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性與塵埃 資料的羅網
資料的羅網
研究院為“心淵”專案組分配的臨時辦公室安靜得隻剩下資料流動的細微聲響。清玉玲坐在光潔的操作檯前,眼眸深處倒映著瀑布般重新整理的資料流。小零的許可權讓她能夠無縫接入研究院的核心資料庫,以及部分受限的社會公共安全與醫療檔案。
她沒有情感偏向,隻有純粹的執行力。根據林星闌的要求,她開始編織兩張截然不同的未來圖景,用最冰冷的資料作為絲線。
第一份報告,關於優先治療ptsd患者。她調取了軍方封存的檔案,將那些因戰爭創傷而精神崩潰、甚至無法自理的老兵病例逐一量化:持續數十年的醫療資源消耗、家庭
caregivers
被迫放棄職業帶來的經濟損失、波及數代的家庭心理陰影、以及患者本人失去的潛在社會貢獻……她甚至模擬了治癒後,這批人重返社會可能帶來的生產力提升與家庭幸福感指數反彈。數字龐大得觸目驚心,每一個百分比背後,都是可以被“拯救”的、具體的人生。
第二份報告,關於優先“矯正”高風險罪犯。她深入司法部的黑暗角落,調閱了那些被心理學家標記為“缺乏共情能力”、“再犯風險極高”的案例。她量化了他們過往罪行造成的直接經濟損失與無法估量的精神創傷,建立了再犯概率模型,推演了他們未來可能造成的破壞。同時,她也客觀列出了“矯正”技術本身的風險:對人格基本權的爭議、技術可能的不完善性導致的未知副作用、以及開啟此類先例後,對社會自由意誌概唸的潛在衝擊。
她沒有新增任何主觀評價。隻是將選擇的天平兩端,用儘可能詳實的資料,壓得沉甸甸的。
數日後,當林星闌拿到這兩份裝訂整齊、資料詳實到令人發指的報告時,她沉默了許久。她原本期待一些能幫助她理清思路的摘要,得到的卻是兩座由事實堆砌而成的、無比真實又無比沉重的山巒。
“效率……這就是你理解的效率嗎?”林星闌擡起頭,看向靜靜站在一旁的清玉玲,語氣複雜。
“資訊完備是高效決策的基礎。”清玉玲平靜地回答,“資料顯示,無論選擇哪一條路徑,其預期收益與成本都清晰可辨。拖延決策本身,會導致雙方群體持續承受損失。”
她再次強調了“效率”,將倫理困境簡化成了一個優化問題。
林星闌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再次埋首於資料之中。她發現,清玉玲提供的資料並非杜撰,甚至一些邊緣的、容易被忽略的關聯也被挖掘出來。例如,某位極具攻擊性的罪犯,其童年恰好是一場惡性罪案的倖存者,未被及時乾預的ptsd可能扭曲了他的發展軌跡;而一位飽受創傷折磨的老兵,在失控狀態下也曾對家人造成過傷害。
界限開始模糊。受害者與加害者的身份,在某些情境下並非涇渭分明。
小零:【宿主通過提供極度詳實且關聯性強的資料,正在模糊樣本原有的道德邊界。其決策環境從‘善惡選擇’向‘利弊權衡’悄然轉變。】
壓力不僅來自內部,更來自外部。媒體連篇累牘的報道,將林星闌塑造成“手握上帝權柄的女人”;抗議者在研究院外聚集,舉著“治癒英雄!”和“停止製造傀儡!”兩種截然相反的標語;來自各方勢力的說客和壓力也接踵而至。
在一次專案組內部討論會上,團隊成員因立場不同爆發了激烈爭吵。支援優先治療的一方聲淚俱下地描述患者的慘狀;支援優先“矯正”的一方則冷靜地列舉社會安全的必要性。
林星闌感到頭痛欲裂,彷彿有無數雙手在將她向不同的方向撕扯。
會議結束後,她疲憊地靠在椅子上,閉上眼。清玉玲無聲地遞給她一杯溫水。
“清玉,”林星闌沒有睜眼,聲音沙啞,“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選?”
“我無法進行價值判斷。”清玉玲的回答一如既往,“但我可以基於預設目標進行路徑優化。如果目標定義為‘最大化社會總效用’,根據現有模型,優先‘矯正’高風險罪犯的長期淨收益略高於優先治療ptsd患者,因為預防的損失大於治癒的收益。如果目標定義為‘解除最大範圍的個體痛苦’,則結論相反。”
她再次將問題拋回給林星闌,隻是這次,給出了兩個基於不同“核心訴求”的、冷冰冰的答案。
林星闌猛地睜開眼,看著清玉玲。那一刻,她彷彿看到了一麵絕對平滑的鏡子,映照出的不是她糾結的麵容,而是兩條清晰卻冰冷的數學路徑。
她突然感到一陣寒意。不是因為選擇本身,而是因為清玉玲這種將人類最深刻的倫理困境,如此輕而易舉地分解成數學公式的能力。
資料是真實的,邏輯是嚴密的。
但為什麼,她感覺離自己最初想要“治癒靈魂”的初衷,越來越遠?
資料的羅網已經織就,將她緊緊包裹。她站在天平的中央,腳下的支點,似乎正在清玉玲那純粹理性的注視下,悄然發生著改變。她知道,自己必須做出選擇了。而這個選擇,無論偏向哪一邊,都註定無法讓她的靈魂得到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