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來時霧濛濛 017
站在熙熙攘攘的候機大廳裡,看著螢幕上滾動的航班資訊,聽著廣播裡催促登機的聲音,傅雲深的心,竟奇異地平靜了一些。
彷彿隻要踏上那架飛機,飛過重洋,就能抓住一絲渺茫的希望。
就在他拿著登機牌,準備走向安檢口的時候,一名穿著軍裝、行色匆匆的通訊兵穿過人群,徑直跑到他麵前,立正,敬禮,然後雙手遞上一份密封的、印著加急標誌的電報。
“報告少將!邊境急電!有突發敵情,上級命令您立刻歸隊,帶隊出發!”
傅雲深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低頭,看著那份沉甸甸的電報,又抬頭,望向玻璃窗外那架已經開始緩緩滑向跑道的、他本該乘坐的航班。
飛機的引擎發出巨大的轟鳴聲,彷彿在嘲笑著他的徒勞。
軍令如山。
職責,責任,家國……這些他曾經視若生命的東西,此刻卻像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橫亙在他和他渴望追尋的那個人之間。
他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
他第一次,對肩上這身軍裝所承載的重量,產生了一種近乎絕望的動搖和無力感。
最終,他痛苦地、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壓抑的血紅和冰冷的決絕。
他接過電報,撕開,快速瀏覽了一遍,然後對通訊兵沉聲道:“回複上級,傅雲深……即刻歸隊。”
他轉身,背對著起飛的航班,大步流星地走向機場出口。
背影依舊挺拔,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和蒼涼。
那架載著他全部希望的飛機,在他身後呼嘯著衝上雲霄,越來越遠,最終化作一個看不見的小點,消失在天際。
邊境線的風沙帶著粗糲的質感,刮在臉上生疼。
殘陽如血,將荒蕪的山巒染上一片悲壯的橘紅。
槍聲、爆炸聲、嘶吼聲混雜在一起,構成戰場特有的殘酷交響。
傅雲深像一柄出鞘的利劍,衝在隊伍的最前麵。
他的戰術動作依舊精準狠辣,槍法如神,但熟悉他的老部下都能看出,少將的狀態不對。
太激進了,甚至帶著一種不管不顧的、近乎自毀的狠勁。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冷靜地運籌帷幄,而是常常身先士卒,衝殺在最危險的地方,彷彿在刻意尋求某種解脫,或者……懲罰。
“少將!小心右翼!”一名戰友嘶聲提醒。
傅雲深聞聲側身規避,子彈擦著他的耳畔呼嘯而過,帶起一陣灼熱的氣流。
他眼神一凜,抬手點射,遠處一個敵人應聲而倒。
但更多的敵人從側翼包抄過來,火力凶猛,瞬間將他們這個小隊壓製在一處低窪地帶。
“掩護我!我衝出去吸引火力,你們找機會突圍!”傅雲深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和塵土,聲音沙啞卻堅定。
“不行!少將!太危險了!”
“這是命令!”傅雲深低吼一聲,不再多言,猛地從掩體後躍出,一邊快速移動,一邊舉槍朝著敵人最密集的方向猛烈射擊!
果然,大部分火力瞬間被他吸引過去。
子彈像雨點一樣落在他身邊,濺起無數塵土。
他憑借精湛的軍事技能和不要命的氣勢,竟然真的撕開了一道口子。
然而,就在他即將與接應的戰友彙合時,一顆流彈擊中了他的小腿,他一個踉蹌撲倒在地。
與此同時,一枚手榴彈在他不遠處炸響!
巨大的衝擊波將他掀飛出去,重重砸在地上。
劇痛從四肢百骸傳來,意識開始模糊。
在徹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瞬,他腦海裡閃過的,不是對死亡的恐懼,不是未竟的職責,而是一張明媚張揚、帶著決絕淚痕的臉。
桑桑……
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有一點點難過?
會不會……為我流一滴眼淚?
這個念頭,成了他昏迷前最後的執念。
……
意識在黑暗中浮沉。
他做了很長很長的夢,光怪陸離,卻又清晰得可怕。
夢裡,全是喬若桑。
初見她時,她在舞池中央,像一團燃燒的烈火,灼灼其華,吸引著所有目光,也燙傷了他古井無波的心。
她為了退婚,使儘渾身解數胡鬨,他去揹她回家,她去撞司令家的柵欄他默默善後,她在巡捕房打架他去保釋……
她像一株生命力頑強的藤蔓,不管他願不願意,都霸道地纏繞進他規整刻板的世界。
她窩在他懷裡,把玩著他的釦子,嬌嗔地警告他不許騙她。
她因為他一句“生孩子”的戲言,氣得眼圈發紅,罵他混蛋。
她在停屍間被找到時,臉色慘白如紙,卻還強撐著冷笑。
她替他捱了八十軍棍,後背血肉模糊,卻咬著牙一聲不吭。
她簽下離婚協議,放棄一切,遠走他鄉,隻留下那句“你,不合格”。
最後,是她在越洋電話裡,那聲冰冷疏離的“哦”,和毫不猶豫結束通話的忙音。
她的笑,她的鬨,她的淚,她的恨,她決絕離去的背影……每一個畫麵,都像慢鏡頭一樣在他腦海中反複播放。
原來,在那些他自以為是的“責任”和“交易”之下,在那些他逃避、忽視、甚至傷害她的日日夜夜裡,那個叫喬若桑的女人,早已用她特有的、不管不顧的方式,在他心裡刻下瞭如此深??p的烙印。
他愛她。
不是出於責任,不是源於交易,而是在不知不覺的相處中,在點點滴滴的滲透裡,早已情根深種,深入骨髓。
隻是他蠢,他瞎,他被過往的承諾和自以為是的責任感矇蔽了雙眼,直到徹底失去,直到在生死邊緣走一遭,纔看得如此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