蝕骨錐心穿腸 第127章 餘生悲歡皆為你(四)
腳踝的扭傷,像一塊投入心湖的石子,打破了溫暖努力維持的平靜。生理上的疼痛和不便提醒著她那場意外,而意外背後,是傅沉那張驚慌失措的臉和那雙盛滿心疼的眼睛。
她依舊沒有主動聯係他,將那份複雜的情緒小心翼翼地封存起來,繼續著自己的生活。隻是,當王阿姨“恰巧”送來熬好的骨頭湯,當門口再次出現新鮮的、有助於化瘀散結的田七花時,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心生排斥,而是沉默地接受,甚至會在王阿姨關切地問起傷勢時,低聲說一句“好多了,謝謝”。
這種微妙的改變,如同初春冰雪消融時最細微的聲響,不易察覺,卻真實存在。
傅沉敏銳地捕捉到了這變化。他不敢有絲毫得意,反而更加謹慎。他恪守著“保持距離”的承諾,隻是通過王阿姨和偶爾與林醫生的郵件,瞭解她的恢複情況,確保她得到最好的照顧。他知道,任何急功近利的舉動,都可能讓那剛剛裂開的縫隙再次閉合。
他的胃病在這段心力交瘁的日子裡,愈發嚴重。時常在深夜,胃部的絞痛會讓他冷汗涔涔,隻能靠強效的止痛藥勉強壓下。助理和偶爾來送檔案的秘書都憂心忡忡,勸他回大城市做個全麵檢查,他都以“暫時走不開”為由拒絕了。他怕離開的間隙,會錯過她任何一點可能需要他的瞬間,哪怕這種需要微乎其微。
時間在溫暖的腳踝逐漸消腫、能夠慢慢下地行走中流逝。小鎮迎來了盛夏最炎熱的時節,知了在樹上不知疲倦地鳴叫。
這天,溫暖感覺腳踝好了大半,決定去花店上班。久未出門,走在熟悉的青石板路上,陽光有些刺眼。快到花店時,她看到不遠處傅沉租住的院子門口,停著一輛陌生的黑色轎車,一個穿著西裝、提著公文包的男人正從車上下來,神情嚴肅地按著門鈴。
那是傅沉的特彆助理,周銘。溫暖認得他,過去三年,他經常來家裡給傅沉送檔案。周銘的出現,意味著傅沉的工作並沒有因為在這個小鎮而停止,反而可能更加繁重。
溫暖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院門開啟,傅沉出現在門口。他穿著簡單的白色襯衫,袖子隨意挽到手肘,但臉色是肉眼可見的蒼白和疲憊,眼下有著濃重的青黑,整個人瘦削得彷彿一陣風就能吹倒。
周銘看到他,臉上立刻露出擔憂的神色:“傅總,您的臉色……您又沒按時吃飯休息嗎?醫生開的藥吃了嗎?”
傅沉擺了擺手,聲音有些沙啞低沉:“沒事。進來說吧,檔案帶來了?”他側身讓周銘進去,關門的瞬間,他似乎無意間抬眼,目光恰好與不遠處的溫暖撞了個正著。
那一刻,溫暖清楚地看到,他眼中閃過一絲來不及掩飾的驚訝,隨即是更深的疲憊,以及一種……近乎狼狽的閃躲?他迅速低下頭,快速關上了門,彷彿不想讓她看到自己如此憔悴的一麵。
溫暖站在原地,心裡那根弦又被輕輕撥動了一下。她想起王阿姨之前隱晦的提及,想起他剛才那副強打精神卻難掩病容的樣子,想起周銘語氣裡的焦急……
他看起來,真的很不好。
這個認知,讓溫暖心裡有些發悶。她告訴自己,這不關她的事,他是自作自受。可那種悶悶的感覺,卻揮之不去。
一整天在花店,溫暖都有些心神不寧。傍晚下班時,天色突然陰沉下來,烏雲壓頂,預示著一場暴雨將至。
溫暖想起早上看到傅沉時他那蒼白的臉色,又看看這糟糕的天氣,一種莫名的擔憂浮上心頭。她猶豫了一下,走到街角王阿姨家開的小賣部,假裝買東西,狀似無意地問:“王阿姨,今天看到傅先生那邊好像來了人,他……沒事吧?”
王阿姨正在整理貨架,聞言歎了口氣:“唉,那個小周助理來了,好像挺急的。傅先生啊,我看著氣色是真差,前幾天還看到他去診所拿胃藥呢。這麼熱的天,還整天忙工作,身體怎麼受得了哦……真是造孽。”
溫暖的心沉了一下。她付了錢,拿著買的東西走出小賣部。豆大的雨點已經開始砸落下來,空氣中彌漫著土腥味。
她撐著傘,快步往家走。雨越下越大,狂風卷著雨水,打得傘麵劈啪作響。在經過傅沉院子外那條小巷時,她鬼使神差地放緩了腳步,朝著那扇緊閉的院門望了一眼。
院子裡靜悄悄的,隻有暴雨衝刷樹葉的聲音。
就在她準備離開時,院門突然從裡麵被猛地拉開!周銘一臉驚慌地衝了出來,手裡拿著手機,正在焦急地打電話:“對!對!地址是……需要救護車!快!我們傅總暈倒了!”
暈倒了?!
溫暖的大腦“嗡”的一聲,傘從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冰冷的雨水瞬間打濕了她的頭發和衣服。她什麼都顧不上了,幾乎是本能地衝了過去!
“他怎麼了?!”溫暖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和恐慌。
周銘看到是她,像是看到了救星,急聲道:“傅總他……他胃出血!剛纔在書房突然就暈過去了!臉色白得像紙……”
溫暖衝進院子,跑進開著門的客廳。隻見傅沉倒在書房門口的地板上,雙目緊閉,臉色是駭人的慘白,嘴唇沒有一點血色,額頭上全是冷汗,呼吸微弱得幾乎看不見胸膛起伏。
他身邊的地板上,還有一小灘未來得及完全擦拭的、刺目的暗紅色血跡。
眼前的景象,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了溫暖的心上!所有的怨恨、隔閡、猶豫,在這一刻,都被最原始的恐懼和擔憂取代!
他會死嗎?
這個念頭讓她渾身冰冷。
“傅沉!傅沉!”她撲跪在他身邊,顫抖著手去拍他的臉,聲音帶著哭腔,“你醒醒!你看著我!”
傅沉毫無反應,隻有微弱的呼吸證明他還活著。
溫暖慌了,徹底慌了。她抬頭對著同樣驚慌的周銘喊道:“救護車!救護車什麼時候到?!”
“已經在路上了!說是馬上就到!”周銘也是六神無主。
溫暖看著傅沉毫無生氣的臉,想起他之前的憔悴,想起他強打精神的樣子,想起他剛纔在門口那狼狽的閃躲……淚水混合著雨水,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不是希望他這樣的!她從來沒想過要他死!
她隻是……隻是需要時間,需要空間去療傷,去學會重新麵對他。
可是,如果他就這樣……就這樣沒了……
巨大的恐慌和後悔攫住了她。她緊緊握住傅沉冰涼的手,彷彿這樣就能留住他一絲生氣。
“傅沉……你不許有事!你聽見沒有!”她哽咽著,語無倫次,“你還沒……還沒贖完罪呢……你怎麼能……”
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終於到了門口。醫護人員迅速將傅沉抬上擔架,進行緊急吸氧和初步處理。溫暖和周銘跟著上了救護車。
在狹窄顛簸的車廂裡,溫暖一直緊緊握著傅沉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蒼白如紙的臉,彷彿一鬆開,他就會消失不見。
直到這一刻,在生死的邊緣,她才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她恨他,怨他,但那份深埋的情感,從未真正消失。它被太多的傷痛掩蓋,卻在此刻,以最猛烈的方式破土而出。
她不能失去他。
至少,不能以這種方式失去。
救護車呼嘯著駛向市裡的醫院。車外是傾盆大雨,車內是緊張的搶救和溫暖無聲的淚水。
傅沉的生命懸於一線,而溫暖緊閉的心門,卻在這場突如其來的危機中,被轟然撞開。
等待他們的,將是怎樣的明天?
救護車的鳴笛聲刺破了雨夜的寧靜,一路呼嘯著將傅沉送往市裡最好的醫院。溫暖坐在車廂裡,緊緊握著傅沉冰涼的手,眼睛死死盯著他毫無血色的臉,彷彿要將自己的生命力通過交握的手傳遞給他。周銘在一旁,臉色同樣慘白,不斷和醫院方麵通著電話,安排著接洽事宜。
“血壓80\\/50,心率130,血氧飽和度92%……”隨車醫生冷靜地報著資料,手上的搶救措施一刻未停。每一個數字都像重錘敲在溫暖心上。
她從未如此刻般清晰地感受到“失去”的恐懼。過去的三年,是冰冷絕望的慢性死亡;而此刻,是猝不及防的、可能永訣的急性終結。恨意、怨懟、那些自以為堅固的心理防線,在“死亡”這個終極命題麵前,顯得如此不堪一擊。她腦子裡一片混亂,隻有一個念頭無比清晰:他不能死。
到達醫院,傅沉被迅速推進了搶救室。紅色的“搶救中”燈牌亮起,像一隻灼人的眼睛,盯得溫暖心慌意亂。她和周銘被攔在了門外。
走廊裡消毒水的氣味濃鬱,冰冷的燈光照在光潔的地板上,反射出慘白的光。溫暖渾身濕透,頭發淩亂地貼在臉上,衣服上的雨水混合著剛纔不小心沾到的血跡,顯得狼狽不堪。她靠在冰冷的牆壁上,身體控製不住地微微發抖,不是因為冷,而是後怕和恐懼。
周銘去辦理各種手續,留下溫暖一個人守在空曠的走廊裡。時間彷彿凝固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長如年。她聽著搶救室裡隱約傳來的儀器聲、醫護人員急促的腳步聲,心一次次被揪緊。
她想起了很多事。想起新婚時自己隱秘的歡喜,想起一次次期待落空後的黯然,想起診斷書上的“重度抑鬱”,想起冰冷的海水,想起遺書上決絕的字句,也想起他找到她時眼中的狂喜與痛苦,想起他小心翼翼保持距離的守護,想起他摔倒時他驚慌失措奔來的樣子,想起他暈倒前那憔悴疲憊的臉……
恨與怨是真的,那些傷害刻骨銘心。可……在意和殘留的情感,似乎也是真的。它們像糾纏的藤蔓,早已在她心裡盤根錯節,無法輕易剝離。
不知道過了多久,搶救室的門終於開啟了。主治醫生走了出來,表情凝重。
“醫生,他怎麼樣?”溫暖和周銘立刻衝上前,聲音帶著顫抖。
“病人是急性胃潰瘍引發的大出血,伴有失血性休克。情況很危急,我們已經進行了緊急止血和輸血,目前生命體征暫時穩定,但還沒有脫離危險期,需要轉入icu密切觀察。”醫生語速很快,“你們誰是家屬?需要簽字。”
“我是!我是他妻子!”溫暖幾乎是脫口而出,這個被她刻意遺忘和否認的身份,在此刻顯得如此自然和必要。她接過筆,手抖得幾乎握不住,在知情同意書上簽下了“喬暖”兩個字。筆跡歪斜,卻帶著千斤重量。
周銘看著溫暖,眼神複雜,有驚訝,更有一種如釋重負。
傅沉被推了出來,身上插滿了管子,臉色依舊蒼白,昏迷不醒。溫暖跟著移動病床一路小跑,直到他被送入icu那扇厚重的隔離門後。
她不能進去,隻能透過玻璃窗,看著裡麵醫護人員忙碌的身影和病床上那個脆弱得彷彿一碰即碎的男人。
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席捲了她。她滑坐在icu門外的長椅上,雙手捂住臉,淚水終於決堤。不再是無聲的啜泣,而是壓抑了太久之後的、近乎崩潰的釋放。為傅沉,也為她自己,為他們之間這糾纏不清、傷痕累累的孽緣。
周銘默默地去買了乾淨的衣服和毛巾,又買了熱粥。“太太,您先去換身乾衣服吧,這樣會生病的。傅總這邊……需要您。”
一聲“太太”,讓溫暖的哭聲頓了一下。她抬起頭,紅腫的眼睛看著周銘,最終點了點頭。是啊,他現在需要她。無論他們之間有多少恩怨,在生死麵前,那些都顯得渺小了。
她去洗手間換了乾衣服,用熱水擦了臉,強迫自己喝了幾口熱粥。她不能倒下。
這一夜,溫暖就守在icu門外,寸步不離。周銘勸她去附近酒店休息一下,她拒絕了。她怕錯過任何關於他的訊息,怕他醒來時看不到熟悉的人。
後半夜,傅沉的狀況似乎穩定了一些。醫生出來告知,出血已經基本控製住,血壓和血氧在升壓藥和呼吸機的輔助下維持住了,但人還處於深度昏迷狀態,需要看後續的恢複情況。
溫暖懸著的心,稍稍落下了一點,但依舊不敢有絲毫放鬆。
天快亮時,雨停了。晨曦透過走廊的窗戶照進來,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溫暖靠在長椅上,疲憊不堪,卻毫無睡意。
林醫生打來了電話,溫暖簡單說明瞭情況,聲音沙啞。林醫生沉默了片刻,隻是溫和地說:“溫暖,先照顧好自己,才能照顧彆人。有任何需要,隨時聯係我。”
掛了電話,溫暖看著窗外漸漸亮起的天空,心中一片茫然。未來會怎樣?傅沉能挺過來嗎?如果他們之間……如果他活下來,他們又該如何麵對彼此?
這些問題,都沒有答案。
第二天下午,在輸了大量血製品和液體後,傅沉的各項指標進一步好轉,醫生評估後,決定將他轉入普通單人病房,但仍需嚴密監護。
溫暖終於可以進入病房陪伴他。他安靜地躺在病床上,呼吸均勻了許多,但依舊昏迷著。陽光透過百葉窗照在他臉上,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麵板上投下陰影,讓他看起來有一種罕見的脆弱。
溫暖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靜靜地看著他。這是三年來,她第一次可以如此肆無忌憚地、長時間地注視他,而不用擔心被他冷漠的目光推開。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輕輕碰了碰他正在輸液的、冰涼的手背。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曾經簽下無數決定商業格局的檔案,也曾……對她視而不見。
“傅沉……”她輕聲開口,聲音乾澀,“你聽得見嗎?”
床上的人毫無反應。
她繼續低聲說著,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說給他聽:“你嚇死我了……你知道嗎?我以為……我以為你就要這樣……”
她的聲音哽嚥了一下,吸了吸鼻子,努力平複情緒。
“傅沉,你不能這樣……你不能在我剛剛……剛剛有點不知道該怎麼麵對你的時候,就這樣撒手不管……”她的語氣裡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委屈和埋怨,“你欠我的……還沒還清呢……你得醒過來,慢慢還……”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說小鎮的陽光,說花店裡的趣事,說王阿姨熬的湯,甚至抱怨醫院的飯不好吃……彷彿要將過去幾個月憋在心裡的話,都說給他聽。
她不知道他能不能聽見,但她需要說。這些話,是說給他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傍晚時分,溫暖累極了,趴在床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睡夢中,她感覺到手背上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觸碰感。她猛地驚醒,抬起頭——
隻見病床上,傅沉的眼睫輕輕顫動了幾下,然後,那雙緊閉了三天的眼睛,緩緩地、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隙。
他的眼神起初是渙散的、迷茫的,適應著光線。然後,他彷彿感受到了她的存在,目光一點點移動,最終,聚焦在了趴在床邊的、一臉驚愕和期盼的溫暖臉上。
四目相對。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
傅沉的嘴唇動了動,發出一個極其微弱、幾乎聽不見的氣音:
“暖……暖……”
這一聲呼喚,輕如羽毛,卻像一道驚雷,在溫暖的耳邊炸響。
他醒了。
他真的醒過來了。
溫暖的眼淚瞬間湧出,這一次,不再是恐懼和悲傷,而是巨大的、失而複得的慶幸和激動。她緊緊握住他的手,泣不成聲:“是我……傅沉,是我……你醒了……你終於醒了……”
傅沉看著她淚流滿麵的樣子,虛弱地眨了眨眼,眼神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恍惚,還有一絲小心翼翼的不確定,彷彿害怕眼前的一切隻是一場夢。他極其緩慢地、用儘全身力氣,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指,雖然力道微弱,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確認。
千言萬語,都凝固在這無聲的交握和凝視之中。
過去的恩怨怨怨,未來的何去何從,在這一刻,似乎都暫時被擱置了。
重要的是,他還活著。
而他們之間,那扇曾經徹底關閉、後來裂開縫隙、又被生死危機轟然撞開的心門,終於透進了無法忽視的光亮。
接下來的路依然布滿荊棘,但至少,他們有了一個重新開始的,渺茫卻真實的機會。
傅沉醒來的那一刻,溫暖心中那塊懸了三天三夜的巨石,終於轟然落地。巨大的慶幸過後,是如潮水般湧上的疲憊,以及一種近乎虛脫的茫然。
他醒了,然後呢?
護士和醫生很快進來做檢查,確認傅沉的生命體征趨於平穩,意識也在逐漸恢複。病房裡短暫地忙碌起來。溫暖退到一旁,看著醫護人員圍著他,聽著他們專業的交談,剛才那一刻失控的情緒慢慢平複,理智逐漸回籠。
她和他之間,橫亙著太多的問題,不是一次生死危機就能抹平的。剛才緊握的手,脫口而出的“妻子”身份,更像是危急關頭的本能反應。現在危機暫時解除,現實的隔閡又重新顯現。
傅沉似乎也很虛弱,檢查結束後,他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但這次是正常的睡眠,眉頭不再緊鎖,呼吸平穩。
溫暖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看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心裡亂成一團麻。她需要冷靜,需要空間來思考。
周銘處理完公司緊急事務後趕了過來,看到傅沉情況穩定,長長鬆了口氣。他對溫暖的態度更加恭敬:“太太,您守了這麼久,一定累壞了。我在附近酒店訂了房間,您先去休息一下吧,這裡我來守著。”
溫暖確實累極了,身體和心理都達到了極限。她沒有推辭,點了點頭。臨走前,她又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傅沉,他睡得很沉,安靜的睡顏褪去了平日的冷硬,顯得有些無辜和脆弱。
她輕輕帶上門,離開了病房。
酒店的房間整潔安靜。溫暖洗了個熱水澡,溫熱的水流衝刷著身體的疲憊,卻衝不散心頭的紛亂。她躺在柔軟的床上,本以為會立刻睡著,卻輾轉反側,毫無睡意。
傅沉醒來時看她的眼神,虛弱卻精準地抓住了她的手,那一聲氣若遊絲的“暖暖”……一遍遍在她腦海裡回放。與之交織的,是過去三年冰冷的餐桌,空蕩的臥室,診斷書上冰冷的字句,以及海水刺骨的寒意。
恨與憐,怨與憂,像兩股矛盾的繩索,拉扯著她的心。
她拿出手機,下意識地翻到了林醫生的號碼。這個時候,她需要專業的引導。
電話接通,林醫生溫和的聲音傳來:“溫暖,情況怎麼樣?”
溫暖把傅清醒過來的情況,以及自己此刻混亂的心情,儘量清晰地告訴了林醫生。
林醫生安靜地聽完,沒有立刻給出建議,而是先肯定了她的感受:“溫暖,你現在的矛盾和心理衝突,是非常正常的。在生死關頭,人的情感往往會拋開理智的防禦,展現出最真實的一麵。你對他有殘留的感情,這並不奇怪,也不代表你原諒了過去的一切。”
他的話讓溫暖感到一絲被理解的安慰。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林醫生問。
“我不知道……”溫暖誠實地說,“我很亂。看到他那個樣子,我沒辦法硬起心腸不管,可是……我又怕……”
“怕重蹈覆轍?怕再次受傷?”林醫生接話。
“嗯。”溫暖低聲應道。
“溫暖,聽從你內心最真實的聲音,但同時,也要保護好自己。”林醫生建議道,“你可以留下來照顧他,直到他脫離危險,病情穩定。這是一個基於人道主義的選擇,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在相對安全的環境下(醫院,公共空間),重新觀察他,感受他。但務必記住設定界限。你的首要任務,依舊是你自己的心理健康。如果他有任何讓你感到不適或壓力的言行,你要學會拒絕和離開。”
林醫生的話像一盞燈,在迷霧中為她指引了一個方向。是的,她不必立刻做出非黑即白的決定。她可以留下來,以“前妻”或者“熟人”的身份,儘一份人道主義的責任,同時,這也是一個看清傅沉、看清自己內心的機會。
“我明白了,林醫生,謝謝您。”
掛了電話,溫暖心裡踏實了一些。她決定,暫時留下,等傅沉情況穩定再說。
接下來的幾天,溫暖白天會在醫院陪伴傅沉。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但身體依舊非常虛弱,大部分時間還是躺著休息。
兩人之間的相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和難以言喻的尷尬。
傅沉醒來後,似乎完全記得自己昏迷前和剛醒時的事情。他對溫暖的態度,發生了一種根本性的轉變。不再是以前那種或冷漠或急切彌補的姿態,而是一種近乎卑微的、帶著深刻悔恨和感激的沉默。
他會在她進病房時,努力想撐起身子,被她製止後,眼神裡會閃過一絲黯然和無措。他會在她給他遞水或者調整輸液管速度時,低聲道謝,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他的目光常常會追隨著她,但當溫暖看過去時,他又會迅速移開,像是害怕冒犯到她。
他絕口不提過去,不提感情,隻是非常配合治療,醫生讓吃什麼藥、做什麼檢查,他都毫無異議。他甚至會試著對護士和醫生擠出一點微笑,雖然那笑容在他蒼白的臉上顯得格外勉強和脆弱。
溫暖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她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傅沉,是陌生的,讓她無法再用過去的恨意去簡單定義。他就像一隻曾經凶猛、如今卻傷痕累累、收起所有利爪的野獸,小心翼翼地舔舐傷口,並觀察著她的反應。
他們之間的交流很少,多是圍繞病情和必要的日常。
“醫生說你明天可以吃一點流食了。”
“嗯。”
“傷口還疼嗎?”
“還好。”
“要不要把窗簾拉開一點?”
“好。”
對話簡短、克製,卻不再充滿火藥味。有時,溫暖會坐在窗邊看書,傅沉就安靜地看著窗外,或者閉目養神。病房裡彌漫著一種奇怪的、介於疏離與共生之間的平靜。
一次,護士來給傅沉換藥,需要解開病號服露出腹部的手術傷口。當那猙獰的縫合疤痕暴露在空氣中時,傅沉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眼神下意識地看向溫暖,帶著一種難堪和緊張,彷彿害怕她看到這醜陋的痕跡。
溫暖的心被刺了一下。她默默移開了視線,假裝專注地看著手中的書,直到護士換完藥離開。她能感覺到,傅沉似乎鬆了口氣。
這個小細節,讓溫暖意識到,傅沉也在害怕。害怕她嫌棄,害怕她看到他的狼狽和不堪。這種“害怕”,在過去那個永遠高高在上的傅沉身上,是絕不可能出現的。
又過了幾天,傅沉的精神好了一些,可以半坐著靠在床頭了。周銘拿來了一些必須由他簽字的緊急檔案。
傅沉接過檔案,看了幾眼,眉頭微微蹙起,對周銘低聲交代了幾句。他的聲音依舊虛弱,但條理清晰,指令明確,依稀可見往日商界掌舵者的影子。
溫暖坐在不遠處,看著他和周銘交談的側影。那一刻,她彷彿看到了過去那個熟悉的、強大的傅沉。但很快,他交代完事情,似乎耗儘了力氣,靠在床頭微微喘息,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脆弱感再次將他籠罩。
這種強大與脆弱的交織,在傅沉身上形成了一種奇特的矛盾張力,讓溫暖的心情更加複雜。
傍晚,溫暖準備回酒店休息。她站起身,對傅沉說:“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過來。”
傅沉看著她,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點了點頭,低聲道:“路上小心。”
溫暖走到門口,手握住門把手,猶豫了一下,還是回過頭,輕聲補充了一句:“你……也好好休息,彆想太多工作。”
這句看似平常的叮囑,卻讓病床上的傅沉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亮光!他看著她,眼眶似乎微微泛紅,重重地點了點頭,喉嚨哽咽著,沒能說出話來。
隻是這樣一句簡單的關心,對他而言,卻如同久旱甘霖。
溫暖避開他過於灼熱的目光,轉身離開了病房。走在醫院的走廊裡,她的心卻無法平靜。她知道,有些東西,正在悄然改變。不隻是傅沉,也包括她自己。
她開始不確定,當傅沉康複出院的那天,他們之間,究竟會走向何方。
是橋歸橋,路歸路?
還是……真的會有一條,通往未知彼岸的、微弱的新生之路?
答案,藏在未來的每一天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