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烽煙 第21章 藏經閣疑雲
日頭西斜，將最後幾縷溫吞的金黃潑灑在少林寺層層疊疊的青瓦殿宇之上。藏經閣巨大的身影沉默地矗立在傍晚的光影裡，簷角的風鐸偶爾被晚風拂動，發出三兩聲極輕微的、空寂的叮咚，旋即又被這方靜謐吞沒。
慧忍拿著那柄有些年頭的竹掃帚，立在閣前。他身形較尋常武僧略顯單薄，僧衣洗得泛白，套在身上顯得有些空蕩。風拂過，掀起他寬大的袖口和下擺。那張清秀的臉龐上，一雙眼睛沉靜得如同古井深潭，不見太多年輕人的跳脫，唯有長年累月侍奉佛前、浸潤經卷的平和。他仰頭望著眼前這座承載了少林千年智慧與武學根基的巍峨樓閣，黃昏的光線為它鑲上了一道柔和的金邊，卻更顯出內裡的幽深莫測。
推開沉重的木門，一股陳舊的、混合著紙張、墨香和塵封歲月的特殊氣息撲麵而來。光線被高聳的書架切割成無數道傾斜的光柱，無數塵埃在光柱裡無聲地浮沉、舞蹈。閣內異常安靜，隻有慧忍自己的腳步聲和掃帚劃過青石地板的沙沙聲在空曠的穹頂下回蕩。
他清掃得極仔細、極慢，一絲不苟。掃帚拂過每一寸地麵，掠過每一個書架底部的縫隙。動作沉穩而專注，彷彿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
順著高大的書架，慧忍漸漸清掃到藏經閣深處某個靠牆的角落。這裡光線更為暗淡，書架上堆放的也多是些年代久遠、極少有人翻閱的殘卷舊籍，不少書冊的封皮已然破損不堪。
竹掃帚的細枝輕輕掃過書架最底層一個不起眼的、積滿浮灰的角落。“噗”的一聲輕響，一本極其殘破、封麵幾乎完全脫落的線裝古卷被掃帚的力道帶了出來，掉落在地，激起一小團塵埃。
慧忍停下動作，彎腰將它拾起。這書冊比他想象中更薄、更輕，觸手粗糙，材質並非一般紙張，倒像是某種硝製過的薄皮，邊緣磨損得如同鋸齒，呈現出一種脆弱的焦黃色，彷彿一碰即碎。他將它小心地放在旁邊稍乾淨些的地上，準備稍後再做處理。就在他放下的瞬間，書冊微微散開，一頁薄如蟬翼的、顏色深黃近褐的內頁從中滑出大半截。
慧忍下意識地伸手撚住那欲墜的殘頁，指尖傳來紙張特有的乾燥與鋒利感。他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頁麵上模糊的墨跡。
隻一眼，他的呼吸猛地停滯了！
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竄過他的脊椎，直衝頭頂！
那墨跡……那字跡的走向，撇捺轉折間那股鐵畫銀鉤、力透紙背的剛勁，還有幾處獨特的、帶著微妙頓挫的轉折習慣……像極了！
像極了他珍藏箱底的那幾頁父親留下的、記錄著行軍布陣心得與零碎拳腳體悟的手劄！那是他童年記憶裡唯一的珍寶，是早已模糊的父親形象留下的唯一清晰印記！
心臟在胸腔裡失去了控製，劇烈地搏動著，幾乎要撞破肋骨。血液在耳邊發出擂鼓般的轟鳴。慧忍猛地蹲下身，背脊下意識地緊繃，像一頭受驚的狸貓。他手指微顫，將那殘頁小心翼翼地、完全地從破書中抽了出來。
這確實隻是一片殘頁，邊緣很不規則，像是從一本更大的冊子或地圖上生生撕扯下來的。紙張比那破書本身還要脆弱幾分。上麵的墨跡比父親的更為古拙深沉，彷彿飽吸了歲月的血淚與烽煙的塵埃。線條並非文字，而是蜿蜒勾勒的山川輪廓與幾條模糊的路徑標記，旁邊還有一些更為細小、幾乎難以辨認的古篆字批註。
慧忍的目光死死釘在那些古篆批註上。不是文字內容——他一時無法完全解讀那些古老的符號——而是那書寫的氣息！那種在筆鋒執行之間流露出的、唯有真正經曆過屍山血海、在鐵與血中淬煉過的統帥纔可能擁有的殺伐決斷與磅礴氣勢，與他父親手劄上殘留的、屬於一名百戰悍將的筆意神韻，竟如此驚人地契合！
是巧合嗎？這古老墨跡的主人，與父親的筆跡，為何會透出這般相似的神髓？父親……一個駐守邊陲的低階軍校，他的筆跡怎會與藏在這少林千年聖閣、深埋塵埃中的古老殘頁產生關聯？
無數疑問如同亂麻，瞬間塞滿了慧忍的心頭。他緊緊捏著那脆弱得彷彿隨時會化為齏粉的殘頁，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發白。冷汗不知何時已悄然浸透了他貼身的裡衣，帶來一片冰涼粘膩的觸感。
就在他全部心神都被這張突如其來的殘頁攫住，周遭一切陷入真空般的死寂之時——
“呼！”
一道尖銳、冰冷、撕裂空氣的勁風，毫無征兆地自他側後方的窗欞方向暴射而至！快得超越了聲音！風壓先至，帶著一股陰寒的殺意猛地貼上慧忍的後頸麵板！
致命的偷襲！
慧忍瞳孔驟縮！常年枯燥的灑掃生涯並未磨滅他身體深處屬於少林武僧的本能反應！那瞬間的驚悚如同冰水兜頭澆下，反而激發了他骨子裡的悍勇！
“喝！”
一聲短促沉渾的低喝從丹田炸開！他來不及轉身，也根本無從分辨偷襲之物為何，完全是經曆無數次枯燥練習後烙印在筋骨裡的本能反應！右手中的竹掃帚猛地向上、向左後方閃電般一撩！
那柄最普通不過的竹掃帚，此刻在他手中彷彿化作了一條靈動的青蟒！帚頭堅韌的竹枝灌注了他倉促間提起的沛然真氣，發出“嗚”的一聲沉悶破空音！
“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銳響！火星在昏暗的光線下迸濺！
一道森冷的寒芒被掃帚格擋開來，幾乎是貼著慧忍的左臉頰掠過！陰寒的氣息颳得麵皮生疼！
慧忍借力旋身，動作流暢如遊魚！他終於看清了襲擊者！
一個全身包裹在夜行黑衣裡的人影，如同一團濃重的、沒有實體的墨跡，不知何時已鬼魅般出現在窗外！那人臉上覆著一張毫無表情的黑色麵具，隻露出兩隻眼睛，冰冷得不帶一絲人類情感，如同深淵寒潭！
黑衣人手腕一抖，那被格開之物——一柄長約一尺、薄如柳葉、通體泛著幽藍寒光的奇形短劍——在空中劃出一道詭異的弧線，劍尖微微顫動，發出細微的嗡鳴，再次指向慧忍！陰冷的殺氣如同無形的毒蛇，牢牢鎖定了目標！
“交出來！”黑衣人的聲音透過麵具傳出，嘶啞低沉，非男非女，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質感，在這寂靜的藏經閣裡顯得格外瘮人。
慧忍的目光在那柄幽藍短劍上掃過，瞳孔深處一片冰寒。他左手緊握著那張殘頁，迅速將其塞入懷中衣襟貼身藏好，右手緊握竹掃帚中段，將它穩穩橫在身前。體內的少林基礎內功《易筋經》心法開始加速運轉，一股溫厚純正的真氣自丹田升起，流遍四肢百骸。
“施主何人？此乃佛門淨地，不容擅闖！”慧忍的聲音回蕩在書卷之間，沉靜如初，卻透出一種磐石般的堅定。
黑衣人麵具後的眼睛似乎閃過一絲不屑的寒光，沒有任何廢話。黑影驟然發動！
那狹窄的視窗根本無法限製他的動作！他身形如同沒有骨頭的泥鰍，又似一道撕裂黑暗的閃電，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和速度從視窗狹小的空間裡“滑”了進來！落地無聲！
甫一落地，幽藍的劍光便已炸開！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隻有快！快到了極致！劍光如同毒牙迸射的毒蛇，瞬間分化成數點寒星，帶著刺骨的陰寒之氣，無聲無息卻又狠辣刁鑽地刺向慧忍周身要害——咽喉、心口、腰腹！每一劍都快若流光，角度詭異莫測，專破內家罡氣！
慧忍心中一凜！這絕非江湖尋常路數！劍上的陰寒煞氣更是詭異霸道！
他不敢有絲毫怠慢，腳下生根，腰馬合一，《少林羅漢樁》的根基瞬間顯露無遺！口中一聲低沉的佛號宣出：“唵！”
吐氣開聲，如獅子低吼！手中那柄青黃的竹掃帚驟然活了！帚柄在他手中化作長棍，看似笨拙緩慢地劃出一個渾圓的弧線。
少林三十六路伏魔棍法——金剛圈地！
竹帚棍影並不迅疾，反而帶著一種沉凝厚重的韻味。棍影所至，空氣彷彿變得粘稠起來。那幾道快如流星的幽藍劍光，刺入這看似遲緩的棍圈之中，竟如同陷入了無形的泥沼！
“噗！噗！噗！”
幾聲沉悶的撞擊聲響起，如同鈍器擊打在厚重的皮革上！陰寒煞氣與至陽至剛的少林純正真氣猛烈碰撞！
慧忍手臂劇震，竹掃帚上堅韌的竹枝被削斷數根！但他腳下卻穩如磐石，硬生生將對方這輪快如疾風驟雨般的刺殺儘數擋下！巨大的反震力讓他氣血一陣翻湧。
黑衣人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顯然沒料到這個小和尚竟能以一根竹帚化解他勢在必得的殺招。他攻勢一頓，幽藍短劍微微回收。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間隙！慧忍動了！
他格擋的動作看似力儘收尾，卻在舊力將儘、新力未生的微妙刹那，手腕猛地一抖！那柄被他當作棍使的竹掃帚尾部陡然下沉，帚杆借勢斜斜向前一送！
這一送，毫無征兆，全無聲息！如同春風拂柳，又似老僧垂眉，不帶絲毫煙火氣，輕柔得彷彿隻是遞出了一件東西。
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落葉掌法！化棍為掌！
掌緣破開空氣，無聲無息，卻又快得令人窒息！目標直取黑衣人執劍的右腕！
這是靜靜生動的絕殺！沉悶的掃地僧，此刻眼中精光一閃，如同古佛睜眼！
黑衣人麵具下的臉驟然變色！他感受到一股凝練到極致的勁風已至手腕！再想撤回已然不及！千鈞一發之際，他身體以一個超越人體極限的詭異角度猛地向後一折，整個上半身幾乎與地麵平行，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這斷腕一擊！
“唰！”
慧忍的掌緣幾乎是擦著對方的袖口掠過！掌風淩厲，竟將對方緊束的袖口割開了一道小口！
就在這瞬間，借著窗外斜射進來的最後一縷昏黃天光，慧忍清晰地看到——那被割開的黑色袖口內襯邊緣，赫然翻滾出一抹詭異的暗金色絲線紋路！那不是尋常的裝飾，紋樣扭曲繁複，透著一種令人不安的華麗與威嚴！
如同驚鴻一瞥！慧忍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某種極其不好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
“找死！”黑衣人發出一聲壓抑著暴怒的嘶啞低吼！慧忍這一掌顯然徹底激怒了他！
他剛避過斷腕之危，身體還在後折的狀態下，幽藍短劍已如附骨之疽般反撩而上！劍光不再是毒蛇吐信，而是化作了一道冰冷的、完全違背常理弧度的慘青光芒！自下而上，如同蠍子的毒尾衝天倒刺！
這一劍，陰毒、狠戾、刁鑽到了極致！角度之詭譎，速度之迅猛，遠超之前！劍鋒未至，那股能凍結血脈的陰寒殺氣已讓慧忍半邊身體如墜冰窟！
慧忍舊力剛去，新力未生，身形略有不穩！麵對這羚羊掛角般的一劍，他的伏魔棍法和落葉掌都已來不及回轉格擋！
生死關頭！
慧忍眼中沒有絲毫慌亂，唯有澄澈如水的專注！他左腳腳跟為軸，身體如同被狂風吹動的蘆葦，猛地向右後方傾倒！這是少林入門身法鐵板橋的極致運用！同時，他灌注了全部真氣的左手五指箕張，不閃不避，如同鷹爪般迎著那道詭譎的慘青劍光悍然抓去！
嗤啦！
布帛撕裂的聲音尖銳刺耳！
慘青劍光擦著慧忍傾斜的左肋掠過！冰冷的劍鋒瞬間撕裂了他的灰色僧袖！銳利的劍氣在他左臂外側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狹長血口！鮮血幾乎是瞬間噴湧而出，染紅了破碎的僧衣！
與此同時，慧忍灌注了《金剛般若掌》勁力的左手五指的指尖，也精準無比地拂中了黑衣人持劍右臂的手肘麻筋！
“呃！”
黑衣人悶哼一聲，雖然慧忍這一抓未能真正抓實，但那股剛猛霸道的指勁透入肘部，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猛地燙了一下！整條右臂瞬間痠麻劇痛，真氣一滯，那柄詭異的幽藍短劍幾乎脫手！
黑衣人麵具後的雙眼爆射出難以置信的羞怒與驚駭！他完全低估了這個掃地小和尚的狠勁！對方竟以傷換勢！
兩人身影乍合乍分！慧忍踉蹌後退兩步，左臂血流如注，染紅了半邊僧衣，強烈的痛楚讓他臉色瞬間煞白。黑衣人則右臂微顫，動作明顯遲滯了一瞬。
“小禿驢！不知死活！”黑衣人嘶啞的聲音裡充滿了怨毒和殺機，如同夜梟啼哭。
慧忍強忍劇痛，右手死死攥住那柄已半禿的竹掃帚，點點血跡順著帚柄滴落在地。他深吸一口氣，竭力壓製翻騰的氣血，目光死死鎖定對方，準備迎接更為瘋狂的攻擊。
然而，那黑衣人卻沒有立刻撲上。他麵具下的眼睛閃爍著極度危險的光芒，似乎在權衡著什麼。下一刻，他身形猛地拔地而起！
並非衝向慧忍，而是如同鬼魅般直衝向藏經閣內側那狹窄陡峭、通往更高層“無影閣”的木製樓梯！
“休走！”慧忍厲喝一聲，毫不遲疑地縱身追去！左臂的傷痛此刻彷彿被拋諸腦後，殘頁的秘密和這神秘黑衣人的身份，比他的性命更重要！
兩人一前一後，如同兩道糾纏的黑影，在狹窄的、僅容一人通行的木樓梯上急速盤旋而上！腳步聲被木頭的回響放大，在這寂靜的高閣內如同密集的鼓點。樓梯兩側的古舊經卷在勁風激蕩下微微顫動，彷彿無數蟄伏的魂靈在蘇醒歎息。
無影閣，位於藏經閣最高處。這裡空間遠比底層狹窄逼仄，充斥著更加濃鬱的歲月塵埃氣息。巨大的木質梁架在頭頂交錯縱橫，構成複雜的陰影迷宮。閣頂並非密封，而是由無數古老的、厚重的青黑色陶瓦鋪就。
黑衣人率先衝上頂層，猛地回身！幽藍短劍如同毒蛇的信子，帶著刺骨的殺氣，在昏暗的光線下劃出數道詭譎的寒芒，迎頭罩向緊跟而至的慧忍！
“當當當！”
金鐵交鳴的急促脆響瞬間撕破了無影閣的沉寂！火星迸濺！
慧忍手中殘破的竹帚再次與幽藍短劍硬磕！每一次撞擊，都有更多的竹枝被削斷飛散！巨大的力量震得他虎口崩裂，鮮血染紅了帚柄！左臂的傷口更是被劇烈動作牽扯，鮮血不斷湧出，滴滴答答落在積滿厚塵的地板上。
他步步後退，憑借著《易筋經》打熬出的堅韌筋骨和羅漢樁的穩固下盤苦苦支撐。每一次格擋都異常吃力，對方劍上傳來的陰寒煞氣如同附骨之蛆，不斷侵蝕他的經脈，讓他身體陣陣發冷。
黑衣人攻勢如潮，劍光越來越快，越來越毒辣，招招不離慧忍要害。他顯然想速戰速決！
“砰！”
慧忍被一道刁鑽的劍氣掃中肩頭，沉悶的撞擊聲中，他再也無法穩住身形，踉蹌著撞向身後一排巨大的書架！書架猛烈搖晃，無數塵封的經卷如同灰色的雪片般簌簌落下！
機會！
慧忍眼中精光爆射！借著被震退的勢頭，他猛地一腳蹬在身後的書架上！身體借力如同離弦之箭，反向朝著屋頂方向急衝而上！
落葉掌法——迎風舉袂！
他右掌蓄滿了千鈞之力，帶著一股決絕的、劈開一切的剛猛氣勢，狠狠拍向頭頂一塊布滿裂紋的青色巨瓦！目標並非黑衣人，而是這藏經閣的穹頂！
“不好！”黑衣人麵具下傳來一聲驚怒交加的嘶叫！
“轟——哢嚓！！！”
震耳欲聾的巨響在狹窄的無影閣內猛然炸開！
慧忍傾儘全力的一掌，如同開山巨斧！那塊本就陳舊的巨瓦瞬間被拍得粉碎！瓦礫如同暴雨般向下崩落！更可怕的是，巨大的衝擊力沿著屋頂的椽木結構瞬間蔓延開去！
“嘩啦啦——哢嚓！哢嚓！哢嚓！”
連鎖反應發生了！以慧忍掌擊之處為中心，方圓丈許內的屋頂瓦片如同多米諾骨牌般接連碎裂、坍塌！霎時間，月光混著無儘的灰塵、碎木屑、斷裂的椽條和大小不一的瓦片碎石，如同天河倒瀉般瘋狂砸落下來！無影閣內一片狼藉，煙塵彌漫！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