蝕骨錐心穿腸 第21章 紋身店老闆的十年守護(上)
唐河清被繼父打得逃出家門時,兜裡隻有十塊錢硬幣。
她把硬幣按在紋身店吧檯上:“雇你保護我,行嗎?”
周海晏嗤笑著收下硬幣,卻當真護了她十年。
他教她跳舞,給她煮麵,甚至為她扮父親去開家長會。
直到緝毒警身份暴露那天,他撕掉她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滾!彆耽誤老子跑路!”
七年後,她作為法醫解剖一具麵目全非的毒販屍體。
胸腔開啟時,潰爛的肋骨上卡著枚生鏽的十元硬幣。
停屍間外突然警報大作——
他的骨灰盒正被毒梟劫持,盒底露出半截染血的緝毒警編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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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門在身後轟然關閉的巨響,成了唐河清十六歲夏天最清晰的記憶。繼父王老五的咆哮混著酒氣砸在門板上:“小賤種跑了?打斷你的腿!”
她赤著腳,冰涼的雨水混著泥漿裹住腳踝,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單薄的睡衣貼在身上,冷得牙齒打顫,唯一的熱源是緊緊攥在右手心裡的東西——一枚被汗水浸得滑膩的十元硬幣。這是她從王老五油膩的褲兜裡摸出來的,是她全部的勇氣和買命錢。
梧桐街深處,“刺青”紋身店的霓虹招牌在雨夜裡暈開一片模糊的紅光,像黑暗中一隻渾濁的眼睛。她推開沉重的玻璃門,劣質煙草味和重金屬音樂撲麵而來。幾個手臂爬滿猙獰圖案的男人叼著煙,目光像黏膩的蛇信子舔過她濕透的身體,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玩味。
吧檯後麵,一個男人懶散地靠在椅背上。黑色背心勾勒出緊實的肩臂線條,上麵盤踞著一條墨色蛟龍,龍爪遒勁,似乎要破膚而出。短發利落,嘴裡斜斜叼著半截煙,煙霧繚繞中,他半眯著眼,漫不經心地擦拭著一個亮閃閃的金屬工具。他麵前的煙灰缸裡,煙蒂堆得像座小山。
唐河清的心臟在肋骨後麵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胸膛。她走到吧檯前,身高隻勉強夠到台麵邊緣。深吸一口氣,帶著雨水的腥氣和絕望的鐵鏽味,她踮起腳尖,用儘全身力氣,將手裡那枚汗涔涔、幾乎要捏變形的十元硬幣,“啪”一聲拍在冰冷的玻璃吧檯上。
硬幣打著轉,發出清脆又孤零零的聲響。
嘈雜的音樂聲似乎都停滯了一瞬。那幾個紋身男人鬨笑起來。
“喲,小妹妹,十塊錢?買糖吃啊?”
“海晏哥,生意上門了嘿!十塊錢钜款!”
被叫做“海晏哥”的男人——周海晏,終於抬了抬眼皮。他的目光掃過那枚硬幣,又落在唐河清臉上。那張小臉慘白,嘴唇凍得發紫,額角有一塊新鮮的、邊緣紅腫的烏青,濕漉漉的頭發黏在臉頰,雨水順著發梢滴落,在她腳下的水泥地上暈開一小灘深色的水漬。最紮眼的是她裸露在睡衣袖子外的手臂和小腿上,幾道紫紅色的淤痕縱橫交錯,像醜陋的藤蔓纏繞著纖細的肢體。她的眼睛裡,沒有屬於這個年紀的怯懦或羞澀,隻有一種近乎麻木的、被逼到懸崖邊的死寂,以及深處微弱燃燒的、孤注一擲的火焰。
周海晏沒笑。他盯著她看了幾秒,眼神像冰冷的解剖刀,似乎要刮開皮肉,看看裡麵藏著的到底是絕望還是彆的什麼。他抬手,修長的手指夾起那枚沾著汗水和雨水、邊緣有些磨損的硬幣,在指尖隨意地翻轉把玩著,硬幣反射著慘白的燈光,晃得人眼暈。
他嗤笑一聲,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粗糲感,輕易蓋過了周圍的鬨笑:“十塊錢?”他身體微微前傾,隔著吧檯,那股混合著煙草、機油和某種凜冽剃須水的氣息壓迫性地籠罩住唐河清,“小丫頭片子,你知不知道老子這店,紮個最小的圖案起步價是多少?”
唐河清的身體抑製不住地發抖,不知是因為冷還是恐懼。但她強迫自己站得更直,迎上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聲音因為寒冷和緊張而嘶啞,卻異常清晰:“雇你……保護我。”
她頓了頓,像是用儘了最後一絲力氣,補充道,“行嗎?”
“保護?”周海晏挑眉,彷彿聽到了天底下最荒謬的笑話。他猛地吸了一口煙,猩紅的煙頭在昏暗的光線下驟然亮起,然後緩緩吐出濃白的煙霧,模糊了他臉上那一閃而過的、難以捉摸的神情。“老子是開店的,不是開善堂的。滾回家找你爹媽去。”
“家?”唐河清扯了扯嘴角,那弧度比哭還難看,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回不去了。”她下意識地縮了縮手臂,試圖藏起那些刺目的傷痕。
周海晏沉默下來。煙霧在他臉前繚繞升騰。他不再看她,隻是盯著指尖那枚硬幣,眼神晦暗不明。紋身店裡的音樂依舊喧囂,那幾個男人似乎也對這個插曲失去了興趣,重新投入到自己的牌局和煙霧裡。吧檯這一角,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隻有硬幣偶爾翻轉時發出的輕微“叮”聲。
時間彷彿被拉長,每一秒都像鈍刀子割肉。唐河清的心一點點往下沉,冰冷的絕望再次從腳底蔓延上來。就在她幾乎要放棄,準備轉身衝回那片吃人的雨夜時——
“嘖。”周海晏極其不耐煩地咂了下嘴,像是驅趕一隻惱人的蒼蠅。他隨手一拋,那枚十元硬幣劃出一道短促的弧線,“當啷”一聲,精準地落進吧檯下麵一個半開的、油膩膩的鐵皮餅乾盒裡,和一堆零錢、螺絲釘混在一起。
他沒再看她,轉身朝著店鋪後麵一扇掛著褪色藍布簾的門走去,隻丟下一句硬邦邦的話,像塊石頭砸在地上:“跟上。彆杵那兒礙眼。”
唐河清愣住了,巨大的衝擊讓她一時無法反應。直到周海晏的身影快要消失在門簾後,她才猛地回神,幾乎是連滾爬爬地繞過吧檯,追了上去。掀開那厚重的藍布簾,一股更濃重的油煙味、陳舊木頭味和淡淡的藥味混合著撲麵而來。門簾後麵是一條狹窄的過道,通向一個光線同樣昏暗的小院。
過道旁有間小屋,門開著。周海晏就站在門口,側身讓開。屋裡陳設簡單到近乎簡陋,一張舊木桌,一把椅子,牆角堆著些雜物。最顯眼的是靠牆的一張鋪著藍白格子床單的單人床,以及床邊站著的一個女人。
女人看起來五十歲上下,麵容清瘦,頭發一絲不苟地在腦後挽成一個髻,穿著洗得發白的舊式碎花罩衫。她手裡拿著一塊抹布,正仔細擦拭著窗台上一個小小的玻璃花瓶,瓶裡插著幾支新鮮的、帶著水珠的白色梔子花。聽到動靜,她轉過頭來。她的眼睛很大,眼尾有細細的皺紋,眼神卻異常溫和,像冬日午後曬暖的溪水。隻是那溫和的底色裡,沉澱著一層揮之不去的、淡淡的哀愁,像蒙塵的琉璃。
她的目光落在濕透的、狼狽不堪的唐河清身上,那層哀愁瞬間被驚訝和一絲清晰的憐惜取代。她沒有問任何問題,隻是立刻放下抹布,快步走過來,聲音柔軟得像一片雲:“哎喲,這可憐孩子,怎麼淋成這樣?快進來快進來,彆凍壞了。”她伸出手,想要拉唐河清。
唐河清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像隻受驚的小獸。女人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眼神裡的憐惜更深了。她沒再勉強,隻是轉身快步走到床邊,從床尾一個老式的樟木箱子裡翻找起來。
“媽,給她弄點熱水擦擦,找件乾淨衣服。”周海晏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沒什麼溫度,像是吩咐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他斜倚著門框,又點了一支煙,煙霧模糊了他看向院中那棵高大桂花樹的眼神。
“誒,好,好!”被喚作“媽”的女人——林秀芬連聲應著,已經從箱子裡翻出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同樣洗得發白的棉布睡衣,還有一條乾淨的毛巾。“孩子,彆怕,到這兒就沒事了。”她把衣服和毛巾塞到唐河清冰涼的手裡,又匆匆去外間倒熱水。
“這間屋歸你。”周海晏用夾著煙的手指點了點這間小屋,“以後放學就滾回來,彆在外麵瞎晃惹麻煩。飯點林姨會叫你。”他說完,像是完成了什麼任務,轉身就走,隻留下一個寬闊沉默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院子的另一頭。
林秀芬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水進來,盆沿搭著另一條毛巾。“來,孩子,先擦擦,換上乾淨衣裳,暖和暖和。”她看著唐河清還僵在原地,手裡緊緊攥著那套睡衣,眼神空洞,輕聲歎了口氣,“彆怕他,海晏……他就是嘴巴硬,心是好的。往後啊,你就跟著林姨,啊?”
溫熱的水汽氤氳上來,帶著一股淡淡的硫磺皂味。唐河清低頭看著盆裡晃動的水麵,倒映著自己模糊而狼狽的影子。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手指試探著浸入那溫熱的水中。暖意順著指尖,一點點爬上來,艱難地、遲疑地,開始融化她身體裡凍結了太久的冰。
十塊錢硬幣落進鐵皮盒的“當啷”聲,彷彿還在耳邊回響。那聲音,第一次不是絕望的喪鐘,而是一道沉重的、吱呀作響的,生門開啟的摩擦聲。
“刺青”紋身店的後院,成了唐河清十六歲之後唯一的港灣。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桂花樹,濃蔭如蓋,篩下細碎的光斑,也擋住了外麵世界的風雨飄搖。林秀芬是這個港灣裡無聲的暖流。她話不多,總是安靜地操持著一切。清晨,唐河清會在稀飯和醃黃瓜的清香裡醒來;傍晚放學的鐘點,小院門口的石墩上,總能看到她翹首以盼的身影,目光溫柔得像等待歸巢的雛鳥。她給唐河清買的衣服,永遠是大一碼的,顏色也是最樸素的藍白灰,她說:“女孩兒長身體快,大點好,能多穿兩年。”
她教唐河清用皂角洗頭發,用淘米水洗臉,告訴她這樣對頭發和麵板好。她從不主動問起唐河清手臂上的淤青是怎麼來的,隻是在她新傷疊舊傷的時候,默默地拿出珍藏的藥酒,用溫熱的手掌,力道適中地替她揉開那些頑固的瘀血。每一次揉搓,都伴隨著林秀芬低低的歎息,那歎息裡沒有責備,隻有無邊無際的心疼,沉甸甸地壓在唐河清的心口,讓她鼻尖發酸,卻又感到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的踏實。
周海晏的存在則像院牆本身——沉默、堅硬,是隔絕危險的屏障,卻也帶著生人勿近的冷硬質感。他依舊穿著他那標誌性的黑色背心或工字背心,露出手臂上那條沉默的墨色蛟龍,在店裡給客人紋身時,神情專注,眼神銳利得如同他手中嗡嗡作響的紋身針。他對唐河清的態度,也依舊是那副“收錢辦事”的公事公辦。兩人同在一個屋簷下,交流卻少得可憐。
直到那個悶熱得令人窒息的週五下午。
唐河清背著洗得發白的帆布書包,垂著頭走進院子。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透著一股沉重的疲憊。書包帶子下麵,校服短袖的袖口邊緣,隱約透出一抹刺目的青紫。她徑直走向自己的小屋,想把自己藏起來。
“站住。”周海晏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從桂花樹下的陰影裡傳來。他正蹲在地上,擺弄著一輛破舊摩托車的零件,滿手油汙。
唐河清身體一僵,停在原地,頭垂得更低了。
周海晏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帶著壓迫感走近。他沾滿黑色機油的手指,帶著一股濃烈的汽油和金屬混合的味道,毫不客氣地捏住唐河清的手腕,把她的胳膊抬了起來。動作談不上溫柔,甚至有些粗暴。
校服袖子被捋了上去。手臂上,幾道新鮮的、邊緣紅腫的棍棒痕跡猙獰地盤踞在白皙的麵板上,與旁邊幾塊尚未完全褪去的舊傷形成刺眼的對比。其中一道最深的,皮下甚至滲著細小的血點。
周海晏的眼神瞬間冷了下去,像淬了冰。他盯著那傷痕,濃黑的眉毛擰成一個淩厲的結。空氣彷彿凝固了,隻有摩托車零件散發的汽油味在悶熱的空氣裡彌漫。
“誰?”他隻問了一個字,聲音低沉得像滾雷。
唐河清用力想抽回手,手腕卻被他鐵鉗般的手指牢牢扣住。疼痛讓她吸了口冷氣,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沒…沒事。不小心碰的。”她的聲音細若蚊蚋。
“碰?”周海晏嗤笑一聲,手指在那道滲血的傷痕邊緣用力按了一下。尖銳的疼痛讓唐河清猛地一顫,眼淚終於不受控製地滾落下來。“碰能碰出這花樣?唐河清,老子收的是保護費,不是買你在這裡當沙包給人練拳的!”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戾氣,“說!哪個王八羔子乾的?王老五?還是學校那幫雜碎?”
他眼裡的怒火是真實的,像被侵犯了領地的猛獸。那怒火並非指向她,卻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周海晏,周身散發著一種駭人的、幾乎要擇人而噬的凶悍氣息,手臂上的墨龍似乎都在隨之遊動。她想起了王老五喝醉後砸碎酒瓶的樣子,身體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
“不是…不是他們……”她語無倫次,眼淚流得更凶,“是……是巷口那幾個……職高的……要錢……我不給……”
周海晏盯著她看了幾秒,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裡,翻湧的怒意漸漸沉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冷的、更讓人心悸的東西。他鬆開了她的手腕,手臂上留下清晰的幾道油汙指印。他沒再說話,隻是彎腰,從地上那堆油膩的摩托車零件裡,隨手抄起一根沉甸甸、約莫小臂長的實心金屬扳手。
扳手上還沾著黑色的油泥。他掂了掂,冰冷的金屬在他手中彷彿有了生命,帶著一種不祥的質感。
“回屋去。”他命令道,聲音恢複了那種毫無波瀾的冷硬,“把門關好。沒叫你,彆出來。”
唐河清驚恐地看著他手裡的扳手,又看看他毫無表情的臉,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她想說什麼,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聲音。最終,她踉蹌著跑回自己的小屋,“砰”地一聲關上了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到地上,心臟狂跳,幾乎要衝破喉嚨。
院子裡安靜得可怕。隻有周海晏沉重的腳步聲,一步步踏在青石板上,走出院門,消失在梧桐街的方向。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油鍋裡煎熬。唐河清蜷縮在門後,緊緊捂住耳朵,不敢聽外麵可能傳來的任何聲音。她不知道周海晏會做什麼,但那根沉重的扳手和那雙冰冷的眼睛,足以在她腦海裡勾勒出最血腥的畫麵。恐懼和一種莫名的、巨大的負罪感幾乎要將她淹沒。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有十幾分鐘,也許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院門處傳來沉重的腳步聲。
唐河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腳步聲在院子裡停下,然後是金屬扳手被隨意丟在地上的“哐當”一聲,沉悶地砸在青石板上。
接著,是周海晏依舊沒什麼起伏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出來吃飯。”
唐河清顫抖著開啟門。
院子裡,周海晏正站在水龍頭下衝洗雙手。水流嘩嘩,衝掉他手上沾染的、不知是機油還是彆的什麼暗紅色痕跡。夕陽的餘暉給他高大的身影鍍上一層血色。他洗得很用力,指關節有些發紅。他的側臉線條繃得很緊,嘴角似乎有一小塊不明顯的擦傷,微微腫起。
他轉過身,濕漉漉的手在褲子上隨意擦了兩下,瞥了一眼臉色慘白、眼神驚惶的唐河清,眉頭又習慣性地皺起,帶著不耐煩:“杵著當門神?過來端菜!林姨忙半天了。”
他的語氣依舊生硬,甚至更惡劣了些。但唐河清那顆懸在萬丈深淵的心,卻莫名地落回了實處。她看到他完好地站在這裡,除了嘴角那點微不足道的傷,似乎什麼都沒發生。
那天之後,梧桐街巷口那幾個職高的混混,如同人間蒸發,再也沒有出現過。梧桐街附近的學校,甚至整個片區,關於“刺青”那個紋身店老闆的傳聞,變得更加神秘而令人敬畏。有人說他心狠手辣,是道上的狠角色;有人說他背景很深,連那些小流氓背後的“大哥”見了他都點頭哈腰。
唐河清的生活,終於徹底擺脫了來自校外的騷擾。那根沉重的扳手和那個血色黃昏的背影,在她心裡悄然築起了一道沉默而堅固的高牆。牆外風雨飄搖,牆內,那棵桂花樹的濃蔭下,似乎真的有了一方淨土。
隻是,當她偶爾在深夜,聽到隔壁周海晏那間小屋傳來壓抑的、沉悶的咳嗽聲時,或者看到他嘴角那點尚未完全消退的淤青時,心口會泛起一絲隱秘的、尖銳的刺痛。這保護,並非毫無代價。那枚十元硬幣買來的,似乎比她想象的,要沉重得多。
時光在老桂樹的年輪裡悄然流轉,濃蔭依舊,卻不知不覺為唐河清隔絕了三個寒暑。那個瑟縮在雨夜裡的瘦小身影,如同院角被林秀芬精心照料的梔子花,在沉默的庇護下,悄然抽枝展葉,褪去了最初的枯槁,顯露出少女柔韌的輪廓和眉宇間一絲被知識浸潤的沉靜。
高一的第一次家長會,像一道無形的牆,再次將唐河清與那個被刻意遺忘的“家”隔開。班主任看著報名錶上“家長姓名”一欄刺眼的空白,再看看眼前這個總是穿著洗得發白校服、成績卻異常拔尖的女孩,鏡片後的眼神複雜地閃爍了一下,帶著一絲公式化的憐憫:“唐河清同學,家長會很重要,關係到你的分班和升學規劃,務必請家長出席。”
“家長”兩個字像針,輕輕紮在唐河清心上。她低著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個月牙形的白痕。梧桐街的庇護再堅固,也無法填上那個名為“父母”的空洞。她甚至能想象王老五那醉醺醺、滿是油汗的臉出現在教室門口的樣子,光是這個念頭,就讓她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
放學回到小院,那棵桂花樹剛剛冒出細小的淡黃米粒,空氣裡彌漫著一種清澀的甜香。唐河清沉默地放下書包,拿起掃帚,開始機械地清掃院子裡的落葉。動作遲緩,心事重重。
“蔫頭耷腦的,學校又有人找你‘借錢’了?”周海晏的聲音突兀地響起。他正蹲在那輛似乎永遠修不好的破摩托車旁,手裡拿著一個火花塞,頭也沒抬。他最近似乎更忙了,有時連續幾天不見人影,回來時身上總帶著一股更深露重的寒氣,眼底也布滿血絲。
唐河清掃地的動作頓住。她看著青石板縫隙裡掙紮的小草,聲音低得像自言自語:“……下週三,家長會。”
說完,又用力地掃了幾下,彷彿要把這煩心事連同落葉一起掃走。
院子裡安靜下來,隻剩下掃帚劃過地麵的沙沙聲,和遠處梧桐街上模糊的車流聲。
周海晏擺弄火花塞的動作停住了。他依舊低著頭,側臉的線條在夕陽下顯得有些冷硬。過了半晌,就在唐河清以為他根本沒聽見,或者聽見了也根本不會在意時,一個沾著黑色機油、沉甸甸的東西被隨手丟到了她腳邊的青石板上。
“當啷”一聲脆響。
唐河清低頭看去,是一把黃銅色的、有些年頭的舊鑰匙。鑰匙齒磨損得厲害,尾部還拴著一小截褪色的紅繩。
“抽屜裡,自己找。”周海晏的聲音沒什麼起伏,像是吩咐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林姨放了幾件老頭子的舊衣服,壓箱底了,估計一股黴味。自己看著弄乾淨點,彆到時候熏著人,給老子丟臉。”
他終於抬起頭,瞥了她一眼,眼神裡是慣常的不耐煩,“還有,提前把你們學校地址,教室號,幾點開會,寫清楚放桌上。老子記性不好,忘了可彆怨我。”
說完,他又低下頭,專注地對付那個火花塞,彷彿剛才丟過去的隻是一顆無關緊要的石子。
唐河清怔怔地看著地上那把舊鑰匙,又看看那個蹲在摩托車旁、滿身油汙、連側臉都寫著“生人勿近”的男人。一股洶湧的、滾燙的熱流毫無預兆地衝上眼眶,視線瞬間模糊。她慌忙低下頭,死死咬住下唇,才沒讓那聲哽咽泄露出來。她飛快地彎腰撿起那把帶著油汙和體溫的鑰匙,緊緊攥在手心,金屬硌得掌心生疼,卻奇異地帶來一種令人戰栗的安定感。
家長會那天,周海晏罕見地沒有穿他那件萬年不變的黑色背心。他套了一件林秀芬翻找出來的、深灰色的舊款中山裝。衣服明顯不合身,肩膀處有些緊繃,袖口也短了一截,露出他結實的小臂。衣服上帶著濃重的樟腦丸氣味,掩蓋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機油和煙草味。他甚至還勉強梳了梳他那頭硬茬似的短發,隻是效果甚微,依舊桀驁地豎著幾縷。
他出現在教室門口的那一刻,原本有些喧鬨的教室瞬間安靜了幾秒。所有家長和學生的目光,都帶著驚疑、好奇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聚焦在這個身材高大、麵容冷峻、穿著不合時宜舊衣服的男人身上。他手臂上那若隱若現的墨色蛟龍紋身,即使被袖子勉強遮住大半,也足以讓那些循規蹈矩的家長們側目。
唐河清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心跳如鼓。她看到班主任臉上瞬間的錯愕和強擠出來的笑容,看到周圍同學投來的或驚訝或探究的目光。她緊張得手心全是汗,幾乎不敢抬頭。
周海晏卻像沒感受到任何目光。他徑直走到貼著“唐河清”名字的座位旁,拉開那把對他而言顯得過於小巧的椅子,大馬金刀地坐了下去。動作間,那件緊繃的中山裝發出細微的布料呻吟聲。
“老師,開始吧。”他抬眼看向講台上的班主任,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所有竊竊私語。他的目光平靜,甚至有些漠然,彷彿置身於菜市場而非教室。
家長會的內容無非是成績分析、升學指導。當班主任唸到唐河清的名字,提到她優異的成績和穩定的年級排名時,語氣明顯帶著讚許。周海晏一直沒什麼表情地聽著,直到班主任說到“唐河清同學品學兼優,是衝擊重點大學的好苗子,家長一定要在後勤保障上多用心支援”時,他那雙沒什麼波瀾的眼睛,才極快地掠過一絲異樣的情緒,快得讓人抓不住,像是平靜深潭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蕩開一圈微不可查的漣漪。
他微微側過頭,目光落在身旁少女低垂的側臉上。她正緊張地絞著手指,耳根微微泛紅,但脊背挺得很直。陽光透過窗戶,落在她濃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周海晏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極其細微,稍縱即逝,彷彿隻是光影造成的錯覺。隨即,他又恢複了那副生人勿近的冷硬模樣,彷彿剛才那瞬間的柔和從未存在過。
家長會結束,人群散去。唐河清默默地收拾書包,周海晏已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籠罩著她。他有些不耐煩地扯了扯那件勒得慌的中山裝領口,語氣依舊硬邦邦:“走了。磨蹭什麼。”
說完,他率先大步流星地朝教室外走去,那不合身的舊衣服在他身上,硬是穿出了一股落拓不羈的匪氣。
唐河清趕緊跟上。走出教學樓,陽光有些晃眼。她看著前麵那個大步流星的、穿著彆扭舊衣服的寬闊背影,心裡那片被小心翼翼封存的角落,有什麼東西悄然融化,暖流汩汩而出,浸潤著從未有過的安定。
走到校門口,周海晏的腳步頓了一下。他沒回頭,隻丟下一句話,被風吹散,卻清晰地落進唐河清耳中:“書,好好念。彆的,少瞎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