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賈之女沉嫁妝複仇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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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的胭脂香,膩得人頭髮昏。
畫舫頭艙,絲竹聲隔著水波,咿咿呀呀地傳過來,黏黏糊糊,總也聽不真切。沈芷倚在窗邊,指尖有一下冇一下地敲著紫檀小幾,目光落在窗外那脈沉沉的墨色水光上。幾碟精緻的茶點擺在一旁,一動未動。
小姐,夜深了,仔細著涼。貼身丫鬟雲袖將一件杏子黃的薄緞披風輕輕搭在她肩上。
沈芷冇回頭,隻問:什麼時辰了
亥時三刻了。雲袖的聲音低低的,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擔憂,外頭……還在鬨呢。新科狀元郎遊街,聽說這會兒被丞相家的綵樓攔下了,賜了禦酒,熱鬨得緊。
是麼。沈芷扯了扯嘴角,端起手邊早已冷透的茶,抿了一口。茶水苦澀,順著喉嚨一路涼到心底。她想起三年前,也是在這條河上,那個人攥著她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眼睛亮得灼人。阿芷,你信我。此去京城,必搏個功名回來。鳳冠霞帔,誥命加身,我陸景軒絕不負你!
那時,他不過是個身無長物、全靠她沈家接濟才能繼續讀書的寒門學子。是她,違逆父兄,執意下嫁,用沈家碼頭上十三艘貨船的絲綢茶葉,換了他三年安心攻讀,換了他今日金榜題名。
狀元郎……她低聲咀嚼著這三個字,像含了一塊冰。
忽然,岸上傳來一陣異樣的喧嘩,比之前的鑼鼓鞭炮聲更響,更雜亂,隱隱夾雜著馬蹄聲和嗬斥。畫舫輕輕一晃,老船公在外頭艙板上一迭聲地告罪:小姐,對不住,對不住,官爺們辦事,河道暫時封了,咱們得靠邊停停。
雲袖臉色一白,看向沈芷。
沈芷擱下茶盞,指尖冰涼。去看看。
主仆二人剛走出船艙,就被岸上火把的光晃了眼。隻見一隊盔明甲亮的禁軍手持長戟,肅立在河岸兩側,將看熱鬨的百姓遠遠隔開。河道中央,幾艘官船簇擁著一艘格外華麗的畫舫,正緩緩駛近。那畫舫船頭,立著一人。
大紅的狀元袍襯得他身姿挺拔如玉樹臨風,帽插宮花,正是今日全城最風光的新科狀元陸景軒。他身側,還站著一位身著鵝黃宮裝、珠翠環繞的妙齡女子,儀態萬方,被一眾丫鬟仆婦簇擁著。
沈芷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那畫舫在離她們不遠處的碼頭停下。陸景軒拂開內侍欲攙扶的手,目光如電,直直射向沈芷所在的這艘不起眼的民家畫舫。他一步步走下官船,踏上碼頭石階,靴子敲擊青石板的聲音,在驟然安靜下來的夜色裡,清晰得令人心慌。
火把劈啪作響,映得他俊美的麵容半明半暗。他走到岸邊,與沈芷隔著數步之遙停下,眼神裡沒有半分久別重逢的溫存,隻有一種淬了冰的疏離與審視。
沈氏。他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你來得正好,也省得本官再派人去尋你。
沈芷靜靜地站著,河風吹起她披風的一角,獵獵作響。她看著他,看著這個曾與她同床共枕三年,曾在她麵前指天誓日的夫君。
陸景軒從袖中取出一卷明黃綾帛,手腕一抖,唰地展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新科狀元陸景軒,才識卓著,品行端方……然原配沈氏,出身商賈,門第低微,實難匹配翰林清貴……特恩準陸景軒所請,賜和離,今後婚嫁各不相乾。欽此——
最後兩個字,他咬得極重,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斬斷一切的決絕。
周圍死一般的寂靜。隻有河水汩汩流淌的聲音。
商賈之女……果然上不得檯麵。
聽說狀元公心儀的是丞相家的千金,那纔是真正的金枝玉葉……
細碎的議論聲像毒蛇一樣鑽進耳朵。
陸景軒將輪紀耙賄f,目光落在沈芷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棄與冰冷:沈氏,接旨吧。從今往後,你我再無瓜葛。翰林院清貴之地,不是你一個滿身銅臭的商賈之女該踏足的地方。
他頓了頓,聲音揚起,確保在場所有人都能聽見:本官心儀之人,乃是丞相千金,趙小姐這般蕙質蘭心、詩禮傳家的女子,方是良配。
火把的光跳動著,在他眼中映出兩簇幽冷的火焰。
沈芷身後的雲袖氣得渾身發抖,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出聲。
萬眾矚目下,沈芷緩緩抬起眼。她臉上沒有預想中的震驚、痛苦或者歇斯底裡,甚至連一絲波瀾都沒有。那張清麗絕倫的臉上,隻有一種近乎淡漠的平靜。她看著陸景軒,看著他那雙曾經盛滿柔情蜜意,如今卻隻剩下功名利祿和冷酷算計的眼睛。
然後,她微微彎下膝蓋,對著那捲明黃的輪也對著曾經的夫君,規規矩矩地行了一個禮。
聲音清越,如玉珠落盤,清晰地響徹河岸:
民女,沈芷,遵旨。
沒有質問,沒有哭訴,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留戀。她就那樣平靜地接過了那捲決定她命運的綾帛,動作從容得彷彿接過的不是一紙休書,而是一份無關緊要的貨單。
陸景軒瞳孔微不可查地一縮,遞出輪嫉氖紙┰詘肟似乎對她如此平靜的反應感到一絲意外,隨即那意外便化作了更深的惱怒與一種難以言喻的煩躁。
沈芷卻不再看他。她直起身,將輪繭S意捲起,遞給身旁顫抖的雲袖,轉身,步履從容地走回畫舫。
開船。她對老船公吩咐,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
畫舫緩緩駛離喧囂的碼頭,將那片令人窒息的火光與目光拋在身後。岸上,陸景軒仍站在原地,望著畫舫離去的方向,臉色在跳動的火光下晦暗不明。他身側的丞相千金趙小姐,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他這纔回神,臉上瞬間換上溫文爾雅的笑容,攜著佳人的手,在眾人的簇擁下轉身離去。
畫舫內,雲袖終於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小姐,他們……他們怎麼能這樣!姑爺他……他簡直不是人!
沈芷沒有安慰她,隻是靜靜地坐回窗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秦淮夜景。許久,她才輕聲開口,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雲袖說:雲袖,你說,咱們沈家的嫁妝,若是沉在這秦淮河底,該是怎樣一番景象
雲袖嚇得忘了哭泣,睜大了眼睛:小、小姐您說什麼
沈芷轉過臉,窗外流轉的燈火在她眼中映出一片冷冽的光華,唇角慢慢勾起一抹極淡、卻令人心驚的弧度。
去辦吧。她語氣平靜無波,將我當年帶入陸家的所有嫁妝——金銀珠寶、古玩字畫、田契商鋪文書,所有的一切,全部裝箱,明日午時,於我沈家碼頭,當眾沉入運河。
次日午時,豔陽高照。
沈家碼頭,人山人海。
訊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遍全城。新科狀元休棄髮妻,轉眼間,那被休棄的商賈之女竟要將價值連城的嫁妝沉河!這是瘋了,還是對狀元郎無聲卻最狠烈的報復
碼頭空地上,一口口碩大的樟木箱子堆積如山,箱蓋敞開,露出裡麵耀眼奪目的光芒——成錠的金銀元寶、璀璨的各色寶石、剔透的玉器、精美的頭麵首飾、捲起的名家字畫……陽光下,這些財富閃爍著令人窒息的光澤,刺痛了每一個圍觀者的眼睛。
沈芷依舊穿著昨日的素白衣裙,未施粉黛,站在那一片珠光寶氣之前,卻絲毫不顯得遜色,反而有一種超脫物外的清冷與決絕。
沈家小姐這是……要把萬貫家財都扔進河裡啊
這得值多少錢啊……夠咱們普通人家幾輩子吃用不盡了!
狀元郎這下臉可丟大了!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天下人,他陸景軒是個貪圖富貴、忘恩負義之徒嗎
議論聲如同沸水。
陸景軒沒有出現。或許是不屑,或許是尚未得知。隻有他派來的幾個小吏模樣的人,在人群外圍焦躁地張望,卻被沈家的護院牢牢擋住。
吉時已到。
沈芷目光平靜地掃過在場眾人,沒有多說一句話,隻輕輕抬了抬手。
沈家的夥計們兩人一組,抬起那些沉重的木箱,步伐整齊地走向碼頭邊緣。
一箱——沈氏女陪嫁赤金頭麵、東珠十斛、珊瑚樹兩對——沉河!司儀高聲唱喏,聲音帶著顫抖。
轟!巨大的水花濺起,箱子沉入渾濁的河水,消失不見。人群發出一陣驚呼。
二箱——沈氏女陪嫁江南良田千頃地契、臨街鋪麵二十間房契——沉河!
又是一聲巨響,代表著無數人夢寐以求的土地和產業,就這麼輕飄飄地沒入了水中。
三箱——沈氏女陪嫁前朝古畫、孤本典籍、珍玩玉器——沉河!
……
一口接一口的箱子被推入運河,濺起的水花越來越大,彷彿砸在每個人的心上。起初的驚呼變成了死寂,所有人都被這瘋狂而慘烈的一幕震懾住了。有人扼腕嘆息,有人低聲咒罵陸景軒,更多的人,則是用一種央s難言的目光,看著那個始終麵無表情的沈家小姐。
這不僅僅是拋棄財富,這是在用最極端的方式,斬斷過去,也是在用這萬貫家財化作的耳光,狠狠地抽在陸景軒和那些看輕她的人的臉上!
訊息如同插上了翅膀,飛速傳遍了京城的每一個角落。
皇宮大內,年邁的皇帝聽聞此事,沉默良久,最終隻對身邊的內侍嘆了一句:商賈之女,性情竟如此剛烈……倒是可惜了。
丞相府中,趙小姐摔碎了一套最愛的雨過天青瓷茶具,臉色鐵青。她父親,老謀深算的趙丞相,則撚著鬍鬚,眼神陰鷙:陸景軒這個蠢貨!連家事都處理不乾淨,鬧出如此醜聞!此事之後,他名聲有瑕,於我趙家……
而此刻的狀元府,書房內一片狼藉。陸景軒臉色鐵青,額角青筋暴跳,地上滿是碎裂的瓷片和撕毀的書籍。他剛剛應付完趙丞相派來質問的人,胸腔裡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怒火和恐慌填滿。
她怎麼敢……她怎麼敢!他低吼著,一拳砸在書案上,沈芷!你以為這樣就能羞辱我嗎你做夢!
他想起那些沉入河底的財富,心都在滴血。那些本該屬於他的!那些能讓他在京城迅速站穩腳跟,打通各方關節的巨額財富!就這麼沒了他不信!他不信沈芷真的捨得!那女人一定是在耍花招!那些箱子肯定是空的!或者,她一定安排了人暗中打撈!
對!打撈!必須打撈上來!
來人!他猛地朝門外嘶吼,去找!去找全京城最好的水鬼!給我把河裡的箱子撈上來!全部撈上來!一塊金片子都不能少!
沉箱事件後的第七天深夜。
萬籟俱寂,隻有更夫敲梆子的聲音遠遠傳來。
沈芷暫居的別院內,燭火早已熄滅。她躺在牀上,卻並未睡著,睜著眼望著帳頂模糊的暗影。
突然,院門方向傳來一聲巨響,彷彿是被什麼重物狠狠踹開。緊接著是護院的嗬斥聲、混亂的腳步聲,以及一個她無比熟悉、此刻卻充滿了暴戾與瘋狂的咆哮。
滾開!都給我滾!沈芷!你給我出來!
是陸景軒。
沈芷緩緩坐起身,沒有點燈,就著從窗紙透進來的微弱月光,披上了外衣。
房門被哐當一聲踹開,一道高大卻狼狽不堪的身影堵在門口,帶著一身濃重的水汽和河底淤泥的腥臭味道。
月光勾勒出他扭曲的麵容,昔日俊朗的五官此刻因為激動和疲憊而顯得猙獰。官袍早已不見,身上穿著皺巴巴的濕透常服,頭髮淩亂地貼在額前,雙眼佈滿血絲,死死地盯著牀上的沈芷,像一頭瀕臨絕境的困獸。
他手裡緊緊攥著一遝同樣濕透、邊角殘破的紙張,那紙張的顏色和質地,依稀可辨正是七天前,沈芷沉入河中的那些地契、房契。
沈芷……他喘著粗氣,聲音嘶啞得厲害,一步步逼近,將那團爛紙狠狠摔在沈芷麵前的牀榻上,泥水濺了她一身,你夠狠……你真夠狠!七天七夜!我雇了上百水鬼,在河底摸了七天七夜!就為了撈這堆廢紙!就為了撈這張和離書!
他猛地彎下腰,幾乎將臉湊到沈芷麵前,濃重的血腥味和河泥的腐臭撲麵而來:你休想!告訴你,你休想!這和離書不作數!隻要我不點頭,你沈芷生是我陸景軒的人,死是我陸景軒的鬼!
沈芷垂眸,看著牀榻上那團汙濁不堪、字跡早已模糊的紙張,又抬眼看著狀若瘋魔的陸景軒,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隻是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冰冷的嘲諷。
陸景軒緊緊盯著她的臉,不放過她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他期待看到她驚慌,看到她恐懼,或者至少看到一絲計謀得逞的快意。但他什麼都沒看到。那雙曾經盈滿對他愛戀的眼睛裡,此刻隻有一片沉寂的冰湖。
一個可怕的、他拒絕了無數次的念頭,在連續七天七夜不眠不休的打撈和此刻極度的疲憊與刺激下,猛地竄了出來,尖銳得讓他渾身一顫。
他踉蹌著後退半步,聲音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和不敢置信:
那些箱子……那些箱子……
他死死盯著沈芷平靜無波的眼睛,一字一頓,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全、是、空、的
問出這句話的同時,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沈芷靜靜地看著他,看著這個她曾傾心相待、如今卻麵目全非的男人。許久,在陸景軒幾乎要被那沉默逼瘋的時候,她終於開口了,聲音很輕,卻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地刺入他最後的防線。
陸景軒,她叫了他的全名,疏離而冰冷,你現在纔想明白嗎
她微微偏頭,窗外清冷的月光照在她半邊臉頰上,勾勒出一個近乎殘忍的、瞭然的弧度。
你以為,我沈芷的真心,和那些你視若珍寶、不惜在河底摸爬七天七夜也要撈起來的廢紙一樣,
是可以任由你,
想要的時候就拿去,不想要的時候,就隨手丟棄的嗎
她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聲裡沒有溫度,隻有無盡的荒涼與決絕。
你以為,我當真不知道,
你總有一天,會回來求我的嗎
陸景軒如遭雷擊,僵在原地,渾身的血液彷彿在瞬間凍結。
陸景軒的呼吸驟然停止。
沈芷的話,像一把生鏽的鈍刀,在他心口反覆剮蹭,不是瞬間的劇痛,而是緩慢而清晰的淩遲。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倒鉤,撕扯著他試圖維持的最後一絲體麵和理智。
你……早就知道他的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細微的顫抖。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裡,瘋狂稍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徹底看穿、無所遁形的驚駭。
她早就知道他會休妻早就知道他會貪圖那些嫁妝早就知道他……會像一條喪家之犬一樣,在這深夜裡,帶著一身汙臭,站在她麵前
沈芷冇有回答他最後一個問題。她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裡,月光勾勒出她側臉的輪廓,清冷,疏離,像一尊冇有生命的玉雕。她看著他,眼神裡冇有恨,冇有怨,甚至冇有勝利者的得意,隻有一種徹底的、令人絕望的漠然。
這種漠然,比任何激烈的指責和哭訴,都更讓陸景軒崩潰。
你知道什麼!他猛地踏前一步,幾乎要碰到床沿,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虛張聲勢的暴怒,你知道我在京城這三年是怎麼過的嗎!你知道那些世家子弟是如何嘲笑我,排擠我的嗎!你知道一個冇有根基的寒門狀元,在這遍地權貴的京城,想要站穩腳跟有多難嗎!
他揮舞著手臂,像是在對沈芷咆哮,又像是在說服自己:趙丞相能給我一切!權勢、地位、尊重!這些是你,是你們沈家永遠給不了的東西!你們除了有幾個臭錢,還有什麼!商賈!士農工商,你們排在最末!我陸景軒寒窗苦讀,不是為了永遠被人戳著脊梁骨說靠女人,吃軟飯!
沈芷終於動了動。她微微抬起眼睫,目光平靜地掃過他因激動而扭曲的臉。
所以,她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像一根針,精準地刺破了他鼓脹的氣球,你選擇了一條你覺得更輕鬆的路。踩著沈家的錢糧走到今天,再踩著沈家的臉麵,去攀你的高枝。
她輕輕搖頭,唇角那抹嘲諷的弧度加深了些許:陸景軒,你口口聲聲說厭惡商賈銅臭,可你汲汲營營,渴望的權勢地位,哪一樣不需要這銅臭來鋪路你今日嫌棄沈家門第低微,他日若趙丞相失勢,你是否又會覺得丞相千金,也配不上你翰林清貴
你胡說!陸景軒像是被踩到了尾巴,厲聲打斷她,眼神慌亂地閃爍,我與趙小姐是……是誌趣相投,是……
是什麼都與我無關了。沈芷截斷他的話,目光落在他摔在床榻的那團汙濁紙漿上,聖旨已下,和離書……雖然成了這般模樣,但意思到了。民女與狀元郎,早已橋歸橋,路歸路。
路歸路陸景軒死死盯著她,胸腔劇烈起伏,那被看穿、被輕視的羞辱感,混合著失去钜額財富的心痛,以及一種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對眼前這個冷靜得可怕的女人的恐懼,最終全部化作了更深的偏執和佔有慾。
他不能放手!絕不可能!
這個女人,曾經是他觸手可及的溫暖和助力,如今卻變成了他輝煌前途上一個刺眼的汙點,一個隨時可能引爆的隱患。更重要的是,她此刻的平靜,她的漠然,都在無聲地宣告著——她從未真正屬於他,或者說,她早已從他的掌控中脫離。
這讓他無法忍受。
你想路歸路陸景軒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沙啞而詭異,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沈芷,你做夢!
他猛地俯身,一把抓住沈芷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冰冷的、沾著河泥的手指緊緊箍著她,帶著不容抗拒的蠻橫。
你以為沉了嫁妝,接了聖旨,就能跟我撇清關係我告訴你,隻要我活著一天,你就休想逃離我!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瘋狂的光,你是我的!從前是,現在是,以後也必須是!就算我不要了,毀了,也輪不到彆人!
跟我回去!他用力一扯,將沈芷從床榻上拽了起來。
沈芷猝不及防,踉蹌了一步,撞在他濕冷堅硬的胸膛上,那股混合著河底腥臭和他身上原本淡雅墨香,如今卻被汗水和瘋狂覆蓋的複雜氣味,讓她胃裡一陣翻湧。
陸景軒,你放開我!她終於蹙起了眉,聲音裡帶上了明顯的冷意和抗拒。
放開陸景軒獰笑,帶你回狀元府!從今天起,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待在那裡!冇有我的允許,半步不許離開!
他不再給她說話的機會,幾乎是半拖半抱地,強行將沈芷往門外拉去。沈芷掙紮著,但她一個弱質女流,如何抵得過一個狀若瘋魔的男子的力氣
小姐!聽到動靜衝進來的雲袖,看到這一幕,嚇得魂飛魄散,撲上來就想阻攔。
滾開!陸景軒看也不看,一腳踹在雲袖心口。雲袖慘叫一聲,向後跌去,重重撞在門框上,頓時暈了過去。
雲袖!沈芷驚呼,目眥欲裂,看向陸景軒的眼神終於染上了鮮明的恨意,陸景軒!你這個瘋子!
我是瘋了!也是被你逼瘋的!陸景軒低吼著,手下力道更重,毫不憐香惜玉地拖著沈芷,穿過狼藉的庭院,在深夜寂靜的街道上,將她粗暴地塞進了一輛不知何時停在巷口的、冇有任何標識的樸素馬車裡。
馬車迅速啟動,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轆轆的聲響,消失在濃重的夜色中。
狀元府,後宅,一處偏僻的院落。
這裡遠離主院的熱鬨與奢華,陳設簡單,甚至有些陳舊,空氣中瀰漫著一股久未住人的塵埃氣息。院門被從外麵牢牢鎖住,隻留一個小窗遞送飯食。兩名身材粗壯的婆子如同門神一般,日夜守在外麵,眼神警惕,麵無表情。
沈芷被軟禁了。
那晚被陸景軒強行帶回來後,她就被扔進了這個院子。陸景軒甚至冇有露麵,隻派了個小丫鬟送來幾套換洗衣物和簡單的被褥,態度敷衍至極。
他像是在對待一件暫時無法處置、卻又不能丟棄的舊物,先找個角落擱置起來。
沈芷坐在窗邊,望著窗外被高牆切割成四四方方的一小片灰濛濛的天空。臉上冇有任何表情,既不憤怒,也不焦躁,彷彿被囚禁的不是她自己。
她仔細回想著那晚的每一個細節。陸景軒的瘋狂,他的偏執,他眼底深處那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還有,他提到趙丞相時,那刻意強調卻又底氣不足的語氣。
看來,這位新晉狀元郎的日子,也並不像表麵看上去那麼風光無限。趙丞相那條船,恐怕也不是那麼好上的。
她輕輕摩挲著袖中一枚溫潤的羊脂白玉佩。這是父親當年給她的及笄禮,玉佩內側,有一個極其細微的、隻有沈家核心之人才懂得如何觸發的機括。裡麵,藏著一小卷特製的、遇水不化的薄絹,上麵用密寫藥水記錄著一些資訊。
沉箱之前,她早已通過沈家隱秘的渠道,將大部分真正值錢且易於轉移的細軟、以及部分關鍵產業的契書副本送了出去。沉入河底的,除了那些無法輕易搬動、或者目標太大的笨重物件(如部分金銀、傢俱)被替換成石塊填箱外,明麵上的田契、房契確實是真的,但那又如何經過河水七日浸泡,早已成了廢紙。而真正的權屬變更和後續安排,她早已暗中佈局。
陸景軒打撈上來的,不過是一堆毫無價值的決心和羞辱的象征。
他以為他困住的是她這個人。卻不知道,他困住的,隻是一個空殼。沈家的根係,遠比他能想象的更深、更廣。
吱呀——一聲,院門被從外麵打開。
沈芷冇有回頭。
腳步聲停在身後,帶著一絲刻意放輕的謹慎,以及淡淡的、屬於女子的脂粉香氣。
沈姐姐。一個嬌柔婉轉的聲音響起,帶著幾分刻意營造的同情和優越感。
沈芷緩緩轉過身。
門口站著一位盛裝打扮的麗人,正是那日站在陸景軒身邊的丞相千金,趙玉婉。她今日穿著一身縷金百蝶穿花雲緞裙,頭戴赤金點翠步搖,珠光寶氣,映襯得她容顏嬌媚。隻是那雙看向沈芷的眼睛裡,藏不住一絲打量、好奇,以及更深處的忌憚和……嫉妒
沈芷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態度不卑不亢:趙小姐。
趙玉婉蓮步輕移,走進屋內,目光在簡陋的房間裡掃視一圈,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蹙,隨即又展露出溫婉的笑容:景軒也真是的,怎能將姐姐安置在如此簡陋之處委屈姐姐了。我方纔已說過他了,回頭就讓人給姐姐換個好些的院子。
她語氣親昵,彷彿與陸景軒已是夫妻一體,自然而然地行使著女主人的權力。
沈芷淡淡一笑,未達眼底:不勞趙小姐費心。此地甚好,清靜。
趙玉婉被她這不軟不硬的釘子噎了一下,臉上笑容微僵,隨即又若無其事地道:姐姐莫要賭氣。景軒他……那日也是一時情急。說起來,姐姐沉箱之舉,實在是太過剛烈,如今滿城風雨,於景軒官聲有礙,於姐姐的名聲,又何嘗不是一種損傷呢
她歎了口氣,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姐姐是聰明人,當知道,有些事,鬨開了對誰都冇有好處。景軒如今聖眷正濃,前途無量,姐姐何不放下心結,大家各自安好若姐姐願意,我可以在父親麵前為景軒分說幾句,或許……還能給姐姐在府中謀個安身立命之所,總好過如今這般,無名無分,徒惹人笑話。
這話聽著是勸和,實則字字誅心。既點明瞭陸景軒如今的身份地位已非沈芷能及,暗示她糾纏無用;又看似大度地要給沈芷一個安身之所,實則是在試探沈芷的底線,甚至帶著一絲施捨和羞辱的意味——你想留下可以,但隻能是以一種卑微的、見不得光的身份。
沈芷抬眸,清淩淩的目光直視著趙玉婉,彷彿能看透她所有精心偽裝的心思。
趙小姐多慮了。她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民女與陸狀元早已和離,聖旨為證。民女今後的去處,不勞陸狀元和趙小姐操心。至於名聲……
她頓了頓,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那弧度裡冇有自嘲,隻有一種超然的冷漠:沉箱之時,便已置之度外。比起依附他人、仰人鼻息,民女覺得,坦蕩地活著,更重要。
趙玉婉臉上的笑容徹底維持不住了。她看著沈芷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心裡冇來由地升起一股寒意和強烈的挫敗感。這個女人,軟硬不吃,油鹽不進!她原本以為,一個被休棄的商賈之女,見到她這個未來的狀元夫人,要麼該是卑微乞憐,要麼該是怨毒嫉恨,卻萬萬冇想到,會是這般……徹底的漠視!
彷彿她趙玉婉,這個丞相千金,未來的翰林夫人,在對方眼裡,根本無足輕重。
這種被輕視的感覺,比任何惡毒的語言都更讓她難受。
沈姐姐既然心意已決,那玉婉也不便多言了。趙玉婉冷了臉色,語氣也生硬起來,隻是希望姐姐好自為之,莫要再行差踏錯,給景軒添麻煩。否則……她冇有說完,但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沈芷微微欠身:不送。
趙玉婉冷哼一聲,拂袖而去。院門再次被重重關上,落鎖的聲音在寂靜的院子裡顯得格外清晰。
沈芷重新坐回窗邊,目光掠過那方小小的天空,眼神深邃。
麻煩隻怕,真正的麻煩,纔剛剛開始。陸景軒將她囚禁於此,絕不僅僅是為了泄憤或所謂的占有。他那種偏執到近乎病態的性格,在遭受了沉箱的打擊和她的冷漠之後,會做出什麼更極端的事情,誰也預料不到。
而趙玉婉……這位看似溫婉的丞相千金,恐怕也並非表麵那般簡單。她的嫉妒和不安,很可能成為另一重變數。
她需要儘快聯絡外界。父親和兄長那邊,應該已經收到訊息了。沈家,絕不會坐視不理。
隻是,在這重重監視之下,該如何將訊息傳遞出去
她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套粗瓷茶具上。守門的婆子每日會送來三餐和熱水,這是唯一能與外界接觸的機會。
接下來的幾天,風平浪靜。
陸景軒冇有再出現,彷彿已經忘記了被他囚禁在後院的沈芷。隻有每日按時送來的粗糙飯食和那兩個如同石雕般的婆子,提醒著沈芷她如今的處境。
她表現得異常安靜,每日不是坐在窗邊看書(陸景軒倒是冇吝嗇到連幾本書都不給),就是在小小的院子裡散步,神情淡漠,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
這日傍晚,送飯的婆子照例提著一個食盒進來,態度依舊冷漠。就在她放下食盒,準備轉身離開時,沈芷忽然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虛弱:
媽媽,今日這飯菜,似乎有些餿了
那婆子腳步一頓,皺了皺眉,不耐煩地回頭:有的吃就不錯了!挑三揀四什麼!話雖如此,她還是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食盒。
沈芷趁著她轉頭的瞬間,指尖微動,一枚小巧的、捲成細筒的薄絹,悄無聲息地滑入了婆子略顯鬆垮的袖口內側。動作快如閃電,冇有絲毫煙火氣。
那婆子毫無所覺,嘴裡罵罵咧咧地出去了,院門再次落鎖。
沈芷靜靜地看著關上的院門,眼底閃過一絲微光。那薄絹上,用密寫藥水寫著簡單的幾個字:安,勿念,待機。
她不能寫太多,也不能透露具體資訊,隻能報個平安,讓父兄知道她還活著,並且正在等待時機。傳遞對象,也並非這婆子本人,而是沈家安插在狀元府外圍,可能接觸到這些下人的眼線。這是一個極其冒險的嘗試,成功率渺茫,但已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唯一方法。
做完這一切,她坐下來,拿起筷子,慢條斯理地開始吃那些確實算不上可口的飯菜。神色依舊平靜,彷彿剛纔什麼都冇有發生。
夜色漸深。
前院似乎隱隱傳來一些喧鬨聲,像是有人在爭執。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夜裡,還是隱約可聞。
沈芷走到門邊,側耳傾聽。
似乎是陸景軒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意:……豈有此理!戶部那幫老油條,竟敢如此敷衍!
另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似乎是府裡的管家,低聲勸慰著:老爺息怒,您初入翰林,根基未穩,他們自然是……況且,趙丞相那邊,似乎也對近日的流言有所不滿……
流言什麼流言!陸景軒的聲音猛地拔高。
就是……就是關於夫人……呃,是沈氏沉箱一事,外麵傳得沸沸揚揚,都說老爺您……唉,總之於官聲有礙。聽說今日早朝,還有禦史風聞奏事,雖未點名,但含沙射影……
後麵的聲音低了下去,聽不真切了。
沈芷緩緩直起身,嘴角泛起一絲冷嘲。
果然。沉箱的餘波,遠未平息。陸景軒這個狀元,當得並不順心。官場的傾軋,流言的困擾,還有趙丞相那邊可能施加的壓力……這一切,都像一根根繩索,在慢慢收緊,勒得他喘不過氣。
而他偏執的性格,會讓他將這一切不順,都歸咎於誰呢
答案不言而喻。
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沉重的、毫不掩飾的怒氣,朝著這座偏僻的院落而來。
沈芷退回房間中央,靜靜站立。
哐當!
院門被粗暴地踹開,鎖頭應聲而落。陸景軒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帶著一身酒氣,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顯然是在前院喝了悶酒,此刻醉意與怒意交織,眼神比那晚更加駭人。
他一步步走進來,目光死死鎖在沈芷身上,像是要將她生吞活剝。
沈、芷。他幾乎是咬著牙念出她的名字,你滿意了啊現在全京城的人都在看我的笑話!都在說我陸景軒忘恩負義,逼得髮妻沉箱自絕!禦史參我!同僚笑我!連趙丞相今日都暗示我行事不周!
他猛地衝到沈芷麵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搖晃著:都是因為你!你這個禍水!你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要沉那些箱子!你安安分分地拿著休書滾蛋不好嗎!為什麼非要毀了我!你說啊!
濃烈的酒氣噴在沈芷臉上,她蹙緊眉頭,強忍著不適,冇有掙紮,隻是冷冷地看著他:毀了你的人,從來都不是我。
就是你!陸景軒低吼,手上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肩骨,從你嫁給我開始,我就永遠擺脫不了吃軟飯的名聲!現在你又用這種方式,讓我成了全京城的笑柄!沈芷,我到底哪裡對不起你我讓你做了三年狀元夫人,錦衣玉食,還不夠嗎!
錦衣玉食沈芷終於忍不住,嗤笑出聲,笑聲裡帶著無儘的悲涼,陸景軒,你忘了你初入京城,連租房銀錢都付不起時,是誰為你打點你忘了你冬日無炭,雙手生凍瘡時,是誰派人千裡送銀霜炭你忘了你結交權貴,需要打點門房小吏時,是誰給你的金銀沈家的錢,養活了你的身體,供給了你的前程,到最後,卻成了你口中洗刷不掉的汙點
她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像一把把冰冷的匕首,剖開那些陸景軒極力想要掩蓋的、不堪的過去。
你住口!住口!陸景軒像是被揭開了最醜陋的傷疤,惱羞成怒,揚手就朝著沈芷的臉摑去!
沈芷冇有躲閃,隻是閉上了眼睛。預想中的疼痛並未降臨。
陸景軒的手,在離她臉頰隻有寸許的地方,硬生生停住了。他死死盯著她緊閉的雙眼,那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蒼白的臉上冇有一絲血色,卻帶著一種倔強的、寧折不彎的弧度。
這張臉,曾經讓他心動,如今卻隻讓他感到無比的煩躁和……一種難以掌控的恐懼。
他猛地收回手,轉而抓住她的衣襟,將她狠狠摜在地上!
你以為你說這些有什麼用!他喘著粗氣,像一頭焦躁的困獸,在房間裡來回踱步,過去了!都過去了!現在我是狀元!是翰林院修撰!我的前程大好!誰也不能毀了我!誰也不能!
他停下腳步,猩紅的眼睛再次盯住倒在地上的沈芷,眼神裡翻滾著瘋狂而陰暗的念頭。
你不是清高嗎不是視錢財如糞土嗎他忽然咧開嘴,露出一抹扭曲的笑容,好!很好!那我倒要看看,你能清高到幾時!
他蹲下身,湊近沈芷,酒氣混合著他身上偏執的氣息,令人作嘔。
從明天起,你給我親手打掃這整個後院!洗衣、劈柴、挑水……所有粗活重活,你一樣都不準落下!我要讓所有人都看看,曾經高高在上的沈家大小姐,如今是個什麼模樣!我要磨掉你所有的棱角,折斷你所有的傲骨!讓你跪在地上,求我原諒!
沈芷慢慢從地上撐坐起來,髮絲有些淩亂,衣衫也被扯得有些不整,但她抬起頭,看向陸景軒的眼神,卻依舊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憐憫。
陸景軒,她輕聲說,聲音不大,卻像淬了冰的針,紮進他耳膜,你真是可憐。
可憐陸景軒像是被這個詞刺痛,猛地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陰鷙,我會讓你知道,誰纔可憐!
他不再多言,轉身大步離去,對著守在外麵的婆子厲聲吩咐:給我看緊了!從明日起,按我剛纔說的做!若有懈怠,唯你們是問!
院門再次被關上,落鎖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沉重。
沈芷獨自坐在冰冷的地麵上,揉了揉被捏得生疼的肩膀和手腕,臉上冇有任何表情。月光從窗戶縫隙漏進來,照在她沉靜的側臉上。
風暴,已經來臨。
而她,早已做好了迎接的準備。陸景軒的折磨,或許能摧殘她的身體,卻永遠無法再觸及她的內心分毫。
隻是,父兄那邊,收到她的訊息了嗎外麵的局勢,又發展到了哪一步
她望著那扇緊閉的院門,眼神漸漸變得銳利而冰冷。
這場戲,纔剛剛開始。而她,絕不會坐以待斃。
陸景軒的咆哮和落鎖的餘音似乎還在破敗的院落裡震盪,沈芷慢慢從冰冷的地麵站起身,撣了撣衣裙上的灰塵,動作不疾不徐,彷彿剛纔那場風暴隻是無關緊要的插曲。肩胛和手腕處傳來隱隱的痛感,提醒著她陸景軒方纔的失控。但這痛,遠不及心死那一刻的萬分之一。
她走到窗邊,望著那方被高牆框住的、灰濛濛的天空,眼神沉靜如古井。
他不會罷休的。折磨她,踐踏她,直到她屈服,或者毀滅——這就是偏執成狂的陸景軒唯一會走的路徑。
也好。
沈芷的指尖無聲地收緊。那就讓他看看,沈家的女兒,骨頭到底有多硬。
翌日,天剛矇矇亮。
院門鎖鏈嘩啦作響,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板著臉走進來,其中一個將一套粗布衣裙和一桶臟水哐噹一聲扔在沈芷麵前。
老爺吩咐了,從今日起,這後院的灑掃、漿洗,還有那邊的柴火,都歸你!婆子嗓音粗嘎,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趕緊換上衣服乾活!彆磨蹭!
另一個婆子陰陽怪氣地補充:還以為自己是千金小姐呢落架的鳳凰不如雞!識相點,少受些皮肉苦!
沈芷垂眸,看了一眼地上那套灰撲撲、甚至帶著黴味的粗布衣服,冇有爭辯,也冇有流露出任何屈辱的神色。她默默拿起衣服,走到屏風後換上。
粗硬的布料摩擦著細嫩的皮膚,很不舒服。但她臉上冇有任何表情。
換好衣服出來,她挽起袖子,露出白皙纖細的手腕,徑直走向那桶臟水和靠在牆角的掃帚。
婆子們對視一眼,有些意外她的順從,但隨即撇撇嘴,抱著胳膊站在院門口監視。
清掃院落,擦拭廊柱,清洗堆積如山的臟衣……這些活計對於養尊處優的沈芷來說,無疑是沉重的負擔。冇過多久,額角便沁出細密的汗珠,手臂痠軟,指尖被冷水泡得發白起皺。
但她做得極其認真,一絲不苟。彷彿這不是折辱,而隻是一項需要完成的任務。
中途,陸景軒來過一次。
他穿著簇新的官袍,身姿挺拔,站在月亮門外,冷冷地看著院子裡那個穿著粗布衣衫、埋頭漿洗的熟悉身影。他想象中她應該哭喊、咒罵、或者至少是狼狽不堪、憔悴絕望。
但冇有。
她隻是安靜地做著事,側臉在晨曦中顯得有些蒼白,卻異常平靜。甚至在他目光投過去時,她連頭都冇有抬一下,完全無視了他的存在。
這種無視,比任何反抗都更讓陸景軒怒火中燒。他拂袖而去,丟下一句陰冷的命令:看緊了!彆讓她偷懶!
日子就在這種壓抑的折磨中一天天過去。
沈芷每日重複著繁重的勞作,雙手很快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又磨出薄繭。飯食粗糙難嚥,夜晚棲身的房間陰冷潮濕。但她始終沉默以對,像一塊被投入激流的頑石,任憑水流沖刷,巋然不動。
她偶爾會透過那扇小窗,觀察外麵的動靜。前來送飯或傳遞訊息的丫鬟仆役神色間帶著匆忙,前院似乎時常有壓低的爭執聲傳來。陸景軒回來的時間越來越晚,臉色也一次比一次陰沉。
沈芷知道,外麵的風波並未平息。沉箱的效應,正在持續發酵。
這日午後,她正在井邊打水,手臂痠軟無力,水桶晃盪著,幾乎脫手。忽然,一隻修長、骨節分明的手伸過來,穩穩地替她提起了水桶。
沈芷微微一怔,抬頭看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陌生的年輕男子的臉。膚色微深,眉眼深邃,穿著府中低級仆役的青色短打衣衫,氣質卻並不卑微,反而帶著一種沉靜的內斂。
小心。他聲音不高,帶著些許沙啞,將水桶放在井沿。
多謝。沈芷垂下眼睫,低聲道謝,心中卻瞬間警鈴大作。這人不是尋常仆役!他手上的薄繭位置,是長期握刀劍形成的,眼神太過銳利,步伐沉穩無聲,是練家子。
是陸景軒派來試探她的還是……
那青年仆役冇有多留,放下水桶後便轉身離開,隻是在與她擦肩而過的瞬間,用極低的聲音快速說了一句:漕幫,林嘯。令尊安好,靜待時機。
聲音低得如同幻覺,說完他便混入不遠處修剪花木的仆役中,很快不見了蹤影。
沈芷心臟猛地一跳,麵上卻不動聲色,繼續吃力地提起那半桶水,步履蹣跚地走向洗衣盆。
漕幫林嘯!父親竟然動用了這層關係!
沈家以航運起家,與掌控運河漕運的漕幫素有往來,關係盤根錯節,互惠互利。林嘯是漕幫年輕一代中的翹楚,身手不凡,機敏過人。父親將他安排進來,必然是花了極大代價,也意味著,外麵的營救已經啟動!
一股暖流悄然湧過冰封的心湖。她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接下來的日子,沈芷依舊沉默地承受著勞役,但眼神深處,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亮光。她更加留意府內的動靜,尤其是關於前院和陸景軒的訊息。
她從婆子們偶爾的閒聊、送飯丫鬟閃爍的言辭中,拚湊出一些資訊:
陸景軒在翰林院似乎並不如意,被同僚排擠,上司刁難。
趙丞相那邊對他日漸冷淡,原本議定的與趙玉婉的婚期,一拖再拖。
市井間關於他忘恩負義、逼死髮妻的流言愈演愈烈,甚至有茶館開始編排他的戲文。
還有禦史接連上本,彈劾他德行有虧、私德不修,不堪為翰林清貴。
壓力,正從四麵八方湧向陸景軒。
沈芷注意到,陸景軒來後院巡視的次數變少了,但每次來,身上的酒氣更重,眼神也更加陰鷙暴戾。他有時會長時間地盯著她,眼神複雜,摻雜著恨意、不甘,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窮途末路的恐慌。
他知道,他的仕途,正因她沉箱之舉而陷入泥沼。而他偏執的性格,讓他無法反省自身,隻會將一切歸咎於她。
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又過了幾日,一場秋雨過後,天氣驟涼。
沈芷感染了風寒,頭重腳輕,咳嗽不止。她向守門婆子請求看大夫,卻被無情駁回。
一點小病小痛,死不了!彆想偷懶!婆子惡聲惡氣。
她隻能咬牙硬撐,勞作時幾次險些暈厥。臉色蒼白得嚇人,咳嗽聲在寂靜的院落裡顯得格外刺耳。
這天夜裡,她裹著單薄的被子,渾身發冷,咳得撕心裂肺。意識模糊間,聽到院門再次被踹開。
陸景軒帶著一身濃重的酒氣踉蹌著衝了進來。他顯然在外麵喝得爛醉,官袍歪斜,發冠鬆散,眼睛裡佈滿了癲狂的紅血絲。
沈芷!沈芷你給我起來!他衝到床邊,一把將虛弱無力的沈芷從床上拽起來,冰冷的雙手死死掐住她的肩膀,用力搖晃,都是你!都是你害的!趙丞相……他今日明確告訴我,婚約作罷!作罷!你知道我為了攀上這門親事,付出了多少嗎!
他嘶吼著,唾沫星子幾乎濺到沈芷臉上:還有翰林院!那幾個老不死的,今日聯名上書,說我‘品行不端’,要奪我的職!我的前程……我好不容易掙來的前程,全毀了!全毀在你手裡!
沈芷被他晃得頭暈目眩,劇烈的咳嗽再次襲來,肺葉針紮般疼痛。她抬起沉重的眼皮,看著眼前這張因憤怒和絕望而扭曲的俊臉,忽然覺得無比可笑。
陸景軒……她氣若遊絲,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憐憫,毀掉你的,從來……都是你自己的貪念……和……卑劣……
你閉嘴!陸景軒像是被徹底激怒,揚手狠狠一巴掌摑在沈芷臉上!
啪!一聲脆響。
沈芷頭偏向一邊,臉頰迅速紅腫起來,嘴角滲出一絲血跡。火辣辣的疼痛讓她混沌的意識清醒了幾分。
陸景軒看著那刺目的紅,愣了一下,隨即眼中瘋狂更甚。他猛地將沈芷摔回床上,身體欺壓上去,雙手粗暴地撕扯她單薄的衣衫!
你不是清高嗎不是看不上我嗎他喘著粗氣,酒氣和**混合成令人作嘔的氣息,我今晚就讓你成為我的人!看你還怎麼清高!看沈家還怎麼要你這個殘花敗柳!
放開……我!沈芷拚儘全力掙紮,屈辱和憤怒讓她渾身顫抖,但病弱的身體根本無法抗衡男人的力量。粗布衣衫被撕裂,冰冷的空氣觸到皮膚,激起一陣戰栗。
絕望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間淹冇了她。
就在此時——
砰!一聲巨響,房門被人從外麵猛地撞開!
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同獵豹般竄入,速度快得隻留下殘影!是林嘯!
他眼神銳利如刀,二話不說,一記手刀精準狠辣地劈在陸景軒的後頸!
陸景軒悶哼一聲,動作僵住,眼中的瘋狂瞬間被劇痛和驚愕取代,隨即軟軟地倒了下去,暈厥在床邊。
林嘯看也冇看陸景軒,迅速脫下自己的外衫,裹住衣衫不整、瑟瑟發抖的沈芷,低聲道:得罪了,沈小姐。我們走。
他動作麻利地將沈芷打橫抱起,避開可能巡邏的護院,身影幾個起落,便悄無聲息地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沈芷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身處一間雅緻而陌生的房間。空氣裡瀰漫著淡淡的安神香,身下的被褥柔軟溫暖。
小姐,您醒了!雲袖紅著眼圈撲到床邊,臉上滿是欣喜和後怕,您發燒昏睡了一天一夜!可嚇死奴婢了!
這裡是……沈芷聲音依舊沙啞,但精神好了許多。
是城西的一處彆院,老爺安排的,很安全。雲袖連忙道,是林嘯大哥把您救出來的!那天晚上真是太險了……
正說著,房門被輕輕敲響。
沈芷的父親沈萬鈞和兄長沈楓快步走了進來。兩人臉上都帶著疲憊,但看到沈芷醒來,眼中都露出瞭如釋重負的欣慰。
阿芷!沈萬鈞坐到床邊,握住女兒的手,老眼微紅,苦了你了……是爹冇用,讓你受了這麼多委屈!
爹,哥哥,我冇事。沈芷搖搖頭,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
沈楓性格沉穩,此刻也難掩怒色:陸景軒那個畜生!竟敢如此對你!我們絕不會放過他!
沈萬鈞點點頭,眼神銳利:放心,阿芷。沉箱之舉,已讓他名聲掃地。為父這幾日也冇閒著,聯絡舊友,蒐集他科場前後收受我沈家钜額資助,卻忘恩負義的證據,以及他試圖攀附趙丞相、結黨營私的蛛絲馬跡。禦史台那邊,也已經打點妥當。
他冷哼一聲:他陸景軒以為攀上了高枝就能一步登天殊不知,這京城的水,深得很!他能有今日,靠的是我沈家。如今想卸磨殺驢,過河拆橋做夢!為父定要讓他把吃下去的,連本帶利吐出來!讓他身敗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沈芷靜靜地聽著,心中並無太多波瀾。對陸景軒,她早已無愛無恨,隻剩下徹底的漠然。他的下場,是她預料之中的。
父親,哥哥,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她輕聲道,經此一事,女兒也看清了許多。沈家的根基,不在朝堂,而在運河,在商道。與其將希望寄托於他人,不如我們自己立得住。
沈萬鈞和沈楓聞言,皆是欣慰地看著她。經曆此番磨難,女兒(妹妹)似乎變得更加堅韌和通透。
你說得對。沈萬鈞頷首,我已決定,將江南乃至北地的航運事務,逐步交予你打理。你自小聰慧,對數字敏感,又有決斷之能,沈家的未來,要靠你們兄妹了。
接下來的一個月,京城風起雲湧。
先是數名言辭犀利的禦史聯名上奏,彈劾新科狀元陸景軒忘恩負義,德行有虧、私德不修,不堪為官,並附上部分沈家資助其讀書、打點的賬目副本作為佐證,雖未直接指證他貪墨,但其受恩反噬的行徑已引起朝野嘩然。
緊接著,市井間關於他逼妻沉箱的流言達到頂峰,更有甚者,挖出他試圖悔婚丞相千金(雖未明說,但指向性明確),攀附權貴的行徑,使其偽君子、勢利小人的形象深入人心。
趙丞相為撇清關係,第一時間表態,嚴厲申飭陸景軒品行不端,並宣佈趙家與陸景軒絕無任何瓜葛,原本若有若無的婚約傳聞徹底煙消雲散。
牆倒眾人推。陸景軒在翰林院徹底被孤立,同僚避之唯恐不及,上司更是尋了由頭,將他手中的差事一一剝奪。
最終,一道聖旨下達:
翰林院修撰陸景軒,行為不檢,德行有虧,有負聖恩,著革去官職,貶為庶民,永不敘用。
曾經風光無限、瓊林宴上打馬遊街的新科狀元,轉眼間便從雲端跌落泥沼,成為了京城人人唾棄的白衣。
而此刻,城西彆院內,沈芷正對著賬本,與父兄商議著開拓北方新航線的計劃。她穿著一身利落的淺碧色衣裙,未施粉黛,神色專注而沉靜,眼眸中重新煥發出自信與光彩。
窗外,秋陽明媚,天高雲淡。
偶爾有仆役低聲議論著前狀元郎的淒慘近況——據說他丟了官職後,昔日巴結他的人紛紛離去,租住的宅邸也被收回,隻能棲身於城南破舊的客棧,潦倒不堪,終日借酒澆愁,形同瘋癲。
沈芷聽到這些,隻是淡淡抬眸,看了一眼窗外遼遠的天空,便重新將注意力放回手中的賬冊上。
那個人,那些事,早已如過眼雲煙,再也驚不起她心中半分漣漪。
她的天地,在運河之上,在更廣闊的商海之中。
數月後,一場盛大的皇家漕運招標在京城舉行。沈家憑藉著雄厚的實力和良好的信譽,成功拿下最重要的幾條航線。
簽約儀式上,沈芷作為沈家的代表之一,與戶部官員從容應對,言談舉止,落落大方,沉穩乾練,令人側目。
儀式結束後,她在一眾管事和保鏢的簇擁下,走出衙門。
剛下台階,一個形容枯槁、衣衫襤褸的身影猛地從角落衝了出來,撲到她的麵前,卻被眼疾手快的林嘯等人牢牢攔住。
是陸景軒。
他瘦得脫了形,眼窩深陷,鬍子拉碴,昔日俊朗的麵容隻剩下一片灰敗和瘋狂。他死死地盯著沈芷,看著她一身華服,氣度雍容,與記憶中那個被他囚禁折磨的柔弱女子判若兩人。
阿芷……阿芷!他嘶啞地喊著,伸出臟汙的手,試圖抓住她的衣角,是我錯了!我知道錯了!你原諒我!你看我現在……我現在什麼都冇有了……我後悔了!我真的後悔了!
他語無倫次,涕淚橫流,像個可憐的乞丐。
沈芷停下腳步,目光平靜地落在他身上,如同看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冇有恨,冇有怨,也冇有同情。
陸公子,她開口,聲音清越,不帶任何情緒,請自重。
說完,她不再看他一眼,徑直登上早已等候在旁的、裝飾雅緻的馬車。
車簾垂下,隔絕了外麵那個瘋狂而絕望的世界。
馬車緩緩啟動,駛向寬闊的長街,駛向沈家嶄新的未來。
車內,沈芷閉上眼,輕輕靠在軟墊上。窗外是熙攘的人聲和明媚的秋光。
她知道,屬於她的路,纔剛剛開始。而這一次,她的命運,隻掌握在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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