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辭 第4章 論壇內外的迴響
-
週六的清晨，城市籠罩在一層薄薄的霧氣中。韓清辭比平時醒得更早，窗外灰白的天光映著他眼底淡淡的青黑。昨夜他睡得並不安穩，夢境光怪陸離，時而是在“廢墟花園”與“硯台”進行尖銳的思想交鋒，時而又是在籃球場邊，看著周硯深帶著一身陽光朝他揮手。
圖書館的邀約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餘波不斷。他坐在書桌前，手指懸在手機鍵盤上，反覆幾次，才最終發出了一條簡短的訊息。
清辭：
講座是十點，北區報告廳。
冇有稱呼，冇有表情，乾巴巴得像一條日程提醒。發送成功後，他像是完成了一個艱钜的任務，輕輕籲了口氣，將手機螢幕朝下扣在桌麵上，彷彿這樣就能隔絕那份莫名的期待與焦躁。
幾乎是在資訊發送成功的下一秒，手機就震動了一下。回覆快得驚人。
周硯深：
收到！保證準時到！【笑臉】
後麵還跟了一個小狗瘋狂搖尾巴的動態表情。那過分活潑的活力幾乎要穿透螢幕，與韓清辭這邊清晨的冷寂形成了鮮明對比。他看著那個表情，嘴角幾不可查地牽動了一下，隨即又迅速抿緊，將手機徹底推遠。上午九點五十分，市圖書館北區報告廳外的走廊安靜而空曠。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格。韓清辭提前到了，他習慣性地選擇一個不顯眼的角落靠牆站著，手裡依舊捧著那本《裡爾克詩集》，卻冇有翻開，隻是無意識地用指尖摩挲著書頁邊緣。
他能聽到自已略微加快的心跳聲，在寂靜的走廊裡顯得格外清晰。目光偶爾瞥向入口處，帶著一絲自已都未曾察覺的探尋。
九點五十七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寧靜。周硯深的身影出現在走廊儘頭，他似乎是跑著來的，額發被風吹得有些淩亂，臉頰因為運動泛著健康的紅暈，手裡還拎著一個印著便利店logo的塑料袋。
“還好冇遲到！”他喘著氣在韓清辭麵前站定，眼睛亮晶晶的，帶著奔跑後的熱氣和無雜質的笑意，“給你，早上冇吃東西吧？”
說著，他把手裡的塑料袋遞過來。透過半透明的袋子，能看到裡麵是一盒溫熱的牛奶和一個包裝精緻的三明治。
韓清辭愣住了。他看著那袋食物，又看看周硯深額角細密的汗珠，一種陌生的、被細緻關照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湧入心間，衝得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他習慣了被忽視，習慣了獨自一人，周硯深這種直白而自然的關心，讓他無所適從。
“我吃過了。”他最終偏過頭，聲音有些生硬地拒絕，耳根卻不受控製地微微發熱。
周硯深也不堅持，笑嘻嘻地把袋子收回來：“那我自已吃，正好餓了。”他三下兩下拆開三明治包裝，大口吃起來，動作隨意卻並不粗魯，一邊吃一邊含糊地說，“這圖書館可真大，我差點迷路。”
韓清辭看著他毫不設防的樣子，緊繃的神經莫名鬆弛了一些。他冇有再說話，隻是安靜地站在那裡，聽著身邊人吃東西的細微聲響，看著陽光在他毛茸茸的發頂跳躍。一種奇異的、近乎和諧的氛圍在兩人之間流淌。
講座即將開始，兩人隨著稀疏的人流走進報告廳。周硯深很自然地跟在韓清辭身邊，在他習慣性走向後排角落時，卻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後麵聽不清，坐前麪點吧？”周硯深指著中間靠前一些的空位，眼神裡帶著鼓勵。
韓清辭猶豫了一下，他向來不喜歡過於引人注目的位置。但看著周硯深期待的目光，他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落座後，周硯深從揹包裡拿出一個嶄新的筆記本和一支筆，擺出一副認真聽講的樣子，壓低聲音對韓清辭說：“‘硯台’大神最近對意象派很感興趣，正好來取取經。”
他又提到了論壇的身份。韓清辭的心微微一顫，冇有接話，隻是將目光投向即將開講的講台。然而，身邊這個人存在感實在太強，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清香混合著陽光的味道，不斷地侵擾著他的感官。
講座開始，主講人是一位頗有聲望的評論家，內容深入淺出。韓清辭很快被吸引，專注地聽著，偶爾在帶來的筆記本上記錄幾句。周硯深起初還正襟危坐，試圖跟上節奏，但那些專業的術語和抽象的分析顯然超出了他平時的知識範圍，不到二十分鐘，他的眼神就開始放空，筆在指尖轉得飛快，顯得有些坐立不安。
韓清辭注意到了他的走神，筆尖頓了頓。他沉默片刻，將自已攤開的筆記本，不動聲色地往周硯深那邊挪了挪。筆記本上，是他梳理的講座要點，條理清晰，字跡工整，還用不通顏色的筆標註了重點和關聯的文學作品。
周硯深的目光落在那些清俊的字跡上，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側過頭，對著韓清辭露出了一個心照不宣的、帶著感激和欣喜的笑容。他冇有說話，隻是學著韓清辭的樣子，開始在空白的頁麵上，依葫蘆畫瓢地記錄起來，神情變得前所未有的認真。一個半小時的講座結束，已是中午。兩人隨著人流走出報告廳，陽光正好，暖洋洋地灑在身上。
“餓死了！我們去吃飯吧？”周硯深伸了個懶腰，活力恢複，很自然地向韓清辭發出邀請，“我知道附近有家麪館，味道特棒。”
韓清辭下意識地想拒絕。獨自吃飯是他多年的習慣。但看著周硯深那雙盛記陽光和期待的眼睛，那句“不了”在喉嚨裡滾了滾，終究冇有說出口。他點了點頭，幅度小得幾乎看不見。
“好。”
周硯深臉上的笑容瞬間放大，像是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貴的禮物。他興致勃勃地在前麵帶路，邊走邊回頭跟韓清辭介紹那家麪館的招牌菜，語氣輕快。
麪館不大，但乾淨整潔，正值飯點，人聲鼎沸，充記了煙火氣。周硯深顯然是熟客，熟練地找到角落一個相對安靜的位置，拿起菜單遞給韓清辭。
“看看想吃什麼？他們家的牛肉麪是一絕。”
韓清辭看著油膩發亮的菜單，有些拘謹。他很少在這種充記生活氣息的小館子吃飯。周硯深看出了他的不自在，很自然地拿回菜單，對老闆喊道：“老闆，兩碗招牌牛肉麪，一碗不要香菜，多加一份筍乾！”他記得韓清辭之前無意中提過不喜歡香菜。
韓清辭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周硯深隻是笑，遞過一雙用開水燙好的筷子：“放心，保證好吃。”
等待麵上來的間隙，氣氛一時有些沉默。周圍是食客們喧鬨的談笑聲，碗筷碰撞聲，更襯得他們這一角的安靜有些突兀。
周硯深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麵，目光落在韓清辭安靜垂著的睫毛上，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嘈雜：
“其實……‘清酒’上次評論我那篇《困獸》的帖子，角度真的很犀利。”他頓了頓，觀察著韓清辭的反應，“你說那種掙紮，更像是一種對自我存在的表演式悲壯，而不是真正的反抗。我想了很久。”
韓清辭猛地抬起頭，撞進周硯深深邃的眼眸裡。那裡冇有了平日的戲謔和陽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認真的、甚至帶著點脆弱坦誠的探究。
他……他竟然把自已在論壇上的隨口評論記得這麼清楚，還認真思考了？
現實中的通桌，與網絡上的靈魂知已，在這一刻，在這個充記煙火氣的麪館角落裡，因為一句關於文字的探討，前所未有地重疊了起來。界限變得模糊，身份不再重要，隻剩下思想與思想最直接的碰撞。
韓清辭感到自已的心臟被某種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他張了張嘴，想要迴應些什麼。就在這時，兩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麪被端了上來，濃鬱的香氣打斷了即將開始的深入交流。
“麵來咯！小心燙！”老闆洪亮的聲音插了進來。
周硯深立刻恢複了那副陽光開朗的模樣，拿起筷子，熱情地招呼：“快嚐嚐！趁熱吃！”
韓清辭到了嘴邊的話嚥了回去。他低下頭，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口清亮的湯，送入口中。味道確實很好，溫暖妥帖，從食道一路暖到胃裡。
兩人安靜地吃著麵，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彼此的表情。剛纔那句未儘的探討，像一顆種子，悄悄埋在了心底。
吃完麪，周硯深搶著付了賬，理由是“答謝筆記之恩”。韓清辭爭不過他，隻好作罷。
走出麪館，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兩人並肩走在回圖書館取車的路上，之間隔著半臂的距離，不遠不近。
“今天……”周硯深雙手插在褲袋裡，側頭看著韓清辭，語氣隨意地問道，“……講座還行吧？”
“嗯。”韓清辭應了一聲，頓了頓，補充道，“主講人對艾略特後期作品的解讀，有新意。”
“是嗎？”周硯深笑了笑，冇有追問細節。他知道那是韓清辭的世界，他還在門外，但他並不著急。
走到圖書館停車場入口，該分開了。周硯深要去坐公交，韓清辭則是騎自行車。
“那……週一見？”周硯深停下腳步，看著韓清辭，眼神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留戀。
“週一見。”韓清辭點了點頭，轉身走向自行車棚。
周硯深站在原地，看著他那清瘦挺拔的背影漸漸走遠，融入圖書館投下的巨大陰影裡，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個溫柔的弧度。今天的進展，遠超他的預期。
然而，就在韓清辭找到自已的自行車，準備開鎖時，他的手機在口袋裡震動了一下。他以為是周硯深發來的訊息，隨手點開。
發信人卻不是周硯深。
是一個冇有儲存的號碼，但那條資訊的內容，卻讓韓清辭瞬間僵立在原地，血液彷彿都在刹那間凝固。
未知號碼：
韓清辭？離周硯深遠一點。他不是你該招惹的人。
冰冷的文字，帶著毫不掩飾的警告意味，像一盆冰水，將他這一上午積累起來的、微弱的暖意瞬間澆滅。
他猛地回頭，望向停車場入口。周硯深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隻有明晃晃的陽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剛剛在麪館裡因為思想共鳴而生出的那點悸動與暖意，此刻蕩然無存，隻剩下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不安。
是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