蝕骨錐心穿腸 第71章 無聲之境(上)
舞台燈光像燒紅的針,刺進林夕的眼睛。
汗水沿著額角滑落,帶走了睫毛膏,留下灼熱的痕跡。手指在貝斯弦上瘋狂舞動,熟悉的觸感卻傳來陌生的震顫。台下是黑壓壓的人群,嘶吼著,揮舞著,但這一切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扭曲的玻璃。
她聽不見。
不是完全的寂靜,而是一種可怕的、逐漸沉沒的粘稠感。樂隊的轟鳴,男主唱沈岸極具穿透力的嗓音,甚至她自己撥出的低音,都變成了模糊遙遠、不斷變形的嗡嗡聲,像是從水底傳來的哀鳴。
下一個進拍點。她憑記憶和殘存的一絲體感振動,猛地劃下手指。
“嗡——哐——!”
一聲突兀、沉悶、完全不在調上的噪音,像一頭猙獰的怪獸,悍然撕裂了音樂織體。
林夕的手指僵在弦上。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感到貝斯琴頸傳來一陣怪異的、失控的震動。
台下瞬間的寂靜,比任何聲音都可怕。緊接著,噓聲、嘲罵聲海嘯般湧起。她聽不清具體字眼,但那浪潮般的惡意,透過地板的震動,透過台下那些扭曲的嘴臉和鄙夷的眼神,精準地刺穿了她。
她茫然地抬頭,看向身旁的沈岸。
沈岸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猛地轉過頭,看向她,那雙總是盛滿星光和熱情的眼睛裡,先是震驚,然後是難以置信,最後沉澱為一種深可見骨的……疲憊和絕望。
音樂徹底停了。吉他手和鼓手不知所措地站著。
沈岸幾步跨到她麵前,舞台光在他身後打出長長的陰影,將她完全籠罩。他的嘴唇在動,很快,很激烈。
林夕努力地睜大眼睛,試圖從那熟悉的唇形裡捕捉資訊。但光線太刺眼,他的動作太快,她的恐慌像藤蔓一樣勒緊了她的思維。
“……夠了……真的……夠了……”她依稀辨認出幾個零碎的詞。
然後,他猛地抬手,狠狠將話筒摔在地上!巨大的衝擊通過地板傳來,震得她小腿發麻。
他俯身,湊近她,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刻意放慢了速度,確保她能“聽”懂:
“林夕!你還要拖累我到什麼時候?!”
世界,在她徹底寂靜下來的那一刻,又被他這句話,砸得粉碎。
她看清了。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拖、累、我、到、什、麼、時、候。
時間凝固了。台下觀眾的表情從憤怒變成錯愕,繼而露出某種獵奇的興奮。鏡頭對準了他們,閃光燈像冰冷的匕首,一下下戳刺著她的視網膜。
沈岸吼完,似乎自己也愣住了,看著眼前瞬間血色儘失的臉,看著她那雙驟然失去所有光彩、隻剩下巨大空洞的眼睛,他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
但林夕沒有給他機會。她猛地轉過身,幾乎是踉蹌著,抱著她那把沉重的貝斯,像逃離一場爆炸現場,跌跌撞撞地衝下了舞台。
身後的喧囂、沈岸可能有的反應,一切都消失了。
她的世界,從此隻剩下徹底的、轟鳴般的死寂。
回到那間租來的、曾經充滿音樂和歡笑的小公寓,林夕把自己埋進被子深處。貝斯孤零零地靠在牆角,像一具黑色的棺槨。
那場演出事故的視訊被人拍下,放到了網上。#沈岸摔話筒#
#樂隊內訌#
#貝斯手車禍現場#
的話題迅速爬上熱搜。嘲諷、挖苦、陰謀論……網路世界的惡意毫無阻礙地湧入她寂靜的世界,通過冰冷的文字。
“這貝斯手是聾了嗎?彈的什麼玩意?”
“故意的吧,想紅想瘋了?”
“沈岸實慘,被這種豬隊友拖後腿。”
“聽說那女的是他女朋友?嘖,靠關係進組的吧?”
每一句,都像鞭子抽在她早已血肉模糊的自尊上。
他們猜對了。她確實是聾了。或者說,正在變聾。
半年前一次重感冒後,她的聽力就開始出現微妙的下滑。像沙漏裡的沙,悄無聲息地流逝。起初是高頻音的丟失,鳥叫聲聽不見了,電話鈴聲變得模糊。她沒太在意,直到排練時開始跟不上複雜的節奏,直到需要彆人重複說話,直到……舞台上那毀滅性的一刻。
確診報告像最終的判決書:雙側感音神經性耳聾,原因不明,進行性發展,預後不良。醫生冷靜的聲音透過助聽器傳來,斷斷續續,夾雜著刺耳的雜音:“……儘早適應助聽器,學習唇語和手語,考慮未來植入人工耳蝸的可能性……”
助聽器。那對小小的、米色的、塞進耳道裡的東西,是她現在連線外界唯一的橋梁。但它放大一切,包括噪音。腳步聲像錘擊,鍵盤敲擊聲像爆炸,碗碟碰撞是尖銳的酷刑。而人聲,尤其是沈岸的聲音,經過助聽器的扭曲,變得陌生而怪異,失去了所有她曾迷戀的溫度。
沈岸是第二天淩晨回來的。帶著一身煙酒氣和濃重的疲憊。
他推開門,看到蜷在沙發上的林夕,眼神複雜。愧疚、懊惱、還有一絲無法掩飾的倦怠。
他走過來,蹲在她麵前,握住她冰冷的手。他的嘴唇開合,放得很慢。
“對不起,林夕。”他說,聲音透過助聽器傳來,嗡嗡的,像隔著一層棉花,“昨天……我太累了,壓力太大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林夕看著他,努力分辨著他的唇語。他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他眼底的紅血絲,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知道他壓力大。樂隊剛有起色,巡演、簽約、公司的期望、樂迷的挑剔……每一件都沉甸甸的。而現在,加上她這個沉重的、不斷下滑的包袱。
她點了點頭,想擠出一個“沒關係”的笑,嘴角卻沉重得抬不起來。
“我們去看最好的醫生,”他急切地保證,用力握緊她的手,彷彿這樣就能傳遞力量,“會好的,一定能治好的。”
他的承諾像溫暖的燭火,短暫地驅散了一絲寒意。但她心裡清楚,醫生那句“進行性”“預後不良”意味著什麼。這火光,太微弱了,隨時會熄滅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日子開始變成一場緩慢的淩遲。
林夕退出了樂隊。這是必然的。沈岸試圖反對,但她異常堅持。她無法再麵對舞台,無法再承受一次那樣的公開處刑。她把自己封閉在這個小小的公寓裡,像一隻受傷的獸。
溝通變成了一場艱難的戰鬥。
她開始瘋狂地學習讀唇。對著鏡子練習,看新聞節目,把字幕關掉,盯著主持人的嘴。但中文的同音字太多,稍微不注意口型,或者對方語速稍快、帶點方言、或者光線不好,她就完全抓瞎。
“林夕,幫我拿一下‘毛巾’。”沈岸從浴室喊。
她拿著“毛衣”走過去。
他愣了一下,接過毛衣,無奈地笑了笑:“是毛巾。”
她也笑,笑得比哭還難看。
“晚上想吃什麼?‘麵條’還是‘米飯’?”
她看著他的嘴,遲疑地說:“……米飯?”
“我說,麵條或者米飯!”他提高了音量,助聽器裡傳來刺耳的失真聲。
她嚇得一縮。
一次又一次的誤解,重複,糾正。耐心被一點點磨蝕。
沈岸起初做得無可指摘。他放慢語速,麵對麵和她說話,給她下載手語學習app,陪她一起看教學視訊。但生活不是勵誌電影。疲憊的工作、創作的瓶頸、來自公司和樂隊的壓力,耗儘了他的能量。
當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家,麵對的不再是能和他一起聽歌、討論編曲、分享靈感的戀人,而是一個需要他耗儘最後一絲心力去小心溝通、反複解釋的“病人”時,某種東西在悄然改變。
他開始不自覺地皺眉。
他開始在她要求重複時,下意識地深吸一口氣。
他開始更多地用手機打字給她看,而不是開口說話。
他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
林夕敏感地捕捉著這一切細小的變化。她的世界寂靜了,但其他的感官卻變得異常敏銳。他一個細微的不耐煩的眼神,一次無意識的歎息,都能在她心裡掀起驚濤駭浪。
自卑和脆弱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她,越收越緊。她變得多疑,易怒,神經質。
一次,沈岸忘了告訴她一個圈內的聚會。她從他隊友隨口發的朋友圈裡看到照片,所有人都去了,除了她。照片裡,沈岸和一個笑容明媚的女樂評人靠得很近,相談甚歡。
那天晚上,沈岸回來,林夕爆發了。
她打字飛快,手機螢幕幾乎要被她戳碎:“為什麼不帶我去?覺得我丟人了嗎?覺得我帶不出去嗎?因為我現在是個聾子,是個廢物了,對嗎?!”
沈岸看著那一長串充滿憤怒和絕望的文字,愣住了,隨即一股無力感湧上心頭。他試圖解釋,語速不由得加快:“不是!那個聚會很吵,人很多,我是擔心你去了不舒服!而且就是隨便聊聊,沒什麼重要的……”
但他越說,林夕的表情越冷。她跟不上他的語速,隻看得到他快速張合的嘴和略顯激動的表情,這在她眼裡成了敷衍和指責。
“你就是在嫌棄我!”她尖叫起來,聲音因為失控而變得尖利扭曲,她自己卻聽不到,“你吼我!你又吼我!”
沈岸看著眼前崩潰的她,突然感到一陣深入骨髓的疲憊。溝通的成本太高了,高到他快要負擔不起。他沉默了,不再試圖解釋,隻是頹然地坐在沙發上,用手捂住了臉。
他的沉默,在她看來,是預設。
冷戰。道歉。和好。再次因為微不足道的小事爭執。迴圈往複。
愛情的璀璨外衣被現實磨得斑駁脫落,露出底下千瘡百孔的裡子。
外麵世界的壓力也無孔不入。
鄰居投訴她電視開得太響——她隻是需要看著字幕,需要那點振動來感覺不那麼孤立。
以前合作過的音樂人,語氣惋惜甚至帶著一絲憐憫:“可惜了,原來挺有靈氣的。”
最傷人的是一次出門,幾個年輕人認出她,故意在她麵前模仿她彈錯音的樣子,誇張地做著鬼臉,張大嘴巴無聲地嘲笑。她看見了,每一個惡意的表情都像一把刀。
沈岸試圖保護她,但每次衝突後,他眼中的疲憊就加深一分。他仍然帶她去看醫生,北京的、上海的,中醫西醫,偏方土方。檢查報告堆起來一摞,結論大同小異。
人工耳蝸的選項被正式擺上台麵。
“植入人工耳蝸是目前最有效的解決方案,”醫生對著沈岸說,彷彿林夕不存在,或者無法理解,“但手術有風險,術後需要很長很長時間的康複訓練,學習‘聽’懂電子訊號的聲音,而且價格不菲。最重要的是,植入後,現有的殘餘聽力會徹底喪失。”
殘餘聽力。雖然微弱、扭曲、充滿雜音,但那畢竟是她和真實聲音世界最後的一絲聯係。失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而且,人工耳蝸聽到的聲音,被描述為冰冷的、機械的、像機器人一樣。音樂,還是她愛的那個音樂嗎?
她猶豫了。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
沈岸希望她做。她看得出來。他需要看到一個“解決”的方案,一個“好轉”的希望。他需要她變回“正常”,變回那個能和他順暢交流、能重新擁抱音樂的林夕。他需要這份希望來支撐自己快要耗儘的堅持。
“試試吧,林夕,”他懇求,眼裡帶著她熟悉的、卻日漸稀薄的光,“做了手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就能像以前一樣了。”
像以前一樣。這五個字像最甜蜜的毒藥。
可她心裡有個聲音在嘶喊:回不去了!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就算我能聽見了,那些傷害、隔閡、疲憊,就能消失嗎?
但她太渴望抓住他了,太渴望回到那個有音樂、有他的“正常”世界。她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最終,顫抖著在手術同意書上簽了字。
手術前夜,沈岸抱著她,很久很久。他的心跳透過胸腔傳來,沉重而緩慢。這是寂靜世界裡,她唯一熟悉和安心的節奏。她以為這是重新開始的前奏。
手術很成功。開機卻需要等待。
等待的日子裡,沈岸接到一個意外的邀請:一檔熱門音樂綜藝邀請他作為單獨嘉賓參賽,翻唱一首經典搖滾作品。這是一個巨大的機會,能極大提升他的個人知名度。
他猶豫了,看著病床上臉色蒼白的林夕。
林夕用手機打字給他:“去吧。我沒事。”她不能,再也不能成為拖累他的那個包袱。
沈岸去了。節目錄製在外地。他請了護工,每天和她視訊。視訊裡,他背景是華麗的舞台、忙碌的團隊,他看起來疲憊卻興奮,眼睛裡重新燃起了她許久未見的光芒。那是屬於舞台、屬於音樂的光。
而她,獨自躺在冰冷的病房裡,麵對的是無聲的電視,和護工機械的、缺乏溫度的打字溝通。
開機那一天,沈岸因為節目彩排,沒能趕回來。隻有醫生和護工在場。
當外部處理器被開啟,除錯,一種尖銳、怪異、無法形容的電子噪音瞬間衝入她的大腦!那不是聲音!是電流!是金屬的刮擦!是破碎的、混亂的、毫無意義的訊號!
她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猛地扯掉了處理器。
世界重歸死寂。
醫生耐心地解釋,這是正常的,大腦需要時間學習和適應,需要漫長的康複訓練。
希望,在這一刻徹底崩塌。
晚上,沈岸發來視訊請求。螢幕裡的他化了妝,穿著演出服,背景是喧鬨的後台。他興奮地說著什麼,語速很快。
林夕戴著處理器,那可怕的、扭曲的電子音包裹著他的話語,她拚命集中精力,卻隻捕捉到一堆雜亂無章的音節。她看到他的嘴在動,看到他的笑容,看到他身後光鮮亮麗的世界。
而她的世界,隻有冰冷怪異的機械噪音,和一片狼藉的絕望。
巨大的落差像海嘯般將她淹沒。她對著螢幕,突然歇斯底裡地尖叫起來,哭喊著她自己都聽不清的、破碎的詞語:“……不是……這不是……走開……關掉……”
視訊那頭的沈岸,笑容僵在臉上。他看著螢幕裡徹底失控、麵容扭曲的她,看著背景裡醫院冰冷的牆壁,再聽著周圍隊友和工作人員興奮的談笑、音樂聲……
一種極致的無力感和……陌生感,攫住了他。
他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眼神裡的光,一點點熄滅,隻剩下沉重的、看不到儘頭的疲憊。他甚至,下意識地,微微後退了半步,彷彿想遠離螢幕裡那個讓他窒息的世界。
視訊被突兀地結束通話了。
林夕看著黑掉的螢幕,看著螢幕裡映出的自己——淚流滿麵,戴著可笑的、像外星機器一樣的耳外處理器,狼狽,絕望,瘋狂。
她慢慢地、慢慢地蜷縮起來,抱緊自己。
處理器裡,隻有一片空洞的電子忙音。
嗡嗡作響。
像永恒的詛咒。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眼淚流乾了,隻剩下乾澀的、火辣辣的痛。臉上的處理器像個冰冷的鐵鉗,箍著她的頭顱,提醒著她剛才那場可怕的、失敗的初次體驗。
她顫抖著手,再次嘗試戴上它。
這一次,她沒有立刻扯掉。她強迫自己忍受著那刮擦耳膜、鑽入腦髓的怪異電子音。在一片混沌的噪音裡,她捕捉到護工走進來的腳步聲——不再是熟悉的振動,而是一種奇怪的“噠、噠、噠”的電子脈衝。護工張嘴說話,變成一串扭曲變調的“滋滋啦啦”,完全無法分辨。
絕望更深了。
手機螢幕亮了一下。是沈岸發來的訊息。文字。
“剛纔訊號不好。你怎麼樣?聽到了嗎?”
她盯著那行字,每一個字都認識,組合起來卻像是最辛辣的嘲諷。怎麼樣?聽到了嗎?她聽到的是地獄的噪音。
她手指僵硬地打字回複,每一個按鍵都重若千鈞:“聽到了。很奇怪。需要適應。”她刪掉了“可怕”、“想死”、“求你回來”這些洶湧的情緒,最終隻發出這乾巴巴的幾個字。
“那就好。慢慢來。我這邊要上台了。結束後打給你。”他回得很快,似乎鬆了口氣。
林夕看著手機螢幕暗下去,彷彿看到他匆忙收起手機,調整表情,走向那片聚光燈海,走向那個她永遠也無法再踏足的世界。
康複訓練枯燥得令人發指。每一天都是對抗和折磨。
治療師帶來各種各樣的聲音樣本,讓她分辨。電子合成的“啊——”“哦——”,像機器人學語。敲擊碗碟的聲音,變成尖銳的“叮”一聲爆響,炸得她頭皮發麻。一段簡單的旋律,傳入她耳中成了支離破碎、音調詭異的電子音串,毫無美感可言。
她必須重新學習一切。學習把這個冰冷的電子訊號和它所代表的真實意義對應起來。這比嬰兒學語更難,因為她的大腦還記得真正的聲音該是什麼樣子。這種記憶,成了最大的障礙和痛苦之源。
進步緩慢得幾乎看不見。
沈岸的比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他的視訊刷爆了網路,粉絲數量暴漲。他變得異常忙碌,電話和視訊越來越少,溝通幾乎完全依靠文字訊息。而且,常常延遲回複。
“在忙采訪。”
“在飛下一個通告。”
“新歌編曲遇到了點問題,晚點聊。”
他的文字越來越簡潔,透著距離感。偶爾通電話,他的聲音經過處理器傳來,變得格外陌生、冰冷,夾雜著嘈雜的背景音和電流聲。她需要極度專注,才能勉強捕捉幾個關鍵詞,溝通成本高得讓她絕望。往往說不上幾句,兩邊就都陷入疲憊的沉默。
她開始害怕給他打電話。
她出院的那天,他沒能來接她。有個重要的簽約儀式。
林夕自己收拾了簡單的行李。護工幫她叫了車。坐在車上,她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城市。車流無聲地移動,行人無聲地交談,世界像一部按下靜音鍵的默片,隻有處理器裡持續不斷的、低沉的電流嘶嘶聲作為背景音。
回到公寓,發現家裡變樣了。原來隨意擺放的唱片、樂譜、效果器都被規整地收了起來。客廳裡多了幾張看起來柔軟舒適但風格陌生的沙發毯。空氣裡彌漫著一種陌生的香薰味道。
沈岸試圖讓這裡變得更“舒適”,更利於她“休養”,但也無形中抹去了很多他們曾經生活的痕跡,那個充滿音樂和碰撞的痕跡。
他深夜纔回來,帶著酒氣。看到坐在黑暗客廳裡的她,嚇了一跳。
“怎麼不開燈?”他開啟燈,光線刺眼。他的話語經過處理器,變成一串模糊的音節。她靠讀唇才明白過來。
“忘了。”她小聲說,聲音通過骨骼傳導到自己耳中,沉悶而怪異,她不知道自己音量是否合適。
他脫掉外套,揉著眉心,顯得很累。兩人之間隔著一段尷尬的距離。
“今天……順利嗎?”她問,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正常。
“嗯,還行。”他應了一聲,似乎不想多談,徑直走向廚房倒水。
林夕跟過去,處理器捕捉到水流聲,放得很大,嘩啦啦的。她看著他挺拔卻透出疲憊的背影,一股酸楚湧上喉嚨。
“我今天,”她鼓起勇氣,試圖分享,“聽到了一點類似門鈴的聲音,治療師說……”
“挺好的。”他打斷她,轉過身,語氣快得讓她來不及讀唇,“很晚了,你先睡吧。我還有個de要聽。”
他拿著水杯,走進了工作室,輕輕關上了門。
那扇緊閉的門,像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林夕站在原地,處理器裡隻有水龍頭未關緊的、滴答滴答的電子音,一聲聲,敲在她的心上。
她越來越沉默。白天沈岸不在,她就對著治療軟體練習,一看就是幾個小時,直到頭暈眼花。她翻出舊日的手語學習視訊,笨拙地跟著比劃。她甚至開始用筆記本寫日記,寫那些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情緒。
沈岸依舊忙碌,偶爾早回家,會試圖關心她的進展。
“今天訓練怎麼樣?”他問,儘量讓口型清晰。
“還好。”她答。除了這兩個字,她不知道還能說什麼。說那些令人崩潰的細節嗎?說她依然分不清“吃飯”和“洗碗”的電子音區彆嗎?說他此刻的聲音經過處理器後,像隔著一個鐵皮罐頭傳來的嗎?他不會想聽的。他的疲憊顯而易見,她不能再給他增加負擔。
她開始避免和他同時出現在客廳。常常是他回來,她已經假裝睡下。他起床時,她早已在書房對著電腦訓練。
同在一個屋簷下,卻像隔著銀河。
轉折點發生在一個週末早晨。
沈岸難得休息,興致似乎不錯。他煮了咖啡,濃鬱的香氣彌漫開來。他端著兩杯咖啡走到客廳,開啟音響。
音樂流瀉而出——是他最喜歡的樂隊的一首老歌,激烈、奔放、充滿力量。
對於林夕,卻是一場災難。
處理器將密集的鼓點、失真的吉他、咆哮的人聲,全部轉化為狂暴的、毫無節奏可言的電子脈衝風暴!像一把電鑽瘋狂鑽鑿著她的聽覺神經!
她瞬間臉色煞白,手裡的咖啡杯差點掉落,猛地抬手捂住了耳朵上的處理器,身體不受控製地蜷縮起來。
沈岸看到了她的反應。他愣了一下,隨即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的情緒——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種壓抑已久的煩躁和失望。
他走過去,沒有關掉音樂,而是蹲在她麵前,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質問:“還是……不行嗎?一點都……聽不了?”
音樂聲太大,他的話語被淹沒在電子噪音的海洋裡。林夕隻看到他開合的嘴,和他蹙緊的眉頭。
“關掉……”她痛苦地搖頭,聲音顫抖,“求求你……關掉……”
沈岸看著她痛苦不堪的樣子,沉默了幾秒。終於,他猛地站起身,走到音響前,卻不是關掉,而是狠狠按下了暫停鍵!
突如其來的寂靜(對她來說,是處理器背景噪音的凸顯)更讓人心慌。
他轉過身,看著她,胸口起伏,像是在壓抑著什麼。半晌,他拿起手機,飛快地打字,然後遞到她麵前。
螢幕上的字,像冰錐一樣刺穿了她:
“林夕,我們這樣下去不行。我受不了了。我試過了,真的試過了。但我需要音樂,我需要溝通,我需要一個能和我分享生活的人,而不是永遠猜你在想什麼,永遠小心翼翼怕刺激到你!你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麼辦?!”
長久以來的壓抑、委屈、恐懼、絕望,在這一刻徹底決堤。
林夕抬起頭,看著他,眼淚無聲地瘋狂湧出。她奪過手機,手指顫抖得幾乎握不住,用力地、發泄般地打字,刪除,再打,最終遞還給他。
“對不起!對不起我是你的累贅!對不起我聾了!對不起我毀了你的生活你的音樂!那你走啊!你去找一個能聽你音樂能和你分享生活的人啊!你為什麼不走?!可憐我嗎?!我不需要!!”
激烈的、不加掩飾的憤怒和絕望,透過螢幕,狠狠砸向沈岸。
沈岸看著那滿屏的控訴,臉色變得灰白。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踉蹌了一下,跌坐在沙發上。雙手插進頭發裡,久久沒有動彈。
壓抑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隻有處理器低微的電流嘶嘶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沈岸緩緩抬起頭,眼睛通紅。他拿起手機,手指沉重地移動。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太累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幫你了……”
林夕看著這句話,所有的憤怒忽然間消散了,隻剩下無邊無際的悲涼。
她拿過手機,慢慢地打字:“我知道。我也累了。”
那天之後,某種東西似乎徹底斷裂了。他們不再試圖溝通,連爭吵都沒有了。公寓變成了一個寂靜的冰窖。
沈岸待在家裡的時間越來越少,即使回來,也大部分時間待在工作室。
林夕則徹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她瘋狂地練習手語,看無聲電影,在筆記本上寫滿密密麻麻的字。她甚至開始在網上搜尋聽障人士社羣的資訊。
一天下午,她偶然翻出以前用的一款舊拍立得。她拿著相機,無意識地對著窗外拍照。哢嚓一聲,相紙慢慢吐出來。她看著影像慢慢顯現——安靜的街道,模糊的樹影。
一種奇異的感覺擊中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