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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宮無子 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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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當晚,裴盛翻了我的牌子,纔要在我宮中歇下。

坤寧宮的仇公公匆匆跑來通傳:「陛下,皇後娘娘舊疾發作,請您去看看呢。」

裴盛走時,外頭雪已經停了,天地間清朗朗一片。

我拿起給硯兒做了一半的衣服,繼續趕工。

裴盛走後,硯兒慌張地站在牆角觀察著我的臉色:

「母妃彆生氣,硯兒會把父皇爭回來的。」

我將爐邊烘暖的橘子塞到硯兒手中為他暖手,笑道:「母妃沒有生氣,快睡吧。

「陛下走了,還省一個人跟我搶宵夜吃呢。」

到底是小孩子,提到吃的就分心了。

硯兒把被子拉到頭頂,小聲撒嬌「那……母妃,明日我想吃蔥燴羊肉,好不好?」

「好。」

第二日午時,我炒了一盤蔥燴羊肉,又用牛油烙了餅。

餅煎得兩麵脆黃噴香,我盛了一碗羊骨湯放在硯兒麵前。

硯兒輕輕皺了皺眉頭,又看了我一眼,彷彿下定了某種決心,把湯一口一口喝儘了。

一盞茶的功夫,硯兒忽然上吐下瀉,連身上也開始起疹子。

硯兒虛弱地躺在床上,卻對我笑著邀功:「母妃,硯兒病了,您可以去請父皇來了。」

請裴盛來有什麼用?他又不是太醫。

我正心急如焚時,仇公公已經等在采桑宮外,笑眯眯地傳達皇後的關切:

「三皇子病重,不如等陛下下了朝,娘娘幫貴人通傳一聲,叫陛下晚些時候來采桑宮瞧瞧?」

我要照顧生病的硯兒,哪裡有空梳洗自己,伺候聖駕?

我客客氣氣回了仇公公:「謝娘娘好意,但臣妾要照顧硯兒,不必驚擾陛下了。」

聽我回絕,仇公公的笑容凝在了臉上,悻悻地走了。

太醫開了兩份湯藥喝下去,到晚上也不見好。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硯兒好像瞞著我什麼。

我忙叫人去請陳嬤嬤。

帶慣了孩子的陳嬤嬤經驗老道,她先問飲食,又問硯兒是不是受了風寒。

一一排除後,陳嬤嬤也覺得硯兒這病來得蹊蹺。

「母妃為什麼不要人去請父皇。」硯兒躺在床上,不安地看著我,「是我病得不夠重麼?」

陳嬤嬤聽這話變了臉色,悄悄將我拉到一邊,壓低聲音:「貴人可知道貴妃娘娘為何被廢?」

我聽說過一些貴妃失寵的傳聞。

說貴妃用了媚藥,才聖寵不斷,但是也害得陛下子嗣不豐。

說貴妃利用皇子爭寵,虐待硯兒,博取陛下的憐憫。

聽說皇後娘娘要幫我去請裴盛來,陳嬤嬤滿眼的後怕,不住唸佛:

「貴人,您聽說的傳聞都是真的。

「阿彌陀佛,剛剛您如果去請了陛下,恐怕在陛下眼裡您和貴妃一樣,都是用孩子爭寵的惡毒心腸。」

我隻覺得背後一陣陣冰涼。

看出我的害怕,硯兒滿眼困惑:「為什麼我生病了,母妃不高興?」

明明從前他生病了,貴妃娘娘就會高興。

想起昨日裴盛走後,硯兒怕得戰戰兢兢的樣子,也許留不住裴盛的時候,硯兒就要挨貴妃的打。

我心裡一酸,沒辦法責備他弄巧成拙的心思。

我講明白其中的利害,為他掖好被角,溫聲告訴他:

「因為硯兒生病了,母妃很擔心,等硯兒的病好了,母妃就高興了。」

裴硯垂下眼,努力理解我的高興和貴妃的高興,到底是不是一回事。

我將湯婆子輕輕放到硯兒的肚子上,溫聲問他:「告訴母妃,硯兒為什麼會生病?」

他就大大咧咧地笑:「硯兒吃了蔥和羊肉就會這樣。

「不要緊,以前也吃過,羊肉不是砒霜,吃了最多難受,不會死的。

「母妃做的羊肉比從前貴妃宮裡做得好,母妃對我也很好,所以我吃的時候也很高興,真的。」

他這麼說,我手腕上為鈺兒割肉治病的舊傷,也跟著心隱隱作痛。

硯兒的聲音越來越小。

到最後,他不吭聲了。

他用被子蓋住酸澀的心事和嚎啕的哭聲:「為什麼其他兄弟姊妹的母妃都很疼自己的孩子。

「為什麼連溫娘娘您都這麼疼我。

「唯獨、唯獨她不喜歡硯兒呢?」

我心裡一陣苦澀。

我不知道怎麼和一個九歲的孩子解釋愛恨:「就像蔥和羊肉,硯兒吃了會不舒服。

「但這不是硯兒能決定的事,不能怪你。」

這世間的一切都有道理,就像花草有季節,瓜果有時令。

可愛與恨就像人的脾胃,沒有道理可講。

寬慰他,也寬慰我自己。硯兒哭累了,趴在我懷中睡著了。

他做了噩夢,夢中很小聲地跟我說對不起。

5

硯兒的病好了,先生催了幾次去書房,他都支吾著不肯去。

我大概猜到是鈺兒帶頭欺負硯兒,不許兄弟姊妹們跟硯兒玩。

這個年紀的孩子都渴望玩伴,但是上次我給鈺兒送棗花糕時,看見硯兒孤零零站在樹影裡,羨慕地看著兄弟姊妹們玩鬨。

「是四弟弟,要我跪在地上學狗叫,才肯帶我玩。」硯兒故作大度地擺擺手,「從前不要緊,衣裳本來就臟,可是現在的衣裳是娘親熬夜給我做的,我捨不得弄臟。」

小孩子的世界,也複雜得像一個後宮。

我忙活了幾日,把銀子塞給陳嬤嬤,求她幫我一個忙。

陳嬤嬤刀子嘴豆腐心,一邊把東西給我,一邊喋喋不休地埋怨我:

「為了個半路來的孩子,把自己放油鍋上煎,值得麼?」

午後裴盛來時,撩開簾子,屋子裡滿是糖漿的香氣。

床上擺著裁了一半的衣樣子,桌子上花瓶裡插著雉雞的尾羽,旁邊散著幾枚銅板。

小爐邊,我和硯兒身旁圍了一圈毛茸茸的腦袋,皇子公主們嘰嘰喳喳地爭論:

「溫娘娘,樂兒要蝴蝶的。」

「溫娘娘,我、我想要兩個糖板!」

我拿著糖畫,故作為難地皺眉:「可這些糖畫都是三哥哥的,溫娘娘做不了主呀。」

聰明的五公主樂兒立馬抱著裴硯的手臂,輕輕地撒嬌:

「三哥哥,你幫樂兒求求溫娘娘,好不好?」

有樂兒做例子,硯兒身邊圍上了一圈弟弟妹妹。

第一次被兄弟姐妹們親近,硯兒蒼白的臉上有一點不知所措,他求助地望著我。

我把糖畫塞到硯兒手裡,鼓勵地對他點頭。

硯兒,這世界上有許多感情,是不需要出賣自尊,傷害自己獲得的。

我也擔心硯兒邁不出這一步。可是人小小的,記性也少少的。

硯兒真有幾分兄長大大方方的樣子,很認真地把糖畫分給弟弟妹妹。

連自己那份都給了樂兒,跟樂兒叮囑:

「這份要拜托樂兒捎帶給四弟弟鈺兒,樂兒不要偷吃。」

硯兒回過頭,渴望我的誇獎。

我看出他習以為常的討好:

「硯兒問一問自己,這糖畫你是真的想給四弟弟?還是怕母妃不高興?」

硯兒不吭聲了,好一會才小聲說:「不想給,可是怕母妃不高興。」

我拿過樂兒手中那份給鈺兒的糖畫,還到硯兒手中:

「硯兒忽視自己的心情,母妃才會不高興。

這是硯兒的東西,硯兒不想給就不給。」

硯兒用力點點頭,將手中的糖咬得清脆。

我轉過頭看見站在屏風後的裴盛,忙要跪下行禮。

裴盛免了禮數,饒有興趣地問我們在做什麼。

綁毽子,畫糖畫,裁衣裳。

裴盛端詳著歪歪扭扭的糖畫,勾起幾分童年的記憶,也笑了:「你倒會陪孩子玩。

「昨日聽皇後抱怨了兩句,說皇子公主們很愛往采桑宮跑,朕還擔心出了什麼事呢。」

我怕裴盛覺得硯兒玩物喪誌,更怕裴盛覺得我有心利用孩子們爭寵,忙解釋:

「本是做給我自己玩的,可是總不能叫孩子們眼巴巴看著。」

見裴盛來了,孩子們也拘謹起來,畏畏縮縮不敢說笑。

裴盛有一點嚴父的無奈:「朕好像擾了你們的興致。」

禦前隨侍的李公公使了個眼色,便有各宮的嬤嬤領著公主皇子們回去。

樂兒雖然害怕父皇,卻更想要窗邊那個漂亮毽子:「那溫娘娘彆忘了樂兒的毽子。」

「毽子要明日才能綁好,如果明日三哥哥的身體好些了,能去書房念書,就讓他帶給你,好不好?」

樂兒眼巴巴地拉著硯兒的袖子:

「那三哥哥你要快點好起來,樂兒等著跟三哥哥一起踢毽子。」

裴盛看見窗邊鮮豔的錦雞毽子,忽然想起來我也是書香門第教養出的閨秀:

「朕好像記得,你父親是太倉知州。「怎麼知州家中的千金喜歡下廚,連糖畫毽子都會做?」

入宮十年,裴盛第一次對我的身世有了一點興趣:「溫阮入宮前,是怎樣的姑娘?」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當年我爹孃成親,在太倉原來還是一件大事。

因為我爹已經做了知州,而我娘隻是望江樓一個小小的廚娘。

人人都說我娘做知州夫人是飛上枝頭做了鳳凰,隻有我爹這些年一直唸叨是他高攀了我娘。

在我八歲以前,也以為是我娘好命。

因為爹爹穿著官服,登門拜訪的人見了爹爹都是畢恭畢敬。

而我娘卻為了小販缺斤少兩,在街上挽著袖子跟人家吵架。

後來我八歲那年,爹爹遭了貶。

雖然爹裝作無事的樣子極力安慰我,可是小孩子的情緒總比大人更敏銳。

是我娘當掉了簪子,煮了一碗紅豆甜湯,放了許多蜜棗,盛了兩碗在我和爹爹麵前:

「喏!家裡還喝得上好甜的湯,日子能壞到哪裡去呢?」

那碗紅豆湯甜蜜的滋味,我到現在都記得很清楚。

後來我入宮,每每遇到不好的事,我就下廚煮一碗甜湯吃。

相信阿孃說得沒錯,日子不會一直這樣壞下去。

至於糖畫和毽子,也是阿孃教我的。

我爹爹官運並不順,輾轉了許多地方,我總是才認識了朋友,又分開。

但是我總能很快交到朋友,一開始我還以為是人熱情,我好運。

後來我才知道,是娘買了一筐子的糕點,挨個敲門送給鄰裡的孩子,拜托他們跟我做朋友。

後來我摔了腿,不能出去玩了,我娘就學會了畫糖畫,烤梅花糕,那個時候我們家比學堂還要熱鬨。

我被他們捧在手心裡養到十四歲。

再後來我承蒙天恩,入宮選秀。

宮門外家人們叮囑秀女,要如何說話做事,要如何為家族爭氣。

我娘隻攏緊我的圍領,怕風灌進去:

「選不上也不要哭,阿孃燉了鴨腿筍湯,還炸了丸子,等你回來吃。」

我懵然點點頭,還以為入宮和做客是一樣的,晚些時候就能回家了。

我入宮十年,已經十年不曾見過她了。

我怕裴盛聽出我的難過,忙笑笑:「能入宮伴駕,是光耀門楣的事,爹孃都為我高興。」

裴盛並不追究我的傷懷,隻是感慨:「你父親母親很好,才教出你這樣的好性子。

「也難怪孩子們肯親近你。」

裴盛的孩子不多,大多被教導得規矩恭順。

我看出來了剛剛孩子們害怕他時,裴盛臉上微不可察的失落。

但天子的喜怒不是我可以揣測的。

硯兒看了看,小心地端起桌上的糖畫討好他又怕又敬的父皇:

「父皇也吃一點甜的,不要皺眉頭。」

燈下,裴盛輕握住我的手,將我攬入懷中:

「鈺兒和硯兒,你的孩子像你,懂事體貼,安分從容。

「不管皇後怎麼說,孩子們在你這,朕很放心。」

第二日,硯兒惦記著五妹妹要的毽子。

他穿了新衣裳,在院中請了安,就興衝衝去了書房。

裴盛不叫人吵我,我腰痠背痛,睡到日頭都高了。

宮女才說陛下身邊的李公公送了許多東西來。

除了賞賜,還有一盅鴨腿筍湯並著一碟炸丸子。

裴盛對我用了心,可是味道畢竟跟家中不一樣。

吃飯時,硯兒不安地看著我:「阿孃怎麼掉眼淚了?是湯不好喝麼?」

我摸摸他的頭:「湯很好喝,阿孃隻是想家了。」

6

我應當算個寵妃了。新年宮硯,我竟然能坐在前頭。

皇後的兄長趙將軍打了勝仗,戎裝佩刀進殿,惹得眾人側目。

但是裴盛並不介意,反倒笑著飲下趙將軍敬的三盞酒。

三巡酒過,趙將軍有意無意提到了立儲的事。

裴盛不像先皇,他的孩子不多,皇子不過四位。

趙將軍大笑著撫摸四皇子裴鈺的腦袋:「臣覺得,鈺兒這孩子就很好。」

裴盛掃了一眼皇後,隻是淡淡駁回:

「三皇子是長子,七皇子和九皇子也到了開蒙的年紀。」

我瞧見皇後眸色一沉,兩位皇子的母妃難掩喜色。

隻有我下意識心頭一緊,攥緊了硯兒的手。

硯兒抬頭望著我,輕輕靠在我懷裡:「阿孃,不要怕。」

日子過得飛快,眼見到了中秋,宮裡卻沒什麼節日的喜慶氣氛。

因為宮裡接連死了兩位妃子。

七皇子和九皇子的生母,一位惡疾暴斃,一位失足墜湖。

一夜之間,皇後的膝下,有了三位皇子。

同時念在我入宮多年,誕育三皇子有功,裴盛晉了我的位份,我是一人之下的貴妃了。

兩位妃子的喪儀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溜到我和硯兒身上。

有探究,有憐憫,有幸災樂禍。

前朝的局勢如天氣一般冷下來時,裴盛常常來我宮中。

我們三個像一家三口在一起,吃一碗很甜的紅豆湯。

裴盛握著我的手,有些話跟我說,也在跟他自己說:

「朕知道你委屈害怕,再等一等。

「在朕心中,你比趙氏更像一個母儀天下的皇後。」

處置皇後的母族趙氏,是兩年後的中秋。

先是趙將軍雨夜醉酒回府時,無端溺死在一灣淺淺的水窪裡。

前朝的憂患解決,後宮舊年的案子就很輕易地翻出來。

裴盛震怒於當初將貴妃貶為庶人,皇後卻違背聖意,私下用砒霜毒死了貴妃。

殘害皇子,戕害嬪妃,皇後的罪被一並翻出來。

皇後被禁足的前一天,我的采桑宮就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鈺兒。

他討好地提著食盒在采桑宮外,如當年我站在雪地裡等他那樣:

「母妃,鈺兒想回到您身邊。」他比硯兒聰明,聰明得叫我害怕。

我不肯見他,隻叫宮人帶去一句話:「四皇子回去吧。

「我這樣的出身,並不配做你母妃。」

可是心裡還有不忍,便叫宮人送他回去。

鈺兒轉頭去求了他哥哥硯兒,將食盒塞到他手中:「三哥哥,你幫我求求母妃。」

硯兒不願意我為難,收下了食盒,答應了。

可是鈺兒送來的飯菜有毒。

幸好砒霜味苦酸,硯兒吃的不多,才沒危及性命。

裴盛已經將鳳印交到我手上,清理趙氏餘孽讓他無暇顧及後宮的臟事,讓我自行處置。

廢為庶人,圈禁行宮的旨意傳下時,裴鈺不可置信地咒罵:

「這天下哪有不愛孩子的母親!您生了我怎麼能不管我?

「他隻是廢妃生的賤種,我纔是您的親生孩子!」

從前我也和硯兒一樣,為了把最愛的人留在身邊,做許多傻事。

省吃儉用,割肉放血,可以站在雪地裡等一整天,隻為能多看他一眼。

那天硯兒蒙著被子痛哭,讓我彷彿也看見了我自己。

硯兒輕輕為我擦掉眼淚:「阿孃不要傷心,還有硯兒永永遠遠陪著阿孃。」

過了新年,裴盛冊立我為後,將撫育皇子,籌備選秀的事都交給我:

「你比從前的趙氏賢惠,將來新人再添皇子,也一並養在你宮裡。」

硯兒聽見了,很認真地問我:

「父皇有了新孩子,會把他們送到阿孃這裡養著麼?

「阿孃身邊就不隻有硯兒一個孩子了,對麼?」

我想裴盛既然這麼說了,那應當是算數的。

見我這麼說,硯兒點點頭:「我知道了。」

我隻當硯兒隨口一問,沒有放在心上。

可大選的旨意才頒下去,裴盛就漸漸病了,太醫說是中毒。

查來查去,砒霜的線索指向廢後宮中,趙氏的罪責再加一條。

國不可一日無君,我名下的硯兒,是名正言順的太子。

硯兒登基這日,恰好是我的生辰。他擠眉弄眼地跟我說給我備了大禮。

一輛馬車載著我出了高高的宮牆,晃晃悠悠如十三年前載我入宮一般。

馬車停在一戶人家,大門敞開,有麵生的丫鬟引我下車。

房內陳設如舊,案上一盅熱氣騰騰的鴨腿筍湯,並著一碟炸丸子。

我猛然回頭,十三年未見的父親母親頭發斑白,就站在身後慈愛地望著我。

我的阿孃滿眼含淚,笑著嗬斥:「上哪裡淘氣了?

「怎麼這麼晚纔回來。」

裴硯番外:

母妃很討厭我。

她總說生了我以後,她的容貌和寵愛都不複從前。

所以父皇不來看她時,她把所有的怨恨都發泄在我身上。

有一回母妃氣得急了,罰我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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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站在院中。

我凍得病了,父皇急得天天來母妃宮裡探望。

父皇走後,母妃定定地看了我很久,久到我開始害怕,忽然她如獲至寶地將我抱在懷裡。

母妃懷抱裡的脂粉香提醒了我:生病的硯兒,纔是有用的。

從那以後,我就經常生病了。

病榻前的母妃妝容精緻,扮演一個焦急慈愛,卻不失美麗的母親,惹得父皇愛憐。

每每病好起來,父皇的恩寵和賞賜都一並送來。

琳琅滿目的珠寶,耀眼奪目的綢緞。

母妃對著鏡子一件件試戴,欣賞自己的容貌。

可是宮裡的孩子多了起來,父皇對一個總生病的皇子漸漸失去了耐心。

母妃不知從哪尋來了一種秘藥,能讓她恩寵不斷,也能讓父皇絕嗣。

可是那秘藥沒讓她獲得恩寵,反而要了她的性命。

這回我病得幾乎快死了,也沒有用了。

父皇厭惡母妃,連我也不願意見。

在一個很冷的夏天。父皇隻說將母妃貶為庶人,皇後卻在庶人的飲食中下了砒霜。

可是不知為何,我定定看著吐血的母妃,竟然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我靠著母妃漸漸冰涼的身軀,小心翼翼躺下來,心滿意足地笑了。

母妃第一次沒有推開我,她溫溫柔柔,長長久久地把我摟在懷裡。

像我一直盼望的那樣。

後來我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吃的是餿飯菜,穿的是破衣裳。

我要給自己尋一位得寵的妃子。

高位的嬪妃都很聰明,沒人願意跟廢妃的孩子扯上關係。

但是我也沒想過跟著溫貴人,因為她太蠢了。

明明知道拿銀子賄賂仇公公是肉包子打狗。

明明裴鈺根本不肯認她。

她還是提著糕點,一直等在雪地裡,等著看裴鈺一眼。

整個宮裡都知道,皇後無子,所以惦記著溫貴人的孩子。

父皇也默許皇後的心思,所以溫貴人生下的四弟弟,一開始就不曾記在她的名下。

不然她也不會生了皇子,還是個不起眼的貴人。

從前沒有抱去皇後宮裡養,是皇後還想著能有自己的孩子。

「你、你隻配吃這種下等點心!」

我一眼就看穿她沒有欺負過人,不知道真正的欺負應該是把餿了的糕點扔到地上,再罵我一句下賤。

手中的棗花糕是暖的。

我低頭咬了一口。

很甜,不是下等點心。

仇公公和皇後說溫貴人今日又去瞧四皇子了。

惹得皇後不快,便告訴了父皇,說溫貴人想要個孩子,正好三皇子還缺一位母妃。

我就這麼稀裡糊塗成了溫貴人的孩子。

但是沒關係,我會先踩著她再給自己尋一個更好的母妃。

大約是總看著母妃的臉色,我很會察言觀色。

我知道溫貴人想得寵,想要回裴鈺。

我知道父皇不喜中宮專橫,想要一位溫柔恭順,母儀天下的皇後。

好容易父皇被她雪夜回眸驚豔,賞賜了綢緞珠寶。

我想她好好裝扮自己,先穩固寵愛。

她卻讓人收好首飾,又蹲下身子,挨個把緞子往我身上比劃:

「等我這幾日趕一趕,硯兒節前就有新衣穿了。」

我懵然抱著那幾匹緞子,被她蠢得不知所措,連說話也磕巴了:

「……這、這些都是給我做衣裳的?」

「當然不是。」我鬆了口氣,看來她還沒有蠢到無可救藥。

「當然不是隻做衣服,還有護膝,書袋都要做呢,我再仔細想一想還有沒有什麼落下。」

我還想再掙紮一番:「硯兒很聰明,不會讓母妃失寵,也不會不要母妃的。」

所以你先打扮自己,穩固寵愛。

她根本聽不懂我的暗示,隻是摸了摸我的頭,告訴我她相信我的真心,不會不要我的。

但是我不想要她了。

因為她沒有本事,皇後輕而易舉就奪走了她剛到手的寵愛。

而她沒有跟我發火,竟然還塞給我兩個暖手的橘子,惦記著宵夜。

我氣得把被子拉到頭頂,又想出一計。

我故意生病,讓她去請父皇。

父皇應當會震怒,覺得她跟我母妃一樣彆有用心,就會把我指給彆的妃子。

可是我又算錯了。她沒有用我的病爭寵。

反而熬著夜,焦急地守在我床邊,柔軟微涼的手一次次去探我的額頭。

她自責地紅著眼圈,埋怨自己的粗心。

我怔怔地看著她。

第一次有人為我掉眼淚,好稀奇。

我想說,你不要哭了,我是故意陷害你,想給自己再換個母親。

可是到唇邊的,是吹得溫熱的湯藥。

再想多說一句,就是烤得暖甜的橘瓣。

讓我無論如何,都說不出話了。

母妃死的時候,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我以為我已經不會哭了。

可是怎麼看到她的眼睛時,忽然就淚如雨下。

一定是藥太苦了。一定是生病太難受了。

不然呢?總不能怪那片橘子太甜吧?

她熬夜為我做新衣裳時,我還想偷偷多看她兩眼。

可被子上不是濃鬱的脂粉香,是淡淡的皂角香氣。

讓我不知不覺,睡得好香。

阿孃好像誤會了,我不跟著那些兄弟手足玩耍,是我嫌他們蠢。

尤其是裴鈺,更是蠢得讓人發笑。

可是阿孃拿著糖畫,滿眼期待地看著我。

我在心裡輕輕歎了口氣,好吧,隻要她高興。

但是阿孃的溫柔,卻叫父皇對她另眼相看。

在皇後宮裡,他是被功高的嶽家壓著的夫婿。

在母妃宮裡,他是個沉迷美色,任性的君主。

在阿孃這裡,他可以做一個尋常人家的父親。

我能察覺到父皇看見阿孃身邊簇擁著一群孩子時,他眼中的動容。

我心裡一喜,險些端不穩手上茶盞:

宮中的爭鬥一刻不休。

砒霜苦酸,想讓人吃下去,要麼自願服下,要麼摻在蜜糖裡。

裴鈺送來的吃食有毒,我當然知道。

但是阿孃教過我:硯兒的東西,硯兒不想給就不給。

阿孃是硯兒的,硯兒不想給。

除掉一個裴鈺還不夠,父皇想要納更多的妃子。

倘若阿孃有一天失寵,我應該又會被指去彆的宮中。

沒關係,砒霜還可以摻在甜湯裡。

登基後,我將外祖父祖母接進了京城,方便他們進宮探望阿孃。

畢竟阿孃給過硯兒的溫暖,硯兒也想給她。

畢竟同樣的湯,宮中和家中做的,始終是不一樣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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