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烽煙 第35章 驚瀾碎玉指,再破豺狼謀
破敗的泥屋內,死寂如同凝固的泥漿,沉重地壓著每個人的胸口。刺鼻的腥甜毒氣混雜著濃厚的血腥味和飛揚的塵土,嗆得人喉嚨發緊。範通那癲狂衝撞帶來的巨大煙塵還未完全落定,院子裡一片狼藉。碎裂的土石、傾倒的藥架、混雜在泥裡的草藥殘渣……無聲訴說著方纔電光石火間的風暴。
屋內,牆角蜷縮的身影發出斷斷續續、痛苦到變調的嘶吼。張烈那張蠟黃的臉扭曲得如同揉爛的破抹布,額頭青筋暴凸,冷汗和著淚水如溪流般淌下。左肩下,那枚深深紮入的幽藍毒鏢像一顆醜陋的毒瘤,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貫穿性的劇痛,傷口周圍的皮肉已泛起詭異的青紫色。更致命的是左手手腕,被他自己那枚淬毒鏢生生洞穿,剩餘的鏢尖在昏暗中閃著陰森的藍芒,絲絲縷縷的麻痹感正沿著手臂經脈瘋狂地向上侵蝕,如同無數冰冷的毒蟲在啃噬骨髓。他徒勞地用尚能稍稍活動的右手死死捂住肩膀的傷口,指縫間不斷滲出粘稠的黑血,喉嚨裡滾動著絕望的“嗬嗬”聲,眼神渙散,隻餘下無邊無際的痛苦深淵。
院中那堆坍塌的土石瓦礫下,範通露出的腦袋和手臂偶爾抽搐一下,發出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痛苦呻吟,像一頭被徹底碾碎了骨頭、正在無聲咽氣的野狗。
劉老漢癱跪在冰冷潮濕的泥地上,身體抖得像秋風裡最後一片枯葉。方纔範通那滿是殺意的拳頭帶來的窒息感仍死死扼著他的喉嚨,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真實地籠罩過他。劫後餘生的巨大衝擊讓他腦中一片空白,渾濁的老淚不受控製地湧出,順著臉上深刻的溝壑流淌。身邊的少女素雲終於從父親奮力推開她的驚愕中回神,看到牆角慘狀的張烈和院中半埋的範通,巨大的恐懼再次攫住了她,她死死捂住嘴,壓抑著衝到喉嚨口的尖叫,小小的身體抖得幾乎無法支撐自己。
秦雲(柳如絮)狹長的鳳目掃過眼前景象,眉頭不易察覺地蹙緊。這慘烈的結果,並非他所樂見。他目光最終落回林驚瀾身上。
林驚瀾依舊站在屋子中央,灰色的粗布麻衣在彌漫的塵埃中顯得分外沉靜。他緩緩收回隨意拂出的左手,目光淡漠地掃過牆角翻滾哀嚎的張烈,又瞥了一眼院中瓦礫堆裡僅存的抽搐。沒有勝利者的快意,也沒有刻意的憐憫,隻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靜,彷彿方纔那石破天驚的碎玉指與流雲拂袖,不過是拂去衣袖上的一點浮塵。
“再有下次,廢你丹田。”他清冷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痛苦的喘息和壓抑的嗚咽,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塊砸在地上,帶著不容置疑的審判意味。
這句話,他是對著牆角瀕死的張烈說的。那淡漠的眼神落在張烈身上,如同看著一塊頑石。丹田一廢,一身修為儘付流水,對於張烈這種靠陰毒手段行走江湖的人來說,比死亡更可怕。張烈渾濁痛苦的眼珠裡,瞬間被一種更深沉、更徹底的恐懼攫住,慘嚎聲都噎在了喉嚨裡,隻剩下劇烈的倒氣,身體篩糠般抖動。
林驚瀾的目光隨即移開,落在了癱跪在地、抖成一團的劉老漢身上。“起來。”他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少了一絲方纔的冰冷,多了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此地不宜久留。”
劉老漢被這聲音一震,茫然地抬起頭,渾濁的淚水還掛在臉上。他看著林驚瀾那張年輕卻如同山巒般沉靜的麵龐,彷彿在無邊黑暗中抓住了一根稻草,巨大的感激和後怕洶湧而上,淹沒了僅存的力氣。他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隻能發出含糊的嗚咽。
“爹!”素雲終於反應過來,帶著哭腔撲到老漢身邊,用儘全身力氣想將他攙扶起來。
秦雲無聲地歎了口氣,上前一步,正要伸手幫忙。就在這時,牆角蜷縮的張烈猛地又是一陣劇烈痙攣,臉色由蠟金轉為可怕的青黑,喉嚨裡發出“咯咯”的怪響,口鼻間竟有絲絲黑氣逸出!
“毒發了!”秦雲眼神一凜,身形如輕煙般倏忽飄至張烈身前。他蹲下身,動作快得隻留下一道殘影,右手五指間不知何時已夾住了三根細如牛毛、泛著幽冷寒芒的銀針。沒有絲毫猶豫,他手腕一抖,三縷銀芒無聲射出,精準無比地刺入張烈頸側、心口附近三處要穴!
噗!噗!噗!
細微的入肉聲響起。原本劇烈抽搐的張烈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瞬間凍結,那逸散的黑氣驟然停滯。他喉間的怪響消失,隻剩下沉重而艱難的喘息,但那股瀕死的青黑之氣被強行遏製住了蔓延的勢頭。
“解藥。”秦雲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冷得不帶絲毫情緒,卻蘊含著不容抗拒的威壓,直刺張烈混亂瀕危的神智,“碧磷毒的解藥,拿來。否則,下一針,斷你少陽心脈,讓你心焚七日,筋骨寸斷而死。”他指尖懸停,第四根銀針的針尖距離張烈的胸口麵板不足一寸,寒光懾人。
張烈渙散的瞳孔劇烈收縮,那冰冷的針尖和對方毫無波動的眼神,比任何酷刑都更能摧毀他最後一絲抵抗意誌。斷心脈、焚心七日……這絕非虛言恫嚇!他如同即將溺斃的人,僅存的求生欲壓倒了一切。他用儘殘存的力氣,顫抖的右手艱難地摸索向自己懷中,好半天,才掏出一個極其小巧、通體烏黑、毫不起眼的扁圓瓷瓶。
秦雲指尖一動,那黑色小瓶便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瞬間落入他白皙的掌心。他拔開瓶塞,一股辛辣刺鼻、帶著濃烈硫磺和苦杏仁混合的氣息立刻彌漫開來。他隻用鼻子微微一嗅,便確定了這是真品,迅速倒出一顆同樣是烏黑、散發著同樣氣息的藥丸。
沒有半分遲疑,秦雲捏開張烈緊咬的牙關,屈指一彈,那顆藥丸精準地射入張烈喉嚨深處。隨即,他並指如風,在張烈胸前幾處大穴快速連點數下,助其化解藥力。
藥丸入腹,配合著秦雲的點穴引導效力,張烈臉上那可怕的青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消退,雖然傷口的劇痛依舊錐心刺骨,但那股瘋狂侵蝕臟腑的陰寒麻痹感終於被遏製住。他如同剛從水裡撈出來一般,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眼神裡充滿劫後餘生的茫然和更深沉的恐懼。
秦雲(柳如絮)不再看他一眼,起身轉向林驚瀾,微微頷首:“毒暫時壓住了,死不了。外傷太重,失血過多,需靜養。”
林驚瀾點了點頭,對秦雲處理毒患的果決和精準並未多言。他的目光掃過屋內屋外的一片狼藉,最後落在終於被素雲攙扶起來、依舊驚魂未定、滿臉淚痕的劉老漢父女身上。
老漢渾濁的眼睛接觸到林驚瀾的目光,身體猛地一顫,彷彿被無形的力量推著,“噗通”一聲又重重跪了下去,額頭狠狠撞在冰冷堅硬的泥地上,發出沉悶的“砰”響。
“恩公!大恩人啊!小老兒…小老兒給您磕頭了!”他聲音嘶啞哽咽,帶著哭腔,額頭一下下用力磕著地麵,很快便是一片青紫泥汙混雜著血跡,“沒有您…沒有您…我們父女今日…今日就……”
旁邊的素雲也早已淚流滿麵,跟著父親一同跪下,額頭同樣重重觸地,泣不成聲:“恩公救命之恩…素雲…素雲做牛做馬……”她哽咽著,後麵的話被洶湧的悲傷和感激堵住,再也說不出來。簡陋的泥屋地麵冰冷堅硬,每一次磕頭都帶著身體撞擊的悶響,卑微而虔誠,是他們此刻唯一能表達心意的笨拙方式。
林驚瀾沉默地看著。他本不習慣承受如此沉重的跪拜,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極快地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微瀾,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泛起一圈難以察覺的漣漪,隨即又歸於古井般的沉寂。
他沒有立刻去扶,隻是任由那沉悶的叩擊聲在死寂的屋子裡回蕩了幾下,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穩定人心的力量:“起來。”他向前一步,伸出手,穩穩地托住了老漢又一次要磕下去的肩膀。
那手臂的力量並不霸道,卻沉穩如山,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溫和。老漢隻覺得一股溫和渾厚的力量傳來,自己便不由自主地被托了起來,膝蓋離開了冰冷的地麵。素雲也被這股力量帶起。
“收拾細軟。”林驚瀾的目光掃過這對飽受驚嚇的父女,“半個時辰後,村口柳樹旁等候。”他的語氣平靜,卻已是決定了他們的去向——此地已成是非兇殺之地,範通背後的勢力絕不會善罷甘休。
劉老漢張了張嘴,看著林驚瀾不容置疑的神情,所有的不安和顧慮都被壓了下去,隻剩下無條件的信賴。他嘴唇哆嗦著,用力點頭:“是…是!恩公!我們這就收拾!這就收拾!”他緊緊抓住女兒的手,彷彿那是唯一的依靠,踉蹌著走向屋內唯一還算完好的角落——那個放著幾件破舊衣物的木箱。
秦雲走到院中,看了一眼半死不活埋在瓦礫裡的範通。他伸腳,隨意地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踢了幾下。嘩啦一陣碎響,幾塊沉重的碎石滾落,正好壓在範通那條還能動彈的手臂上,將其牢牢卡死在廢墟之下,隻露出腫脹變形的腦袋。範通發出微弱而痛苦的嗚咽,算是徹底沒了動彈的可能。秦雲又轉向屋內癱軟如泥的張烈,指尖幾點寒芒飛出,精準地封住他幾處運功的大穴,確保他已無絲毫威脅。
“走吧。”林驚瀾的聲音傳來,人已走向門外狼藉的院落,陽光落在他灰色的背影上,染上一層淡淡的金色輪廓。
秦雲不再看地上的兩人,轉身跟上。
……
半個時辰後,村口那株孤獨的老柳樹下,虯結的枝乾在秋風中輕擺。劉老漢緊緊攥著一個打滿補丁的小包裹,裡麵是他和女兒全部的家當——幾件洗得發白的舊衣,一小袋混雜著麩皮的糙米,還有林驚瀾留下的那錠銀子。素雲緊緊依偎在父親身邊,小臉依舊蒼白,緊緊抱著一個褪色的粗布小包袱。父女倆的目光,帶著一種近乎朝聖的虔誠與不安,死死盯著通向村子的小路儘頭。
當林驚瀾和秦雲的身影出現在視野中時,老漢渾濁的眼珠猛地亮起,下意識地又想跪下去,被林驚瀾一個眼神止住。
“走。”林驚瀾沒有絲毫廢話,簡短地吐出一個字,轉身便朝著青州城的方向邁步。秦雲走在老漢父女稍後的位置,如同一個無聲的護衛屏障。
山路崎嶇,秋意漸濃。路旁的草木開始染上駁雜的枯黃,風已帶上明顯的涼意。劉老漢父女沉默地趕路,惶恐稍稍退去後,剩下的隻有茫然和對未知命運的擔憂。
沉默行進了約莫一個多時辰。前方的地形豁然開朗,大片平坦的田野延伸開去,遠處,一道灰黑色的高大城牆輪廓,如同沉睡的巨獸般橫亙在地平線上。青州城到了。
越是靠近城池,官道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推著獨輪車吱呀作響的農夫,挑著沉重貨物、步履蹣跚的腳夫,衣衫襤褸、拖家帶口像是逃荒的人群……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複雜的味道:泥土氣、汗味、牲畜糞便的氣息,還有遠處城市飄來的隱隱煙火氣。
城門口,行人車馬排起了歪歪扭扭的長隊,緩慢地向前蠕動。幾個穿著肮臟破舊號衣的守城兵丁懶洋洋地倚著門洞邊的牆壁,斜挎著腰刀,嘴裡叼著草根,目光在進城的人流中隨意掃視。他們偶爾會隨意地攔住某個看起來窮困潦倒的流民,或者推著沉重貨車的小販,嗬斥幾聲,粗魯地翻檢一下,試圖榨取幾個銅板的“例錢”。
林驚瀾一行四人混在入城的人流中,毫不起眼。劉老漢看著那些凶神惡煞般的兵丁,眼神裡又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懼怕,下意識地往林驚瀾身後蜷縮了一下。素雲也緊張地抓緊了父親的衣角。
眼看就要拍到他們。一個歪戴著氈帽、一臉橫肉的兵丁斜著眼睛,目光在衣著破舊的劉老漢和素雲身上轉了一圈,嘴角勾起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抬起手中的長槍就要攔住他們。
就在這時,一陣帶著深秋寒意的北風猛地灌入城門洞,發出嗚嗚的呼嘯。
嗚——!
風沙卷地而起,吹得人幾乎睜不開眼。城門洞裡張貼告示的木牌被吹得嘩啦作響,幾張邊緣早已破損泛黃的告示被風掀起一角,劇烈地抖動著,發出“撲啦啦”的聲響,彷彿隨時會被撕扯下來。
林驚瀾的目光,在這陣突如其來的風沙中,不經意地掃過告示牌。
一張相對較新卻也沾染了不少塵泥的通緝榜文,在狂風的撕扯下,頑強地顯露出來。榜文用濃墨清晰地畫著一個凶悍男子的頭像:方臉闊口,眉骨突出,左眼角有一道斜斜的、如同蜈蚣般的猙獰刀疤,眼神凶戾,透著亡命之徒的狠勁。頭像下方,一行粗黑醒目的大字赫然在目:
懸賞緝拿!
江洋大盜馮千牛!
劫殺官銀,罪大惡極!
生擒者賞銀一千兩!斬獲首級者,賞銀七百兩!
各地官府軍民人等一體協緝!
榜文在狂風中獵獵作響,那畫像上的刀疤臉馮千牛,一雙凶戾的眼睛彷彿穿透了紙張,冷冷地注視著城門口步履匆匆的芸芸眾生。榜單下方,一行小字註明了此賊最後出沒的地點——青州府境內,落雁嶺一帶。
寒風卷過,吹起地上的塵土,打著旋兒掠過兵丁的腳麵。那歪戴氈帽的兵丁被風沙迷了眼,下意識地抬手揉搓了一下,嘴裡罵罵咧咧了一句什麼。趁著這一間隙,林驚瀾一行四人已隨著人流,不引人注目地通過了城門口的盤查。
青州城內,喧囂的氣浪撲麵而來。沿街鋪麵鱗次櫛比,各色幌子在風中翻飛。酒肆裡飄出廉價酒水和油膩菜肴混合的味道,鐵匠鋪叮叮當當的打鐵聲節奏鏗鏘,沿街叫賣的貨郎拖著長長的尾音。人流如織,摩肩接踵,穿著綾羅綢緞的富人與衣衫襤褸的挑夫混雜其間,形成一幅充滿煙火氣卻也等級分明的市井畫卷。
劉老漢和素雲如同兩隻受驚的羔羊,被淹沒在這洶湧的人潮中,眼神裡充滿了新奇和更深的無所適從。老漢緊緊攥著那小小的包袱,枯瘦的手背上青筋畢露。素雲則緊緊拉著父親的衣角,小臉蒼白,大眼睛警惕又茫然地四處張望,生怕被人流衝散。這龐大而陌生的城池,遠比範通那惡霸的臉孔更讓她感到無形的恐懼與窒息。
“跟著。”林驚瀾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老漢父女的耳中,帶著一種奇異的安定力量。他沒有回頭,腳步沉穩地撥開身前的人流,灰色的身影在人潮中如同一塊沉穩的礁石。秦雲默不作聲地綴在老漢身後半步,無形的氣場微微散開,將擠過來的路人稍稍隔開,為他們撐開一小片可以喘息的空間。
林驚瀾的目標很明確。他穿街過巷,避開最繁華喧鬨的主街,專走那些相對僻靜、鋪麵也更為陳舊的巷弄。最終,他在一條狹窄、青石板路被磨得發亮、兩側多是低矮房屋的後巷深處停下腳步。
巷子深處,一扇不起眼的黑漆木門緊閉著,門麵狹小,門楣上掛著一塊半舊的木匾,匾上刻著三個古樸的字——“德安棧”。字跡已有些模糊,透著一股經年的滄桑和並不富裕的氣息。
林驚瀾抬手叩門。
“篤、篤、篤。”
三聲,兩輕一重,帶著特定的節奏。
門內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接著是門閂拉動的聲音。“吱呀”一聲,木門向內拉開一條縫隙。一張布滿皺紋、目光卻透著精明的老臉探了出來,警惕地掃視著門外眾人。當他的目光落在林驚瀾身上時,那警惕瞬間化作了驚訝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恭敬。
“林…小哥?”老者聲音壓得很低,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目光飛快地掠過林驚瀾身後的秦雲以及劉老漢父女。
“張伯,是我。”林驚瀾微微頷首,“兩間清淨下房,住幾日。”他言簡意賅。
被稱作張伯的老者立刻會意,不再多問,迅速拉開了門:“快請進!後院正好有空的!”
德安棧的內裡比門臉更顯老舊,但收拾得異常整潔。天井狹小,一角種著一棵半枯的石榴樹,樹下石板縫隙裡鑽出幾叢青苔。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混合著陳舊木頭和泥土的乾燥氣息。
張伯手腳麻利地將他們引到後院角落相連的兩間小房。房間確實寒素,牆壁粉刷早已斑駁,露出裡麵的黃泥,靠牆各擺著一張硬板床鋪,一張粗木方桌,兩把舊椅。唯一的窗子開得很小,光線暗淡。但勝在位置偏僻,緊鄰客棧後牆,極為安靜。
“委屈幾位了。”張伯搓著手,臉上帶著歉意又討好的笑容,“地方窄小,勝在清淨。”
“無妨。”林驚瀾將一小塊碎銀放在桌上,“勞煩張伯備些熱水飯食送來。”他一直留意著劉老漢父女的狀態,兩人進了這小屋,緊繃的身體才稍稍鬆懈了一點,但眼中的惶恐和疲憊依舊濃重。
“是是是,馬上就來!”張伯收了銀子,臉上笑容更盛,立刻躬身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小屋陷入短暫的寂靜。素雲扶著父親在床邊慢慢坐下,老漢長長地、帶著顫音地籲出一口氣,彷彿要把胸中積壓了一路的恐懼和疲憊都吐出來。他看著這間簡陋卻安全的屋子,再看看眼前沉默站立的兩位恩公,渾濁的眼中再次湧上淚水,嘴唇哆嗦著又想道謝。
“歇著。”林驚瀾打斷了他未出口的話,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安撫,“傷需靜養。”他的目光在老漢蒼白的臉上停留一瞬,轉向秦雲:“秦兄,麻煩你照看一二。”
秦雲點點頭,目光溫和地落在劉老漢身上:“老丈放心歇息,有事喚我即可。”隨即,他轉向素雲,聲音放得更柔和些:“小姑娘,你也坐下歇歇,一會兒熱水來了,給你爹擦拭一下。”
安排妥當,林驚瀾對秦雲遞了個眼神,兩人無聲地退出了房間,輕輕帶上房門,將狹小的空間留給驚魂未定的父女。
狹窄的後院走廊裡,光線昏暗。林驚瀾停下腳步,深邃的目光投向秦雲(柳如絮)。
“我去探探。”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如同耳語,“那畫像。”
秦雲狹長的鳳眸中閃過一絲瞭然。馮千牛的通緝榜文,劫殺官銀的重犯,此刻就在這青州府地界……這絕不會是巧合。他微微頷首,聲音同樣低沉:“小心。此處有我。”他明白林驚瀾所指。
林驚瀾不再多言,身形一轉,如同融入陰影般,悄無聲息地穿過狹窄的後院過道,消失在通往前堂的拐角。他沒有走正門,而是借著客棧堆疊雜物的角落遮掩,身形微晃,如同一縷貼著牆根的青煙,輕巧地翻過了並不算高的後牆,落入了客棧後麵更為僻靜、堆滿雜物垃圾的窄巷之中。
……
暮色如同滴入水中的濃墨,無聲無息地在青州城上空暈染開來。白日裡的喧囂尚未完全平息,但城西北角這片區域卻早早沉寂下去。這裡是貧民、流民和底層三教九流的聚集地,低矮破敗的窩棚連綿成片,空氣中常年飄蕩著一股汙水、黴爛和劣質炊煙混合的汙濁氣息。
一座坍塌了大半、早已斷了香火的破敗城隍廟,如同一個巨大的、死去的黑色甲蟲,蜷縮在一片亂石瓦礫和半人高的枯草叢中。廟頂破開幾個大洞,殘存的椽木猙獰地刺向昏暗的天空。隻有正殿那尊殘缺斑駁的泥土神像還勉強立在神台上,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隻剩下模糊的輪廓,空洞的眼窩俯視著下方的黑暗與汙穢。
就在這尊泥塑神像背後,高大卻布滿灰塵蛛網的神台與冰冷牆壁之間的狹窄縫隙裡,三個黑影如同壁虎般緊貼著,一動不動,隻有極其細微的呼吸聲和心跳聲在死寂中隱約可聞。
空氣中彌漫著塵土、朽木和他們身上長年不洗的濃重酸餿汗味。
“老大…”一個極其壓抑、如同砂紙摩擦般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沉寂,透著抑製不住的緊張,“點子…點子紮手啊!”
說話的是個矮壯漢子,縮在中間黑影的左側,臉上糊著一層黑泥汙垢也掩不住的一道從左眼角劃到嘴角的蜈蚣狀疤痕,正是通緝榜文上的主角——馮千牛!他額頭布滿了細密的冷汗,眼神凶戾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悸,死死盯著廟門外那片空曠的廢墟,彷彿那裡藏著擇人而噬的猛獸。
被他稱為“老大”的人,身形瘦削,像一根撐在破衣爛衫裡的竹竿,大半張臉都隱藏在深深的陰影裡,隻露出一個緊繃的下顎輪廓和一截鷹鉤鼻的尖端。他沒有回應馮千牛的抱怨,隻是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發出輕微的“咕嚕”聲。他的一隻手死死按在自己肋下的位置,指縫間滲出大片粘稠發黑的血跡,將本就肮臟的粗布衣服染得更加汙穢不堪。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一聲極力壓抑卻仍難掩痛苦的抽氣。
“老大,你的傷…”右側另一個身形相對瘦小的黑影緊張地低語,聲音尖細,帶著哭腔,“那幫鷹爪孫的箭…真他孃的毒!得想辦法…弄點藥…”
“藥?”竹竿老大終於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聲音乾澀虛弱,卻帶著一股窮途末路的狠戾,“去哪裡弄藥?滿城的公差都在刮地三尺!出去…就是找死!”他肋下的傷口又是一陣錐心的劇痛,讓他猛地吸了口冷氣,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差點碰到身後剝落的泥塊碎片。
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神像後的狹窄空間。沉重的喘息聲和傷口疼痛帶來的壓抑呻吟交織在一起。饑餓感也開始頑固地咬噬著他們的胃囊。
時間在死寂和煎熬中一點點流逝。廟外的天色徹底黑透,隻有遠處城區的微弱燈火在天邊映出一點模糊的光暈,更襯得這破廟如同被遺棄的墳場。
“沙…沙…”
極其輕微的腳步聲,如同枯葉摩擦地麵,由遠及近,打破了廢墟的死寂,清晰地傳入神像後三人繃緊的耳膜!
三人瞬間屏住呼吸,身體僵硬如石,連心跳都彷彿停滯了!
腳步聲不疾不徐,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踏過廟門前散落的碎石斷瓦,越來越清晰,正朝著這座破敗的廟宇而來!
是誰?追兵?乞丐?還是和他們一樣的亡命徒?
馮千牛眼中凶光爆閃,右手無聲地摸向藏在後腰的短柄板斧,指關節因用力而哢吧作響。竹竿老大強忍劇痛,屏息凝神,另一隻手也按在了腰間的利刃上。瘦小漢子則嚇得渾身哆嗦,牙齒咯咯打顫。
腳步聲在廟門口停頓了一下。
月光艱難地從廟頂巨大的破洞和殘破的窗欞縫隙擠進來幾縷慘白的光線,勉強勾勒出門口一個挺拔修長的輪廓。
一個穿著灰色粗布衣袍的男子,靜靜地站在坍塌的廟門前,背對著門外清冷的微光。他似乎在打量著廟內的黑暗,身形在殘垣斷壁的映襯下顯得有些單薄,卻又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穩。
神像後的三人心臟提到了嗓子眼!馮千牛的斧柄已被汗水浸濕。
那人影並未立刻深入,隻是靜靜地站在門口,似乎在傾聽,又似乎在感受什麼。片刻後,他才抬步,走進了破廟大殿。
月光從破洞灑下,在那人移動時,恰好照亮了他腰間瞬間晃動的一件東西。
那是一串垂掛在他粗布腰帶上的珠子。珠子不大,隻有拇指肚大小,寥寥十餘顆,串在一根普通的褐色麻繩上。但在那慘白的月光映照下,每一顆珠子都彷彿活了過來,折射出一種極其溫潤、深沉、宛如凝固秋水般的金色光澤!那金色並非暴發戶式的炫目,而是內斂、沉靜,卻又透著難以掩飾的華貴底蘊,在破廟的汙穢黑暗中,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驚心動魄!
神像後的黑暗中,竹竿老大那雙因疼痛和緊張而布滿血絲的眼睛,在看到那串珠子的瞬間,猛地瞪到了極限!瞳孔深處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炸開難以置信的驚濤駭浪!他死死盯著那抹在月光下一晃而過的、低調卻不容錯辨的金色流光,呼吸驟然停止!
“嘶——”他猛地倒抽一口涼氣,不是因為傷口劇痛,而是極度的震驚!這口冷氣吸入太快太急,牽動了肋下的重傷,劇烈的疼痛讓他眼前一黑,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一顫!
“咯啦!”
神台後堆積的幾塊剝落的泥塑碎片,被他這失控的一顫碰倒,滑落下去,發出一串在死寂黑暗中無比清脆、刺耳的碎裂聲響!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