蝕骨錐心穿腸 第5章 禁忌深淵:心理醫生與他的瘋批病人
沈聿是心理圈公認的聖人,沒人能讓他失控。
直到顧煙出現,她手腕的刀痕比病曆還厚。
他破例讓她在診室過夜,為她推掉國際會議。
當診療室的私密錄音曝光全網,他身敗名裂。
顧煙卻笑著吻上他喉結:“沈醫生,你的冷靜呢?”
他掐著她脖子抵上落地窗:“如你所願,我陪你下地獄。”
她在他耳邊喘息:“還不夠深…再瘋一點…”
次日,顧煙失蹤,隻留血書“遊戲繼續”。
沈聿砸碎所有監控,對著空蕩診室嘶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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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聿診室裡的空氣,似乎永遠凝滯在一種無菌的、近乎冷酷的精確裡。恒溫係統發出幾不可聞的低鳴,過濾掉窗外城市的所有喧囂。巨大的單向玻璃窗外,是鉛灰色的天幕,沉甸甸地壓著鋼筋水泥的森林,一絲光也吝於透入。牆是冷調的白,沙發是毫無情緒的深灰,連那盆角落裡的綠植——某種葉片肥厚、生命力頑強的品種——也規矩得如同標本。這裡是沈聿親手打造的堡壘,秩序森嚴,情緒禁飛區。他是這裡的王,也是唯一的囚徒,用絕對的專業和令人窒息的冷靜統治著每一個進入此地的靈魂。
業內稱他為“冰雕聖手”,讚譽他手術刀般精準的洞察力,以及麵對任何精神風暴都能巋然不動的定力。再歇斯底裡的病人,再扭曲混亂的內心圖景,在他麵前,似乎都會被那深潭般不見底的眼神吸走所有狂躁,最終在規則的引導下歸於沉寂。
門被無聲地推開,助理小林探進半個身子,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沈醫生,下一位,顧煙小姐到了。”
沈聿的目光從一份關於創傷後應激障礙的前沿研究文獻上抬起,沒有任何波瀾,隻是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小林迅速退了出去。
幾乎是門關上的瞬間,一股截然不同的氣息便侵入了這片無菌空間。不是腳步聲,更像是一種無聲的滑行,帶著潮濕的寒意。顧煙走了進來。
她瘦,瘦得像一幅被風蝕過的舊畫,套在一件明顯過於寬大的黑色連帽衛衣裡,空蕩蕩的,彷彿一陣風就能吹散架。長發是濃得化不開的黑,亂糟糟地垂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個過分削尖的下巴,麵板是久不見陽光的冷白。然而,最觸目驚心的,是那雙眼睛。它們從亂發的縫隙後抬起,直直地、毫無閃避地撞上沈聿審視的目光。
那不是病人慣常的躲閃、迷茫或痛苦。那雙眼睛裡沒有任何具體的情緒,隻有一種極致的、被碾碎後的空洞。彷彿宇宙坍縮後留下的兩個黑洞,吸不進光,也照不進任何東西,隻剩下純粹的、令人心悸的虛無。她看著他,卻又像穿透了他,看著某個遙遠而冰冷的地方。
空氣驟然變得粘稠沉重。診室那套昂貴精密的恒溫係統似乎瞬間失靈了,一股陰冷的、帶著鐵鏽般腥氣的寒意,無聲地彌漫開來。
沈聿放在文獻上的指尖,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一種極其細微的電流感,順著脊椎極快地竄過。他麵上依舊沉靜如水,做了個請坐的手勢,聲音平穩無波,是他標誌性的、能安撫最狂亂神經的語調:“顧小姐,請坐。我是沈聿,你的主治醫生。”
顧煙沒有動。她站在那裡,像一尊沒有生命的、被遺棄的黑色雕像。幾秒鐘的死寂,長得令人窒息。然後,她極其緩慢地、以一種近乎卡頓的詭異姿態,挪到了那張深灰色的單人沙發前。她沒有坐下去,隻是伸出左手,扶住了沙發的靠背。
衛衣寬大的袖子隨著她的動作滑落下去一截。
時間,在那一刻被粗暴地按下了暫停鍵。
沈聿的目光,精準地、無可避免地落在了她露出的那截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臂上。那上麵覆蓋的,不是麵板,而是一片被暴力徹底摧毀的荒原。層層疊疊的疤痕,像無數條扭曲僵死的蜈蚣,縱橫交錯,深深淺淺。新癒合的粉紅嫩肉猙獰地凸起著,覆蓋在顏色陳舊的褐色、白色舊疤之上,最靠近手腕脈搏的地方,一道新鮮的、邊緣還帶著暗紅血痂的刀口,赫然在目!傷口深得幾乎能看見底下慘白的組織,顯然剛割下不久,沒有任何處理的痕跡,就那麼**裸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氣裡,像一個無聲的、充滿惡意的挑釁。
那不是一個“病人”尋求幫助的傷痕。那是一座自毀的紀念碑,一部用血肉書寫的絕望史,每一道疤都在尖叫,都在嘲笑所有試圖靠近的善意和治療。那份病曆上輕描淡寫的“自傷行為”,在此刻這具活生生的軀體上,展現出了它最原始、最殘酷、最令人膽寒的形態。
沈聿的呼吸,第一次,在這間屬於他的絕對領域裡,出現了極其細微的凝滯。不是恐懼,不是厭惡,而是一種更深層的東西被猝然撕裂的震動。他見過無數創傷,但這片荒原的規模和其中蘊含的決絕死意,依舊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鑿穿了他引以為傲的冷靜外殼。
他強迫自己的視線從那片慘烈的景象上移開,重新落回顧煙的臉上。她的眼睛依舊空洞,彷彿剛才露出的不是自己的手臂,而是一件與她毫無關係的物品。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一個轉瞬即逝、冰冷得沒有任何溫度的弧度。像是在說:看吧,這就是我。你,能拿我怎麼樣?
診室裡隻剩下恒溫係統微弱的風聲,以及一種無形的、越來越尖銳的張力。堡壘的牆壁,第一次,出現了一道無聲的裂痕。
沈聿維持著表麵的平靜,重新開口,聲音依舊是平穩的調子,隻是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硬度,像繃緊的弦:“顧小姐,我們需要談談你手臂上的傷。它們需要處理。”
顧煙終於坐下了。身體陷進柔軟的灰色沙發裡,卻更像一灘融化的黑色油脂,散發出無形的粘滯和冰冷。她沒有理會沈聿關於傷口的話,彷彿那隻是無關緊要的背景噪音。
“沈醫生,”她的聲音響起來,沙啞得像是砂紙摩擦過生鏽的鐵片,每一個音節都帶著粗糲的刮擦感,直接刮在人的神經末梢上,“你這裡…太乾淨了。”她的目光緩緩掃過冰冷無塵的地板、一塵不染的桌麵、規整得像儀仗隊的書籍。“乾淨得…讓我想弄臟它。”
她微微歪著頭,亂發下那雙空洞的眼睛死死鎖住沈聿,嘴角又扯起那抹令人脊背發涼的弧度。那眼神裡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成分,隻有一種純粹的、帶著毀滅欲的冰冷陳述。
沈聿沒有迴避她的目光,深潭般的眼眸裡沒有任何波瀾,隻是靜靜地承接這份直白的惡意。他沒有被激怒,也沒有試圖用溫和的言語去化解。多年的經驗告訴他,此刻任何常規的安撫或引導,在這片純粹的毀滅意誌麵前,都隻會顯得蒼白可笑。
“臟亂並不能改變什麼,顧小姐。”他的聲音平穩得像在陳述一個物理定律,“痛苦也不會因此減少分毫。它隻會讓你更難受,更…難以收拾。”他刻意用了“收拾”這個詞,平淡無奇,卻精準地指向了她行為背後的混亂本質。
顧煙空洞的眼中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快得讓人抓不住。她嘴角的弧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幾乎凝固的冰冷。她不再看沈聿,視線轉向窗外鉛灰色的天空,彷彿那裡有什麼值得她全神貫注的東西。診室裡隻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還有她身上散發出來的、越來越濃重的陰鬱氣息。時間一分一秒地爬過,每一秒都像有冰冷的螞蟻在啃噬神經。
沈聿沒有再試圖強行開啟話題。他拿起鋼筆,在攤開的、幾乎還是空白的病曆紙上,寫下第一個詞:**“毀滅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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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秩序環境的極端挑釁”**。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在這片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
就在這時,顧煙的身體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幅度很小,幾乎難以察覺。但緊接著,她的呼吸驟然變得急促而淺薄,像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臉色本就蒼白,此刻更是瞬間褪儘了最後一絲血色,呈現出一種死氣沉沉的青灰。冷汗,大顆大顆的冷汗,毫無征兆地從她額頭、鬢角滲出,迅速彙聚成珠,沿著她冰冷的臉頰滾落,砸在她黑色的褲子上,洇開深色的圓點。
她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猛地攥緊,指關節因用力而泛出慘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朝沙發一側滑倒下去,意識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抽離。
“顧煙!”沈聿的聲音第一次失去了那份絕對的平穩,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他瞬間起身,動作快得驚人,幾步便跨到她身邊。沒有遲疑,他俯身,一手有力地托住她滑倒的上半身,一手迅速探向她的頸側。
指尖下的脈搏微弱、急促,混亂得像一群受驚狂奔的小獸,帶著瀕臨崩潰的虛浮感。
低血糖?驚恐發作?還是更嚴重的軀體化反應?無數個可能性在他腦中電閃而過。他迅速判斷著狀況,同時目光銳利地掃過她的臉——痛苦是真實的,生理性的失控騙不了人。這不是表演。
“小林!”沈聿的聲音穿透診室的門,清晰而冷靜,但帶著不容錯辨的急迫,“葡萄糖口服液!快!”
門幾乎是立刻被推開,小林一臉緊張地衝了進來,手裡拿著備用的葡萄糖液。看到沙發上的情景,她倒抽一口冷氣,連忙將玻璃管遞過去。
沈聿接過,動作利落地掰開瓶口。他一手依舊穩穩地托著顧煙的後頸,讓她微微仰頭,另一手小心地將甜膩的液體湊近她毫無血色的唇邊。
“喝下去。”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穿透顧煙意識模糊的屏障。
顧煙緊閉著眼,眉頭痛苦地蹙著,長長的睫毛被冷汗濡濕,黏在眼瞼上。她似乎本能地抗拒著唇邊的異物,嘴唇抿得更緊。
“顧煙,張嘴。”沈聿的指令清晰而直接,同時托著她後頸的手指微微施加了一點壓力,帶著強製的意味。這不是商量的時刻。
也許是那命令的語氣,也許是生理上對糖分的極度渴求終於壓倒了意識的抵抗,她的嘴唇微微張開了一條縫隙。沈聿立刻將葡萄糖液倒了進去。甜膩的液體滑入喉嚨,顧煙的身體本能地吞嚥了一下,隨即又是一下。幾口之後,她急促混亂的呼吸似乎稍稍平緩了一點點,雖然依舊虛弱,但那種瀕臨崩潰的虛脫感開始緩慢退潮。
小林站在一旁,大氣不敢出,緊張地看著。
沈聿沒有立刻鬆開她。他保持著支撐她的姿勢,另一隻手依舊停留在她的頸動脈上,感受著那混亂的搏動在葡萄糖的作用下,一點一點地、極其艱難地重新找回些許規律。他低頭看著懷中這張臉,褪去了那種空洞的冰冷和毀滅性的挑釁,隻剩下純粹的、生理性的脆弱。冷汗浸濕了她額前的碎發,粘在光潔卻蒼白的麵板上,像被雨水打濕的蝶翼。一種奇異的反差衝擊著他——那個在絕望荒原上刻下無數傷痕的暴戾靈魂,此刻竟顯得如此不堪一擊,甚至…易碎。
這個認知,像一顆微小的石子,投入他深不見底的心潭,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
時間在寂靜中流逝。幾分鐘後,顧煙眼睫顫動了幾下,極其緩慢地睜開了眼睛。那雙空洞的眼眸裡,最初的茫然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深的、被窺見狼狽後的羞恥和憤怒,如同被逼入絕境的幼獸,瞬間炸起了全身的毛。
她猛地掙紮,用儘剛剛恢複的一絲力氣,試圖推開沈聿的手,脫離他的支撐。
“放開我!”聲音嘶啞,帶著虛弱的顫抖,卻充滿了尖銳的敵意。
沈聿沒有強行禁錮她。在她開始掙紮的瞬間,他便鬆開了手,順勢後退一步,重新拉開了屬於醫患的安全距離。動作流暢自然,彷彿剛才的接觸隻是出於必要的急救,不摻雜任何多餘的情緒。
顧煙失去了支撐,身體晃了晃,勉強用手撐住沙發扶手才穩住。她急促地喘息著,狠狠地瞪著沈聿,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錐,恨不得將他釘穿。臉頰上還殘留著未乾的冷汗痕跡,青白的底色上浮起一層病態的、因憤怒而起的潮紅。
沈聿無視了她眼中洶湧的恨意,目光平靜地落在她臉上,語氣恢複了一貫的職業化,甚至帶著一絲刻意的疏離:“感覺怎麼樣?頭暈嗎?”
顧煙沒有回答。她隻是死死地盯著他,胸膛劇烈起伏,彷彿要用目光將他淩遲。那目光裡除了憤怒和羞恥,似乎還有一絲更深、更複雜的東西一閃而過——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一種被強行撕開偽裝後的無措。但她很快用更強烈的憤怒將其掩蓋。
“你滿意了?”她終於開口,聲音依舊嘶啞,卻像刀子一樣刮過來,“看到我像條死狗一樣倒在你麵前,是不是很有成就感?高高在上的沈醫生?”每一個字都充滿了惡毒的嘲諷。
沈聿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深潭般的眼眸依舊平靜無波。他彷彿根本沒聽到她的惡言惡語,隻是陳述事實:“你的身體處於嚴重的耗竭狀態。低血糖隻是表象,更深層的原因需要排查。下次諮詢前,必須進食。這是醫囑,不是建議。”他的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
顧煙眼中的怒火更盛,她猛地站起來,身體又是一陣搖晃,但她倔強地撐住了。她不再看沈聿,像一陣裹挾著寒意的黑色旋風,跌跌撞撞地衝向門口,帶著一種逃離地獄般的決絕。
門被狠狠拉開,又在她身後重重摔上,發出沉悶的巨響,震得牆壁似乎都微微發顫,也徹底震碎了診室裡最後一絲偽裝的平靜。
小林站在角落,臉色發白,心有餘悸地看著那扇還在微微震顫的門板,又小心翼翼地看向沈聿。
沈聿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剛才顧煙倒下的地方。灰色的沙發麵料上,留下了一小塊被冷汗浸濕的深色印記。他緩緩抬起自己的右手,指尖似乎還殘留著托住她後頸時,那份冰涼麵板下微弱脈搏的觸感,以及…她發絲間一絲若有若無的、混合著消毒水和血腥氣的獨特氣息。
他走到辦公桌前,拿起那份隻寫了一個詞的新病曆。鋼筆在指尖轉了一圈,冰涼的金屬觸感讓他異常清醒。他提筆,在“毀滅傾向”後麵,清晰地寫下第二個詞:**“軀體化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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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端耗竭”**。筆鋒沉穩,墨跡清晰。
做完這一切,他走到巨大的單向玻璃窗前。窗外,城市的暮色正悄然合攏,灰暗的天幕吞噬著最後的天光,將冰冷的鋼筋水泥叢林染成一片模糊而壓抑的深藍。玻璃映出他清晰的側影,輪廓冷硬,眼神深不見底,如同窗外的夜色。
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摩挲了一下。那點冰冷的觸感和氣息,像一根無形的絲線,悄無聲息地纏了上來。
堡壘的裂痕,無聲地擴大了一絲。深淵的凝視,似乎第一次,得到了某種微弱的回應。沈聿看著玻璃中自己的眼睛,那裡麵,似乎有什麼東西,極其隱晦地、悄然地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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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毫無征兆。豆大的雨點凶狠地砸在沈聿辦公室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發出密集而沉悶的爆響,瞬間就將窗外燈火輝煌的城市夜景扭曲成一片流淌的光怪陸離。雨水在玻璃上瘋狂地蜿蜒爬行,像無數道絕望的淚痕。
沈聿剛結束一個冗長的國際視訊會議,正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眉心還殘留著高強度工作後的細微倦意。會議討論的是他即將在蘇黎世舉行的全球心理學峰會上的主題報告,一份凝聚了他多年心血、足以奠定他在頂尖學術圈地位的研究。助理小林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放下一杯剛泡好的熱咖啡,濃鬱的香氣在雨聲中彌漫開。
“沈醫生,顧小姐…在樓下。”小林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明顯的猶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她沒帶傘,渾身都濕透了,就站在大門口的路燈下麵…保安勸她進來避避,她不肯動,也不說話,就那麼站著,已經快半小時了。”小林頓了頓,補充道,“看起來…很不好。”
沈聿閉著的眼睛倏然睜開。深潭般的眼眸裡沒有任何情緒,隻有一片沉靜。他沒有立刻起身,目光投向被雨水瘋狂衝刷的玻璃。外麵是模糊扭曲的世界,路燈昏黃的光暈在雨幕中暈染開,像一個潮濕渾濁的夢境。他彷彿能穿透這模糊的雨幕和厚重的樓層,看到那個站在冰冷雨水中的單薄身影——黑色的,濕透的,像一塊被世界遺棄的、即將融化的墨跡。
一種極其細微的滯澀感,在他胸腔深處某個地方,輕輕扯了一下。
他端起桌上的咖啡,抿了一口。滾燙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短暫的灼熱感。他沒有看小林,聲音平穩無波,聽不出任何波瀾:“知道了。”
小林等了片刻,見他沒有進一步指示,便識趣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辦公室裡隻剩下雨點狂暴敲打玻璃的聲音,單調而壓抑。
沈聿的目光重新落回桌上攤開的峰會報告檔案上,密密麻麻的英文資料和圖表,代表著理性世界的巔峰秩序。他拿起筆,試圖在某一頁的批註欄寫下點什麼。筆尖懸停在紙麵上方,卻遲遲沒有落下。
雨聲,更大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窗外的雨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反而愈發肆虐。那份報告,他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終於,他放下筆,站起身。動作不疾不徐,像一台精密儀器完成了一個預設的程式。他走到衣帽架旁,拿起一件深灰色的羊絨開衫,質地柔軟厚實。他沒有穿,隻是搭在臂彎。然後,他拿起桌上那把備用的大黑傘,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電梯平穩下行。金屬轎廂內壁光潔如鏡,映出他毫無表情的臉。數字不斷跳動:15…10…5…1。
“叮”的一聲輕響,電梯門無聲滑開。
一樓大廳明亮的光線湧了進來,與電梯內的冷光交融。大理石地麵光可鑒人,倒映著天花板上奢華的水晶吊燈。暖氣開得很足,與門外濕冷的雨氣形成鮮明對比。
沈聿沒有立刻走出去。他的目光穿透旋轉玻璃門和厚重的雨幕,精準地落在大門外那個孤零零的身影上。
顧煙。
她果然在那裡。就站在門廊外幾米遠的路燈下,昏黃的光線被雨水切割得支離破碎,籠罩著她。那件寬大的黑色衛衣被雨水徹底澆透,沉重地裹在她身上,緊緊吸附著麵板,勾勒出過分單薄的輪廓。雨水順著她濕透的、緊貼在臉頰和脖頸上的黑發成股流下,滑過她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她沒有試圖遮擋,隻是微微低著頭,身體在冰冷的雨水中難以抑製地顫抖著,像一片在狂風中即將破碎的枯葉。腳下已經積了一小灘渾濁的水窪。
保安穿著雨衣站在門內,隔著玻璃門擔憂地看著她,卻不敢再上前。她周身散發著一種生人勿近的、絕望的冰冷氣息,彷彿一個無形的結界,隔絕了所有試圖靠近的溫暖。
沈聿撐開那把寬大的黑傘,沉穩地推開旋轉門,步入了狂暴的雨幕中。
冰冷的雨點瞬間被傘麵隔絕在外,發出劈啪的密集聲響。雨水帶來的寒氣撲麵而來,帶著泥土和城市汙濁的氣息。他幾步就走到了顧煙麵前,高大的身影和撐開的黑傘,瞬間為她隔絕了頭頂傾瀉而下的冰冷洪流。
一片陰影籠罩下來。顧煙似乎被驚動了,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濕透的亂發緊貼著她的額頭和臉頰,水珠不斷從她尖削的下巴滴落。那雙空洞的眼睛,此刻被雨水衝刷得異常清晰,裡麵沒有任何情緒,隻有一片被徹底凍僵後的麻木,像兩顆浸在冰水裡的黑色玻璃珠。她看著沈聿,眼神沒有任何焦點,彷彿他隻是雨中一個模糊的、無關緊要的背景。
“為什麼站在這裡?”沈聿開口,聲音穿透嘩嘩的雨聲,平靜得像在問今天的日期。
顧煙的嘴唇動了動,沒有發出聲音。她的視線似乎終於凝聚了一點,落在他臂彎搭著的那件深灰色羊絨開衫上。那柔軟的質地,在冰冷雨水的世界裡,顯得格格不入的溫暖。
“冷…”一個極輕的字眼,從她凍得發紫的唇瓣間逸出,帶著牙齒打顫的咯咯聲,幾乎被雨聲吞沒。她的聲音微弱得像遊絲,眼神再次渙散開,身體晃了一下,似乎連站立的力氣都在迅速流失。
沈聿看著她。雨水順著傘骨流下,形成一道透明的水簾,將他們與外麵濕冷喧囂的世界隔開。她身上散發出的寒氣,隔著半米的空氣都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雙空洞麻木的眼睛裡,沒有任何求救的訊號,隻有一種瀕臨凍結的、徹底的放棄。
短暫的沉默。隻有雨點砸在傘麵上的喧囂。
然後,沈聿動了。他沒有說“跟我進去”,也沒有遞上那件開衫。他隻是極其自然地將臂彎裡的深灰色羊絨開衫展開,以一種不容拒絕的姿態,披在了顧煙濕透的、顫抖的肩膀上。
厚實柔軟的羊絨瞬間包裹住她冰冷的身體,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顧煙的身體猛地一僵,彷彿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暖燙了一下。她空洞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極快的、幾乎難以捕捉的茫然,像冰層裂開的一道細微縫隙。
沈聿沒有再看她,一手撐著傘,另一隻手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沉穩的力量,輕輕握住了她冰冷刺骨、還在微微顫抖的上臂。他的手指隔著濕透的冰冷衣料,穩穩地扶住了她。
“走。”一個字,清晰,簡短,沒有商量餘地。
他沒有拉她,隻是提供了一個支撐和方向。顧煙像是被這個簡單的指令和手臂上傳來的力量短暫地接管了身體的控製權。她僵硬地、被動地挪動了腳步,像個沒有靈魂的提線木偶,任由沈聿撐著傘,半扶半帶著她,一步一步走回那明亮、溫暖、秩序井然的大廳。
旋轉門再次轉動,將狂暴的雨聲和濕冷隔絕在外。暖氣瞬間包裹上來,帶著乾燥的氣息。保安看著他們進來,明顯地鬆了一口氣,想說什麼,但看到沈聿平靜無波的臉,又把話嚥了回去。
大廳裡零星還有幾個晚歸的工作人員,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這奇異的組合吸引——永遠一絲不苟、如同精密儀器般的沈醫生,臂彎裡半扶著一個渾身濕透、裹著他明顯過大的羊絨開衫、眼神空洞得像幽靈一樣的年輕女人。那件價值不菲的開衫正迅速被顧煙身上的雨水浸透,深色的水漬在柔軟的灰色羊絨上洇開一大片,觸目驚心。
沈聿彷彿沒看到那些目光,也沒在意自己昂貴的開衫。他穩穩地扶著顧煙,徑直走向專屬電梯。電梯門無聲地滑開,他扶著她走進去,按下頂層的按鈕。
轎廂平穩上升。狹小的空間裡,隻有他們兩人。羊絨開衫吸飽了雨水,變得沉重冰冷,貼在顧煙身上,她似乎更冷了,顫抖得更加厲害,牙齒咯咯作響的聲音在寂靜的轎廂裡異常清晰。濕透的發梢還在不斷往下滴水,在她腳邊彙聚成一小灘。
沈聿鬆開了扶著她手臂的手,站得筆直,目光平視著前方不斷跳動的樓層數字。他什麼也沒說。沒有安慰,沒有詢問,甚至沒有看她一眼。
顧煙低著頭,裹緊了那件濕透的、唯一能帶來微弱暖意的開衫,身體縮在角落,抖得像個篩子。空洞的眼睛盯著自己腳下那灘不斷擴大的水漬,彷彿那是世界上最值得研究的東西。
“叮”。頂層到了。
電梯門開啟。沈聿率先走了出去,顧煙遲疑了一下,像隻濕淋淋的、驚惶的小動物,慢半拍地跟在他身後。走廊鋪著厚厚的地毯,吸走了腳步聲,隻剩下顧煙身上滴落的水珠砸在地毯上發出的輕微“噗噗”聲。沈聿走到自己診室門口,指紋解鎖,“哢噠”一聲輕響,門開了。
他沒有開診室明亮的主燈,隻按亮了角落裡一盞暖黃色的落地閱讀燈。柔和的光線暈染開,驅散了部分黑暗,卻也讓診室顯得比平時更加空曠和靜謐。
沈聿指了指那張深灰色的、她曾經倒下的沙發,聲音平淡:“待在這裡。把濕衣服脫了。”他走向角落的一個嵌入式衣櫃,拉開,裡麵整齊地掛著幾件備用衣物——乾淨的病號服、柔軟的白色t恤和長褲,都是嶄新的。他拿出一套t恤長褲,放在沙發旁的矮幾上。
“換上。”依舊是簡潔的指令。
然後,他不再看她,轉身走向與診室相連的休息室。門被輕輕帶上。
診室裡隻剩下顧煙一個人,裹著濕透沉重的開衫,站在柔和卻顯得無比空曠的光暈裡。空氣裡彌漫著雨水、濕羊毛和她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混合著鐵鏽和消毒水的獨特氣息。她低頭看著矮幾上那疊乾淨柔軟的衣物,又看看緊閉的休息室門,空洞的眼神裡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掙紮和迷茫,像平靜的死水被投入了巨石。身體還在無法控製地顫抖著,牙齒咯咯的撞擊聲在過分安靜的空間裡格外刺耳。她僵立在那裡,像一尊被遺棄在陌生神殿裡的濕透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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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
沈聿正坐在書桌前,膝上型電腦螢幕亮著,幽藍的光映在他臉上,螢幕上顯示的正是蘇黎世峰會的詳細日程安排和發言順序,他的報告被安排在開幕後的黃金時段。他聽到門響,抬起頭。
顧煙站在門口。她已經換上了那套乾淨的白色t恤和灰色長褲。衣服對她來說依然過於寬大,袖子長出一大截,褲腳堆疊在腳踝,越發顯得她瘦骨伶仃,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濕漉漉的頭發被她胡亂地用一根不知從哪兒找來的橡皮筋紮在腦後,幾縷碎發粘在蒼白的額角和脖頸上。那件浸透的黑色衛衣和濕透的羊絨開衫被她抱在懷裡,像抱著什麼沉重的負擔。
她沒看沈聿,低垂著眼瞼,視線落在自己光著的腳上。地毯很厚,很軟,但她似乎有些無所適從,腳趾微微蜷縮著。
“衣服…放哪裡?”她的聲音很低,帶著剛淋過雨的沙啞和一種奇怪的緊繃感,像一根隨時會崩斷的弦。
沈聿合上膝上型電腦,螢幕的光瞬間熄滅,休息室陷入更深的昏暗,隻有書桌上一盞小台燈散發著暖黃的光暈。他指了指門邊一個藤編的臟衣簍:“放那裡就行。”
顧煙依言走過去,動作有些僵硬地將那堆濕冷的衣物塞進簍子裡。做完這一切,她並沒有離開的意思,也沒有靠近,隻是站在那裡,低著頭,雙手無意識地絞著過長的t恤下擺。空氣裡彌漫著一種微妙的、令人不安的沉默。
沈聿看著她。燈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濃密的陰影,遮住了那雙空洞的眼睛。寬大的衣物包裹著她,卻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脆弱和緊繃。他沉默了幾秒,起身走向小冰箱,從裡麵拿出一瓶電解質飲料,擰開蓋子,放在書桌的另一端。
“喝了它。”聲音不高,但帶著習慣性的指令感。
顧煙終於抬起頭,看了那瓶飲料一眼,又飛快地垂下視線。她挪動腳步,像踩在針尖上一樣,極其緩慢地走到書桌前,拿起瓶子。冰涼的觸感讓她瑟縮了一下。她小口小口地喝著,動作拘謹,彷彿在進行一項艱巨的任務。
沈聿重新坐下,目光落在她光著的腳上。那雙腳在厚厚的地毯上顯得異常蒼白,甚至能看到麵板下青色的血管。他拉開書桌最底下的抽屜,拿出一雙全新的、厚實的白色毛巾襪,放在桌邊。
“穿上。”
顧煙放下飲料瓶,看著那雙襪子,又看看沈聿。她的眼神複雜極了,空洞的底色下翻湧著疑惑、不安,還有一絲被這種細致到近乎瑣碎的“照顧”所刺痛的羞惱。她抿緊了唇,沒有立刻去拿襪子。
“我不需要…”她低低地說,聲音裡帶著一絲倔強的抵抗。
“你需要。”沈聿打斷她,語氣沒有任何起伏,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體溫過低會誘發更嚴重的應激反應。或者,你想再體驗一次休克?”他的目光落在她依舊沒什麼血色的臉上,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審視。
顧煙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她想起了診室裡那令人窒息的虛弱和失控,那種身體被徹底背叛的感覺。一絲恐懼終於壓過了那點無謂的倔強。她伸出手,有些笨拙地拿起那雙襪子,坐到旁邊的單人沙發上,默默地、費力地把那厚實的襪子套上自己冰冷的腳。
休息室裡再次陷入沉默,隻有她穿襪子時衣料摩擦的細微聲響。暖黃的燈光籠罩著兩人,氣氛卻比窗外的雨夜更加凝滯。沈聿重新開啟電腦,螢幕的光再次亮起,但他並沒有看螢幕,指尖在觸控板上無意識地滑動,目光卻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
顧煙蜷縮在沙發裡,厚襪子包裹的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冰冷的腳趾終於有了一絲微弱的暖意。她抱著膝蓋,下巴擱在膝蓋上,視線落在休息室角落一個巨大的、占據了半麵牆的嵌入式書櫃上。書櫃裡塞滿了厚重的專業書籍,按顏色和大小排列得一絲不苟,像等待檢閱的士兵。
她的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那些書脊,最終停留在書櫃最底層,一個格格不入的東西上——那是一個小小的、破舊的、褪了色的鐵皮青蛙玩具。綠色的漆皮剝落了好幾塊,露出底下鏽跡斑斑的鐵皮,一隻眼睛也掉了,隻剩下一個空洞的黑點。它被隨意地塞在一排深藍色大部頭的縫隙裡,顯得那麼突兀,那麼…可憐。
顧煙空洞的眼神在那個破青蛙上停留了幾秒。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彷彿隻是看到了一個無關緊要的點。她收回目光,重新低下頭,把臉埋進膝蓋和手臂形成的狹窄空間裡,整個人縮得更緊,像一隻躲進殼裡的蝸牛。
時間在沉默中流淌。窗外的雨聲似乎小了一些,變成了持續不斷的沙沙聲。顧煙維持著那個蜷縮的姿勢,一動不動,彷彿已經睡著了,隻有偶爾極其輕微的、壓抑的咳嗽聲泄露了她並未沉睡。
沈聿的目光從書櫃角落那個破舊的鐵皮青蛙上移開,重新落在蜷縮成一團的顧煙身上。她縮在寬大的沙發裡,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羽毛,單薄得令人心驚。他關掉了電腦螢幕,站起身。
“去診室沙發睡。”他指了指外麵,“那裡寬敞些。”語氣平淡,沒有商量的餘地。
顧煙沒有動,也沒有抬頭。
沈聿不再多說,率先走出了休息室。診室裡隻開著一盞落地燈,光線昏暗而柔和。他走到那張深灰色的寬大沙發旁,從旁邊的儲物櫃裡拿出一條乾淨的薄毯,抖開,平整地鋪在沙發上。
做完這一切,他沒有再看顧煙,徑直走向自己的辦公桌,開啟了桌上的台燈。暖白的光線隻照亮了他麵前的一小片區域。他拉開椅子坐下,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德文原版精神分析專著,攤開在桌麵上。紙張翻動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過了好一會兒,休息室門口才傳來極其輕微的腳步聲。
顧煙低著頭,慢慢地挪了出來。她走到沙發邊,看著鋪好的薄毯,又看了看不遠處燈光下沈聿沉靜的側影。他正專注地看著那本厚厚的書,側臉線條在燈光下顯得冷硬而專注,彷彿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她的存在與否對他毫無影響。
她猶豫了幾秒,最終還是慢慢地側身躺了下去,蜷縮在沙發上,拉過薄毯蓋住了自己。沙發很寬大,很柔軟,帶著淡淡的清潔劑味道。薄毯的暖意包裹著她冰冷的身體。她背對著辦公桌的方向,把臉埋在沙發柔軟的靠背裡,身體依舊保持著一種防禦性的蜷縮姿態。
診室裡隻剩下書頁翻動時發出的、極其規律的沙沙聲,以及窗外持續不斷的、催眠般的雨聲。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異的、令人昏昏欲睡的節奏。
沈聿的目光落在書頁上,一行行艱澀的專業德文術語映入眼簾。然而,他的注意力卻並不完全在書上。眼角的餘光,清晰地捕捉著沙發上那個蜷縮的身影。他看到她的肩膀,在薄毯下最初是緊繃的,像一張拉滿的弓。隨著時間推移,在書頁的沙沙聲和雨聲的持續安撫下,那緊繃的線條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鬆弛下來。她的呼吸聲,也漸漸變得悠長而均勻,不再是那種壓抑的、小心翼翼的淺喘。
她睡著了。
沈聿翻動書頁的動作停了下來。他微微側過頭,目光越過書頁的上沿,落在沙發上的顧煙身上。昏暗的光線下,她縮在毯子裡,隻露出小半張蒼白的臉和散落在沙發靠背上的幾縷濕發。睡著的時候,她臉上那種尖銳的、充滿毀滅欲的戾氣和空洞的麻木感消失了,隻剩下一種純粹的、近乎孩童般的疲憊和脆弱。眉頭微微蹙著,似乎在睡夢中依然被什麼困擾著。
他靜靜地看了幾秒。然後,目光轉向自己亮著螢幕的手機。螢幕上還停留在助理小林早些時候發來的資訊界麵:
>【小林:沈醫生,蘇黎世峰會主辦方確認函已收到,需要您最後確認行程。明天上午十點前回複即可。另外,卡文迪什教授希望能在峰會前和您進行一次線上對談,討論聯合研究專案,時間定在今晚十一點(您那邊時間淩晨五點),您看是否方便?】
沈聿的目光在“淩晨五點”那幾個字上停留了片刻。他拿起手機,指尖在螢幕上懸停了幾秒,然後,平靜地、沒有任何猶豫地,回複了兩個字:
>【沈聿:取消。】
傳送成功。
手機螢幕暗了下去。
他放下手機,重新拿起那本厚重的德文專著。書頁翻動的聲音再次響起,沙沙,沙沙,在寂靜的診室裡,在窗外無儘的雨聲中,規律得如同催眠曲,也如同某種無言的守護。
沙發上的顧煙,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往毯子裡更深地縮了縮,發出一聲模糊的囈語,輕得像一聲歎息。
燈光下,沈聿的側影凝固在書頁上,如同守護深淵的沉默雕像。窗外的城市在雨幕中沉睡,隻有這方寸之地,亮著一盞孤燈,籠罩著一個破碎的靈魂和一個打破了自己所有規則的男人。堡壘的牆壁,早已在無聲中崩塌殆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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診室厚重的窗簾被沈聿拉開一道窄縫,清晨稀薄的天光滲進來,帶著雨後的冷冽和清新,驅散了室內暖黃燈光留下的最後一點慵懶氣息。城市在下方逐漸蘇醒,車流聲隱約傳來。
沙發上,顧煙動了一下。薄毯滑落肩頭,露出她身上那件過於寬大的白色t恤。她似乎睡得並不安穩,眉頭緊鎖,眼睫劇烈地顫動了幾下,猛地睜開。
那雙空洞的眼睛裡,最初的幾秒是純粹的、未加掩飾的迷茫和脆弱,像迷路的孩子。但這份脆弱轉瞬即逝,如同退潮般迅速被一種冰冷的、帶著審視的戒備取代。她坐起身,薄毯滑落腰間,目光第一時間掃視著這個不屬於她的空間——整潔得一絲不苟,空氣裡彌漫著消毒水和紙張的味道,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清冽須後水氣息。
她的視線落在辦公桌後。
沈聿已經穿戴整齊。深灰色的高定西裝一絲不苟,襯得他肩線平直挺拔,袖口處露出簡約的鉑金袖釦,折射著微光。他正低頭整理著桌上的檔案,動作利落精準,每一份都按順序疊放整齊,如同即將出征的將軍檢閱他的士兵。晨曦微光勾勒著他冷峻的側臉輪廓,看不出絲毫倦意,隻有一種近乎機械的、絕對掌控的冷感。昨晚那個打破規則、提供庇護的男人彷彿隻是一個幻覺。
顧煙的眼神瞬間冷了下去,空洞裡浮起一層薄冰般的嘲諷。她掀開毯子,赤腳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冰涼的地氣透過毛巾襪滲上來。
“沈醫生真是敬業。”她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卻像裹了冰碴子,“連收容無家可歸的病人,都精確得像在完成日程表上的任務。”她故意把“收容”兩個字咬得很重,帶著明顯的譏誚。
沈聿整理檔案的手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抬頭看她一眼。他將最後一份檔案放入公文包,“哢噠”一聲扣上搭扣,聲音平穩無波:“你的濕衣服在休息室衣櫃,應該乾了。換好衣服,可以離開了。”他拿起桌上的車鑰匙,繞過辦公桌,徑直向門口走去,彷彿她隻是一件需要被清理的物品。
擦肩而過的瞬間,顧煙聞到他身上那股清冽又疏離的氣息。她猛地側身,一步攔在他麵前。動作太快,帶起一陣微弱的風。
“這就趕我走了?”她仰起臉,亂發下那雙眼睛死死盯著他,像兩簇冰冷的幽火,燃燒著不甘和某種被輕視的憤怒,“利用完了?榨乾了?就像那些男人一樣?”她的語氣陡然變得尖銳刻薄,帶著自毀般的攻擊性,“昨晚我睡在這裡的時候,沈醫生是不是也覺得很…滿足?很有掌控感?”她往前逼近一步,幾乎要撞進他懷裡,聲音壓低,卻像毒蛇吐信,“還是說,沈醫生其實…很失望?因為我太‘乖’了,沒給你添更多麻煩?”
空氣瞬間凝固。
沈聿終於停下了腳步。他垂眸,目光落在她臉上。距離太近,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那瘋狂燃燒的惡意和挑釁,以及深處那一絲不易察覺的、因恐懼而生的虛張聲勢。她像一隻炸起全身刺的刺蝟,用最惡毒的語言武裝自己。
他沒有後退,也沒有動怒。那雙深潭般的眼眸裡,依舊沒有任何波瀾,隻有一片沉冷的平靜。他看著她,像在觀察一個失控的實驗樣本。
“顧煙,”他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一樣穿透她尖銳的噪音,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頭發冷的穿透力,“激怒我,並不能改變你無處可去的事實。也不能讓你感覺好受一點。”他的目光掃過她身上寬大的t恤和毛巾襪,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天氣,“穿好你的衣服,離開。或者,”他頓了一下,眼神裡沒有任何溫度,“你想穿著這身,去麵對外麵的世界?”
這句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顧煙熊熊燃燒的怒火上。她眼底的瘋狂瞬間凝滯,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層尖銳的武裝,似乎被這句直白而殘酷的話撕開了一道口子,露出了底下狼狽不堪的底色。無處可去。這四個字精準地刺中了她最隱秘的痛處。
她張了張嘴,想反駁,想繼續攻擊,喉嚨卻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沈聿不再看她,繞過她僵立的身影,拉開了診室的門。他沒有回頭,徑直走了出去。沉穩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裡漸行漸遠,最後被電梯執行的輕微聲響取代。
診室裡隻剩下顧煙一個人。
她像一尊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的泥塑,僵立在原地,許久。清晨冰冷的光線透過那道窄窄的窗簾縫隙,斜斜地切割在她蒼白的臉上。她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身上這件寬大得可笑的白色t恤,看著腳上那雙厚實的、不屬於她的毛巾襪。一股巨大的、幾乎要將她吞噬的羞恥感和冰冷的絕望,如同潮水般洶湧而上,瞬間淹沒了剛才那點虛妄的憤怒。
她猛地抬手,用力抓住t恤的領口,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身體無法抑製地顫抖起來。像一頭受傷的、走投無路的困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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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診室門在身後無聲地合攏,隔絕了那個剛剛爆發出歇斯底裡又被冷酷現實碾碎的空間。走廊裡鋪著吸音地毯,將沈聿的腳步聲完全吞沒。空氣裡彌漫著高階寫字樓特有的、混合了清潔劑和中央空調氣味的冰冷氣息。
他徑直走向電梯,步速平穩,西裝褲線筆直得如同刀裁,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彷彿剛才診室內那場充滿惡意的交鋒從未發生。
口袋裡的手機震動起來,嗡嗡聲在寂靜的走廊裡格外清晰。沈聿腳步未停,拿出手機。螢幕顯示是助理小林。
“說。”他接通,聲音透過電波傳過去,依舊是不帶情緒的平穩。
“沈醫生,”小林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緊張,語速很快,“顧小姐的…東西,我清理出來了。濕衣服已經烘乾疊好,還有…還有那把傘。”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另外,有件事…您診室的錄音裝置,昨晚…好像出了點問題。”
沈聿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連半秒都不到。他按下電梯下行鍵,金屬門無聲滑開。他走進去,按下負一層停車場按鈕。
“什麼問題?”他問,語氣聽不出異樣,目光落在不斷跳動的樓層數字上。
“就是…就是昨晚您離開診室後,到今早您回來之前這段時間…錄音檔案是空的。”小林的聲音充滿了困惑和不安,“係統日誌顯示裝置一直在執行,但儲存裡就是找不到那段時間的音訊。技術部那邊初步檢查,說硬體沒問題,可能是…軟體或者儲存路徑的臨時故障?需要更詳細的排查。”
電梯平穩下行。冰冷的金屬牆壁映出沈聿模糊的身影,輪廓冷硬。
“知道了。”沈聿的聲音沒有任何波瀾,“暫時不用排查。把顧小姐的東西放前台,她自己會處理。”他的指令清晰簡潔,直接跳過了錄音故障的問題,彷彿那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好的沈醫生。還有…”小林似乎鬆了口氣,但馬上又想起什麼,“蘇黎世峰會那邊,主辦方收到您取消卡文迪什教授對談的回複了。卡文迪什教授的助理剛發來郵件,表示非常遺憾,詢問是否能另約時間?另外,關於您的行程確認函…”
“行程不變。卡文迪什教授那邊,”沈聿幾乎沒有思考,“回複他們,近期日程已滿,峰會期間再當麵交流。”電梯到達負一層,“叮”的一聲輕響,門開了。外麵是空曠、微涼、帶著淡淡汽油味的停車場。一輛線條冷峻的黑色轎車靜靜停在專屬車位上。
“明白。”小林應道。
通話結束。
沈聿走向自己的車,遙控鑰匙發出清脆的開鎖聲。他拉開車門坐進駕駛座,真皮座椅散發出沉穩內斂的氣息。車內一片寂靜。他沒有立刻啟動引擎。
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診室裡最後的一幕清晰地回放——顧煙穿著他的t恤,赤腳站在地毯上,像隻被拔光了刺的刺蝟,眼底燃燒著瘋狂的惡意和底下深不見底的絕望。她那些刻薄尖銳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帶著自毀的毒液。
然後,是小林關於錄音故障的彙報。
“昨晚您離開診室後,到今早您回來之前這段時間…錄音檔案是空的。”
這段時間,正是顧煙獨自留在診室過夜的時間。
空白的錄音。
沈聿緩緩睜開眼。車窗外,停車場慘白的燈光照進來,在他深潭般的眼底投下明滅不定的光影。那裡麵,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一絲極其幽暗、極其冰冷的審視。
他啟動車子,引擎發出低沉有力的轟鳴。黑色轎車平穩地滑出車位,彙入城市清晨的車流。
窗外的街景飛速掠過,行人匆匆,城市在有序地運轉。沈聿單手扶著方向盤,另一隻手拿起手機。螢幕亮起,他指尖在螢幕上滑動,調出一個加密的資料夾。裡麵儲存的並非病人的錄音檔案,而是一些零散的、看似無關的碎片:幾段模糊的街角監控截圖(時間顯示是深夜,地點不明,一個瘦削的黑色身影在鏡頭邊緣一閃而過)、幾個加密的ip地址訪問記錄(指向一些深網論壇)、一份匿名寄到診所的列印件(上麵隻有一行列印體的英文:“the
game
begins.
watch
her.”)……
這些碎片,如同散落在深淵邊緣的線索,無聲地指向那個被他“收容”了一夜的女人。
沈聿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張最清晰的監控截圖上。那是在一個暴雨的深夜,便利店門口模糊的監控視角。顧煙穿著那件標誌性的黑色寬大衛衣,帽子壓得很低,但她微微抬頭的瞬間,側臉被便利店的光照亮,清晰地捕捉到她正將一個很小的、類似u盤的東西,遞給陰影裡一個戴著兜帽、完全看不清麵目的男人。男人的手背上,似乎有一塊深色的、不規則的胎記或疤痕。
他的指尖在那個模糊的胎記影像上停頓了一瞬。眼底那片冰冷的審視,如同深冬的湖麵,緩緩凍結成堅硬的冰層。堡壘的裂痕深處,窺見的並非無助的迷途者,而是另一雙在黑暗中凝視、並悄然佈下絲線的眼睛。深淵的邀請,比他預想的來得更快,也更…專業。
車子駛入主乾道,彙入早高峰的車流。沈聿放下手機,目光投向車窗外飛速流動的城市光影,深沉的眼底映著冰冷的晨曦,再沒有任何情緒泄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