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抬頭,天下低眉 第二章 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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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許側目,見青山,見錦衣。
巨少商從青山下來,見少年,見他的烈烈戰馬趴伏在少年身側,諂媚如狗。
巨少商的視線在少年臉上停留片刻,隨即落在少年身後那把老舊雨傘上。
“傘不錯,給我看看?”
方許伸手。
巨少商:“又要錢?”
方許點頭。
巨少商一擺手:“走走走,老子多看你一眼都煩。”
方許:“錢是不退的。”
巨少商:“”
方許灑然一笑,轉身就走。
巨少商看著那少年背影,一直看到消失在青山一側。
然後回身給了那匹高傲大馬一個耳刮子:“你他媽是不是給人跪下了?”
回想起青山上土匪死狀,巨少商眼神迷離。
“二十三人,一擊斃命雨傘?”
還有,他的戰馬高傲冷冽,為何在少年麵前如此諂媚?
方許知道那傢夥在懷疑自己,但他並不怎麼在乎。
因為他要走了,要離開這個養大他的窮鄉僻壤。
苦等十載的少年在某個雨夜忽然醒悟等待,並非相見的唯一方式。
山海不來,我赴山海,故人不歸,我尋故人。
懷揣幾個大錢的少年,快樂的像一隻采到了蜜的小蜜蜂。
蜜蜂采蜜要送回蜂巢,而他賺錢要帶回村子。
二爺爺家的窗子該修了,三奶奶家的水缸壞了。
小七兒到了讀書的年紀,家裡正在為束脩發愁。
吃百家飯長大的孩子,快樂的操著百家心。
每一個銅錢都有用處。
錢使人快樂,能解決問題的錢更讓人快樂。
過兩個村子就到家,這點路程對於方許來說根本不算問題。
問題在於,有人不想讓他過去。
六七個十七八歲的傢夥攔住他,手裡拿著的木棒。
“嘿。”
為首的那個疤臉少年朝著方許招手:“身上有錢嗎?”
方許點頭:“有啊。”
疤臉少年拎著棍子過去:“給我吧。”
方許:“為什麼呢?”
疤臉少年笑了:“為什麼?你要從我們村裡過,就得交過路費。”
方許:“那我不從你們村過。”
疤臉少年又笑了:“晚了,你踩了我們村外的土,就得給錢。”
方許說:“搶錢不好,犯法。”
疤臉少年湊到他身前,指了指自己的臉:“那給人臉上留下疤,犯法嗎?”
方許恍然大悟:“噢,我打過你?”
疤臉:“裝你媽裝!”
他棍子狠狠朝著方許頭頂砸,這一棍就是奔著要人命去的。
方許一抬手,啪的一聲將棍子抓住。
“看來是想弄死我,搶錢是順便的事。”
疤臉眼睛死死的盯著方許:“你給我臉上留了疤,我現在娶媳婦都娶不上!”
方許:“劉順是吧,當年你要用小刀在我臉上刻字,不小心劃破自己臉,怎麼怪我呢?”
劉順咆哮:“是你拿著我的手劃我臉的!”
方許:“哦呦,那我要是不拿著你的手劃你臉,那一刀就劃在我臉上了。”
劉順拽不出棍子,回頭喊:“打死他,幫我打死他!”
同村的年輕人互相看了看,然後拎著木棍圍攻過來。
半刻之後。
方許蹲在倒地的劉順身邊:“小時候你們不行,以為長大了就行?”
旁邊躺著的年輕人哭著說:“是他讓我們來的,我們冇想來。”
另一個也說:“你打劉順吧,彆打我們了。”
方許:“但你們動手了。”
他拎著棍子起身:“打的過就把人往死裡打,打不過就求饒,求饒就不捱打,如果是這樣的話”
他一棍子砸下去:“被欺負過的人,求饒管用過嗎?”
挨著個的砸,每人打斷一條腿。
劉順兩條。
他問:“現在我能從你們村過嗎?”
那幾個人哭著回答:“能,什麼時候都能。”
劉順咬著牙紅著眼:“我早晚弄死你!”
方許掂量了一下手裡的棍子:“你看,有些人欺負人是天生的,永遠不會悔改。”
一棍子下去,直接砸斷了劉順鼻梁骨。
再一棍子下去,打爛了劉順的嘴。
他拎起劉順的衣領:“其他人走在我前邊,走不快就爬,告訴我,你們家在哪兒。”
又半刻之後,方許到了劉順家裡。
看到兒子被打的這麼慘,劉順爹抓了吧菜刀就衝出來。
再一看是方許,凶狠勁兒少了一半。
方許看了看劉順爹:“記得我?當年你兒子用刀劃我臉,我把他臉劃了,你帶著人去私塾想打死我。”
劉順爹想起來過往,當時的場麵曆曆在目。
那個才七八歲的小傢夥,滿臉是血的告訴他們。
你們不敢打死我,我長大了就挨家挨戶打回去。
他們真差點把這孩子打死,大楊務的村民趕來後兩村發生了一場大械鬥。
劉順爹怒問:“你當年都劃破他臉了!你還想怎麼樣!”
方許道:“那是上次的事,現在說這次的。”
他問:“你兒子帶著這群人要打死我,搶我錢,你會教育嗎?”
劉順爹:“當年你們村的人護著你,現在我看誰還護著你!”
方許:“看來你不會教育兒子。”
他一棍敲掉劉順爹手裡的刀。
下一棍敲掉了劉順爹一嘴牙。
幾棍子下去,劉順爹的腿也被打斷了。
就在這時候,劉順的爺爺住著柺棍從屋裡出來:“誰,誰來我家裡欺負人!”
方許看了看他:“你會教育兒子嗎?”
老頭兒一看兒子孫子渾身都是血,手裡柺棍都冇扶穩,一屁股坐地上了。
隨著嚎叫聲響起,村子裡不少人都趕了過來。
他們不管什麼原因,有人進村打架,村裡人一定會幫忙。
方許看著圍上來的人,冇有一點兒懼意。
“那年,你兒子說,犯人臉上都有字,他看我就像犯人,拿刀就往我臉上割。”
方許拎著一條棍子,掃視那群烏合之眾。
“我打了他,你帶著村裡人打我,一群大人,往死裡打一個七歲的孩子。”
他緩緩呼吸:“從那天開始我就等著長大呢。”
他舉起棍子,一個一個指過去。
“那天有你,有你,還有你”
一條木棒打斷了,再搶一個。
七歲那年的委屈,在十年後釋放。
打通街!
但陸續有人趕過來,拿著釘耙菜刀。
這時候有人喊:“彆打了,你們還不知道嗎?他大哥是縣令!”
一群人愣住了。
方許掃看四周:“不是縣令了。”
那群人又來勁了。
方許:“升知府了。”
那群人又冇勁了。
方許也覺得冇勁。
扔掉手裡打斷了的棒子,轉身離開。
遠處,那個一身錦衣的大漢默默的看著,見方許出來後,他藏身在樹後。
方許冇回村,他去縣城。
維安縣很小,東西三條街,南北一條道,若可俯瞰,像是個豐字。
可這小地方古來都不豐足,沙地多糧產差百姓難以餬口。
城牆不但破損嚴重,還缺了一角。
小縣隸屬琢郡,前些年,朝廷頒佈法令,某地若出十惡不赦之事,要拆掉城牆一角以作警醒。
唯有累十年豐足,百姓安康,再無大惡,纔可複建。
當年琢郡出了十惡不赦的大案,要拆掉城牆一角。
可琢郡大,百姓多,富戶擔心拆了城牆有治安問題,知府大人的臉麵也太難看。
於是就讓維安縣拆了一角城牆。
也不知道警醒給誰看。
方許每次看到這殘缺一角的城心裡都會生出一股無名火。
琢郡十惡不赦的大案硬生生按在維安縣人頭上,拆了城牆,這些年流寇襲擾死了多少人?
十年豐足纔可複建十年來,琢郡那些走馬觀燈一樣的知府大人們誰管過?
每次有新的知府大人上任來這看一眼,還要說一聲
你們維安縣的人都要時時警醒,不可再有大錯。
老實巴交的人默默受著委屈,捱罵的次數多了,好像犯錯的真是他們。
好在。
九年前,維安縣來了一位好縣令。
沙地多糧產低,縣令就想儘辦法,教百姓們種藥材,種花生,種棗樹,嘔心瀝血。
窮九年之功,讓那三橫一縱的豐字落筆總算濃重起來。
百姓們糧倉滿了些腰包鼓了些,縣令更瘦弱了些。
三年一任的琢郡知府,因為維安縣治理民生有功而榮升三位。
縣令李知儒,九年,看起來像是老了二十歲。
好在。
他總算也要升遷了,調任琢郡知府。
九年前,李知儒纔到維安縣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走遍全縣摸清楚所有艱苦。
第一次到大楊務村的那個雨天,李知儒就認識了拿著一把傘站在門口的孤單少年。
他蹲在七歲的方許麵前,抹去少年臉上的雨水淚水。
“你爹孃從軍為大殊百姓而戰,從今日起,如果我這個做縣令的少了你長大的任何一口飯,我就自掛在村口大樹上。”
他拉著少年時手對大楊務村百姓說,以後方許的飯他管了。
大楊務村那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在人生第一次見到縣令這麼大官的時候嚇得瑟瑟發抖。
聽聞此話卻挺起腰身,以木杖指向村口。
“村裡的娃兒,有一口飯是靠外人餵養大的,我們村的老少爺們兒,都吊死在那棵大樹上!”
李知儒則說,村人親近,我也不該疏遠,最多村裡一半,我一半。
自此開始,他妻子時時來村裡接少年回家。
那年,李知儒真正認識了這個孩子,這個村,這個縣。
這九年來,他把方許當自己親弟弟看,也把維安縣的每個人當家人看。
因為太熟悉,當方許敲響柴門的時候,正在收拾行李的李知儒立刻就笑了。
“玉寧。”
讓側頭看向妻子。
許玉寧也笑,不等丈夫說開門,她已經將柴門拉開:“你大哥就說,你必來送我們。”
方許揚起手中半路抓的野兔:“我收拾,嫂子燉?”
許玉寧伸手要接過來:“你們哥倆聊你們的。”
方許根本不給她:“收拾個兔子還耽誤我倆聊天?”
李知儒看著這懂事少年,心中有無限驕傲。
正如他以九年光景,吐血多次,換來了全縣百姓可得溫飽一樣的無限驕傲。
“要不要跟你大哥到琢郡去?”
許玉寧一邊倒酒一邊問。
方許稍作停頓,然後搖頭:“我不去了。”
許玉寧倒酒的動作稍稍僵硬,然後嗯了一聲:“你要照顧村裡人。”
方許又搖頭:“我要去找我爹孃了。”
許玉寧看向丈夫,眼神裡是無儘擔憂。
李知儒則點頭道:“該去,哪怕找不見,心裡也不虧憾。”
許玉寧卻強勢起來:“不行,還在打仗!”
李知儒把酒杯遞給她:“弟弟,長大了。”
他問方許:“你字少酌是我幫你取的,你應該知道用意。”
方許:“少酌,什麼事都好歹想想,有理智,不倉促。”
李知儒笑道:“是其一也,其二少酌,少思量,心定則往。”
許玉寧:“其三,你倆少喝點。”
三人都哈哈大笑。
就在此時,柴門再響。
方許起身:“嫂子,我去。”
籬笆稀疏,柴門低矮,門外那大漢又著實雄壯些。
方許一出門就看到了,正是那位嘴裡含著媽的傢夥。
巨少商:“第一,冇到一天呢,你看見主顧應該先說你好。”
“第二,我不是來見你的。”
他望向屋內:“李縣令是要往琢郡赴任了?我勸你先彆去。”
李知儒走到門口:“您是?”
巨少商微微昂起下巴:“殊都,輪獄司,巨少商。”
他瞄了瞄桌子上的酒,嘴角微乾。
“琢郡又出了一起十惡不赦的大案,知府壓著不報,他要升到省府去了,隻等你去做知府。”
巨少商說:“死了不少人,你去了,你背鍋,這個鍋太大,背了就得死。”
李知儒臉色微變:“多謝巨大人提醒,隻是輪獄司之名,恕我見識淺薄,從未”
他話冇說完,巨少商下巴昂的更高些。
“輪獄司,殺該殺的,保該保的,你這樣的人,輪獄司保了。”
他再次看向桌子上的酒,又看方許:“五個大錢,按理說得他媽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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