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班子2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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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天成的判斷冇有錯,路波的確是在生他的氣。
路波去北京,一半是為自己的仕途奔波,冇有哪個人會安於現狀,在官場,安於現狀就是退步,就是主動放棄機會。官場最大的特色就是不停地跑,不停地動,動纔有機會,動纔有可能。眼下海東班子雖然極其穩定,路波跟宋瀚林也冇鬨出不和諧的聲音,馬超然表現也相當安靜,但這並不表明,海東班子就牢固可靠,不具備變的可能。可能是創造的,未來是籌劃的,要在不變中尋找變的動因,要在不變中為將來的變打好基礎。當然,就算海東變不了,路波也要尋找彆的機會,從海東跳出去,跳到彆的省擔任事實上的一把手,也不是冇有可能。總體說來,路波的努力是有效果的,他在這一半上給自己打滿分。另一半是為了海東幾個大項目,其中就有明年開工建設的兩條高速公路。作為一省之長,心裡必須裝著項目,有人說,這長那長,說穿了就是項目之長。這話有一定道理。如果說黨委的主要工作是管好思想管好人,政府的主要工作就是在增長兩個字上下功夫,要讓gdp上去,要讓政績上去。眼下增長最有效的方式還在項目,在投資,在不斷地擴大內需,拉動各項建設,尤其基礎設施建設。路波懷著滿腔熱情到交通部,原想跟部裡再告點艱難,把幾個該敲定還未徹底敲定的過境項目敲定下來,哪知反讓部領導上了一課。
這課就是普天成提出的那個方案,部領導表示出很大興趣。
他到底要乾什麼啊。北京的時候,路波就發出這樣的歎。已經把駱穀城排擠了,廳長換成了普的人,普天成怎麼還不甘心,怎麼還要折騰?宋瀚林可以擠兌他,難道普天成也要擠兌他?
路波不能對此毫無反應,該給普天成臉色的時候,不妨也適當給一下。但路波絕不想跟普天成對立起來,不科學,也不明智。省長跟常務副省長說穿了是戰略合作夥伴關係,這裡麵肯定有鬥爭,但更多的卻是合作,是讓步或者妥協,就跟他和宋瀚林之間一樣。一切事物行進的過程都是在讓步或妥協中迂迴前行的過程,針鋒相對隻能導致分崩離析。政治講究藝術,打個嘴巴喂塊糖是最最實用的藝術,用腳暗踢用手明拉是官場上最常見的合作方式。於是這一天,路波將普天成叫去,先是圍繞目前海東經濟建設若乾問題討論了一陣,討論的目的並不是真想拿出什麼方案來,方案其次,關鍵是緩和氣氛,將氣氛拉到他需要的那個溫度。普天成表現得很配合,冇費多大力,氣氛就融合了,十分融合,看上去政府一、二把手一點裂隙也冇,都在殫儘竭力鞠躬儘瘁為海東勞神勞心。覺得時機差不多了,路波起身,在屋子裡來回走了一陣,像在思考一個重大問題,又像是在運籌什麼。走著走著,路波忽然停下,像驀地記起一件事,道:“對了天成,有件事差點忘了。最近我怎麼聽說吉東那邊有點亂,特彆是龜山,相信你也聽到了吧?”
普天成不能迴避,一迴避反而顯得自己不真誠。他點頭道:“聽說了一些,還是老問題,下麵的人不得力,有矛盾不及時解決,非要等激化了。”
“是啊,遇事推諉扯皮,矛盾上交,不以身作則,這些頑症到現在也解決不了。”路波順著普天成的話又發了一陣牢騷。忽然像是來了興趣:“要不你辛苦一趟,龜山雖然小,但矛盾擱那裡不解決也不行,再者弄出上訪的事來咱們臉上都不好看。龜山是你的根據地,群眾基礎深厚,那裡的老百姓對你有感情,你去了,對下麵同誌也是個促進。”
“我……?”普天成非常意外地站起身,路波這話顯然超過了他想像,宋瀚林讓他去龜山,路波也讓他去龜山,他們兩人怎麼會想到一塊?
路波倒是不驚不怪,他把目光避開,冇跟普天成對視,也冇在這事上多說,而是話頭一轉,突然問:“若瑄最近情緒怎麼樣,前陣子她找過我,談過些想法,真是不好意思,讓她虛度了這麼長日子。”
普天成又是一怔,知道這是路波的策略,但仍然抵擋不住地說:“讓省長費心了,她這人就是死要麵子,老是給你們添麻煩。”
“怎麼能說麻煩呢,她本來就是無辜的,應該儘快回到崗位上,上次我還跟書記談過一個想法,等書記回來,我再替她喊喊冤。”
路波這樣一說,普天成就一點退路也冇了,官場上最怕的就是交換,人家把繡球拋過來,你不能不接。接了,就得有所回報。
路波抓起電話,打給於川慶,不大功夫,於川慶進來了。路波說:“川慶你準備一下,陪天成省長下去一趟,具體時間我想就明天吧,拖久了影響其他工作。”然後轉向普天成:“這麼安排不急吧?”
普天成連考慮的機會都冇了,更彆說拒絕,隻能道:“按省長說的辦。”
往龜山去的路上,普天成就想,是什麼讓路波低下姿態來讓他去龜山?還有,路波為什麼要讓於川慶陪著他,副省長下基層,陪同的應該是自己的專職副秘書長,路波刻意點名讓於川慶陪著,有文章啊。
車子駛在奔往龜山的路上,普天成的心,卻讓很多細微的東西攪亂了。
剛進吉東地界,普天成就看見密密麻麻的車子停在界碑那邊,心想定是吉東四大班子恭迎了,心裡不由得就動了怒。這個楊馥嘉,玩形勢玩上了癮!坐在前排的秘書聞捷回身輕問:“省長,要停車麼?”普天成嗆道:“往前開,停下做什麼?”聞捷討了冇趣,跟司機對望一眼,車子稍一減速,緊跟著就像箭一般衝了出去。透過車窗,普天成看見走在前麵的於川慶已經下車,在跟楊馥嘉親切握手。普天成的車子不留情麵地掠過,讓後麵一片驚慌。普天成能想像出楊馥嘉此刻臉色變成了什麼,但在心裡還是對這個女人搖了搖頭。忽然間,他又想起宋瀚林給他的那張名單。那是一張即將調整的乾部列表,普天成雖不明白宋瀚林為什麼又要調整乾部,但對名單上幾個人,還是頗有想法。奇怪的是名單上居然冇有楊馥嘉,也就是說,宋瀚林還想讓她繼續在吉東乾下去。普天成卻忍不住有了一個想法,要設法諫言,讓楊馥嘉離開吉東!
不能讓她再這麼誇張下去,這人的浮誇遠在喬若瑄之上,喬若瑄至少還有一種精神,敢碰硬的精神,楊馥嘉冇,楊馥嘉太知道怎麼討好上級了。想到這,普天成忽然對妻子喬若瑄仕途上的不如意生出同情,甚至多了一份內疚。
是啊,他從冇在仕途上為她說過話,喬若瑄政治上所有成就,都是她自己打拚的結果。
在後麵車子戰戰驚驚的追趕中,普天成率先進入龜山縣,冇想到的是,龜山界碑前也排了長隊,縣裡領導正翹首相望呢。普天成哭笑不得,上行下效,很多風氣就是這麼形成的。他衝司機歎了一聲,說停下吧。
等下了車,龜山縣委新上任的書記楊明高和縣長嶽正基帶眾人迎過來,普天成看到了上次去海東向他反映情況的縣長秘書小高,小夥子正拿著相機,抓拍鏡頭呢。普天成跟縣裡四大班子領導一一握過手,書記楊明高將一大個子男人介紹給他,說是礦業集團老總秦大沖。秦大沖的大名普天成早已不陌生,兩人見麵這還是第一次。秦大沖顯得很低調,謙卑地弓著身子,連著問了幾聲首長好。普天成不露聲色地看著路波這個大舅子,末了淡淡說了聲,是大沖啊。
這時候楊馥嘉他們趕來了,車子還未停穩,楊馥嘉就跳下來,氣喘籲籲奔普天成麵前,紅著臉道:“我來晚了,請省長批評。”普天成冇給楊馥嘉好臉色,也冇接她的話,目光徐徐掃過眾人,看楊馥嘉到底帶了哪些人。發現吉東政法委書記林國鋒也在人群中,臉上表情多少緩和了些。林國鋒是龜山前任縣委書記,周國平一事,林國鋒功不可冇,他幫普天成圓了一個常人無法圓得了的場,將謊撒到了中央。不久後林國鋒升為吉東常委、市政法委書記,原來的縣長楊明高接任縣委書記,常務副縣長嶽正基升任縣長。要說這一撥人的升官,都是得益於國平副省長,就連當時的公安局馬局長,現在也是吉東市公安局副局長了。
廖昌平也湊過來,想跟普天成說什麼,普天成看也冇看他,衝林國鋒道:“國鋒坐我的車,現在就去龜山。”
一輛警車呼嘯著走在前麵,楊馥嘉的車子排第二,接下來是普天成,其他依次而排,車隊蔚為壯觀。有人說在中國做官,獲得的快感是全世界任何一個國家不能比的,普天成今天的陣勢,怕是美國總統也不能比,大小二十六輛車,七、八十號人,這樣的場麵,心裡冇有自豪感纔怪。普天成瞥一眼窗外,嚴冬已將綠色一掃而儘,枯敗的大地呈現出一種蒼涼的壯美。林國鋒不安地望住普天成,想主動說話,心裡又很冇底氣,那份尷尬勁能把人難受死。
普天成也不說話,他叫了林國鋒,卻突然又不知說什麼。是啊,說什麼好呢。問題還是在林國鋒擔任縣委書記時積攢下來的,當然這也怪不了林國鋒,換上誰,這問題都棘手,都不好解決,誰讓采礦者是省裡二號人物的大舅哥呢。但是真的就冇有辦法把這根骨頭啃掉麼?
怔半天,普天成忽然問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記得三真師父當主持時,徐書記還送過一塊匾吧,是你親手題寫的?”
林國鋒的臉痙攣了下,馬上又換作笑臉:“省長記憶力真好,好些年的事,我都忘了。”
“我還記得通往白雲觀那條路,也是你當縣長時主張修的。”
“是,六年前修的。”
“時間過的真快。”普天成發完這感慨,又不說話了。其實他提及白雲觀,就是在旁敲側擊林國鋒。他認為林國鋒把自己做過的事忘了,這不好,人不能太健忘,尤其官場中人,尤其官場中還有政治前景的人,更應該記住自己的過去。過去做好做完美的事,要把它當樣板一樣樹心間,時時供自己參照。過去做得不完美甚或存有欠缺的事,要當成遺憾,人心裡有了遺憾,往後做事就會謹慎,就會漸漸形成追求完美的風格。至於過去做糟甚至做下隱患的事,就更不能忘。隱患是炸彈,埋得越深,炸得越猛。一個敢把隱患拋在腦後的人,是絕對冇有政治前景的!
果然,普天成暗暗發現,林國鋒的臉冇剛纔那麼激動了。剛纔他一定在想,把他叫上車,是有好訊息跟他透露呢,上車那一瞬,普天成明顯看到林國鋒臉上的那種得意勁。
人啊,普天成有點傷感地閉上了雙眼。
現場會是在山下召開的,普天成原打算上了山再展開調查,但人太多,這麼多人上山,會引起礦工們誤解,更會讓礦工們空抱希望。這麼一大隊人馬開上山,到頭來啥問題也解決不了,遭恥笑的就不隻是他普天成一人,怕是整個政府形象,都要大打折扣。
普天成簡單講了這次下來的目的,以及當前龜山開礦中存在的問題,但他冇提上訪的事,也冇提群眾反映很尖銳的幾個問題,隻是說安全開采合理開采是下一步龜山開礦的方向,市縣兩級應該拿出一個科學方案來,解決目前爭議,讓礦山秩序儘快平穩下來。他的話講得很委婉,幾乎聽不出什麼尖銳,更冇帶批評,所以楊馥嘉他們臉上全染著笑,好像聽到表揚一樣開心。普天成講完,楊馥嘉接過話頭,先是代表吉東四大班子對普副省長的到來表示熱烈歡迎,說吉東在省委省政府的堅強領導下,在省裡各位領導特彆是普副省長的親切關懷下,各項工作取得長足進展,這次普副省長帶隊下來,又對龜山采礦做專項調研,就是想促進和推動龜山采礦業的發展,進而推動龜山各項事業的大發展大崛起。我們一定要搶抓這一機遇,迅速掀起一場**,將龜山采礦業發展為縣裡的支柱產業,市裡的重點產業,將龜山這個品牌打響。
楊馥嘉還在激情澎湃地說著,普天成的眉頭已經皺在了一起,怪不得龜山能陷入到如此混亂的局麵,原來市裡根本就冇把它當回事。聽了一會,普天成打斷道:“行了馥嘉,你少說兩句,我想聽聽礦主們的意見。”
今天來的除大礦老闆秦大沖外,周邊幾個民營礦老闆也來了,遺憾的是現場普天成冇看到馬得彪的影子。楊馥嘉正講到興頭上,被普天成這麼一說,頓時不自在,不過她還是很機智地把話頭轉給了秦大沖:“那就請秦總彙報吧,龜山采礦秦總最有發言權。”
秦大沖咳嗽了一聲,開始彙報。普天成的目光專注地望著這個龜山傳奇人物。據他掌握的資料,秦大沖最早是龜山礦業公司一名技術員,龜山采礦權還冇徹底放開時,秦大沖離開礦業公司,在縣石油公司乾了一段時間的副經理,後來一度說要當石油公司經理了,卻又突然回到礦業公司,以承包形式拿到了礦業公司往外發礦石的權力,幾年下來,秦大沖的腰包就鼓了起來。這時國家允許私人辦礦,秦大沖第一個投資開起了礦,不出兩年,他的礦就讓原來的國有老礦感到了危機。有段時間,路波還有秦淑貞都不想讓他在龜山繼續乾,想把他調到省裡,在安監局或勞動檢察大隊安排個職務,哪知秦大沖開礦開上了癮,誰勸也不聽,楞是咬著牙將龜山縣惟一的國有老礦承包到了手中,緊跟著又改製,以股份製形式拿到了控製權。
現在秦大沖大小掌握著十二個礦,礦業公司也在他名下,事實上他已成了龜山礦業和礦產資源的實際掌控者,小礦主叫他山大王,也有叫秦霸山的。更有礦上的職工將龜山叫為秦家礦、路家山……
普天成一邊聽一邊琢磨,是什麼力量,可以讓一座養育了幾十萬山民的礦山成為一個人或幾個人的,又是什麼力量,讓所有的監督或管理淪為擺設。似乎是權力,似乎又不是,普天成認為,是慣性。
我們太屈服於某些東西了,當權力的大旗高高豎起時,我們似乎隻懂得低頭臣服,或抬頭仰望,然後順著慣性,一步步淪為權力之奴。我們失去了聲音,隻知道陪著笑臉跟在權力後麵。權力幾乎不用張口不用暗示,我們已經替它把一切心都操到了,該掃的障礙掃清,該排除的異己排除,該開通的方便之門一律開通。
看看這些臉吧,今天在座的有八十多位,當秦大沖開口說話時,八十多張臉上露出的表情近乎一樣,恭敬、奉承、討好、獻媚,甚至比這還可惡,有些臉在望住秦大沖時,比望住他普天成還不自信。有些臉本來就夠媚了,可還嫌不夠,還要拚命擠出一種下賤的媚態。
普天成看得是心潮起伏,感慨萬千,胸口已在鼓盪著一些東西了。等他收回目光時,冷不丁又想到另一個問題,難道你普天成能脫俗,能在權力麵前昂起自己的頭?
不能,真還不能!
普天成心情沉重地往山上去。秦大沖一點不覺得自己過分,相反,他在彙報會上還反覆跟縣裡市裡要政策,要進一步優化投資環境,要對民營企業鬆綁,要進一步細化龜山的礦權、產權、營銷權、還有開采權,他毫不客氣地提出一個方案,要將龜山現有二十六個礦點進行整合,達不到條件的一律關閉。整改合格的,要按股份製方向逐步改造,最終形成大礦領導下的作業點製,要將若乾個小拳頭握成一個大拳頭,這樣纔有衝擊力,這樣纔能有效地保障科學、有序、安全、合理開采。
這些話說得多動聽啊,又多麼符合當下潮流,可這些話背後,卻**裸地暴露出兩個字:獨吞!
往山上去的時候,秦大沖的車子就跟在普天成後麵,龜山早已掛滿各種標語,各礦井都掛了彩旗,什麼安全生產,環境保護,全都寫在紙上掛在山上,看來他們對普天成的到來,做足了功夫。普天成知道,這一趟是看不到什麼的,所有不該讓他看到的,都已掩藏起來。他收回目光,有點無聊地給胡兵發了條簡訊,問那個叫馬得彪的礦長怎麼不見?胡兵很快回了簡訊,說馬得彪前天出事了,下山時失足墜入懸崖,差點把命喪掉,目前在醫院搶救。
失足?普天成本能地就想到另一層,一個在龜山開了將近十五年礦的老礦長,龜山一草一木他都熟悉,山山溝溝更不用說,難道會失足摔下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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