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回響無限流 第83章 霧中影
安全屋內的黑暗,彷彿有了粘稠的質地,緊緊包裹著每一個人。第一次身份確認帶來的並非安心,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疲憊和揮之不去的芥蒂。空氣中彌漫著無聲的猜忌,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嚥冰冷的鐵鏽。沒有人說話,甚至連稍重一點的喘息都顯得突兀,生怕打破了這脆弱的平衡,也怕聽漏了屋外任何一絲不祥的動靜。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爬行,每一秒都像在繃緊的神經上刮擦。
是零先動的。
她像一片沒有重量的羽毛,悄無聲息地飄向那扇被封死的、鑲嵌著唯一一塊模糊玻璃的窗戶。那玻璃並不透明,更像是蒙著一層厚厚的、經年累月的汙垢,隻能勉強透進些許慘淡的、被濃霧稀釋過的天光,勾勒出她纖細而孤寂的背影。
她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彷彿融入了那片昏暗中。
起初,沒有人留意。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不安裡。秦武靠著門邊的牆壁,閉著眼,但緊握的拳頭和微微起伏的胸膛顯示他並未放鬆。肖雅抱著膝蓋坐在角落,下巴擱在膝頭,眼神空洞地望著地麵,手指無意識地摳著靴子上乾涸的泥點。猴子則顯得有些焦躁,不停地變換著蹲姿,耳朵豎著,捕捉著一切聲響。蘇茜蜷縮在離眾人稍遠的另一個角落,將臉埋在臂彎裡,肩膀偶爾難以自製地輕輕抽動。
林默靠在零不遠處的牆邊,揉著發脹的太陽穴。過度使用“真言回響”帶來的抽痛尚未完全平息,像一根細針持續紮刺著他的識海。他需要休息,需要恢複,但眼下的環境讓他根本無法放鬆。他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隨著零,看著她長久地凝視窗外,一種不祥的預感悄然滋生。
然後,他看見零的肩膀極其輕微地繃緊了一瞬。
非常細微的變化,若非林默一直留意著她,幾乎無法察覺。
“零?”林默壓低聲音,帶著詢問。
零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她隻是抬起一隻手,用指尖極其輕柔地觸碰了一下那冰冷的、汙濁的玻璃表麵。她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又混合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困惑。
這反常的舉動終於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秦武睜開了眼,肖雅抬起了頭,猴子停止了小動作,連蘇茜也從臂彎裡微微側過臉。
“怎麼了?”秦武的聲音低沉而警惕,他慢慢站直了身體。
零依舊沉默著,她的指尖在玻璃上緩緩移動,彷彿在描摹著什麼。過了好幾秒,她才用一種飄忽的、帶著不確定的語氣輕聲說:
“……影子。”
這個詞像一塊冰,砸進了寂靜的深潭。
所有人的呼吸都為之一滯。
“什麼影子?”肖雅立刻追問,聲音繃得很緊。
零搖了搖頭,似乎無法準確描述。“霧裡……有東西在動。像……人。”
一瞬間,所有人都動了。秦武一個箭步跨到門邊,耳朵緊貼門板,仔細傾聽外麵的動靜。林默和肖雅則迅速而謹慎地靠近窗戶,分彆站在零的兩側,凝神向外望去。
猴子也想湊過來,卻被秦武一個嚴厲的眼神製止,示意他保持距離,守住屋內的其他方位。蘇茜則嚇得又往角落裡縮了縮,恨不得把自己嵌進牆裡去。
林默湊近那臟汙的玻璃。外麵是翻滾湧動的濃霧,灰白一片,能見度低得可怕。起初,他什麼也沒看見,隻有霧氣如同活物般緩緩流淌。但很快,當他集中精神,適應了那片混沌後,他看到了。
確實有影子。
在濃霧的深處,一些模糊的、人形的輪廓正在緩慢地移動。它們沒有固定的形態,時而凝聚,時而消散,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攪亂。它們的移動方式很奇特,不是行走,更像是……漂浮,或者滑行,悄無聲息地融在霧裡,若非仔細分辨,幾乎會誤以為是霧氣本身流動造成的錯覺。
“幾個?”肖雅低聲問,她的聲音也有些發乾。
“看不清,”林默眯起眼,“至少三四個……不,可能更多。它們在……徘徊。”
那些影子的移動軌跡毫無邏輯,時遠時近,繞著安全屋,像是在巡視,又像是在尋找著什麼。它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這份死寂反而比任何怪響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是……是那些遊蕩者嗎?”猴子在後方緊張地問,聲音發顫。
“不像。”秦武保持著貼門傾聽的姿勢,頭也不回地低聲道,“遊蕩者的行動更……直接。這些東西,感覺不一樣。”
確實不一樣。林默能感覺到一種更加陰冷、更加粘稠的惡意,從那些模糊的影子裡滲透出來,透過厚厚的石牆和肮臟的玻璃,蔓延進室內。
就在這時,其中一個影子似乎察覺到了窗後的注視,它的移動停滯了。然後,它緩緩地、緩緩地轉向了窗戶的方向。
儘管隔著濃霧和汙濁的玻璃,林默依然感到一股冰冷的視線鎖定了他。那影子開始向窗戶靠近,它的輪廓在霧氣中逐漸變得清晰了一些。
太清晰了。
清晰到讓林默的血液瞬間變得冰涼。
那影子的身高、體型、甚至隱約的衣著輪廓……分明就是他自己的翻版!
它停在了窗外幾步遠的地方,靜靜地“站”在那裡,麵朝著林默。沒有五官,沒有細節,隻有一個模糊的、屬於“林默”的黑色剪影,矗立在翻滾的灰白霧氣中,沉默地“凝視”著。
一股寒意從林默的尾椎骨直竄上天靈蓋。
幾乎在同一時間,肖雅也倒吸了一口冷氣。她看到了另一個影子,靠近了她所注視的窗戶區域。那影子有著及肩的頭發輪廓和略顯單薄的身形,正抬起一隻模糊的手臂,模仿著她此刻扶著窗框的動作。
“它們……它們在學我們……”肖雅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
猴子也看到了屬於他的那個矮壯活躍的影子,在霧中不安分地晃動著。蘇茜似乎也瞥見了什麼,發出一聲極力壓抑的、帶著哭腔的嗚咽,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連零的窗前,也浮現了一個與她身形相仿的、異常安靜的影子。
這些霧中影,就像拙劣卻又無比精準的映象,複刻著他們的形態,演繹著他們的姿態,在這死亡的舞台之外,上演著一出無聲的恐怖啞劇。
“彆看!”秦武低吼一聲,他雖未直接看到,但通過同伴的反應和驟然加劇的恐懼氛圍,已經明白發生了什麼。“離開窗戶!”
然而,已經晚了。
窗外的“林默”影子,在那一片模糊的頭部位置,忽然裂開了一道彎彎的縫隙。那不是嘴,隻是一個象征性的、代表著“笑”的扭曲弧度。
然後,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不是從窗外。那扇窗戶應該是密封的。這聲音,像是直接鑽進了每個人的腦海裡,又像是從屋子的各個角落同時滲出,帶著濕冷的霧氣特有的質感,模糊不清,卻又無比熟悉——
那是林默自己的聲音!
“……開門……”
聲音斷斷續續,帶著一種詭異的、模仿出來的焦急和虛弱。
“……讓我進去……外麵……好冷……”
林默渾身汗毛倒豎!這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連他說話時那一點點不易察覺的尾音習慣都複製了過去!但它沒有任何情感的溫度,隻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惡意。
“操!”猴子嚇得猛然後退,撞翻了角落裡一個空置的木桶,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彆聽!捂住耳朵!”肖雅厲聲喝道,但她自己的臉色也蒼白得嚇人,因為她聽到,屬於她的那個“肖雅”影子,也開始用她的聲音,用一種帶著哭腔的、恐懼的語調呢喃:
“……幫幫我……它們就在後麵……求求你們……”
蘇茜的影子則發出斷斷續續的、壓抑的啜泣,與她本人此刻的狀態如出一轍。
零的影子最是詭異,它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靜靜地“站”著,但那種空洞的注視感,比任何聲音都更具穿透力。
安全屋內,瞬間被各種熟悉的、卻又扭曲變調的聲音所充斥。它們模仿著每個人的語調和情緒,用他們自己的聲音,編織著謊言與誘惑,撞擊著他們本就脆弱不堪的心理防線。
“秦武……兄弟……我需要支援……”窗外的“秦武”影子發出低沉而“可靠”的呼喚。
“猴子……有煙嗎?憋死了……”“猴子”影子則用他那慣有的、帶著點痞氣的嗓音說道。
這些聲音無縫切換,時而哀求,時而命令,時而模仿著他們平日裡的交談習慣,試圖鑽進記憶的縫隙,瓦解理智的堤壩。
心理壓力呈幾何級數暴漲。
比麵對張牙舞爪的怪物更可怕的,是麵對一個扭曲的、充滿惡意的“自己”。它們利用你最熟悉的東西——你的外貌,你的聲音,甚至你可能產生的情緒——來攻擊你。這種攻擊直指內心,輕易就能勾起深藏的恐懼和自我懷疑。
“閉嘴!都他媽給我閉嘴!”猴子崩潰地大喊,用力捂住耳朵,但那聲音彷彿能穿透骨骼,直接在大腦中回響。
蘇茜已經徹底癱軟在角落,失神地喃喃:“不是我不是我……那是假的……”
秦武額頭青筋暴起,他猛地一拳砸在身邊的石牆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試圖用疼痛和更大的聲音來驅散腦中的魔音。但他緊咬的牙關和微微顫抖的手臂,暴露了他同樣承受著巨大的衝擊。
肖雅緊閉著眼睛,身體微微發抖,她在極力用邏輯和理性對抗這精神汙染,但那些用她自己的聲音說出的“救命”和“好痛”,像毒蛇一樣纏繞著她的思維。
林默是受到影響最深的。那個模仿他的聲音,不僅僅是在呼喚,它開始低語一些隻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深藏心底的念頭。
“……我們逃不掉的……”
“……下一個會是誰?肖雅?還是零?……”
“……放棄吧,太累了……”
這些陰暗的、在絕境中偶爾會冒出來、又被他強行壓下的思緒,此刻被那個影子用他的聲音**裸地揭露出來,放大,反複吟誦。這不僅僅是模仿,這是褻瀆,是對他內心世界的野蠻入侵和玷汙!
他的頭痛驟然加劇,像是有一把燒紅的鐵鉗在顱內攪動。“真言回響”被動地、劇烈地激蕩起來,瘋狂地排斥著這些外來的、充滿惡意的精神汙染,但這過程本身也帶來了極大的負擔。他悶哼一聲,扶住牆壁,才勉強沒有倒下。
他死死盯著窗外那個屬於自己的影子。它依舊站在那裡,頭部那道代表“笑”的裂痕彎曲著,無聲地嘲弄著他的痛苦和掙紮。
安全屋,這個他們賴以藏身的堡壘,此刻彷彿成了一個被無數麵扭曲鏡子包圍的囚籠。屋外是濃霧和模仿他們形與聲的詭異存在,屋內是瀕臨崩潰的信任和搖搖欲墜的理智。
規則三:“每小時需確認一次身邊人的身份。”
現在,他們不僅要提防身邊可能出現的“模仿者”,還要時刻抵抗著窗外那些無時無刻不在試圖混淆他們認知、擊垮他們意誌的“霧中影”。
時間,從未如此漫長而煎熬。
下一個小時的確認,他們又該如何麵對彼此?當懷疑的種子被恐懼澆灌,當熟悉的聲音都可能成為致命的陷阱,他們還能否相信自己的判斷?相信身邊的人?
濃霧依舊,影影綽綽。
低語聲聲,不絕於耳。
這僅僅是第一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