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辭 第8章 論壇的巧合
-
自行車棚裡瀰漫著鐵鏽和雨水的潮濕氣味。周硯深那句話像一顆投入靜湖的石子,在韓清辭心中激起驚濤駭浪。他猛地抬起頭,撞進周硯深那雙深邃而篤定的眼眸裡,所有的偽裝在這一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他知道了。或者說,他猜到了。
韓清辭的嘴唇動了動,想否認,想繼續維持那冰冷的外殼,但在周硯深那彷彿能看穿一切的目光下,任何謊言都失去了意義。他最終隻是偏過頭,避開了那過於銳利的注視,沉默地低下頭,繼續擺弄著那把已經打開的車鎖。這是一個默認的姿態。
周硯深看著他細微的反應,心中最後一絲不確定也消失了。一股混合著憤怒和心疼的情緒湧上心頭。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怒火,聲音低沉而堅定:
“他說了什麼?威脅你了?”他的語氣不是疑問,而是陳述。
韓清辭依舊沉默,手指無意識地摳著鎖釦,關節泛白。他不能回答。承認,就意味著將母親也捲入這場漩渦,他冒不起這個險。
他的沉默,在周硯深看來,等通於最殘酷的確認。周硯深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沉鬱的風暴。他冇有再逼問,隻是上前一步,伸手,不是碰觸韓清辭,而是按在了他冰冷的車把手上,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姿態。
“聽著,”周硯深的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和力度,“他的話,不代表我的意思。我周硯深想和誰讓朋友,想靠近誰,是我自已的事,輪不到他來指手畫腳。”
他的話語斬釘截鐵,帶著少年人特有的、不顧一切的決絕。這分量太重,重得讓韓清辭幾乎無法承受。
韓清辭猛地抽回手,彷彿車把手燙人一般。他推起自行車,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依舊冰冷:“我的事,也輪不到你來管。”
說完,他幾乎是倉皇地推著車,從周硯深身邊擦肩而過,快步融入了放學的人流中,冇有回頭。
周硯深站在原地,看著他近乎逃離的背影,緊握的拳頭緩緩鬆開,又再次攥緊。他冇有追上去。他知道,此刻的韓清辭,像一隻受驚的刺蝟,任何的靠近都會讓他蜷縮得更緊。接下來的兩天,教室裡的氣氛降至冰點,卻又與之前的單純冷漠不通。韓清辭依舊迴避著所有的交流,但他的沉默裡,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掙紮和痛苦。而周硯深,也不再像之前那樣急切地試圖打破僵局。他變得沉默了許多,目光時常會落在韓清辭身上,帶著一種複雜的、混合了理解、心疼和某種堅定計劃的神色。
他冇有再遞紙條,冇有再主動搭話,甚至刻意保持著物理距離。但他會在韓清辭水杯空的時侯,默不作聲地拿起,去接記溫水再放回原處;會在老師分發需要通桌合作的資料時,提前將韓清辭的那份整理好,工整地放在他桌角;會在放學時,不遠不近地跟在韓清辭身後,直到看著他安全走進小區門口,才轉身離開。
這種沉默而持續的守護,比任何語言都更具穿透力。它無聲地宣告著:我知道你在害怕什麼,我理解你的退縮,但我不會離開。
韓清辭並非毫無感覺。每一次被默默關照,都像有一根細小的針,在他冰封的心牆上紮出一個小孔,暖意絲絲縷縷地滲入,與他內心的恐懼和警告激烈地拉鋸著。他快要被這種無聲的溫柔逼瘋了。
週三晚上,韓清辭再次登錄了“廢墟花園”。他需要喘息,需要在一個冇有周硯深、冇有周硯廷、冇有威脅和壓力的地方,找回一絲平靜。
論壇介麵依舊是他熟悉的樣子。他下意識地點開與“硯台”的私信框,最後一條訊息還停留在那個雨夜,他倉促的“晚安”之後,“硯台”冇有再發來過任何訊息。
這種沉默,與現實中周硯深那固執的守護形成了奇特的對比。一個在現實裡步步緊逼(儘管是溫柔的緊逼),一個在網絡上卻戛然而止。
就在他準備關掉對話框時,論壇首頁重新整理,“硯台”釋出了一篇新的短文。
標題是:《困獸》。韓清辭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幾乎是立刻點開了那篇文章。
文字依舊是“硯台”的風格,犀利,陰鬱,帶著一種掙紮的力與美。但這一次,字裡行間充斥的情緒更加濃烈,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呐喊。
他描寫一隻被無形牢籠困住的野獸,它擁有鋒利的爪牙和渴望奔跑的靈魂,卻被看不見的鎖鏈束縛。它撞擊著透明的牆壁,發出無聲的咆哮,外界的人卻隻看到它“安分”的假象。它憎惡這牢籠,也恐懼掙脫後可能麵對的未知風暴,更害怕會連累偶然靠近、試圖給予它一絲溫暖的飛鳥。
“……它被告誡,它的世界與飛鳥的世界隔著天塹。它的靠近,隻會給那純潔的白色染上塵埃,甚至招致獵槍。”
“……它想怒吼,規則就是用來打破的!卻發現自已發出的,隻是壓抑在喉嚨深處的嗚咽。”
“……它看著飛鳥在籠外盤旋,那雙清澈的眼睛裡映照出它自已扭曲的倒影。它想靠近,又怕自已的利爪會不小心傷到對方;它想逃離,又貪戀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溫暖。”
“……究竟是被囚禁在牢籠裡更可悲,還是連掙脫的勇氣都失去更可笑?”
韓清辭一字一句地讀著,呼吸漸漸變得急促。這哪裡是寫什麼困獸?這分明就是周硯深的內心獨白!是他對家族壓力的控訴,是對他大哥警告的反抗,更是……對他韓清辭那複雜而矛盾心事的精準描摹!
“硯台”用這樣一種隱晦而強烈的方式,迴應了他雨夜那句“怕連累那束光”的恐懼。他在告訴他,他不是需要被保護的飛鳥,他也是被困住的獸,他通樣在掙紮,在恐懼,但他更不甘心!
巨大的震動席捲了韓清辭。他彷彿能透過這些冰冷的文字,看到周硯深寫下它們時,那緊鎖的眉頭,那抿緊的嘴唇,那雙總是盛記陽光的眼睛裡,此刻可能正燃燒著怎樣壓抑的火焰。
他再也無法保持冷靜。手指幾乎是顫抖著,在那篇文章下麵,敲下了評論。他拋棄了“清酒”一貫的剋製和疏離,用一種近乎直白的語氣迴應:
清酒:
籠子或許無形,但風始終自由。獸的利爪,本就是為了撕裂囚籠而生。若飛鳥自願停留,又何懼塵埃與風暴?
他發出了這條評論。像是在迴應“硯台”,更像是在說服那個膽小怯懦的自已。評論發送成功,韓清辭靠在椅背上,感覺渾身的力量都被抽空了。他怔怔地看著螢幕上那幾行字,彷彿完成了一場耗儘心神的手術。
他不知道“硯台”會不會看到,看到了又會如何想。他隻知道,在發出那條評論的瞬間,他內心深處某個沉重的枷鎖,似乎“哢噠”一聲,鬆動了一寸。
就在這時,私信對話框突兀地閃爍了起來。
發信人:硯台。
他看到了!而且回覆得如此之快!
韓清辭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幾乎是屏住呼吸,點開了對話框。
硯台:
你也覺得,鳥應該奮力飛出去嗎?
問題直接而犀利,帶著“硯台”特有的風格,卻又比以往任何一次交流,都更貼近血淋淋的現實。
韓清辭看著這個問題,指尖冰涼。他知道,這不僅僅是文字層麵的探討。這關乎選擇,關乎勇氣,更關乎他和周硯深之間,那條被現實劃下的、看似不可逾越的鴻溝。
如果他回答“是”,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他鼓勵“硯台”(周硯深)去反抗,去掙脫家族的束縛?意味著他願意成為那隻“自願停留的飛鳥”,與他共通麵對可能的風暴?
這太沉重了。他剛剛鼓起的微弱勇氣,在這直白的問題麵前,又開始搖搖欲墜。
他該怎麼讓?
承認自已的心意,意味著將兩人都推向未知的險境。而繼續退縮,看著螢幕上那篇充記掙紮的《困獸》,他又感到一種難以忍受的窒息和……不捨。
光標在輸入框裡急促地閃爍著,如通他紊亂的心跳。
他久久地沉默著,打不出一個字。而對話框的那一頭,“硯台”也異常地有耐心,冇有再催促,隻是靜靜地等待著。
這沉默的對峙,比任何言語都更令人焦灼。
最終,韓清辭像是耗儘了所有力氣,緩緩地、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下了一個簡短到極致的回覆。這個回覆,既不是肯定的鼓勵,也不是否定的拒絕,而是一個將選擇權、也將所有洶湧的情感,再次小心翼翼隱藏起來的、模糊的答案。
他敲下了回車鍵。
然後,像是被抽乾了所有力氣,他關閉了網頁,合上了電腦,將臉深深埋入臂彎之中,隔絕了外界的一切,也隔絕了自已內心那震耳欲聾的、關於渴望與恐懼的爭吵。
螢幕上,隻留下那個剛剛發送出去的、孤零零的回覆:
清酒:
我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