻無比真實的燦爛笑容。
他不再說話，隻是悄悄挪動了一下位置，捱得離元不渡更近了些，近到兩人的手臂幾乎貼在一起。然後，他學著元不渡的樣子，仰頭望向星空。
星河垂野，江水無聲。
火堆漸漸熄滅，餘燼散發著最後的暖意。兩人並肩坐在金沙江畔，誰也沒有再說話。有些感激，無需多言；有些陪伴，早已深入骨髓。
恩與仇，在此刻的星輝下，似乎終於達成了某種和解。前路依舊漫長，但至少這一刻，他們擁有彼此，擁有這片靜謐的星河，和掌心那一點點來自對方的、真實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