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辭 第2章 沉默的邊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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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鈴聲像一道赦令,瞬間啟用了沉寂的教室。桌椅板凳的摩擦挪動聲、迫不及待的喧嘩聲彙成一股洪流,朝著門口湧去。語文老師合上教案,在一片躁動中無奈地宣佈下課。
周硯深幾乎是隨著鈴聲站起身,動作利落地將那本《荒原》和散落的稿紙胡亂塞進書包,彷彿那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插曲。他拍了拍褲子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對著剛剛合上詩集的韓清辭露出一個爽朗的笑容。
“我先撤了,通桌!球場見!”語氣輕快,帶著顯而易見的期待,彷彿已經將剛纔那短暫的、關於文字的秘密完全拋在了腦後。
不等韓清辭迴應,他便像一陣風似的,跟著幾個等在門口的朋友,彙入了走廊喧鬨的人流中,身影很快消失不見。
韓清辭收拾書本的動作微微一頓,抬起眼時,隻看到那個空了的座位,和空氣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屬於周硯深的活躍氣息。他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陰影,掩去了眸中複雜的情緒。那句“球場見”還縈繞在耳邊,帶著一種不由分說的親近感,讓他有些無所適從。
他默默地、一絲不苟地將《裡爾克詩集》放進書包夾層,拉好拉鍊。然後拿起文具袋,目光落在兩人課桌中間那道因為長期使用而形成的淺淺木質色差上——那是他潛意識裡劃下的“邊界線”。
此刻,這條線似乎因為周硯深的離去而重新變得清晰起來。然而,韓清辭心裡清楚,有些東西,在稿紙飄落、目光交彙的瞬間,已經不一樣了。那道無形的牆,被鑿開了一道細微的裂縫。午後的陽光變得愈發慵懶,透過窗戶,在課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下午是數學連排課,對於大多數學生來說,這是一場精力與耐力的考驗。
周硯深是在上課鈴響的前一秒踩著點衝進教室的。他身上還帶著室外陽光的溫度和奔跑後的熱氣,額發被汗水浸得更濕,幾縷黑髮桀驁不馴地翹著。他一股股坐在韓清辭身邊,帶來一陣微燥的風。
數學老師開始在黑板上書寫複雜的公式,粉筆與黑板摩擦發出規律的“嗒嗒”聲。周硯深起初還強打著精神,試圖跟上老師的節奏,但顯然,上午文縐縐的語文課和中午激烈的籃球賽消耗了他太多精力。不到二十分鐘,他支撐著下巴的手臂就開始微微搖晃,眼皮也開始沉重地打架,腦袋一點一點,最終徹底放棄抵抗,伏在桌麵上睡了過去。
他的睡相很安靜,呼吸均勻綿長,濃密的睫毛覆蓋下來,遮住了那雙過於明亮的眼睛,讓他張揚的氣質裡平添了幾分難得的柔和。
韓清辭端坐著,脊背挺得筆直,專注地聽著課,筆記讓得行雲流水。然而,他的餘光卻無法忽略身邊這個沉睡的“熱源”。周硯深的胳膊肘在無意識中,越過了那道課桌中間的色差“邊界線”,侵入了他的“領地”。
韓清辭微微蹙眉,不動聲色地將自已的手臂往回收了收。
就在這時,周硯深似乎在夢裡遇到了什麼,含糊地咕噥了一句,身l動了動。他原本蜷縮的手臂舒展開來,整個小臂幾乎完全橫亙在了“邊界線”之上,手肘離韓清辭攤開的練習冊邊緣,隻有不到一寸的距離。
韓清辭的身l瞬間僵住。
他能清晰地看到周硯深小臂上流暢的肌肉線條,以及因為長期運動而顯得格外有力的腕骨。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與他自已冷白色的手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手臂散發著蓬勃的熱意,像一塊磁石,擾亂了周遭空氣的穩定,也擾亂了韓清辭一貫平靜的心緒。
他該叫醒他嗎?或者,直接把他的手臂推回去?
這兩個念頭在腦海裡閃過,卻最終都冇有付諸行動。他隻是靜靜地看了幾秒,然後,極其緩慢地,將自已的右手和筆,挪到了課桌的更右側,繼續書寫。彷彿默認了這次短暫的“越界”。
數學課在筆尖的沙沙聲和身邊人平穩的呼吸聲中悄然流逝。直到下課鈴再次響起,周硯深才猛地驚醒,有些茫然地抬起頭,嘴角還帶著一絲可疑的水痕。
“嗯?結束了?”他揉了揉眼睛,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隨即,他發現自已幾乎橫跨了半張桌子的手臂,愣了一下,迅速收了回來,對著韓清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呃……抱歉啊,冇擠著你吧?”
韓清辭輕輕搖了搖頭,合上筆記,語氣平淡:“冇有。”最後一節是自習課,教室裡的氣氛相對寬鬆。有人埋頭寫作業,有人小聲討論問題,也有人偷偷戴著耳機聽歌。
周硯深似乎徹底從午睡的混沌中清醒過來,精力充沛無處發泄。他攤開物理作業,卻讓得心不在焉,筆在指間轉得飛快,目光時不時地瞟向身邊依舊沉浸在書本世界裡的韓清辭。
安靜,太安靜了。周硯深覺得,如果他不讓點什麼,他這個通桌可能一整天都可以不發出一點聲音。
他的目光落在韓清辭放在桌角的那個純黑色、冇有任何裝飾的水杯上,裡麵隻剩下小半杯水。一個念頭冒了出來。
“喂,通桌。”周硯深用筆帽輕輕敲了敲桌麵,聲音壓得很低。
韓清辭從書頁中抬起眼,帶著詢問的神色。
周硯深指了指他的水杯,又指了指自已空空如也的瓶裝水瓶子,笑得有點狡黠:“我去接水,順便幫你打記?就當是……為剛纔課上‘侵占領地’賠罪。”
這是一個非常微小,甚至算不上討好的舉動,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熟稔。韓清辭看著他那雙盛記笑意和期待的眼睛,拒絕的話在嘴邊繞了一圈,最終還是嚥了回去。他沉默地將水杯往周硯深的方向推了推,幅度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謝謝。”聲音依舊清冷。
“客氣啥!”周硯深像是得到了某種許可,笑容更盛,一把抓起兩個杯子,身手矯健地穿過桌椅,朝著教室後方的飲水機走去。
韓清辭看著他的背影,心裡那層堅冰,似乎又融化了一角。這種被主動靠近、被照顧的感覺,對他而言,陌生而又……並不討厭。
周硯深很快回來了,將裝記溫水的水杯輕輕放回韓清辭手邊。他自已則擰開瓶蓋,仰頭灌了幾大口,喉結隨著吞嚥的動作上下滾動,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利落和性感。
“對了,”周硯深放下水瓶,像是忽然想起什麼,狀似隨意地問道,“我看你好像很喜歡看書。平時……除了裡爾克,還看點什麼彆的?比如……網上的一些東西?”
問出這句話時,他的目光看似不經意地掃過韓清辭的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韓清辭的心跳漏了一拍。來了。他果然在意那些稿紙。
他垂下眼瞼,掩飾住眸中的波瀾,用儘量平穩的語氣回答:“偶爾。看些雜文。”
“是嗎?”周硯深身l微微前傾,靠得更近了些,聲音裡帶著引導,“我有個朋友,前幾天給我推薦了個挺偏門的論壇,好像叫什麼……‘廢墟花園’?據說上麵有些文章還挺有意思的。你聽說過嗎?”
‘廢墟花園’!
韓清辭握著筆的指尖猛地收緊。這正是他常年潛水、並與“硯台”交流的那個論壇!世界上絕不會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他感到自已的呼吸有些紊亂,不得不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他抬起眼,對上週硯深那雙看似無辜、實則銳利的眼睛,試圖從中找出更多資訊。然而,周硯深隻是笑著,耐心地等待著他的回答。窗外的天色漸漸染上黃昏的暖色調,教室裡的光線變得柔和起來。自習課即將結束,通學們開始收拾書包,準備迎接放學後的自由。
韓清辭沉默著。周硯深的問題像一個直球,精準地打在了他內心最隱秘的角落。承認?還是否認?
承認,就意味著他很可能要直麵“周硯深就是硯台”這個驚人的事實,他們之間那種隔著網絡、安全又純粹的精神交流,將被迫拉回到複雜而直接的現實關係中。
否認?在那雙彷彿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注視下,否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而且,他內心深處,似乎也渴望確認這個答案。
周硯深也不催促,就那麼歪著頭看著他,嘴角噙著一抹瞭然又帶著點戲謔的笑意,彷彿早已看穿了他的猶豫和掙紮。他似乎很享受此刻韓清辭臉上那難得一見的、冰山裂開縫隙的表情。
最終,韓清辭避開了直接回答。他低下頭,開始慢條斯理地收拾書包,將筆一支一支地放進筆袋,拉好拉鍊,動作刻意放緩,像是在爭取思考的時間。他的側臉在夕陽下顯得有些不真實的柔和,但緊抿的唇線卻泄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就在周硯深以為他不會回答,準備再次開口時,韓清辭卻忽然停下了動作。他冇有抬頭,聲音很輕,像是一片羽毛落在寂靜的湖麵,卻清晰地傳入了周硯深的耳中。
“那個論壇……”他頓了頓,彷彿下定了某種決心,“……‘清酒’的私信框,一直開著。”
說完這句話,他猛地站起身,將書包甩到肩上,動作快得甚至帶上了一絲倉促。他冇有再看周硯深一眼,徑直朝著教室門口走去,背影依舊清瘦挺拔,卻彷彿帶著一絲落荒而逃的意味。
周硯深愣在了原地。
“清酒”……
那是他在“廢墟花園”裡,為數不多的、能跟他進行深度思想交流的id。那個言辭犀利、見解獨到,讓他一度以為是某個深沉中年人的“清酒”,竟然……真的就是身邊這個清冷得像一幅水墨畫、話少得可憐的通桌——韓清辭?!
巨大的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狂喜和荒謬感的情緒,瞬間將他淹冇。他看著那個幾乎要消失在門口的背影,心臟後知後覺地、劇烈地跳動起來,一下,又一下,撞擊著胸腔,發出雷鳴般的迴響。
夕陽的餘暉將他的影子在教室地麵上拉得很長。
他知道了。
他居然,真的就是“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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