蝕骨錐心穿腸 第70章 餘震(下)
女孩被送走後,現場陷入短暫的休整。隊員們清理工具,補充水分,醫療組也在檢查器械。緊繃的神經稍一鬆懈,疲憊便如潮水般湧上。
方寧靠在一邊,擰開周震給的那瓶水,小口喝著。水流過乾澀的喉嚨,卻衝不散心頭的紛亂。剛才衝向周震的那一瞬間,完全是本能反應,剝離了十年恨意包裹後最**的真實擔憂。這讓她感到恐慌。恨他,是她過去十年情感世界裡一個堅固的支點,一旦這個支點鬆動,整個世界彷彿都要傾覆。
周震正在和副手低聲討論下一步的救援計劃,手指在地圖上劃過,側臉線條依舊冷硬,但偶爾看向她方向的餘光,泄露了他並不平靜的內心。
突然,一陣急促的呼救聲從另一側廢墟傳來!
“醫生!醫生在哪!快來人啊!”
方寧和周震幾乎同時放下手中的東西,朝著聲音來源狂奔而去。
那是一片商業街的廢墟,原本四五層的建築現在隻剩下兩三米高的雜亂堆積。呼救的是一個滿身塵土的中年男人,他語無倫次,指著一條狹窄的縫隙:“下麵……下麵有人!我老婆……還有我女兒……她們剛才還回應我的!現在沒聲了!求求你們!救救她們!”
縫隙極其狹窄,幾乎隻能容一人側身進入,而且內部情況不明,堆積物看起來極不穩定。
“生命探測儀!”周震厲聲命令。
隊員立刻上前操作,螢幕上的訊號卻微弱到幾乎難以捕捉,時斷時續。
“隊長,訊號太弱了,結構太複雜,乾擾很大,無法確定具體位置和生命狀態!”
中年男人一聽,幾乎崩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不會的!她們剛才還跟我說話的!阿娟!小雅!你們應我一聲啊!”
周震眉頭緊鎖,仔細觀察著縫隙入口和周圍的堆積情況。風險極高,盲目進入,救援者和被困者都可能遭遇不測。這是救援中最艱難的抉擇:進去,可能白白犧牲;不進去,可能錯失最後的生機。
方寧看著那個絕望的男人,彷彿看到了十年前無數個崩潰的身影。她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我進去看看。”
“不行!”周震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捏得她生疼,“太危險了!結構不明,隨時可能再次坍塌!”
“我是醫生!”方寧試圖甩開他的手,眼神銳利,“裡麵的人可能還活著,但需要立即醫療評估和初步處理!等你們確定結構安全,可能就晚了!”她盯著他的眼睛,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挑戰和舊怨,“就像十年前一樣,等待和猶豫,會錯過最佳時機。”
周震的臉色驟然變得慘白,抓住她的手微微顫抖,眼底翻湧著巨大的痛楚。她總是知道用什麼話,能最精準地刺傷他。
但他沒有鬆開手,反而抓得更緊,聲音嘶啞卻無比堅定:“就因為經曆過,所以我更不能讓你去冒險!要進去也是我進去!”
“你進去有什麼用?你能判斷她們的傷情嗎?你能做緊急處理嗎?”方寧咄咄逼人。
“我可以把情況傳出來給你!”
“等你的描述,再判斷,時間夠嗎?”方寧寸步不讓。
兩人對峙著,空氣裡彌漫著硝煙味。周圍的隊員和那個哭泣的男人都屏息看著他們。
最終,周震死死盯著她,幾乎是咬著牙說:“好,你可以進去。但必須聽我指揮!我會用安全繩和你保持聯係,一旦我覺得危險,你必須立刻撤出來!否則,”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我就自己進去把你拖出來!”
方寧看著他那雙布滿紅血絲卻異常執拗的眼睛,心頭莫名一悸。她移開目光,冷聲道:“可以。”
準備工作迅速完成。方寧戴上安全帽,頭燈,腰間係上安全繩,攜帶緊急醫療包和對講機。周震親自檢查了她的每一個裝備扣帶,動作一絲不苟,指尖偶爾擦過她的救援服,帶來一陣戰栗。
他最後將安全繩的另一端牢牢係在自己腰間,沉聲說:“每隔三十秒,你必須報告一次情況。有任何不對,立刻呼救。我會一直在這裡。”
他的目光沉重得像某種誓言,壓得方寧幾乎喘不過氣。她抿緊唇,點了點頭,沒有看他,側身小心翼翼地鑽入了那條黑暗、未知的縫隙。
一進入,世界瞬間變得不同。外麵嘈雜的聲音被隔絕,隻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和心臟砰砰的跳動聲。頭燈的光柱在塵埃中掃過,照亮的是扭曲的鋼筋、碎裂的傢俱和斑駁的牆壁。空氣汙濁而沉悶,帶著死亡的氣息。
她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動,同時對著對講機低聲報告:“進入約三米,通道向左傾斜,暫時穩定。”
“收到。小心。”周震的聲音從耳機裡傳來,低沉而緊繃,彷彿能感受到他此刻的全神貫注。
又向前艱難行進了幾米,縫隙時而寬闊時而狹窄,有時需要匍匐爬行。她不停地呼喚:“有人嗎?能聽到嗎?我們是救援隊的!”
終於,在爬過一段極其低矮的通道後,頭燈的光掃到了一個角落。那裡,一張變形的鐵皮桌子形成了一個狹小的三角空間。
桌子下麵,蜷縮著兩個人影!
一個婦女麵朝外,用身體緊緊護著懷裡一個小女孩。兩人都一動不動,身上覆蓋著厚厚的灰塵。
方寧的心猛地一沉。她加快速度爬過去,同時報告:“發現目標!兩名女性,成年和兒童,無明顯活動跡象!”
她爬到桌邊,伸手探向婦女的頸動脈。
指尖傳來極其微弱,但確實存在的搏動!
她還活著!
方寧立刻檢查小女孩,同樣有微弱的脈搏!但兩人都處於昏迷狀態。婦女額頭有乾涸的血跡,可能是在保護孩子時被撞擊。小女孩臉色蒼白,呼吸微弱。
“生命體征微弱!成年女性頭部外傷,兒童情況不明,需立即補充液體和氧氣!準備擔架!”方寧快速而清晰地報告,同時開啟醫療包,拿出液體和氧氣麵罩,開始進行緊急處理。
“收到!擔架和醫療組已就位!方寧,你怎麼樣?空間足夠嗎?”周震的聲音急切地傳來。
方寧環顧四周,這個三角空間很小,僅能容她蹲著操作。“空間狹小,但暫時穩定。我需要時間建立靜脈通道……”
她全神貫注地進行著操作,纖細卻穩定的手指在極端環境下完成著精細的工作。建立靜脈通道,戴上氧氣麵罩,監測生命體征……每一個動作都關乎生死。
外麵,周震緊握著對講機和安全繩,如同雕塑般一動不動,全部心神都係於繩子的另一端和耳機裡的聲音。每一次她報告,他緊繃的神經才稍微放鬆一絲。周圍的隊員大氣不敢出,默默地準備好擔架和一切接應裝置。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突然!
又是一陣劇烈的晃動!比之前的餘震似乎更強!
“餘震!方寧!撤!快撤出來!”周震對著對講機嘶吼,同時猛地拉緊安全繩,試圖將她拽出來。
縫隙內部,碎石和灰塵撲簌簌地落下!方寧頭頂的一塊木板嘎吱作響,眼看就要砸落!
她下意識地撲倒在婦女和孩子身上,用身體護住她們!
“呃!”一塊碎石砸在她的後背上,一陣悶痛。
“方寧!方寧!回答我!”周震的聲音因為極度恐懼而變調,安全繩那頭傳來掙紮的力道,他瘋狂地拉拽,卻因為縫隙曲折而受阻。
灰塵彌漫,方寧被嗆得咳嗽了幾聲,努力穩住聲音:“我沒事!結構……結構還沒塌!她們也沒事!”她感覺到身下的婦女似乎動了一下。
“你立刻出來!這是命令!”周震的聲音幾乎是咆哮,帶著無法掩飾的驚惶。
“不行!”方寧咬牙,“靜脈針剛打好,不能移動!氧氣麵罩也不能脫落!現在出去,她們就死了!”她再次用身體抵住旁邊一塊鬆動的雜物,防止它滾落壓到傷者。
“方寧!”周震的聲音充滿了絕望和哀求,“求你……出來……”
方寧的心被狠狠一揪。他從未用這種語氣對她說過話。哪怕是十年前她決絕離開時,他也隻是沉默地承受,眼中是死寂的灰敗。
就在這時,她身下的婦女發出了一聲極其微弱的呻吟,眼皮顫動,似乎要醒來。
方寧立刻低頭,在她耳邊輕聲說:“彆怕,我們是救援隊的,正在救你們出去。堅持住,你的孩子沒事。”
婦女艱難地睜開眼,模糊的視線對上方寧的頭燈,淚水瞬間湧出,乾裂的嘴唇翕動:“謝……謝……孩子……”
“堅持住,我們一起出去。”方寧握了握她冰冷的手。
外麵的餘震漸漸平息。
周震的聲音再次傳來,沙啞得厲害:“方寧……情況怎麼樣?”
“暫時穩定。傷者有一人恢複淺意識。可以嘗試緩慢拉繩索,我會配合,指引你們拖拽擔架的方向。動作一定要慢!”方寧冷靜地指揮。
“好!好!你小心!”周震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
接下來的過程緩慢而煎熬。方寧在裡麵指引方向,周震和隊員們在外麵極其小心地拉拽連線著擔架的特殊繩索。每一點移動都關乎三條人命。
當方寧終於看到從縫隙透入的光線,以及周震那雙幾乎望眼欲穿、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時,她幾乎虛脫。
她和擔架被一起小心翼翼地拖了出來。刺目的陽光讓她瞬間眯起了眼。
新鮮空氣湧入肺腑,帶著生的希望。
醫療組立刻衝上來接過擔架,對兩名倖存者進行快速評估後,迅速送往醫療點。
方寧想要站起來,卻發現腿腳發軟,後背被砸的地方也傳來尖銳的疼痛,讓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一隻強有力的大手立刻扶住了她,幾乎是將她半抱起來,帶到相對安全的空地。
“你怎麼樣?傷到哪裡了?”周震的聲音急切而慌亂,他的手在她手臂、後背快速而小心地檢查著,絲毫不在乎周圍隊員的目光。
方寧被他圈在懷裡,能感受到他胸膛劇烈的心跳和身體的微顫。他臉上的擔憂和恐懼如此真實,毫不掩飾。
那一刻,十年築起的高牆,似乎又崩塌了一角。
她推開他,自己站穩,稍稍拉開距離,聲音有些疲憊:“我沒事,隻是有點脫力。後背可能有點淤青。”
周震的手僵在半空,眼神複雜地看著她,最終緩緩放下手,聲音低沉下去:“……沒事就好。”
現場還需要指揮,他強迫自己恢複冷靜,轉身去安排後續工作,但緊握的拳頭和緊繃的側臉,顯示著他遠非表麵那麼平靜。
方寧看著他指揮若定的背影,又想起剛才他在對講機裡那失控的咆哮和哀求,心情複雜難言。
她默默地走到一邊,由護士處理後背輕微的擦傷。
那個跪地求救的中年男人得知妻女獲救,喜極而泣,對著周震和方寧的方向不停磕頭感謝。
周震扶起他,低聲安慰了幾句。
那一刻,方寧忽然想,十年前,如果那個學長也被成功救出,是不是也會有人這樣感激他們?命運的分岔口,一個抉擇,導向的是天堂和地獄的不同方向。
晚上,指揮部彙總當天情況,安排次日任務。結束後,眾人各自散去休息。
方寧走出帳篷,看著災區的夜空。沒有城市光汙染,星星格外清晰,卻照不亮這片滿目瘡痍的土地。
身後傳來腳步聲。她沒有回頭,也知道是誰。
周震走到她身邊,沉默地並肩站著,遞給她一罐溫熱的咖啡。
這次,方寧沒有拒絕。指尖觸碰,兩人都微微一頓。
“今天……”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又同時停下。
“今天謝謝你。”周震最終先開口,聲音低沉,“如果不是你堅持進去並及時處理,那對母女可能……”
“這是我的職責。”方寧打斷他,聲音平靜,“就像你的職責是做出判斷和指揮。”
她的話意有所指。周震沉默了片刻,夜空下,他的側臉輪廓顯得有些模糊。
“方寧,”他忽然開口,聲音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這些年,我沒有一天不在想那一天。如果當時我堅持另一種方案,如果動作再快一點,如果……沒有那場餘震……”
他的聲音哽住了,低下頭,大手捂住臉,肩膀微微顫動。這個在人前堅毅如磐石的男人,此刻流露出深藏的脆弱和痛苦。
方寧握著咖啡罐的手指收緊,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呼吸困難。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周震。十年間,她想象中的他,或許是愧疚的,但更多的是冷靜甚至冷漠,畢竟,那是“正確”的選擇。
可現在,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他那同樣深可見骨的創傷。
“事後,我受了處分。”他深吸一口氣,放下手,看著遠方黑暗的山巒,聲音沙啞,“不是因為決策錯誤,而是因為……我當時的精神狀態不適合再參與救援。我把自己關起來,很久……我甚至想過……”
他沒有說下去,但方寧聽懂了他未儘的言語。她的指尖冰涼。
“那個命令,是當時的現場指揮,我的老連長下的。”周震繼續道,聲音平靜了些,卻更顯蒼涼,“他後來……在一次任務中犧牲了。臨死前,他拉著我的手說,小周,那年汶川的事,彆怪自己,那是當時情況下,我們能做的……最好的選擇。要怪,就怪這狗日的老天爺……”
他的聲音帶著哽咽。
方寧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滑落。她飛快地擦去,卻止不住更多的湧出。
原來,背負著沉重枷鎖的,不止她一個。原來,那個看似“正確”甚至“冷血”的選擇背後,是同樣撕心裂肺的煎熬和後續無窮儘的自我折磨。他甚至因此差點毀掉自己的職業生涯和人生。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被放棄、被傷害的那一個,卻從未想過,那個做出選擇的人,或許承受著更殘酷的內心拷問和後果。
恨了十年,或許根植於一個她從未真正試圖去理解的無奈和悲壯。
“為什麼……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這些?”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微微顫抖。
周震轉過身,深深地看著她,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悲傷和溫柔:“我怎麼告訴你?你那時……根本不肯見我,不肯聽任何話。後來……我知道你換了城市,有了新的生活。我想,或許我的消失,不再打擾你,讓你平靜生活,纔是對你最好的……贖罪。”
“可那不是贖罪!那是逃避!”方寧脫口而出,眼淚流得更凶,“你讓我以為……以為你毫不在乎!以為隻有我一個人痛苦!”
“對不起……”千言萬語,最終隻剩下這三個蒼白的字。他伸出手,想要擦去她的眼淚,卻在快要觸碰到時,猶豫地停住。
方寧看著他那雙充滿痛楚和渴望的眼睛,看著他停在半空、微微顫抖的手,心底那堵冰牆,轟然倒塌。
她緩緩低下頭,肩膀微微抽動,任由淚水滴落在這片承受了太多苦難的土地上。
周震最終沒有碰她,隻是默默地將一張乾淨的紙巾塞進她手裡,然後,安靜地陪在她身邊,像一座沉默的山,承擔著她所有無聲的淚水和積壓了十年的委屈與傷痛。
夜空下,廢墟之上,兩顆被災難和歲月折磨得千瘡百孔的心,在淚水中,第一次真正地靠近,感受到了對方那同樣劇烈的疼痛。
過去的真相如同被震開的裂痕,終於透進了一絲微光。
但這裂痕之下,是否還隱藏著更多不為人知的秘密?那場改變一切的餘震,真的隻是天災嗎?老連長臨終前的話,是否還有未儘的含義?
方寧擦乾眼淚,抬起頭,看向周震。月光照亮他輪廓分明的臉,也照亮了他眼中那深不見底的、複雜的情緒。
她忽然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十年前的那場悲劇,或許並不僅僅是一場意外和一個無奈的抉擇那麼簡單。
周震,你到底還隱瞞了什麼?
夜色更深,寒意更重。遠處的搜救燈光像巨獸的眼睛,在黑暗中徒勞地掃視著傷痕累累的大地。
方寧臉上的淚痕被風吹乾,留下緊繃的痕跡。她捏著那張柔軟的紙巾,指尖還能感受到他塞過來時的細微顫抖。她沒有再追問,也沒有立刻離開。兩人就這樣沉默地站在廢墟的邊緣,一種微妙而脆弱的平衡存在於他們之間。恨意依舊存在,但已經不再純粹,摻雜了太多剛剛窺見的、來自對方的痛苦,變得渾濁而沉重。
“回去休息吧。”最終,周震先開了口,聲音恢複了些許平時的沉穩,但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明天……任務還很重。”
方寧點了點頭,沒有看他,轉身朝著醫療帳篷走去。腳步有些虛浮,不隻是身體的疲憊,更是心神的巨大消耗。
周震站在原地,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帳篷簾後,才緩緩抬起手,用力抹了一把臉,深深地、沉重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彷彿要將胸腔裡翻騰的情緒全部壓下去。他知道,有些話一旦開始,就無法停止。今夜撕開的裂口,隻是開始。
……
第二天,救援工作進入了更艱難的階段。黃金72小時早已過去,發現生還者的希望越來越渺茫,更多的是挖掘遇難者遺體。氣氛變得更加沉重和悲傷。
方寧和周震之間,似乎有了一些不同。不再是純粹的冰冷和抗拒,多了一種複雜的、難以言喻的張力。工作時,他們依舊專業、冷靜,交流僅限於必要。但眼神偶爾交彙時,不再像過去那樣立刻尖銳地避開,會有片刻短暫的停滯,彷彿都在試圖從對方眼中讀出更多昨夜未儘的言語和深藏的情緒。
一次短暫的休息間隙,方寧正在給一個救援隊員處理手上的劃傷,周震走過來分發補給的能量棒。
“謝謝。”隊員接過。
周震遞了一根給方寧。她頓了一下,接過,低聲說了句:“謝謝。”
很簡單的兩個字,卻讓周震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他看著她低垂的眉眼,忽然極快極低地說了一句:“當年……學長他……最後傳出來的話,不止那一句。”
方寧猛地抬頭,手上的動作停住,看向他。
周震卻移開了目光,像是後悔說了這句話,語氣重新變得公事公辦:“注意安全。”說完,便轉身走向彆處。
方寧的心跳卻驟然失序。不止那一句?還有什麼?他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又為什麼欲言又止?
那個被刻意壓下的直覺再次浮現——他在隱瞞什麼。
一整個上午,方寧都有些心神不寧。周震那句話像一顆投入湖麵的石子,持續地蕩漾著漣漪。
中午時分,指揮部傳來訊息,附近一個堰塞湖出現險情,需要緊急疏散下遊低窪地區的人群和救援人員。部分救援力量被調往協助疏散。
周震的隊伍被分派了任務,需要立刻前往幾個風險最高的區域進行排查和催促撤離。
“方醫生,你們醫療組也準備一下,隨時可能轉移傷患。”指揮部的命令傳來。
混亂的撤離開始了。警報聲淒厲地回蕩在山穀間,增添了幾分恐慌。人們扶老攜幼,匆忙收拾著僅剩的物品,向高處轉移。救援隊員和誌願者們大聲呼喊著,幫助行動不便的人。
方寧和醫療組忙著將重傷員轉移到擔架上,準備向安全地帶運送。
周震帶隊在混亂的人群中逆行,逐戶排查是否還有滯留人員。他的對講機裡不斷傳來各區域的彙報聲。
“三區排查完畢!”
“五區還有兩戶老人不肯走,正在做工作!”
“堰塞湖水位還在上漲!速度加快!”
方寧正和護士抬著一個擔架艱難地走在崎嶇不平的路上,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驚呼,緊接著是小孩尖銳的哭聲。
她抬頭望去,隻見一個大約五六歲的小男孩摔倒在撤離路線的邊緣,那裡因為之前的震動,土石有些鬆軟。孩子嚇得大哭,掙紮著想爬起來,反而讓旁邊的碎石不斷滑落,情況危險。
周圍的人都在匆忙撤離,似乎沒人注意到這個角落的危險。
方寧心裡一緊,剛要放下擔架衝過去。
一個身影比她更快!
周震如同獵豹般從側方衝了過去,沒有絲毫猶豫,直接滑下那個小斜坡,一把將小男孩緊緊護在懷裡。
幾乎就在同時,他腳下的土石因為承重和震動,猛地塌陷下去一大塊!
“隊長!”遠處的隊員發出驚呼。
周震抱著孩子,失去平衡,順著塌陷的土石向下滑落了足足兩三米,才勉強穩住身形,單膝跪在一片更不穩定的斜坡上。上方還在簌簌地掉著土塊和小石子。
“彆動!”方寧脫口喊道,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快速對護士說:“你們先走!”然後朝著那個方向跑去。
周震抬頭,對上她驚慌的目光,搖了搖頭,示意她彆過來。他懷裡的孩子嚇得止住了哭,緊緊抓著他的衣服。
他冷靜地觀察了一下四周,試圖找到著力點爬上來,但稍微一動,腳下的泥土就繼續鬆動下滑。斜坡下方是更陡峭的坡坎,掉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找繩子!快!”方寧對著趕過來的隊員喊道。
隊員急忙去找繩索。
等待的每一秒都無比煎熬。堰塞湖的警報聲還在響,水位在不斷上漲,時間不等人。上方的塌陷還在繼續,周震所在的那小塊地方隨時可能完全崩塌。
周震儘量保持不動,護著孩子,目光卻緊緊鎖著方寧,帶著安撫的意味,彷彿在說“我沒事”。
方寧的手心全是冷汗。她死死盯著他,腦海裡閃過無數畫麵:十年前他冒險救援的樣子,昨天他頂著巨石的樣子,還有剛才他義無反顧衝過去的樣子……這個男人,似乎總是這樣,把危險留給自己。
繩子終於找來了。隊員將一端扔給周震。
周震一手緊緊抱著孩子,一手抓住繩子,試了試牢固程度。
“拉!”他朝上麵喊。
上麵的隊員開始用力拉拽。
就在周震即將被拉上來的瞬間,他腳下那塊支撐的泥土終於徹底崩塌!
他整個人猛地向下墜去!
“啊!”所有人心頭一涼。
千鈞一發之際,周震靠著手臂驚人的力量,死死抓住了繩子,身體懸在半空,另一隻手還緊緊抱著孩子!
“快!用力拉!”方寧的聲音帶著哭腔,和隊員們一起死死拉住繩子。
眾人合力,終於將周震和孩子拉了上來。
滾倒在地的瞬間,周震第一時間檢查懷裡的孩子:“沒事吧?”
孩子搖搖頭,嚇傻了。
隊員立刻抱過孩子,送往安全地帶。
周震喘著粗氣,躺在地上,看著灰濛濛的天空,胸膛劇烈起伏。
方寧衝到他身邊,跪下來,聲音還在發抖:“你怎麼樣?受傷沒有?”她的手本能地在他身上檢查,碰到他的右臂時,他忍不住悶哼了一聲,眉頭緊皺。
方寧撩開他被劃破的救援服袖子,倒吸一口冷氣。小臂上一道深長的傷口,正在汩汩冒血,可能是剛才被尖銳石塊劃傷的。傷口很深,幾乎見骨。
“你的手!”她的臉色瞬間白了。這是救援隊員最重要的手!
周震試圖坐起來:“沒事,皮外傷。”
“彆動!”方寧厲聲製止他,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嚴厲和……恐慌。她迅速拿出隨身攜帶的止血帶和繃帶,手法極其專業地進行緊急壓迫止血和包紮。
她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他的麵板,冰冷而帶著輕微的顫抖。周震低頭看著她專注而蒼白的側臉,看著她眼中無法掩飾的心疼和焦急,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暖流同時衝擊著他的心臟。
他忽然抬起另一隻沒有受傷的手,極其輕柔地、用指尖碰了碰她額角散落的頭發,動作小心翼翼,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珍惜。
方寧包紮的動作猛地一頓,整個人僵住了。抬起頭,撞進他深邃的眼眸裡。那裡麵沒有了平日的沉鬱和冷硬,盛滿了太多她讀不懂卻讓她心悸的情緒。
周圍是喧囂的撤離警報和嘈雜的人聲,但這一刻,彷彿隻剩下他們兩人。
“方寧,”他低聲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如果……如果我這次沒那麼幸運,剛才掉下去了……”
“閉嘴!”方寧猛地打斷他,眼圈瞬間紅了,聲音帶著哽咽,“你不會!你不能!”
她眼底的恐懼和脆弱如此真實,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他麵前。周震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所有壓抑的情感幾乎要決堤。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現在不是時候。他借著她的力道站起身,用沒受傷的手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吧,必須儘快撤離。”
包紮好的手臂還在滲血,但他彷彿感覺不到疼痛。
撤離隊伍繼續向高處轉移。方寧堅持跟在他身邊,時不時看向他受傷的手臂,眉頭緊鎖。
到達臨時安全點,疏散人群暫時安定下來。醫療點再次忙碌起來,處理傷患。
方寧拉著周震,強行讓他坐在醫療帳篷裡,“你的傷口需要重新清創縫合!”
這次周震沒有反對,安靜地坐著。方寧戴上手套,拿出器械,小心翼翼地拆開臨時繃帶。傷口猙獰,皮肉外翻。
她屏住呼吸,專注地清洗、消毒、麻醉、縫合。每一個步驟都極其認真,彷彿在完成一件極其珍貴的藝術品。
帳篷裡很安靜,隻有器械輕微的碰撞聲和兩人壓抑的呼吸聲。
周震的目光一直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他忽然低聲開口,打破了沉默:
“當年,學長最後傳出來的話是……”他頓了頓,彷彿需要極大的勇氣,“‘告訴小寧,彆難過……還有,告訴周震,我不怪他,那是命令……’”
方寧縫合的手,猛地一抖,針尖差點刺偏。
她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瞳孔劇烈收縮。
我不怪他?那是命令?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她固守了十年的認知!
周震看著她震驚的表情,苦澀地笑了笑,笑容比哭還難看:“他聽到了我們的爭論,聽到了老連長下達的命令……他理解那是不得已的選擇……他讓我告訴你,彆難過,也彆……怪我。”
方寧的手僵在半空,大腦一片空白。
原來……原來學長他……知道一切?他甚至……不怪周震?
那她這十年的恨意,算什麼?她堅持的憤怒和痛苦,建立在這樣一個……被隱瞞的真相之上?
“為什麼……”她的聲音乾澀無比,“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一開始,你根本不聽。後來……我怕。”周震的聲音充滿疲憊和痛楚,“我怕你即使知道了真相,也不會原諒我。畢竟,命令是我服從的,決策我也參與了。我更怕……怕你連學長這份最後的寬容都恨上。恨,至少是一種強烈的情緒。如果連恨都沒有了……我不知道我們之間,還剩下什麼。或許……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種絕望的卑微。
方寧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手臂上那道因為她而受的傷,看著他眼中深不見底的痛苦和愛戀,再回想這十天來他在廢墟上的奮不顧身,他對隊友的責任,他對生命的敬畏……
她一直以為自己看清了真相,卻發現自己一直被蒙在鼓裡,被自己的痛苦和偏執所矇蔽。
恨意失去了最堅實的根基,開始瘋狂地崩塌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茫然、無措,以及……一種遲來的、尖銳的悔恨。
她因為這被隱瞞的一句話,恨了他十年。而他,卻背負著更沉重的枷鎖,守護著這個秘密,承受著她的恨,整整十年。
眼淚再次毫無預兆地湧出,大顆大顆地砸下來,落在她正在縫合的傷口上,混著血水暈開。
周震感覺到手臂上的溫熱和濕潤,身體猛地一顫。
“對不起……”方寧的聲音破碎不堪,帶著巨大的哽咽,“對不起……周震……我……”
她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麼道歉。為這十年的恨?為自己的偏執?為他的痛苦?
周震伸出沒有受傷的手,顫抖著,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水。這一次,她沒有躲開。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他紅著眼眶,拇指摩挲著她的臉頰,十年了,第一次如此真實地觸碰到她,“是我沒有保護好該保護的人,是我沒有勇氣早點麵對你,解開這一切……讓你痛苦了這麼多年。”
兩人的目光交織在一起,充滿了淚水、痛苦、釋然,和一種曆經劫難後重新浮現的、小心翼翼的情感。
十年的堅冰,在這一刻,似乎終於開始真正地消融。
但就在這情感劇烈動蕩的時刻,帳篷簾被猛地掀開!
副手焦急萬分地衝進來:“隊長!方醫生!不好了!剛收到訊息,昨天你們救出那對母女的西區廢墟,發生了二次大麵積坍塌!有幾個後續進去做評估和清理的兄弟……被埋在裡麵了!”
這個訊息如同一聲驚雷,瞬間將剛剛滋生的些許溫情炸得粉碎!
周震猛地站起來,受傷的手臂因為用力而滲出鮮血,但他渾然不覺,臉色鐵青:“誰?多少人?!”
“具體人數還不完全確定!大概三到四個!是結構評估小組的人!”
方寧也瞬間站起身,臉色蒼白。二次坍塌!被埋!這意味著生存幾率極其渺茫!
周震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充滿了指揮官臨危時的決斷和沉痛。他看了一眼方寧,那眼神複雜無比,包含了剛剛破冰的柔軟,但更多的是麵對新一輪災難的鐵血和沉重。
“立刻集合隊伍!帶上所有生命探測和破拆裝置!跟我走!”他對著副手下令,聲音斬釘截鐵,沒有任何猶豫。
他抬步就要往外衝。
“你的手!”方寧下意識抓住他未受傷的手臂,聲音帶著未褪的哽咽和新的恐慌。
周震腳步一頓,回頭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彷彿包含了千言萬語。他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隨即鬆開。
“等我回來。”
說完,他毅然決然地衝出了帳篷,身影迅速消失在混亂的人群和飛揚的塵土中。
方寧站在原地,手上似乎還殘留著他剛才握過的溫度和力度,耳邊回蕩著他那句“等我回來”。
看著外麵更加陰沉的天色和呼嘯而過的救援車輛,她的心再次被巨大的不安和恐懼攫住。
剛剛窺見一絲和解的曙光,新的災難便再次降臨。
這一次,他還能像之前無數次那樣,化險為夷嗎?
那句“等我回來”,會不會變成……
她不敢想下去,隻能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新一輪的生死考驗,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