蝕骨錐心穿腸 第66章 深巷拾光
深巷儘頭新開了家小吃店,店名隻一個字——“拾”。
店麵不大,老巷口逼仄的一角,原是家裁縫鋪,如今刷了白牆,擺了幾張原木桌椅,門口掛著一串褪了色的風鈴,風一過就叮咚響,混著鍋裡冒出的騰騰熱氣,煙火氣就這麼漫了出來。
老闆是個年輕女人,叫蘇晚。幾個月前盤下這裡,一個人刷牆、搬傢俱、除錯灶具,忙得腳不沾地。巷子裡的老住戶們瞧著新鮮,偶爾搭把手,送碗綠豆湯,或是指點一下水電的走線。蘇晚總是笑著道謝,眉眼彎彎,透著一股韌勁兒,但對過往,諱莫如深,隻說是來討個生活。
她的手藝極好。簡單的蔥油拌麵能做得唇齒留香,小餛飩皮薄如縐紗,餡料飽滿,湯頭是徹夜熬煮的大骨濃湯,撒上點紫菜和蛋絲,鮮得人能吞掉舌頭。小店很快就在巷子裡,乃至附近幾個老小區傳開了,飯點總是坐得滿滿當當。
蘇晚很享受這種忙碌,灶台的火苗舔著鍋底,油鹽醬醋的碰撞,食客們滿足的喟歎,每一種聲音都紮實地填滿著此刻,讓她無暇去想那些總在夜深人靜時擾人的、模糊不清的夢魘——夢裡總有撕心裂肺的哭喊,有冰冷的雨,還有一個怎麼都看不清輪廓的男人背影,心口總是悶悶地痛,醒來枕頭一片濕濡。
醫生說那是部分失憶後的應激反應,忘了或許是種自我保護。她隻記得自己出過一場不大不小的意外,住了很久的院,之前兩年的記憶像是被人生生挖走,一片空白。想多了,頭就像被針紮一樣疼。索性就不想了,活著,努力把眼前的日子過好,纔是正經。
這天傍晚,雨剛停,空氣裡混著青苔和泥土的濕漉漉的味道。店裡人正多,外賣單子印表機哢哢地響個不停,蘇晚像個高速旋轉的陀螺,燙麵、撈麵、調味、打包,額角沁出細密的汗。
“老闆,三號桌的蔥油麵多辣!”有食客喊了一聲。
“哎,好嘞!”蘇晚應著,手下動作更快。她剛要伸手去拿辣子罐,另一隻骨節分明、修長有力的手卻先她一步,自然地拿起了罐子,熟練地舀了小半勺辣油,澆在剛出鍋的麵條上,又撒上一把翠綠的蔥花。
動作行雲流水,彷彿演練過千百遍。
蘇晚一愣,順著那手往上看。
是個很高大的男人,穿著件半舊的黑色襯衫,袖子隨意挽到小臂,露出一截勁瘦的手腕和一塊表盤略舊的機械表。他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下頜線繃得有些緊,像是常年不苟言笑的人,但此刻目光低垂,落在她臉上,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專注。
蘇晚確信自己沒見過他。這樣出色的相貌,見過一次很難忘記。
男人將麵碗輕輕推到她麵前,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奇異的、壓抑著的熟稔:“還是老規矩,少辣,多蔥,對嗎?”
店裡人聲嘈雜,這句話卻像一枚投入靜水的石子,在蘇晚心湖裡清晰無比地蕩開一圈漣漪。一種莫名的熟悉感猝不及防地擊中了她,太陽穴猛地一跳,一陣尖銳的疼痛竄過大腦。
她按住額角,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眼神裡帶上警惕和純粹的困惑:“先生,你是……我們認識?”
男人深邃的眼底極快地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像是痛楚,又像是果然如此的黯然,但很快被收斂得乾乾淨淨,隻剩下一片平靜的、屬於陌生人的禮貌疏離。他嘴角牽起一個極淡的、幾乎看不出的弧度:“不認識。隻是聽常來的客人說,老闆你這兒的辣子很香,但蔥油麵配多蔥少辣,味道最正。”他頓了頓,補充道,“我姓沈,沈聿。剛搬來附近。”
理由聽起來天衣無縫。蘇晚鬆了口氣,大概是太累了吧,才會產生錯覺。她甩開那點異樣感,重新掛上招待客人的笑容:“這樣啊。沈先生要吃點什麼?麵還有,小菜也還有幾樣。”
“一碗蔥油麵,就好。”沈聿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秒,很快移開,找了個靠牆角的僻靜位置坐下。
他吃得很快,但並不匆忙,舉止間有種良好的修養。隻是他的視線,總若有若無地落在蘇晚身上。當她轉身去忙時,那目光便沉甸甸地綴在她背影上,帶著一種幾乎要溢位來的貪戀和痛楚。
蘇晚忙著,卻總覺得如芒在背。那個角落的目光,存在感太強。
自那天起,沈聿成了“拾”店的常客。
他總是傍晚來,穿不同的襯衫,但顏色總是沉鬱的黑、白、灰。有時背著個很大的黑色揹包,像是剛從哪裡工作回來。他每次都坐在那個靠牆的角落,點的東西很簡單,一碗麵,或是一份餛飩,偶爾會加一碟蘇晚自己醃的爽口小菜。
他話很少,大多時候隻是安靜地吃。吃完也不急著走,會拿出一台看起來頗有些年頭的相機,低頭擦拭,或者就看著窗外巷子裡跑來跑去的孩子、坐在門口擇菜聊天的老人發呆。
蘇晚起初有些不適,但久而久之,也習慣了這位沉默英俊的熟客。有時生意太忙,他會突然起身,默不作聲地幫她給客人端一下燙手的麵碗,或者在她忙得暈頭轉向時,遞上一杯溫熱的開水。
一次,蘇晚踮著腳想去搬貨架高處的箱裝醋,重心不穩晃了一下,一隻手臂及時從身後伸過來,穩穩地替她拿了下來。
她回頭,撞進沈聿深潭似的眼睛裡。距離太近,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混著一點薄荷的清涼。
“謝謝。”蘇晚有些不自在地道謝,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太重的東西,可以叫我。”他聲音依舊低沉,聽不出情緒,放下箱子便回了座位。
巷口的王嬸來吃麵,看著沈聿的背影,湊過來跟蘇晚小聲嘀咕:“晚晚,這小夥子最近來得可真勤快,是不是對你有意思啊?人看著不錯,挺穩重的。”
蘇晚臉一熱:“嬸子您彆瞎說,就是熟客而已。”
“熟客能天天來?熟客能幫你乾活?”王嬸笑得促狹,“不過也好,你一個人撐著這店,太不容易了。有個知冷知熱的人……”
蘇晚笑著把一碟拌黃瓜推過去:“嬸子,您的黃瓜好了,多加了蒜蓉。”
打發走了王嬸,蘇晚下意識朝角落看了一眼。沈聿正低頭看著相機螢幕,側臉線條冷硬,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對她有意思?蘇晚心裡搖搖頭,不像。他的眼神裡有關切,有她看不懂的深沉,唯獨沒有那種男人對女人的熱切追求。
倒像是……像是在透過她,看著彆的什麼。
這種莫名的熟悉感和探究欲,像藤蔓一樣悄悄滋生。蘇晚發現自己開始不自覺地在人群裡尋找他的身影,聽到他的聲音會下意識豎起耳朵,甚至他偶爾沒來的那天,店裡彷彿都空蕩了幾分。
這感覺讓她心慌。她抗拒著那些模糊的過去,卻又忍不住被這份突如其來的“熟悉”吸引。
一天收攤晚,天空飄起了細雨。蘇晚送走最後一位客人,正準備拉下卷簾門,一把黑色的雨傘悄無聲息地舉過她頭頂。
沈聿站在雨裡,半邊肩膀被打濕,傘嚴嚴實實地遮著她。
“下雨了,我送你回去。”他的話不是詢問,而是陳述。語氣裡有一種不容拒絕的、理所當然的關切。
蘇晚住在離店不遠的一棟老居民樓裡,走路十分鐘。她本想拒絕,可看著他那被淋濕的肩膀,到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謝謝,麻煩你了。”
巷子很靜,隻有雨點打在青石板路和傘麵上的聲音。路燈昏暗,拉長了兩人的影子。誰都沒有說話,氣氛有些微妙的凝滯。
蘇晚聞著他身上清冽的氣息,混合著雨水的潮潤,那種要命的熟悉感又湧了上來。她甚至能模糊地感覺到,似乎很久以前,也有過這樣的場景,有人這樣為她撐過傘,手臂似乎也曾這樣,小心翼翼地虛環著她的肩,保持著一點距離,卻又將她護得周全。
她猛地停住腳步,抬頭看他:“沈先生,我們以前……真的不認識嗎?”
雨幕中,他的眼神驟然深了下去,像是有洶湧的浪潮翻湧,卻又被強行壓下。他沉默了幾秒,聲音比雨絲還輕:“為什麼這麼問?”
“我總覺得……你很像一個人。”蘇晚蹙著眉,努力想抓住腦子裡閃過的碎片,“可我記不清了……”
就在這時,一輛汽車鳴著笛,從不遠處的巷口疾馳而過,刺眼的車燈猛地掃過沈聿的臉。
白光乍現!
一個同樣下著雨的夜晚,劇烈的爭吵聲,玻璃破碎的脆響,男人痛苦而壓抑的側臉,和眼前這張臉驟然重疊!
“蘇晚,你就非要這樣嗎?!”一聲模糊又絕望的嘶吼在她腦海炸開。
頭痛毫無預兆地襲來,像有鋼針狠狠刺入太陽穴。蘇晚痛呼一聲,捂住頭,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身體晃了晃就要軟下去。
“晚晚!”
一聲急促而熟悉的呼喚脫口而出。沈聿臉色驟變,一把扔了傘,手臂猛地攬住她的腰,將人牢牢扶住,避免她跌倒在地。雨水瞬間打濕了兩人。
蘇晚靠在他濕透的胸膛上,那聲“晚晚”像一把鑰匙,猛地撬開了記憶深淵的裂縫。更多的碎片洶湧而至——溫暖的擁抱,激烈的爭吵,冰冷的淚水,還有無儘的黑暗和墜落感……
“痛……頭好痛……”她在他懷裡蜷縮起來,渾身發顫,手指死死攥著他的衣襟,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沈聿緊緊抱著她,手臂因用力而微微發抖。雨水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滴落,分不清是雨還是其他。他眼裡翻湧著巨大的恐慌、心痛和懊悔,幾乎要將他淹沒。
他嚇到她了。他又讓她痛了。
“彆想了……蘇晚,彆想了。”他聲音沙啞得厲害,幾乎是乞求,“是我冒昧了,我們不認識,從來都不認識……我送你回去。”
他半扶半抱地將幾乎虛脫的蘇晚送回家,安置在沙發上,給她倒了溫水,找出止痛藥。整個過程,他的動作克製又迅速,不敢再多看她蒼白痛苦的臉一眼。
喂她吃完藥,看著她因藥效緩緩睡去,但眉頭依舊痛苦地緊蹙著。沈聿站在狹小的客廳裡,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他緩緩蹲下身,手指虛虛地拂過她的眉心,想將那褶皺撫平,卻不敢真正觸碰。
他從貼身的口袋裡掏出一個舊皮夾,裡麵藏著一張被摩挲得邊緣發毛的照片。照片上,年輕的蘇晚笑得燦爛如朝陽,緊緊摟著一個男人的手臂,那個男人,正是他。背景,就是這條巷子口,那時還沒有“拾”這家店。
他低頭,將一個滾燙而顫抖的吻,印在照片中她的笑容上。
“對不起……”壓抑的哽咽消失在雨夜裡,“我又差點搞砸了……我隻是……太想你了。”
那天之後,蘇晚病了一場,發燒,噩夢連連。夢裡光怪陸離,儘是些看不清的碎片和令人心慌的爭吵哭泣聲。
沈聿有好幾天沒出現。
蘇晚鬆了口氣,卻又隱隱有些說不清的失落。她強迫自己不再去深究那個男人和那些奇怪的熟悉感,專心經營小店。
直到一週後,沈聿纔再次出現。他瘦了些,眼底有淡淡的青黑,氣質更沉鬱了幾分。他依舊點一碗麵,坐在老位置,隻是看蘇晚的眼神,多了十二分的小心和克製,彷彿她是一件易碎的珍寶。
他沒有再試圖靠近,也沒有再做出任何可能引起她疑慮的舉動。隻是在她需要搬重物時,會沉默地搭把手;在她被難纏的客人糾纏時,會用一個冷冽的眼神幫她把對方逼退;會在雨天,悄悄把一把傘掛在店門口,傘柄上掛著一小塊乾燥的木料,散發著淡淡的、讓人安心的香氣。
這種沉默的守護,潤物細無聲。蘇晚心裡的警惕慢慢放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日益增長的好奇和探究。
她開始主動和他搭話:“沈先生是做什麼工作的?”
“攝影師。”他答得簡短,頓了頓,補充,“拍些人文紀實類的照片。”
“哦……那很厲害啊。”蘇晚擦著桌子,“怪不得看你總帶著相機。”
“嗯。”他應了一聲,目光掠過她因勞作而微微泛紅的手指,很快移開。
又一天,蘇晚嘗試做新的糖水配方,失敗了,甜得發膩。她懊惱地想把一整鍋倒掉。
“或許可以加點海鹽和檸檬汁調和一下。”低沉的聲音從角落傳來。
蘇晚訝異回頭。
沈聿似乎也有些意外自己會開口,握拳抵在唇邊輕咳一聲:“我以前……認識一個人,她試過,效果還不錯。”
蘇晚將信將疑地照做,果然,甜膩感被中和,變得清爽適口。她驚喜不已:“真的有用!謝謝你啊沈先生,也謝謝你那位朋友。”
沈聿看著她臉上純粹的笑容,眼神恍惚了一下,像是透過她看到了很遠的地方,最終隻是極輕地“嗯”了一聲,低頭繼續擺弄他的相機,指尖卻微微發顫。
點點滴滴的細節,像拚圖一樣,在蘇晚心裡慢慢拚湊出一個模糊的輪廓。她越來越確信,這個叫沈聿的男人,一定認識過去的她。而且,關係匪淺。
那種莫名的吸引力和心動,日益強烈。她發現自己會期待他的到來,會因為他一句無意的話而心跳加速,會偷偷觀察他擦拭相機時專注的神情。
這種“二次心動”的感覺,讓她甜蜜又恐慌。甜蜜於那怦然複蘇的情感,恐慌於那被遺忘的、可能充滿傷痛的過去。
轉機發生在一個午後。陽光很好,蘇晚把店裡庫存的乾貨搬出來晾曬。一袋紅豆不小心灑了一地,圓溜溜的豆子滾得到處都是。
蘇晚“哎呀”一聲,連忙蹲下去撿。
幾乎是同時,另一隻手也伸了過來,快速地幫她攏起散落的豆子。
是沈聿。他今天來得格外早。
兩人頭挨著頭,蹲在店門口的陽光裡,一顆一顆地撿著紅豆。誰都沒有說話,隻有豆子被撿起時輕微的碰撞聲。陽光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交疊在一起,彷彿一對尋常的、默契的伴侶。
蘇晚的心跳得飛快。她悄悄抬眼看他。陽光在他濃密的睫毛上投下小片的陰影,他撿得認真,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條堅毅的直線。
忽然,沈聿的動作停住了。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蘇晚的右手腕內側。
那裡,有一道很淺很淺的白色疤痕,像是一道月牙。平日裡被手錶或袖子遮著,不太明顯,此刻因為蹲姿和抬手,露了出來。
蘇晚注意到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想縮回手。
他卻猛地伸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指尖微涼,帶著輕微的顫。
“這道疤……”他的聲音乾澀無比,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砂紙上磨過,“是怎麼來的?”
他的眼神不再是平日的克製和疏離,裡麵翻湧著劇烈的心痛、愧疚和某種蘇晚看不懂的、深可見骨的創傷。彷彿這道疤,也同時刻在了他的心上。
蘇晚被他眼中毫不掩飾的情緒震住了,愣愣地回答:“我……我不知道。好像醒來就有了。”她努力回想,頭又開始隱隱作痛,“可能……是意外那時候留下的?”
沈聿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鬆開了手,踉蹌著站起身,後退了兩步。臉色在陽光下蒼白得嚇人。
“對不起。”他啞聲道,眼神破碎,幾乎不敢再看她,“我……我還有事,先走了。”
他幾乎是落荒而逃,連掉在地上的相機都忘了拿。
蘇晚握著那袋撿好的紅豆,站在原地,看著他倉惶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心裡的疑雲達到了。
那道疤,一定和他有關。和他們的過去有關。
那天之後,沈聿消失了整整一個星期。
蘇晚的心空了一塊。她守著店,看著那個空蕩蕩的角落,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可能已經對這個神秘沉默的男人,動了心。不是因為那該死的熟悉感,而是因為這段時間以來,他這個具體的人,他的沉默,他的守護,他偶爾流露出的痛苦。
她開始瘋狂地想要知道真相。
她翻箱倒櫃,找出自己從醫院帶回來的那個小箱子。裡麵隻有一些簡單的衣物,證件,和一部螢幕碎裂、早已沒電關機的舊手機。
她找來充電器,抱著微弱的希望,給手機充上電。
等待開機的時間,漫長又煎熬。心跳如擂鼓。
終於,螢幕亮了。熟悉的開機畫麵出現。
電量隻有百分之十。她顫抖著手,點開相簿。
相簿裡照片不多,大多是些食物的特寫,天空,街道。她快速滑動著,直到——一張合影猛地撞入眼簾。
照片上,她笑得一臉幸福,親密地偎在一個男人懷裡。那個男人低著頭,正在吻她的發頂,側臉溫柔得能溺死人。
正是沈聿。
背景,是在一個佈置得很溫馨的家裡,窗台上擺著幾盆綠植,牆上掛著許多攝影作品。
蘇晚的手指僵在半空,呼吸停滯。
緊接著,她點開了聊天軟體。最後一條聊天記錄,停留在一年半以前。
最後一條資訊,是她發出的。隻有冰冷的三個字:
“分手吧。”
下麵,是沈聿密密麻麻的、未被回複的追問和乞求。
“晚晚,為什麼?”
“接電話好不好?”
“我在你家樓下,求你見我一麵。”
“告訴我我哪裡做錯了,我可以改……”
“彆這樣對我……”
再往上翻,是無數甜蜜的日常分享,幼稚的鬥嘴,深夜的傾訴,對未來的規劃……
他們曾經,那麼那麼相愛。
蘇晚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大滴大滴地砸在冰冷的手機螢幕上。
她全都想起來了。
不是全部,但足夠拚湊出輪廓。他們相愛於微時,一起擠過地下室,分享過最後一碗泡麵。他是個懷纔不遇的攝影師,她是個在小餐館打工卻夢想擁有自己店麵的小廚師。他們在這個城市相互取暖,曾經過得那樣甜蜜。
那兩年,是她人生中最快樂,也最痛苦的時光。
快樂的記憶潮水般湧來——他笨手笨腳地給她做飯,在她生病時徹夜不眠地守著,用第一筆賺來的豐厚的稿費給她買了一條小小的鑽石項鏈,在飄著雪的深夜揹她回家……他們曾在狹小的出租屋裡擁抱著,計劃著將來要開一家小店,她做飯,他拍照,生一個像她也像他的孩子……
可隨之而來的,是更尖銳的痛苦和冰冷的記憶。
她想起來了,那道疤。是他們最激烈的一次爭吵中,她打碎了一個玻璃杯,碎片劃傷的。為什麼爭吵?記憶依舊模糊,隻記得巨大的悲傷和絕望,還有他痛苦又憤怒的臉。
她想起來了,那場“意外”。根本不是什麼意外。是她提出分手後,精神恍惚,在下著暴雨的夜晚,衝出了馬路……
手機電量耗儘,螢幕驟然變黑。
蘇晚癱坐在地上,抱著膝蓋,失聲痛哭。原來,那個每天默默守護著她,看著她卻不敢相認,被她問“我們是否認識”時隻能回答說“不認識”的男人,是她曾經深愛過、又狠狠推開、甚至因此差點付出生命代價的戀人。
他為什麼還會出現?為什麼每天看著她?是愧疚?是補償?還是……他還愛著她?
那場導致他們分離的重大誤會,又到底是什麼?她為什麼會那樣決絕地提出分手,甚至不惜以那樣慘烈的方式逃離?
劇烈的頭痛再次襲來,比任何一次都要凶猛。記憶的閘門被強行衝開,更多的畫麵爭先恐後地湧入……
她想起了那天,她無意中在他舊相機裡看到的那些照片。不是她熟悉的街景人文,而是一個穿著病號服、蒼白瘦弱的小男孩,還有沈聿小心翼翼抱著那男孩,眼神裡充滿她從未見過的溫柔與憐惜。
她想起了她質問他時,他的沉默和預設。
她想起了那個找上門來的、氣質優雅卻滿臉淚痕的中年女人,那個女人哭著求她離開沈聿,說那個生病的孩子是沈聿的責任,是他的過去,他們需要沈聿,求她放過他……
她想起了沈聿的疲憊,他的掙紮,他幾次欲言又止的痛苦。
巨大的不安全感、被欺騙感、以及那種即將被拋棄的恐懼將她淹沒。她那麼努力才擁有的幸福,原來是構建在沙土之上的。她無法承受那種三個人之間的沉重,更無法想象未來要永遠活在那個生病的孩子和他背後所代表的、沈聿的另一個世界的陰影下。
於是,她選擇了最懦弱的方式——逃跑。用最傷人的話,推開了他。
原來,所謂的“重大誤會”,所謂的“家庭阻力”,並非狗血的背叛,而是現實沉重的十字架,和兩個年輕人之間缺乏溝通和信任所導致的悲劇。
他從未背叛,隻是背負得太多。她也並非全然無辜,她的恐懼和決絕,同樣將他推入了深淵。
雨又開始下,敲打著窗欞。
蘇晚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眼淚流乾,喉嚨沙啞。她看著鏡子裡眼睛紅腫、狼狽不堪的自己,又看看這間充滿了生活氣息、卻唯獨少了另一個人的小店。
她猛地站起身,拉開門,衝進了雨幕裡。
她要去哪裡?她不知道。她隻知道,她必須找到沈聿。現在,立刻,馬上。
她沿著濕滑的青石板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向巷口。雨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心砰砰直跳,幾乎要跳出胸腔。
剛跑到巷口,她卻猛地刹住了腳步。
不遠處,昏黃的路燈下,站著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他撐著那把熟悉的黑傘,靜靜地站在那裡,像是已經等了很久很久。雨水順著傘沿滴落,在他腳邊彙成小小的水窪。
他也看見了她。
四目相對,隔著迷濛的雨簾。世界彷彿安靜下來,隻剩下雨聲和彼此急促的呼吸。
蘇晚渾身濕透,頭發黏在臉上,樣子狼狽又可憐。她看著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眼淚再一次不受控製地湧出,混著雨水往下淌。
沈聿看著她的眼淚,瞳孔猛地一縮。他大步走過來,傘嚴實地遮到她的頭頂,自己的大半個身子瞬間暴露在雨中。
他抬起手,似乎想替她擦去眼淚,指尖卻在即將觸碰到她臉頰時,僵硬地停在了半空。他的喉結劇烈地滾動著,眼底翻湧著鋪天蓋地的情緒,擔憂、恐慌、心痛、不確定……
最終,他隻是沙啞地、小心翼翼地問出一句:
“你……都想起來了,是不是?”
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害怕再次被宣判的顫抖。
蘇晚淚眼朦朧地看著他,看著他被雨打濕的頭發和肩膀,看著他眼底深不見底的痛苦和卑微的希冀。
所有洶湧的情緒找到了出口。她沒有回答,而是向前一步,伸出冰涼的手,輕輕撫上他冰冷的臉頰。
感受到她指尖的溫度,沈聿渾身猛地一顫,僵在原地,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蘇晚吸了吸鼻子,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卻異常清晰:
“沈聿……”
“這兩年,你過得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