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謀心錄 第6章 刁難·剋扣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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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佛堂歸來,蘇雲昭的心緒久久未能平靜。暮色四合,庭院中的梧桐葉在微風中簌簌作響,映著她孤影獨行的寂寥。掌心那枚陳舊褪色的平安符,似有千斤重,不僅因其可能承載的秘密,更因常嬤嬤那驚恐絕望的眼神深深烙印在她心底。那眼神,如寒潭深水,每每回想,便覺一股冷意從脊背升起,彷彿能窺見當年生母臨終時的淒愴。
這侯府的光鮮之下,究竟隱藏著多少汙穢與冤屈?朱門高牆之內,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生母之死,常嬤嬤的瘋癲與被監禁,絕非偶然。她指尖輕撫符上紋路,布料粗糲普通,針腳細密卻已有些開線,正麵繡著模糊的“平安”二字,字跡褪色如枯葉;背麵光禿無痕,無任何寺廟或道觀的標記,像是私人縫製,透著一股子孤寂。裡麵似乎填充著某種乾枯植物,微微鼓脹,指腹按壓時發出細微的窸窣聲,散發出極淡的、難以形容的陳舊氣息,並非尋常寺廟的香火味,倒似荒廢藥園中久未清理的殘渣。
這會是常嬤嬤自已的物品,還是……與母親有關?蘇雲昭心頭一緊,憶起幼時母親常執手教她女紅,那溫柔笑語如今隻剩一縷幽魂。她將其小心翼翼收入妝奩暗格之中,與那片“醉幽蘭”花瓣和母親的信放在一起。暗格幽深,隻餘一絲檀木香縈繞。線索零碎如散珠,她需得耐心拚湊,方能撥開迷霧。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疏影軒外鳥雀啁啾,卻掩不住府中壓抑。挽月去取早膳,許久纔回來,腳步沉重,臉色悻悻如蒙霜,手中提著的食盒也比往日輕簡許多,盒蓋未合嚴,透出一股子餿味。
“小姐,他們……他們真是欺人太甚!”挽月將食盒重重放在桌上,震得茶盞輕晃,眼圈氣得發紅,指尖掐得泛白,“奴婢在廚房外侯了半炷香,張婆子故意磨蹭,還陰陽怪氣地說什麼‘主子l恤,省著點好’。”
蘇雲昭打開食盒,隻見裡麵是一碗清澈見底、幾乎不見米粒的薄粥,湯水寡淡無味;一碟黑乎乎的鹹菜,散發齁鹹氣息;兩個小小的、一看便知是隔夜硬饅頭,表皮乾裂如龜殼。往日雖也不精緻,至少是新鮮溫熱的飯菜,如今卻似打發乞丐。
“怎麼回事?”蘇雲昭麵色平靜地問,眸光卻如寒星掠過水麪。
“廚房的張婆子說,柳姨娘吩咐了,如今府裡要節儉度日,各房用度都需減等。可、可奴婢瞧見三小姐房裡的丫鬟端回去的,分明是碧粳米粥、水晶餃子和好幾樣小菜,熱氣騰騰的!”挽月哽咽道,淚水在眶中打轉,“這分明就是故意剋扣咱們疏影軒的份例!張婆子還斜眼笑,說‘二姑娘身子弱,吃清淡些養人’。”
蘇雲昭看著那難以下嚥的飯菜,眸光微冷。柳姨孃的動作倒是快,前幾日晨省自已讓蘇雲瑤小小吃癟,這報複轉眼就來了。而且尋了個“節儉”的名頭,冠冕堂皇,讓人挑不出錯處。這般手段,確是宅院裡慣用的磋磨人的法子,不激烈,卻足以讓人的日子過得艱難,如鈍刀割肉,日日消磨誌氣。
“先放著吧。”蘇雲昭淡淡道,袖中手指蜷緊,“我不餓。”
“小姐,您病纔剛好,怎能吃這些……”挽月急道,上前一步欲勸,“奴婢去求大夫人?總不能餓著您。”
“吃不下,便不吃了。”蘇雲昭走到窗邊,看著窗外蕭索的庭院,枯枝敗葉隨風捲起,“一頓兩頓,餓不壞人。”她聲音雖輕,卻如磐石堅定。
正當主仆二人沉默之際,院外卻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語聲,如銀鈴亂撞,伴隨著環佩叮噹,腳步聲漸近,帶著刻意張揚的喧嘩。
隻見蘇雲瑤穿著一身嶄新的水紅色縷金百蝶穿花雲緞裙,裙襬搖曳生輝,百蝶似活物翩躚;頭戴赤金鑲紅寶石蝴蝶簪,寶石流光溢彩,記麵春風地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兩個捧著錦盒的丫鬟,盒麵繡金線,顯是貴重物事。她一入門,便用香帕輕揮,帶起一股濃烈脂粉氣。
“喲,妹妹這才用早膳呢?”蘇雲瑤用手帕掩著鼻子,誇張地瞥了一眼桌上的食物,唇角勾起譏誚,“嘖嘖,真是……清簡。看來姨娘說要節儉,妹妹倒是第一個響應呢。”她語帶輕佻,眼神裡的得意幾乎要記溢位來,如貓戲鼠。
挽月氣得渾身發抖,指甲掐入掌心,想要反駁,被蘇雲昭一個眼神製止。那眼神如古井無波,卻令挽月噤聲垂首。
蘇雲昭轉身,臉上並無怒色,隻微微頷首,儀態從容:“姐姐今日怎麼得空來我這偏僻院子?”
蘇雲瑤揚著下巴,鼻翼輕哼,示意丫鬟打開錦盒。盒中露出幾匹顏色鮮亮的綢緞,一匹是俗豔的桃紅,一匹是過時的孔雀藍;首飾則是一支鎏金點翠簪,翠羽已失了光澤,灰暗如蒙塵;另一支銀簪嵌珠,珠子小而泛黃,確是舊物。“過幾日永昌伯府賞花宴,母親……哦,是姨娘疼我,特意給我新讓了幾身衣裳,打了幾件頭麵。我看著這些料子都極好,首飾也精巧,”她拖長語調,眼波流轉,“想著妹妹怕是冇什麼新鮮物事,特地挑了兩件我去年戴舊的、還算能入眼的送來給妹妹,免得妹妹赴宴時太過寒酸,丟了我們侯府的臉麵。”
她話說得“施捨”意味十足,彷彿給了天大的恩惠,指尖輕點簪子,故意露出嫌棄之色。
蘇雲昭目光掃過,心中冷笑。這般羞辱,若是原主,怕是隻能暗自垂淚,忍氣吞聲了。可她非昔人,那舊物如毒刺,紮人卻不足懼。
她並未去看那些“賞賜”,隻抬眼平靜地看著蘇雲瑤,眸如深潭:“多謝姐姐好意。隻是妹妹習慣素淨,這些鮮亮衣物首飾,怕是與妹妹氣質不符,反而穿不出效果,平白浪費了姨娘和姐姐的心意。赴宴之事,妹妹自有打算,不勞姐姐費心。”聲音清越,不帶半分波瀾。
蘇雲瑤冇料到她會直接拒絕,臉上那施恩般的笑容頓時僵住,繼而湧上惱怒,頰染赤霞:“你!你彆不識好歹!我好心送你,你倒挑揀起來!就憑你那些破衣爛衫,赴宴也是去丟人現眼!”她跺腳上前,環佩亂響。
“是否丟人現眼,屆時方知。”蘇雲昭語氣依舊平淡,如拂過庭風,“姐姐若無事,妹妹還要抄寫經書,不便招待了。”
這般不軟不硬的逐客令,讓蘇雲瑤一拳打在棉花上,氣得臉色漲紅如豬肝,卻又不好在明麵上發作,隻得狠狠瞪了蘇雲昭一眼,跺腳道:“哼!給你臉不要臉!我們走!”說罷,帶著丫鬟氣沖沖地走了,裙裾拖地,揚起灰塵。
挽月朝著她的背影悄悄啐了一口,轉而又愁道,眉間緊蹙:“小姐,她雖討厭,可……可赴宴的衣裳首飾怎麼辦?柳姨娘肯定不會再給咱們好的了。奴婢去翻箱底,也隻找得出幾件半舊衫子。”
蘇雲昭走到那桌寒酸的早膳前,目光落在那碗清粥上,湯麪倒映她冷峻容顏,眼神漸漸變得銳利如刀。
隱忍並不能換來安寧,隻會讓欺壓者變本加厲。柳姨娘既已出手,她便不能坐以待斃。生存已是問題,又何談調查真相?那平安符的秘密、母親的冤屈,皆被這瑣碎折磨所困。
她必須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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