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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辰八字來擋災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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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八字好,爹孃將我賣給沈家,給沈家少爺擋災擋煞。

沈家少爺笑眯眯:「你真是投了個好胎,憑著一個八字就能白吃白喝,像條蛀蟲似的。」

我滿臉通紅:「我會乾活的!」

我年紀雖小,但我會納鞋底,做醬菜,繡花裁衣服……十年下來,忙得腳不沾地。

牙婆拿著身契上門,說少爺把我賣了。

我東西不多,不消片刻就收拾好。

管家急得跺腳:「少爺隻是開玩笑,姑娘怎麼可能隻值二個銅板。」

「你要是真走了,少爺回來問罪該怎麼辦?」

我想了想:「你就跟他說,我去彆的地方當蛀蟲了。」

反正他隻把我當奴婢,在哪不是當呢?

吉相慌慌張張跑進廚房時,我正蹲在灶台前煎藥。

火苗一跳一跳的,我眼睛盯得發酸。

「小蔓姑娘……」吉相搓著手,聲音越來越小,「牙行來人,說、說少爺昨天……賣了你。」

我手裡的蒲扇頓了頓,藥汁噗噗地溢位來,燙在我虎口的疤上。那是去年給沈孜紀煎藥時,不小心燙到的。

身契轉賣,牙婆來帶我過新戶。

牙婆遞來身契,我雖不識字,但認得「程小蔓」三個字。

賣了兩個銅板。

藥罐咕嘟咕嘟冒著泡,苦氣直往我鼻子裡鑽。

這些年沈孜紀喝的每一貼藥,我都要先嘗,嘴巴常年發苦。如今不用嘗,心裡已經苦透了。

沈孜紀是縣裡有錢士紳的公子,從小體弱多病,批命活不過十五歲。

我是窮苦人家的女兒,但有個好命格。

十兩銀子,爹孃將我賣進了沈家當童養媳,給他擋災消煞。

走了十裡山路來到沈家時,我又累又餓,蹲在灶台邊,一口吃著白麵饅頭,一口喝著酸梅湯,狼吞虎嚥。

心想,不愧是有錢人家,真大方。

「好吃嗎?」

少年倚在門邊,聲音輕輕的,臉色蒼白得像紙,好看得讓人挪不開眼。

我點點頭,高興地露出兩個小虎牙。

他笑眯眯地說:「這饅頭是用最好的白麵做的,又香又軟,要兩個銅板呢。」

「你真是投了個好胎,憑著一個八字就能白吃白喝,還白得個少夫人名號。」

他勾起嘴角,笑容讓人看著好不舒服。

饅頭卡在喉嚨裡,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能來我家吃香喝辣,住大房子,享清福,是不是特彆高興?」

「這天下竟還有比乞兒更舒服的活計,像條蛀蟲似的。」

嗓音綿軟得跟棉絮似的,吐出的話卻像烙鐵般灼人。

原來不是所有的有錢人家都大方。

一個饅頭也要計較。

我知道自己身份,不敢真拿自己是少夫人。但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口氣,窮人也有骨氣,我滿臉通紅:「我會乾活的!」

我年紀雖小,但我會很多,會納鞋底,會做醬菜,會繡花……

我得讓他知道我厲害!

但這些,在有錢公子眼裡,都是上不得台麵的東西。

沈孜紀過得精緻,光是伺候的小廝就有三個。

衣服要穿熏過香的,瓜果要吃最裡麵的芯尖尖,連在家裡走路,累了都有軟轎代步。

我伺候得謹小慎微。

書院前,臉色鐵青:「這是什麼東西?!」

「醬、醬菜啊。」

這天的食盒,我放了小小一碟醬菜。

從前我在家中,左鄰右舍都說好吃,夏日炎炎,最是開胃。

我急著解釋:

「蘿卜白菜都是挑最好的,老葉都摘了,一條蟲也沒有,鹽也是精鹽……」

他打翻了食盒,大發雷霆:「你讓我吃這些東西?狗都不吃!」

醬菜上不得台麵,沈孜紀寧願餓著也不吃。

飯盒裡明明還有其他菜,他偏偏就盯著那小小的醬菜發脾氣。

我蹲在門口看著野狗把飯菜都分食。

沈孜紀吃得好,過得嬌貴。

我守著他九年,夏日讀書搖扇,冬日守夜添茶。一點風吹草動,一點夜雨微涼,我必然忙得腳不沾地。

我一邊像奴婢一樣伺候著沈孜紀,一邊聽著沈家夫人的訓話,以後要如何伺候公婆,如何以夫為天。

熬過了他道士說他活不過的十五歲。

之後,身體越發康健,能去書院讀書,能跑馬觀花,甚至能倚翠偎紅。

上個月他風寒痊癒,在書院後山校場射箭。

箭中靶心時,我聽見他同窗揶揄:

「沈兄,你小媳婦快十九了吧?何時成親?」

「可有我們一杯酒水?」

沈孜紀滿不在乎:「什麼媳婦?買來的奴婢罷了。」

「還當真以為我會娶鄉下丫頭?」

有人促狹地肘捅了下問話的人,阿諛奉承:

「沈兄這般芝蘭玉樹的公子,跟千金小姐纔是郎才女貌。」

【2】

旁邊的姑娘聽到了,偷瞄一眼,笑得羞澀又溫婉。

「姑娘,時辰不早了。」

牙婆催我了。

我抬頭看了眼沈家老爺和夫人,他們隻是神色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說了一句交給管家處理便走了。

我懂的。

沈孜紀早活過十五,不再需要我擋煞了,而他也到了娶妻的年紀。

我這鄉下姑娘不該占他正妻位置,他該配個才貌雙全的姑娘。

比如那縣令的千金娘子。

隻要我識趣,他們就不用做壞人。

我放下扇火的扇子,往粗布裙上擦了擦手,問:「我能帶走什麼?」

我既是賣身來的,身上一針一線都是沈家的,除了沈家不要的,其他都不能帶走。

收拾包袱時,隻帶了三樣東西。

一塊褪色的紅蓋頭。這是阿孃繡了十天趕出來的,她說留作我嫁妝。

還有一包桂花糖。桂花是我從路邊一點點搖下來的,山上砍了野薯熬了糖,也不是沈家東西。

最後是一件破蓑衣。那年沈孜紀去山上詩會,突然下雨,我扛著這件蓑衣跑了三裡地找他。

「少爺,披上就不冷了,保你回家還乾爽!」

他瞥見,又不高興:「醜死了!扔了!」

不肯披難看的蓑衣,隻撐好看的油紙傘,要的是風度翩翩,公子無雙。

回家後免不了又大病一場,我又熬了幾天沒睡。

東西很少,不消片刻就收拾好。

「小蔓!」管家追了出來,急得滿頭大汗:「你先彆急著走……」

「少爺應當是開玩笑的,你等他從錢塘回來再問個清楚,不急一月半月的。」

管家搜腸刮肚找話:「你不是快十九了麼?官府規定女子十九要出嫁,少爺定是人逢喜事,喝多也是有的。」

「你彆當真。」

牙婆在前頭催,我緊了緊包袱。

那契書白紙黑字,落款清晰,還能假麼?

管家急得跺腳:「你這麼一走,少爺回來問罪該怎麼辦?」

我想了想:「就跟他說,我去彆的地方當蛀蟲了。」

邁過沈家高高的門檻。

反正他隻把我當奴婢,在哪不是當呢?

沈孜紀有一條二層畫舫,玩興一起,常沿著河漂流賞景,一頭半個月都能不回家的,瀟灑恣意。

此時,他正帶著縣令千金去錢塘遊玩。畫舫遊湖,浮萍一道開,正是秋日好風光。

姑娘小口啜飲著雨前龍井,舒適又愜意。

那茶葉是程小蔓守著茶行買的第一道新茶。

連畫舫上準備的軟墊也是程小蔓連夜縫的,因為他向來嬌養,喜歡懶靠窗欞,那身子不能硌著了。

除此以外,畫舫處處精緻。

他哄得姑娘高興,自己也跟著高興。靠岸逛集市時,也能偶爾想起程小蔓來。

挑貨郎吆喝著。

他掃了一眼山貨手工,桃木簪雕工拙劣,雕著朵歪歪扭扭的小花,醜得有些可愛。

丟下幾個銅板。

「本少爺買了。」

「給程小蔓添作嫁妝。」

他隨手把玩,嘴角不禁噙著笑。

吉相看得一頭霧水。一路上,自家少爺一邊跟姑娘遊玩,郎情妾意。

他給縣令千金買金釵銀鐲、瑪瑙東珠的時候,記著小蔓姑娘,但買的衫木釵蒲扇、絨花繡針這些不值錢的玩意。

一時間,他看不懂,少爺是喜歡程小蔓,還是不喜歡。

沈孜紀的話是:「她粗人一個,用不上好東西。」

「一點小玩意,夠她開心三天三夜了。」

吉相猶豫片刻,謹慎開口:「少爺……您不是把小蔓姑娘賣給陸大夫了麼?」

沈孜紀嗤笑一聲:「玩玩罷了,你也信?」

三日前回州府詩會,本應是各書院學子和文人雅士的聚會。

沈孜紀有一手好字,原本是要大出風頭的。

誰知他那同窗竟邀了陸京洺,那窮酸大夫還得了知府一句誇,說他抄的藥方遒勁俊逸,有大家之風。

落了沈孜紀好大的麵子。

有人玩笑他字寫得好看沒用,還不是娶不上媳婦麼,身邊連個丫鬟都養不起。

他玩心一起,說把程小蔓賣給他。

陸京洺受寵若驚,不敢置信。

摺扇霎開,沈孜紀至今想起陸京洺當時的反應都覺得好笑:

「你看他那眼神,像撿了金子似的。一個程小蔓,已經是他這輩子都攀不上的高枝了。」

「憑他能娶小蔓?」

「癡人說夢。」

沈孜紀喜歡看彆人沒見過世麵的樣子。

愚蠢又可笑。

「本少爺就想看看,他那看得見又吃不到的蠢樣,有多可笑,哈哈哈……」

全然是公子哥的作弄。

吉相有些擔心,「少爺不怕程姑娘真信了,就這麼走了嗎?」

沈孜紀隨手將木釵往後一拋,吉相連忙接住,不想把少爺的這點心意摔了。

勾起一抹笑,一如既往的傲慢自信:

「她在我家,住大房子,吃香喝辣,過的是好日子。」

斬釘截鐵:「走?她不捨得!」

吉相嘴巴蠕蠕,不敢反駁。

沈孜紀想象著程小蔓收到木釵時欣喜若狂的樣子,心情大好:「收好了,回去給她,她指不定高興成什麼樣了!」

賣貨郎挑擔吆喝起來,驚起一群水鳥。

吉相提醒,是不是該回了。

沈孜紀樂不思蜀,並不急著回家,還有一路風光看不完。

牙行登記好冊子,牙婆帶著我在清河坊轉悠,手裡攥著那紙賣身契,嘴裡直嘀咕:

「這九曲十八彎的,陸家醫館到底在哪兒?」

「我帶路吧。」

這些年給沈孜紀抓藥,我早把城裡醫館摸熟了。

陸家醫館很小,一個店麵,一個大夫。門麵窄得隻容一人進出。

陸京洺正在埋頭切藥,聽到動靜一抬頭,藥碾子咣當一聲砸在腳上,疼得齜牙咧嘴。

「程、程姑娘?」

他結結巴巴地站起來,衣袖帶翻了半簸箕藥草。

我把蓑衣掛在門邊,衝他有禮笑笑:「陸大夫,以後勞煩了。」

牙婆抖開我的身契時,陸京洺結結實實呆住了。

牙婆笑話他兩個銅板買個俏姑娘,擠眉弄眼地把契紙塞他手裡後,扭著腰走了。

陸京洺手忙腳亂給我倒茶,又碰倒了藥篩,藥材撒了一地,一時間,不知該倒茶還是該收拾。

「其、其實,那天,沈少爺應該是開玩笑的……」

「姑娘不必當真。」

他抓耳撓腮的空隙,我已經蹲下身,三兩下把藥材收好。

抬頭時,發現他正呆呆地看著我。

這小大夫,著實有些手拙。

我抿了抿嘴,想起孜紀說過的話,家裡多一個人,就多一張嘴吃飯,柴米油鹽都是銀子。

沈家有錢尚且如此,更何況窮得叮當響的陸家。

我不奢望陸景命能高興給我一口飯吃,我望著他窘迫的臉,說:「那您收留我一晚成嗎?柴房就行。」

他還在猶豫,外頭突然傳來哭喊聲,一個婦人抱著發熱的孩子上門,嚷著救命。

陸京洺焦頭爛額,轉頭先忙去了。

我在醫館外的老槐樹下坐了一整天,期間,他不曾出來看我一眼。

我想,大概是想磨磨我性子。

我剛到沈家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沈孜紀對小廝交代:「彆對她太好,我見多了飛上枝頭的貨色,真當自己是鳳凰了。」

「磨一磨性子,日後才聽話。」

我從懷裡掏出一顆桂花糖,含在嘴裡,甜味彌散開來,也就沒那麼難熬了。

陸京洺的醫館關門時,天已經黑透了,他提著燈籠出來,看見我時竟然很意外。

「程姑娘,你怎麼還在?」

我舔了舔嘴角的甜味,衝他一笑:「我是賣身的奴仆,不能逃的,被抓回去會被打死。」

他臉色一下子變了,手足無措,「對不起,我不知道,沒買過奴……」

後麵的話他說不下去了,好像極為失禮。

陸京洺側身將我請進了屋子。

醫館是前鋪後院的格局。前頭是鋪子,後院是起居室。房子小得可憐,連個柴房都沒有。

唯一的房間是他的臥房。

我抱著包袱打量著廚房。

還算好,理一理,還能勉強睡一個人。

我小心翼翼地把包袱放在角落,剛蹲下,陸京洺突然開口:

「你不能睡這裡!」

胸口一陣發悶,一股無名火噌地竄了上來。兩個銅板買來的奴婢,連廚房都睡不得了?

但我隻敢在心裡抱怨。

他說他沒買過奴婢,不知規矩,可還不是一天時間就把主仆姿態端得正正的嗎?

男人有了奴婢,就知道尊卑分明。

這一刻,我覺得陸京洺跟沈孜紀好像也沒什麼不一樣。

以前,沈孜紀指著馬廄,說我小小一個人兒不占地方,在馬棚擠擠就行。後來他嫌棄我一身馬尿味,才撥了一個房間給我。

現在,陸京洺又打算指我去哪睡覺呢?

我也不是嬌慣的人,不睡就不睡。我硬邦邦應了一聲,抄起包袱走出廚房,往台階上一坐。

大不了,明天搭個草棚。

陸京洺又跟了上來,手足無措地站在我旁邊,半晌才憋出一句:「石階涼,你去我房睡。」

我瞪大了眼。

話一落,他漲紅了臉,慌得直擺手: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房間讓給你睡,我睡前麵醫館。」

陸京洺說完,逃也似的跑回了醫館,笨手笨腳地搬過幾張板凳拚在一起,就和衣躺下。

背對著我,一言不發。

我輕輕掩上房門,夜風穿過窗縫,晃得油燈忽明忽暗。

晃著晃著,心裡那股無名火滅了。

行吧,我也不能白睡他的。

這賬我記著,不欠他的,最多以後多乾點活就是。

天還沒亮透我就醒了。

我想著,我早點起床給陸京洺打水燒飯,讓他知道我也是有用的。

但我抹黑爬起來時,他已經出門了。牆角的背簍不在,桌上壓著一張紙條。

字跡清秀工整,可惜我不識字,對著窗戶微光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所以然來。

桌上擺著一串銅板,我數了數,足足二十文。

我叉起腰琢磨出味來,這是要我買菜做飯呢。

吃人手短,住在這兒,總得乾活。

清河坊我很熟,哪裡有便宜新鮮的肉菜,哪裡有香醇的醬油,我都一清二楚,一個銅板掰著兩半花,一日飯菜,用了還不到十文。

飯菜我做得噴香,這個一日三餐,陸景都是埋頭苦吃,匆匆扒了兩口飯就出診,跟我無話可說。

沒趕我走,也沒說我可以留下。

我是賣身的奴婢,就算他不要我,我也不能逃。昨晚說什麼留宿一晚,不過是權宜之計。

他不提,我也裝傻。

日子就這麼過下去,他采藥問診,我洗衣做飯,互不乾涉,但每日用了多少銅板,我吃了幾碗飯、幾片肉,我都偷偷在牆角記著。

不欠他的。

可每日早上,不管我起得多早,陸京洺總比我先出門。

水缸是滿的,鍋裡總備著新鮮的蔬菜,每日桌上都放著的銅板。那銅板我沒怎麼用,縫了小袋子裝著,越攢越多,滿滿當當。

一個子兒不敢亂用。

我盤算著白天做醬菜,晚上繡帕子賣錢,等賺了錢,給自己贖個身。

可繡線、繡繃都要錢,最後還是用了他的銅板,在房間角落置辦了一套。

這日下雨,醫館沒人,陸京洺閒下來時終於發現了有什麼不一樣,皺著眉頭問:「你哪來的錢買這些?」

我心裡一緊。

沈家富貴,下人用度都要精打細算,他一個窮郎中,這賬肯定是要算清楚的。

我忙不迭解釋:「我沒偷你錢。」

「賬我都記著。」

一碗米飯值多少銅板,可以抵給他洗衣幾件,肉菜吃了二兩,可以用幾天灑掃相抵……

「針線畫布花了一吊錢,但我賣了繡品就能把銅板補上,不白拿你的。」

陸京洺聽得一愣一愣的,安靜了半晌,說道:

「你誤會了,這些錢是給你自己花的,不是家用。」

我愣了愣。

他失笑,眼底蕩開一片暖意:

「我妹子出嫁前,我每天都給她留點……女孩子不都喜歡買珠花、手絹什麼的嗎?」

「我給你的,你想怎麼花都成,不用還我。」

「給我的?」我不敢置信。

「我留了字條的。」

陸京洺頓了頓,恍然大悟:「你不識字麼?」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在沈家十年,沈孜紀滿腹經綸,卻沒有教過我認字。當我用燒火棍在地上照著他丟的草稿亂畫時,他隻會在一邊嗤笑。

連他身邊的幾個小廝都會認字,我偏目不識丁。

對此,吉相幫我爭取過的:「小蔓姑娘聰明,少爺為什麼不給她認字讀書?」

沈孜紀說得頭頭是道:「女人,會讀書認字後知道的東西就多了,就會得寸進尺,要得越多,野心大不聽話。」

「讀書作甚?」

吉相偷偷地抱歉看我一眼。

公子決定的事,認定的理,誰都扭不過的。

陸京洺尷尬地笑了笑,輕聲問:「那……姑娘想學嗎?」

我猛地抬頭,眼睛發亮:「想的!」

學了字,至少以後若再被賣,知道賣了多少錢,賣給了誰。

陸京洺轉身去醫館拿文房四寶,臉上帶笑,問:

「先寫什麼呢……先寫你的名字,程小蔓,怎麼樣?」

我點點頭。

清了飯桌,小心翼翼地鋪開宣紙,又往硯台裡添了點水。

衣袖帶起一陣淡淡的藥香,我盯著他的背影,沒來由地心跳得厲害。

陸京洺手指修長乾淨,不像我的這般粗糙。

他蘸了墨,一筆一劃寫得極慢。

程、小、蔓。

我學得不像,每一筆都像塗鴉似的,最後一筆在紙上暈開,像在紙上貼了一塊狗皮膏藥。

歪歪扭扭,難看極了。

陸京洺卻睜眼說瞎話:「是我教得不好……我再寫一遍,你慢些學。」

這小大夫,好像沒有我想的那麼壞。

陸京洺采藥回來時,肩上還沾著山間的露水。

他小心翼翼地從背簍裡取出一匹提花棉布,油紙包著,一點都沒有被秋雨淋著,橙黃的底子上綴著細碎的白梅。

他說是給我的。

我從沈家出來時就帶了兩身衣服,都是穿了很多年的粗布麻衣,打滿了補丁,跟他這破落醫館相得益彰。

這布料子,應該很貴吧?

「放心,不貴的,我有些積蓄,我給掌櫃娘子看過病,她給了我折扣。」

陸京洺轉過身,又不好意思地壓低聲
оазис
音:

「天轉冷了,你裁身衣裳,彆冷著了。」

我的手指輕輕撫過布料,細膩柔軟的觸感能讓每個姑娘愛不釋手,當然,這也包括我。

這花樣我認得,上月跟沈孜紀去綢緞莊時,我多看了兩眼,心生歡喜。

那一眼喜歡,被沈孜紀發現了。

我隻是看看,沒想要的,但並不妨礙他出口嘲諷。

「你簡樸節約慣了,又愛乾活,穿這個糟蹋了。」

他指了一匹粗麻:「這個吧,公子送你。」

那時我想,我也不是愛乾活,我也有累的時候,也想偶爾偷偷懶,像老夫人那樣坐著扇扇風,水榭歇腳。

但我想起沈孜紀的冷嘲熱諷「你是來享福的?」「我家不養蛀蟲。」時,那想偷懶的心一掃而空。

我想證明給他看,我不是蛀蟲,不白吃他的。

陸京洺不僅買了布,還買了香脂。

我猛把手背到身後,藏起手上凍瘡。

在沈家這些年,秋冬洗衣,手指總會凍得裂口子,我習慣把手藏在袖子裡。

無人注意,沈孜紀還嫌我攥著手不乾活。

可現在,才幾天時間,就被人發現了。

陸京洺從懷裡掏出個小瓷盒,掀開蓋子,淡淡的桂花香飄出。

「以後彆給彆人漿洗衣服了,天冷,手會疼的。」

「我不想當蛀蟲。」

我低著頭,鼻子突然發酸,啞聲道:「我可以乾活的……」

「我知道。」

「但你也可以偶爾偷個懶。」

「沒關係,有我呢。」

我抬起頭,看見陸京洺笑得溫和,眼睛彎成月牙。

原來,不是得做千金小姐,才配被人放在心上。

我吃完最後一顆桂花糖的時候,官府媒差來了,是來給陸京洺相看姑孃的。

陸京洺直截了當:

「家貧,不想耽誤姑孃家,今年還是交稅銀吧。」

官媒點了稅銀,目光一轉落到我身上,提醒道:「程娘子也快滿十九了,再不嫁,你是主人家,也要給她交稅銀的。」

陸京洺愣住了:「你不是才十七麼?」

「快十九了。」

差媒一走,陸京洺就開始翻箱倒櫃。床底的瓦罐,灶邊的竹筒,連藥櫃最裡層的暗格都翻了個遍。

銅板叮叮當當落在桌上,我數了數,還不夠兩吊的稅錢。

這傻子,一直以為我年紀小,把攢的錢都給我買了棉布和香膏,已經不夠錢交稅銀了。

若交不上,官媒便會強嫁強娶,即便是瘸腿癡傻的,也由不得我不嫁。

陸京洺苦笑一聲,故作輕鬆:

「沒事,我早上多采點草藥賣錢就成。對了,過年的時候,還能寫對聯,總能把錢補上。」

湊了今年的,那明年的呢?

明明隻要開口說娶我,或者乾脆把我賣了就能一勞永逸。我有些姿色,如果賣去窯子,應該還是有人要的。

或者乾脆催我通宵做醬菜繡花,努力點沿街叫賣,這錢也是能湊齊的。

我眯起眼,不可能有人傻成這樣。

最是負心讀書人,他肯定是還沒想到。

我靜靜等著。

陸京洺起得更早了,提著燈籠就出門采藥采山貨,為了賣個好價格,往往多走幾裡路去東市賣貨,忙得不可開交,從不抱怨。

這日,他又上山了。

午後,黑雲壓城,雷聲隆隆,隔壁王嬸子探出頭來,「這天氣……上月山上剛遭劈死頭牛。」

我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先不說打雷,這入冬後,山上下雨能冷死個人。

我想也沒想,抓起蓑衣就往外跑。

陸京洺蜷在樹下躲雨,冷得瑟瑟發抖,看見我時眼睛瞪得溜圓。

我火氣上來:「你傻了嗎?打雷不能在樹下躲雨。」

這破蓑衣用上了。

蓋著兩個人,狹小得沒有一絲空間,我們不得不緊緊貼在一起,肩挨著肩,手臂擦著手臂。

貼得太近了,呼吸噴在我臉頰上,溫溫熱熱的,帶著些甘草的甜味。

心跳聲聽得一清二楚。

撲通,撲通……

不知是他的,還是我的。

雨水順著蓑衣邊緣往下淌,我不經意瞄了眼,他把大半蓑衣都讓給了我,自己半邊身子都濕了。

雨聲很大,我小聲問:「草藥,采夠了嗎?」

「再采幾天,定不讓你隨便嫁人。」

「陸京洺。」我突然抬頭,「你娶我好不好?」

「能省兩個人的稅錢。」

他突然一個踉蹌,差點將我一起帶摔,整個人都僵住了,臉紅得像灶膛裡的火。

摟著我的手在抖,手心的熱氣隔著衣物傳來,沙啞道:「……跟著我,要吃苦的。」

「我很能吃苦的。」

「我可能連嫁衣都沒錢給你買。」

「你昨天多給我三個銅板,夠買紅燭了。」

陸京洺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小蔓。」

阿孃給的紅蓋頭,也終於用上了。

沈孜紀足足在錢塘遊玩了兩個月。

酣遊方歸,下人捧上熱茶,他抿了一口便擱下,眉頭微蹙:「太燙了,味道不對。」

新來的丫鬟不得泡茶要領,怎麼都衝泡不出沈孜紀要喝的味道。

晚膳吃了一口飯菜,他又說鹹了。

喝完藥時,滿嘴苦味。

管家小心翼翼回答:「藥沒變,還是按老方子煎的……少爺在找什麼?」

沈孜紀已經有些不耐煩,問桂花糖呢。

管家茫然,伺候的下人也茫然。公子嬌貴,夫人怕他蛀牙,府裡一向沒有小孩零嘴。

可他明明記得,每回喝藥,藥旁都有一顆桂花糖。

比起蛀牙,沈孜紀更怕苦。

大少爺不高興,處處都可以挑出錯處。

門口的西府海棠沒有修剪好,明春開花不好看。箱匣衣服的熏香不對,熏得太過,顯得俗氣。連廊下的鸚鵡都叫得不如往日清脆。

處處都不對。

回來一天,沈家上下都覺得少爺難伺候。

直到半夜,夜涼如水,沈孜紀輾轉反側不得好眠,總算知道哪裡不對。

以前他出門回家,總有個灰白身影小跑著迎出來,替他解披風、遞帕子,倒的茶水八分滿七分溫,入喉剛好。

原來是今日不見程小蔓。

這性子,磨了十年,也還是有些倔,躲起來不見他呢。

算了,婚後再調教一下就是。

沈孜紀從枕下摸出一支木簪,嘴角卻微微上揚。想著,程小蔓見到他帶禮物回來,不知要有多高興。

畢竟公子送過的姑娘不多。

「程小蔓!」

他對著門外喚道,自己都沒察覺的期待。

進來的卻是吉相。

「把小蔓叫過來,本少爺給她帶了禮物。」

吉相支支吾吾了一陣,然後哭喪著臉:「少爺您忘了,您把小蔓姑娘賣給了陸家,她已經走了啊!」

草市九坊十八街,沈孜紀沒來過這些下九流的地方,但今天他願意紓尊降貴。

馬車開不進巷子,錦緞靴子剛沾地就縮了回去。

地麵濕漉漉的,水光油漬,配不上他的錦靴白袍。

「少爺,裡頭就是陸家醫館。」

沈孜紀開啟摺扇,遮住半張臉,眉頭緊緊皺起:「烏煙瘴氣。」

他不敢相信,自己身嬌肉貴,吃的藥竟是出自這醃臢醫館。

吉相生怕他以後不肯吃藥,耐心解釋:「少爺的藥刁鑽稀少,隻有陸大夫能采到最好的。」

沈孜紀摸出兩個銅板扔給吉相:「你進去,叫程小蔓出來。」

吉相正要走,又被他叫住,交代:

「先彆告訴她我親自來接她,省得她高興得大呼小叫,失了體統。」

吉相忐忑地看了看自家少爺,欲言又止,磨蹭了半刻,還是進了醫館。不一會兒又灰溜溜地出來,手裡的兩枚銅錢原封不動。

「少爺……」

眼神飄忽,縮著脖子不敢說話。

摺扇合上,沈孜紀踏下車轅,決定親自接人。

陸京洺正在碾藥。

「沈少爺是來買藥的?」

沈孜紀抬著下巴,並不用正眼瞧人:「叫程小蔓出來,跟我回家。」

「她在你這裡叨擾幾日了?你列了單子給我,米飯房租,沈家一分不少給你。」

「本少爺隻是跟你開個玩笑,你還當真了。怎的不照照鏡子,程小蔓會看上你麼?」

「她不過是跟我置氣……」

下一刻,冷嘲熱諷被打斷。

我撐著油紙傘回來,在門口就大呼小叫:「夫君——今天刀魚特彆新鮮,你想做魚湯,還是燴魚?」

在巷口我就瞧見沈家那輛鑲金邊的馬車了,故意大聲放話。

陸京洺聞聲從醫館小跑著出來,眼角笑出細紋:

「娘子回來了。」

接過我的傘,手指自然地拂去我鬢上的雨珠。

沈孜紀他直勾勾盯著我頭上的婦人簪,聲音都變了調:「你……嫁人了?!」

「嫁給了他?!」

最後一句,幾乎是吼出來的:「我準了嗎?!」

我彎腰撿起他掉落的扇子,「公子不是白紙黑字賣了我嗎?我就是陸大夫的人了,牙行和府衙都有登記的。」

「怎的就不能嫁他了?」

沈孜紀伸手就要拽我胳膊,陸京洺卻先一步攬緊我的腰,親密卻不冒犯。

「沈公子,這是內子。」

沈孜紀氣壞了,也後悔了,但他依舊驕傲:

「程小蔓,現在跟我走,我可以去衙署消了你的婚約,我就當你沒嫁過人,我還娶你做少夫人。」

吉相急得跳腳,也來遊說:「少夫人,你就跟少爺走吧。」

若是放在以前,聽他肯認我一句少夫人,說不定我能高興得整宿睡不著覺。

我會覺得,他把我當自己人了。

可是,「少夫人」又怎麼樣,不過是換個稱呼而已。

對他來說,什麼都沒變的。

我沒吭聲,隻是往陸京洺懷裡靠了靠。

沈孜紀臉色陰沉,冷笑一聲:「陸京洺,不過是就地要價罷了。」

他丟擲兩百兩買我。

「二百兩買你夠貴了,快跟我走!」

我心裡一陣難受。

我在沈家十年,每天從寅時忙到亥時,一年到頭也攢不下幾個銅板,他卻記著我跟著他,吃了多少好東西,得了多少好處。

二百兩,我怕是乾再多的活,伺候得再好,也還不清的吧。

他不是說我是蛀蟲嗎?不是說鄉下丫頭不值錢嗎?

我下意識看向陸京洺,緊張地絞著衣角。

二百兩,這可能是他一輩子都賺不到的銀錢,夠他置辦田宅,翻新醫館,再娶三妻四妾。

如果他又想把我賣了,我也不怪他。

陸京洺向來溫吞斯文,這是我第一次見他發脾氣,罵道:「小蔓不是東西,不買不賣!」

他三步並作兩步衝到門前,「沈少爺請回,醫館今日歇業!」

沈孜紀被他趕走了。

我聲音細如蚊蚋:「陸京洺,你虧死了。」

他紅了耳尖,隻說:「你那麼好,多少銀子都不換。」

第二天傍晚停了雨,陽光把河麵照得金燦燦的,我抱著醬菜罐子去河邊洗刷。

「跟著那個窮郎中,你要吃苦的。」

聲音從柳樹下傳來。

「我樂意。」

他沒接話,我繼續洗我的醬菜罐子,一抔水一抔水地洗著,擦得鋥亮。

沈孜紀從柳樹下走出,眼下兩片青黑,問:「為什麼?」

我想了想:

「可能因為他喜歡我做的醬菜吧。」

這罐子裡的醬菜,陸京洺可愛吃了。他會特意送給來買藥的人,逢人便誇我的手藝好。

原來我做的醬菜,除了狗,人也是愛吃的。

「也可能百家被比綾羅暖和得多吧。」

他沒嫌棄我沒嫁妝,腆著臉挨家挨戶討了百家布,被街坊笑話也不在乎,縫了一張百子千孫被,花花綠綠,一針一線都是心意。

他還會給我煮藥擦手上的凍瘡,會注意到衣裙布滿補丁,然後傾家蕩產送我一匹棉布,會跟我說,「累了就歇會,有我呢。」

以前在沈家,苦的時候,吃一口桂花糖後還是苦的。

但陸京洺這裡,每日都是甜的。

我可能就是個貪心鬼,除了吃喝,還想貪一顆真心。

流水潺潺,我想起在沈家的日子,其實沈孜紀對我也不是特彆壞。

他隻不過是摔了我熬三更做的醬菜,不過是說我攀高枝吃白食,不過是嘲笑我土氣配不上他……

這些,好像都沒錯。

可也是這些「不過」,像我每年攢起來的銅板,一個疊一個,疊成了小山,最後壓垮了我那點可憐的念想,把心裡的那點喜歡一點點消磨掉。

而陸京洺,攢著對我的喜歡和珍惜,一點一點,涓涓長流,在我心裡填得滿滿當當。

「小蔓……」沈孜紀突然蹲下來,遞過一支木簪。

「我不知道,你一直過得這麼不開心。」

簪子往前遞了遞,沈孜紀眼裡帶著希冀,第一次放下他的驕傲,輕聲輕語:

「我心裡有你的,你看,我在錢塘給你買的。」

「你不是喜歡梅花麼?」

我瞅了一眼,是街邊最常見的樣式,且對他來說,是九牛一毛的東西。這點「心裡有我」的心意,也是微不足道。

讓千萬寵愛於一身的少爺去愛彆人,太難了。

我沒有接,手上不停,擰乾抹布,慢慢擦著罐子。

「你當然不知道。」

「因為你從不在意。」

有些什麼東西,在他眼裡碎掉了。

冬至那日,沈孜紀大病一場。

沈家老爺上縣令家提親,替他娶了千金娘子,八抬大轎,喜慶了三天。

士紳之子娶千金小姐,門當戶對。成親後,沈孜紀的病當真好了。

可婚後的日子卻不如想象中美好。

婚後是柴米油鹽、相夫教子、內外往來,而照顧沈孜紀的責任,更是落到新娘子身上。

他從小嬌慣著寵大,是要千依百順的,他已經把嬌慣刻進骨子裡,不懂得體諒彆人。

千金娘子從小嬌生慣養,哪裡伺候過人,茶燙了要被嫌,涼了又要挨罵。

熬了一宿參湯,沈孜紀一口不喝,「為什麼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不像他的小蔓。

千金娘子沒受過這樣的委屈,隨即哭著回了孃家。

最後還是沈老爺拄著柺杖,押著兒子上門賠罪,才將人接回來。

兩個同樣驕傲的人過日子,貌合神離,得過且過。

開春後,陸京洺不采藥了,三年一次的鄉試即來,知府給他派了個差事,去金陵考場做當值醫官。

來迴路程,加上考試三天,得有半月不得見。

「能掙二十兩銀子呢。」

陸京洺眼睛亮晶晶的,琢磨著掙了銀子回來,把旁邊的空地買下來給我擴個繡房,再給我添些衣服。

心心念念,想的都是我。

我也有計劃的。

「那我去衙署領一匹小馬駒,給官府養好了,一紀還能得半吊錢。」

我們一起,定能把日子過得越來越好。

陸京洺一去就是半月,回來後,給我帶了個更大的訊息。

知府大人將他引薦給了京城來的郭大人,他拜入了郭大人門下。那郭家世代行醫,出入宮廷,是皇醫。

這意味著即便陸京洺不用科舉考試,將來入仕太醫院,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他這算是我們清河坊飛出的金鳳凰了。

訊息傳開,那些給陸京洺看過病、受過他恩惠的左鄰右舍都來賀禮送行。

有提雞蛋的,有送青菜的,都是鄰裡的小心意。

還有人喊我一聲陸夫人,聽得我受寵若驚。

隻有綢緞莊掌櫃娘子拿借條上門。

「不是要債的。」

掌櫃娘子當著我的麵撕了借條,笑嗬嗬道:「算給陸大夫的賀禮。」

「賒米賒油的我見過,沒見過賒布的,陸大夫是個疼娘子的,程娘子有福氣。」

「這料子難得,一匹要十兩呢,我本不想賒他的。去看病的人可都是窮苦人家,給不起診金,他得多久才攢夠。」

「可他啊,就是實心眼,說討好心上人的東西,怎麼能將就。」

我婆娑著衣袖的暗紋,暗自腹誹,那小大夫哪裡買得起那麼貴的料子,竟是賒來的。

這個傻子,自己還穿著打滿補丁的舊衣,既然要賒,怎麼不捨得給自己也賒一點。

夜裡,我坐在床邊縫補衣物,陸京洺在前頭醫館拚湊凳子。

「今日綢緞莊掌櫃娘子來了,說不用你還錢。」

陸京洺聽了,直愣愣被凳子砸了一腳,痛叫一聲。

「……那我明日去登門再謝。」

半刻後,他探頭進來,側著臉不敢直視:「娘子……可曾見到我的棉被?」

我頭也沒抬,「洗了。」

春寒料峭,家裡就兩床被子,他一床,我一床,沒有多的。

他站在門口,耳根紅得能滴血:「那我……我今晚……睡哪?」

我垂著眼,挪出一個空位,手指微微發抖,輕輕拍了拍床沿:「我們不是夫妻麼?」

蟲鳴唧唧,所有聲音都擋在了門板後。

陸京洺的懷抱跟他人一樣,溫柔而克製,愛意綿綿密密,釀了半個春秋。

一月後,我跟陸京洺啟程上京,恰好鄉試放榜。

沈孜紀飽讀詩書卻名落孫山,連剛入學院十二歲的孩童都考得比他好,叫縣令大人和千金娘子好生失望。

可這些,都跟我沒關係了。

(陸京洺)

小蔓無數次說過:「你真好。」

每當她這麼說的時候,我都羞愧難當,其實我不好,還很卑鄙。

我一直不敢跟她說,她是我騙來的。

小蔓姑娘從十二歲起就到我家醫館抓藥。

沈家是大戶人家,連丫鬟都戴珠花穿棉衣,隻有這個姑娘,粗布麻衣,鬢邊兩條麻花辮,美麗又活潑。

「小大夫,我買藥!」

無論刮風還是下雨,她總是一路小跑著進來,兩條麻花辮晃啊晃。

「少爺最近咳得厲害,這藥要加量嗎?」

「少爺最近沒睡好,有安神藥麼?」

「好苦,你的藥還能再苦些嗎?」

我在抓藥時,她手指總會一下一下地敲著桌子。冬天時,我留意到她手上有凍瘡,在寒冬裡裂開細小的口子。

她不痛麼?

從櫃台下摸出一個小瓷瓶,「這個給你,塗手的。」

她愣了一下,露出兩個小虎牙,笑得有些甜:「陸大夫,你真是個好人!」

男女授受不親,我也不能做得太多。

我常路過書院門口,
都能看見她提著食盒在等沈少爺,或雨下,或烈日下,或雪地裡。

沈少爺氣急敗壞地打翻食盒:「這是給本少爺吃的?狗都不吃!」

小蔓姑娘紅了眼,眼淚在眼裡打轉。

即便她不開心,依舊會心細如發地交代沈少爺的身體狀況,
每一味藥都仔細瞧過,
照顧得體貼入微。

那時候我想,
如果我能娶到那麼好的姑娘做妻子,
那該多好。

可沈家少爺不知珍惜。

從十二歲到十七歲,
我看著她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

那個愛笑的姑娘變得敏感憂傷。

我看在眼裡,跟著心疼。

鄰居大娘撞見我看她的眼神,
悄聲提醒:「那可是沈家未來的少夫人,是你能想的麼?」

我心臟狂跳,猛然驚覺,自己竟然肖想彆人的未婚妻。

我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罵自己不知羞恥。

我小心翼翼藏起心意,隻敢在她來抓藥時,偷偷瞄兩眼。

直到那日詩會,
沈少爺開了一個玩笑。

我字寫得好看,落了沈家少爺麵子,有人嗤笑:「字寫得好看又怎樣,還不是娶不到媳婦嗎?」

沈少爺玩笑:「我倒有個丫頭,
跟你一樣窮酸,
賣給你,你敢要嗎?」

我知道,
他隻是開玩笑,
他想羞辱我。我下意識要反駁,但話到嘴邊,
我頓住了。

萬一沈少爺真敢寫契書呢?

萬一程小蔓當真信了呢?

萬一她想離開沈家呢?

我賭一個萬一,
聽到自己厚顏無恥地笑道:「那多謝沈少爺了。」

火苗一跳一跳的,我眼睛盯得發酸。

可她沒有走,還留了下來。

我沒有沈少爺有錢,
隻有一顆不值錢的心。所以,我要加倍地對她好,一點一點暖著她的心,讓她一點一點忘記沈少爺。

眼裡心裡隻有我。

萬分之一的機會,
我賭贏了。

夏夜涼靜,
小蔓靜靜睡在我臂彎裡,
呼吸綿長,
睡得好甜。

這個傻姑娘,
總說我好。

可她不知道,我纔是最卑劣的那個,我借著沈孜紀的玩笑,
用兩個銅板就騙走了她的後半生。

但我會用一輩子來證明,嫁給我,她不虧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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