蝕骨錐心穿腸 第81章 沉溺熱吻:他的偏執救贖(下)
雨幕如瀑,重重砸在車頂,發出沉悶而持續的轟鳴。
顧晚舟幾乎是衝到了彆墅門前,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發梢、臉頰不斷滑落,浸濕了衣領,她卻渾然不覺。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那隻握著手機的手,指尖冰涼,仍在微微顫抖。螢幕上,那頁寫滿絕望句子的日記,像烙鐵一樣燙在她的視網膜上。
我弄丟了你。
也弄丟了自己。
他發給她的。在那樣劇烈的崩潰和藥物鎮靜之後。他是如何做到的?是短暫的清醒?還是某種深藏在潛意識裡的、不顧一切的衝動?
謝敏芝開啟門時,臉上寫滿了驚愕和未褪去的憂戚:“顧醫生?您怎麼……這麼大的雨,您怎麼又回來了?”她看到顧晚舟渾身濕透、失魂落魄的樣子,嚇了一跳。
“他呢?”顧晚舟的聲音沙啞得厲害,雨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急切地望向彆墅內部昏暗的樓梯,“謝清硯?他怎麼樣了?”
“剛打完鎮靜劑,睡下了……”謝敏芝側身讓她進來,眉頭緊鎖,“顧醫生,我知道您關心清硯,但是剛才的情況您也看到了,他現在非常不穩定,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我想……”
“謝女士,”顧晚舟打斷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卻掩不住那份急促,“他剛才給我發了一條資訊。用他的手機。”
謝敏芝愣住了,下意識地搖頭:“這不可能……他的手機一直在我這裡保管,他幾乎不用,也從不主動……”她的話音戛然而止,像是想起了什麼,臉色微微一變,“除非……除非是剛才混亂中,他……”
“資訊是十分鐘前發出的。”顧晚舟舉起手機,螢幕的光在昏暗的門廳裡映亮她蒼白的臉和殷紅的眼圈,“謝女士,我必須見他。現在。就一會兒,我保證不會刺激他,我隻是……需要確認一些事情。”
她的眼神裡有一種近乎偏執的堅定和懇求,那種力量讓謝敏芝無法輕易拒絕。她看著顧晚舟濕透的衣服和顫抖的手指,又想起侄子昏睡前那異常痛苦的模樣,以及這七年來無人能解的困局,終於艱難地點了點頭。
“他剛睡下,可能還沒睡沉……您……輕一點。我就在樓下。”
顧晚舟點頭,脫下濕透的外套,甚至顧不上擦一下臉上的雨水,便放輕腳步,快速而堅定地踏上樓梯。
畫室的門虛掩著,裡麵隻開了一盞昏暗的壁燈。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鬆節油味、顏料味,以及一絲若有似無的、屬於鎮靜劑的特殊氣味。滿地狼藉尚未收拾,倒塌的畫架、破碎的畫布、飛濺的顏料……無聲地訴說著不久前那場激烈的風暴。
謝清硯躺在畫室角落的一張簡易休息床上,身上搭著一條薄毯。他閉著眼,呼吸似乎比平時沉重一些,臉色在昏暗光線下顯得異常蒼白,長睫垂下,投下一小片陰影。他看起來安靜極了,也脆弱極了,彷彿輕輕一碰就會碎掉。
顧晚舟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又酸又痛。
她緩緩走近,每一步都輕得如同貓科動物,生怕驚擾了他。
她在床邊蹲下身,保持著一個不至於讓他感到壓迫的距離,靜靜地看著他。
他的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也微微蹙著,彷彿仍被困在某個痛苦的夢境裡。他的右手露在毯子外麵,手指關節處有些微紅,大概是剛才失控時撞擊造成的。
顧晚舟的視線,落在他那隻手上。
然後,她看到了。
在他的食指指尖,沾著一點極其微小的、尚未完全乾涸的……藍色墨跡。
很淡,幾乎看不出來,但顧晚舟對顏色極其敏感。
她的目光猛地轉向不遠處,倒在地板上的一個矮櫃。櫃子抽屜拉開了一半,裡麵似乎放著一些雜物。櫃子旁邊,掉落著一支……普通的藍色圓珠筆。
一個荒謬又驚人的猜想瞬間擊中了她。
他是在裝睡?
還是說,在藥物完全起效前,他憑借某種驚人的意誌力,或者僅僅是潛意識的本能,短暫地清醒過,完成了那件事?
她的呼吸屏住了。
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指尖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想要去觸碰他指尖那一點微小的墨跡,想要確認那不是她的幻覺。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他的瞬間——
他的睫毛劇烈地顫動了一下。
然後,那雙眼睛,倏地睜開了。
沒有剛剛醒來的迷茫,沒有鎮靜劑造成的昏沉,甚至沒有了之前的空洞和恐懼。
那裡麵,是一種極度清醒的、幾乎要將人吞噬的……痛苦和……絕望的清明。
他就這樣直直地、毫無預兆地看著她,目光像是穿透了七年的時光,穿透了所有疾病的迷霧,精準地、殘忍地,落在了她的臉上。
顧晚舟的手僵在半空,心臟驟停。
四目相對。
死一樣的寂靜裡,隻有窗外暴雨敲打玻璃的瘋狂聲響。
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又被壓縮成窒息的一秒。
他乾裂的嘴唇微微翕動,發出一個氣若遊絲、卻清晰無比的聲音,不再是那個沙啞笨拙的“謝清硯”,而是帶著某種久遠的、屬於“謝尋”的語調,破碎地,一字一頓地:
“顧……晚……舟。”
他叫出了她的全名。
不是“晚”,不是幻覺,不是囈語。
是確鑿的、清晰的、帶著巨大痛楚的確認。
顧晚舟的眼淚,在這一瞬間,毫無征兆地決堤而出,洶湧地滾落臉頰。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喉嚨被巨大的酸澀和震動死死堵住。
他看著她洶湧的眼淚,眼底的痛苦幾乎要滿溢位來。他試圖抬起那隻沾著墨跡的手,似乎想替她擦去眼淚,卻又無力地垂下,彷彿連觸碰都成了一種奢侈的罪過。
他的聲音更低了,含混著無儘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悲傷,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艱難地擠壓出來:
“那條簡訊……你……看到了。”
不是疑問,是陳述。
顧晚舟用力點頭,淚水更加肆虐。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閉上了眼睛,像是無法再承受注視她的重量,兩行清淚從他眼角無聲地滑落,沒入鬢角。
再開口時,他的聲音輕得像歎息,又重得如同命運的判詞:
“對不起……”
“那年……推開你……”
“是因為……我病了……”
“快要……不認識……我自己了……”
斷斷續續的詞語,拚湊出一個模糊卻駭人的輪廓。
顧晚舟的心臟被這些話狠狠刺穿。她猛地伸出手,不顧一切地握住了他冰涼的手指,那點藍色的墨跡,染上了她的指尖。
“什麼病?”她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謝尋,你告訴我,到底是什麼病?發生了什麼?”
然而,藥物的效力或許終於徹底襲來,或許僅僅是揭露這一切已經耗儘了他剛剛凝聚起的全部力氣。
他的手指在她掌心無力地蜷縮了一下,眼睫顫動,呼吸變得更加沉重而均勻。
他沒有再回答。
他重新陷入了沉睡之中。
隻是這一次,他的眉頭似乎舒展了一些,但那蒼白的臉上,卻彷彿籠罩著一層更加深重的、無法驅散的陰影。
顧晚舟緊緊握著他的手,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淚水無聲地流淌。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漸漸小了。
隻剩下淅淅瀝瀝的餘音,敲打在寂靜的夜裡。
她看著他沉睡的容顏,看著他指尖那點微藍的墨跡,看著他即使昏睡也依舊寫滿疲憊和傷痛的臉。
七年的迷霧似乎被撥開了一角,露出的卻不是晴朗,而是更加幽深、更加猙獰的深淵。
他病了。
快要不認識自己了。
所以當年,那場冷酷的分手,是他自知失控前,最後的、絕望的……保護嗎?
用推開她的方式,保護她?
這個認知,像一把遲來的、鈍重的刀,緩慢而殘忍地,淩遲著顧晚舟的心臟。
比她以為的“不愛了”、“膩了”,要痛苦千百倍。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那個被拋棄的受害者。
可原來,他獨自一人,在七年前,就已然墜入了無邊黑暗。
而她,卻一無所知,甚至怨恨了他七年。
顧晚舟在畫室裡呆了很久很久。
直到雙腿麻木,直到眼淚流乾。
她小心翼翼地將他的手放回毯子裡,替他掖好被角。
然後,她站起身,目光落在那隻掉落的圓珠筆和拉開的抽屜上。
她走過去,蹲下身,看向抽屜裡麵。
裡麵雜亂的放著一些東西:幾支削好的鉛筆,幾塊橡皮,還有……一本巴掌大小的、封麵是硬殼的、看起來有些年頭的速寫本。
她的心跳又開始加速。
她伸出手,極其緩慢地,拿出了那本速寫本。
速寫本的封皮已經磨損,邊角捲起,透出一種被反複摩挲使用的舊意。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即將開啟一個潘多拉魔盒,指尖微微顫抖著,翻開了第一頁。
映入眼簾的,不再是狂亂的色彩和撕碎的畫布。
而是鉛筆勾勒的、細膩到極致的、無數張她的臉。
微笑的,蹙眉的,發呆的,生氣的……十七八歲的顧晚舟,以各種生動的表情,躍然紙上。
每一筆,每一劃,都充滿了幾乎要溢位紙麵的、深沉到令人窒息的愛意和……絕望的眷戀。
在每一幅素描的右下角,都標注著一個小小的日期。
日期,全部集中在……他們分手前後的那段時間。
顧晚舟一頁一頁地翻下去,手指冰冷,呼吸停滯。
直到最後一頁。
那一頁,沒有畫像。
隻有密密麻麻、寫滿了整頁的、同樣的一句話。和手機照片裡那頁日記一模一樣,但這是鉛筆寫下的,筆跡更加淩亂,更加用力,彷彿書寫者的精神已經處於崩壞的邊緣——
【我弄丟了你。】
【我弄丟了你。】
【我弄丟了你。】
……
【也弄丟了自己。】
而在這一大片絕望的重複書寫之下,還有一行更小、更扭曲、幾乎要辨認不出的字,像是用儘了最後一絲力氣刻寫上去的:
【他們說我瘋了。也許我真的瘋了。晚舟,彆回頭,忘了我。】
速寫本從顧晚舟顫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板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她踉蹌著後退一步,扶住冰冷的牆壁,才勉強支撐住發軟的身體。
彆回頭,忘了我。
原來,他當年那些冰冷絕情的話語背後,藏著的,是這樣一句……泣血的哀求。
她終於明白了。
明白了他為什麼畫無數個她的背影。
因為不敢看臉,怕看到恨意,也因為……他親手推開了她,他命令她不要回頭。
所以他隻能一遍遍描繪那個決絕離開的背影,那是他瘋狂世界裡唯一能抓住的、關於她的、永恒定格的影像,也是他對自己永恒的懲罰。
記憶的碎片開始瘋狂地倒卷、碰撞。
七年前分手前的那段時間,他確實有些異常。變得更加沉默,有時會長時間地發呆,偶爾會問她一些奇怪的問題:“晚舟,如果有一天我變得不像我了,怎麼辦?”、“你會害怕嗎?”……
她當時隻以為是少年莫名的憂鬱和不安,還笑著安慰他:“謝尋就是謝尋啊,變成什麼樣我都喜歡。”
原來,那不是少年的愁緒,那是求救的訊號嗎?
是她……忽略了嗎?
巨大的愧疚和鋪天蓋地的心疼,如同海嘯般將她徹底淹沒。
她緩緩滑坐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膝蓋,將臉深深埋了進去,肩膀無法抑製地劇烈顫抖起來。
這一次,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所有的痛哭和呐喊,都哽在了喉嚨最深處,化作無聲的、幾乎令人窒息的痙攣。
她不知道就這樣坐了多久。
直到窗外的雨徹底停了,清冷的月光透過雲層縫隙,微弱地灑進一片狼藉的畫室。
直到樓下的謝敏芝不放心地輕輕走上樓,看到蜷縮在地上無聲顫抖的顧晚舟,和那本掉落的速寫本,似乎明白了一切,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
“顧醫生……”謝敏芝的聲音帶著哽咽,“您……現在明白了嗎?清硯他……這些年,太苦了。”
顧晚舟緩緩抬起頭,臉上淚痕已乾,隻剩下通紅的眼眶和一種近乎破碎的平靜。
她看向謝敏芝,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謝女士,告訴我……七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得了什麼病?是誰……說他瘋了?”
謝敏芝的眼淚也落了下來,她走到顧晚舟身邊,蹲下身,拾起那本速寫本,輕輕摩挲著磨損的封麵,彷彿那上麵沾染著無儘的痛楚。
“那不是普通的病,顧醫生。”謝敏芝的聲音充滿了無力感,“那是一種……家族遺傳性的、非常罕見且惡劣的神經係統退行性疾病。通常會在青年時期開始顯現症狀。”
“患者會逐漸出現認知功能障礙、情緒失控、人格改變、幻覺、妄想……最後,會在清醒中,一點點看著自己崩潰、解體,失去所有尊嚴和理智,走向徹底的……瘋狂和衰竭。”
“清硯的父親,我的哥哥……就是得這個病去世的。死狀……非常不堪。”
“七年前,清硯開始出現早期症狀。記憶力短暫缺失,情緒莫名低落或暴躁,偶爾會說出一些不符合他性格的、傷人的話……他很快察覺到了不對,他偷偷去查了資料,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謝敏芝的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速寫本上。
“他害怕極了。他那麼驕傲的一個人……他最無法接受的,就是自己會變成父親那樣,變成一個連自己都無法控製的瘋子,去傷害最愛的人。”
“所以……所以他選擇了……在你發現之前,在你害怕他、厭惡他之前……親手推開你。”
“他以為那樣……是對你好。”
“他那個時候……才十九歲啊……”
謝敏芝泣不成聲。
顧晚舟呆呆地聽著,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狠狠砸在她的靈魂上。
家族遺傳病。
神經係統退行性病變。
瘋狂。
衰竭。
死亡。
這些冰冷的詞語,組合成一個她無法想象的、黑暗而絕望的未來。
十九歲的謝尋,在發現自己可能走向那樣恐怖的未來時,是懷著怎樣的恐懼和絕望,策劃了那場分手?用最殘忍的方式,逼走她,隻為了不讓她目睹他日後可能的不堪和狼狽?
她以為的背叛和拋棄,原來是他自以為是的、笨拙的、絕望的……保護?
巨大的震撼和悲痛,讓顧晚舟失去了所有語言。
她隻是呆呆地坐著,彷彿整個世界的重量,都壓在了她脆弱的脊背上。
“那……他現在……”她艱難地發出聲音,每一個音節都帶著血沫般的澀痛,“他的病……”
謝敏芝擦了擦眼淚,搖搖頭,眼中重新浮現出那種深重的無力感:“確診過程很曲折,也花了很長時間。中間試過很多藥,效果都不好,副作用也很大。他的自閉症和焦慮,很大程度上是因病引發的並發症,或者說,是他對抗內心恐懼和混亂的一種方式。”
“繪畫,是他後來發現的、唯一能讓他稍微平靜下來的出口。也是他……記住你、留住你的唯一方式。”
“但他畫的越多,情緒波動往往也越大。尤其是畫你……那會讓他陷入更深的痛苦和執念裡。清醒時,他為自己推開你而痛苦;病發時,他又會因為‘失去你’而瘋狂。撕畫,是他無法承受那種痛苦時的極端行為。”
“醫生說……他的情況很複雜,病情本身還在緩慢進展……心理乾預能做的,其實很有限……”謝敏芝的聲音低下去,充滿了絕望,“我們幾乎……快要放棄了。”
快要放棄了。
這幾個字,像最後的喪鐘,敲響在顧晚舟的耳邊。
她猛地抬起頭,看向床上依舊沉睡的謝清硯。
月光落在他安靜的睡顏上,長長的睫毛投下柔和的陰影,看起來那麼平靜,那麼無害,彷彿隻是一個陷入了沉睡的王子。
可她知道,在那平靜的表象之下,是一場怎樣殘酷的、無聲的戰爭。
他在一個人,對抗著整個正在緩慢崩塌的世界。
而她,卻缺席了七年。
一股強大到無法形容的力量,猛地從心臟最深處湧起,瞬間流遍四肢百骸,驅散了所有的冰冷和麻木。
她緩緩地、極其堅定地站起身。
目光落在謝清硯臉上,那眼神裡,不再是震驚、痛苦和憐憫,而是一種重新燃起的、近乎偏執的堅定和溫柔。
她走到床邊,再次蹲下,伸出手,極其輕柔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微涼的手。
這一次,不是為了確認墨跡,不是為了探尋真相。
而是為了傳遞溫度。
為了告訴他——
我在這裡。
謝尋,我回來了。
晚舟回來了。
她抬起頭,看向滿臉淚痕、不知所措的謝敏芝,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靜和力量:
“謝女士,我不會放棄。”
“從今天起,他的諮詢,由我全程負責。”
“他不是瘋子,他隻是生病了。生病了,就要治。”
“心理乾預有限,那就做到極限。藥物效果不好,那就尋找更好的方案,國內沒有,就去國外找。”
“他弄丟了我,弄丟了自己,沒關係。”
“我會把他找回來。”
“一次找不回來,就找兩次。一年找不回來,就找十年。”
“我是他的醫生,也是……”
她頓了頓,目光溫柔地落在謝清硯沉睡的臉上,輕輕握緊了他的手,聲音輕得像誓言,又重得如同生命本身的重量:
“……他弄丟的那束光。”
“現在,光回來了。”
謝敏芝震驚地看著她,看著這個年輕女醫生眼中那種破釜沉舟、不顧一切的光芒,淚水再次洶湧而出,但這一次,卻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微弱的光亮。
顧晚舟沒有再說話。
她隻是靜靜地握著謝清硯的手,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守著他。
窗外的月光越來越亮,清輝灑滿一地狼藉,也溫柔地籠罩著床上安睡的人,和床邊那抹纖細卻無比堅定的身影。
彷彿一場漫長而殘酷的暴風雨過後,天地間終於迎來了一線微弱卻執著的……
曙光。
而沉睡中的謝清硯,指尖在她溫暖的掌心裡,幾不可察地、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彷彿蝴蝶顫動的翅膀。
彷彿來自深淵之下的、微弱的回應。
月光如水,靜靜流淌在寂靜的畫室裡,將滿地狼藉都蒙上了一層柔和的、不真實的銀輝。
顧晚舟握著謝清硯微涼的手,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麵板下細微的血管搏動,以及那一點殘留的、屬於鎮靜劑的滯重。她就那樣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動不動,彷彿一尊守護的雕塑。所有的驚濤駭浪,在極致的爆發後,沉澱為一種近乎悲壯的平靜。
謝敏芝早已悄悄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將這方空間留給他們。
時間失去了意義。
顧晚舟的目光久久流連在謝清硯沉睡的臉上。七年時光的刻刀,將他少年時的銳利棱角磨得更加清俊,卻也添了太多蒼白的脆弱和疲憊的陰影。她試圖在那張臉上,尋找當年謝尋的痕跡,那個會偷偷翻牆給她送早餐、會在籃球賽後汗水淋漓地擁抱她、會在深夜電話裡為她輕聲哼歌的少年。
記憶裡的鮮活明亮,與眼前的沉寂病弱,撕裂般地交織在一起,讓她心口一陣陣悶痛。
她想起分手前那段時間,他偶爾的失神,問出的那些奇怪問題。她當時隻以為是高考壓力或少年心事,還笑著揉他的頭發,說:“謝尋,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喜歡啊。”
他現在……確實變得不像他了。
可她的喜歡……或者說,愛,並沒有消失。它隻是被怨恨冰凍了七年,在此刻,被真相的熔岩燙化,洶湧地破冰而出,帶著毀滅性的溫度和力量。
她輕輕收緊了手指,彷彿想用自己的溫度,去暖熱他冰涼的指尖。
“謝尋,”她低聲呢喃,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見,“對不起……我來晚了。”
床上的人,沒有任何回應。隻有平穩卻沉重的呼吸聲,昭示著他仍在藥物作用下深陷沉睡。
後半夜,顧晚舟終於感到一絲寒意和疲憊襲來。她小心翼翼地鬆開他的手,替他掖好被角,然後站起身,活動了一下發麻的四肢。
她沒有離開。
她走到窗邊,看著窗外被雨水洗刷後格外清晰的夜空。然後,她開始動手,無聲地收拾這間一片狼藉的畫室。
她扶起倒塌的畫架,將散落各處的畫筆一支支撿起,放入筆筒。她把那些顏料管蓋好,歸類放回原處。最後,她蹲下身,開始收拾那些被撕碎的畫布碎片。
這一次,她的心情與之前截然不同。
之前是帶著探究和疑惑,試圖從碎片中拚湊線索。
而現在,每一片碎片,都像是他破碎心魂的一部分,讓她觸碰時,指尖都帶著小心翼翼的疼惜。
她將較大的碎片一一拾起,疊放好。然後,她注意到在傾倒的矮櫃和牆壁的縫隙裡,似乎卡著什麼東西。
她伸出手,小心地將那樣東西摳了出來。
那是一張被揉皺又似乎被展平過的紙。不是畫紙,更像是從某個筆記本上撕下來的內頁。
紙上沒有畫,隻有字。
是謝清硯的筆跡,但不同於速寫本上那種絕望的重複書寫,也不同於剛才簡訊照片裡那頁日記的淩亂。這筆跡顯得稍微穩定一些,但也更加……灰暗。
上麵寫著一些斷斷續續的、像是自我剖析又像是診斷記錄般的句子:
【*
日期:10月25日
*
天氣:陰
*
】
【認知測試:衰退跡象持續。短期記憶提取困難加劇。】
【情緒狀態:持續低窪。焦慮峰值出現在午後三時至五時。無明確誘因。】
【幻覺:疑似出現一次視聽聯動幻覺(看見雨聲是黑色的?荒誕。)持續時間約十秒。】
【自控力:差。險些在姑姑麵前失態。必須控製。】
【服藥反應:惡心,手抖加劇。但必須服用。】
【……她今天會不會經過樓下?(此條被用力劃掉,幾乎破紙)】
【禁忌:不能想。不能畫。不能找。】
【核心指令:遠離顧晚舟。確保她安全。確保她……幸福。(幸福二字寫得極其艱難扭曲)】
顧晚舟捏著這張紙,像是捏著一塊燒紅的炭火,燙得她指尖連同心臟都在劇烈灼痛。
10月25日。那是不久前。
他一直在用這種方式,記錄著自己的崩壞?像記錄一個與自己無關的病例?
“認知衰退”、“記憶提取困難”、“幻覺”、“自控力差”……這些冰冷的術語從他筆下寫出,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冷靜和絕望的自我審視。
而下麵那被劃掉的“她今天會不會經過樓下”,和那句寫著“核心指令”的“遠離顧晚舟。確保她安全。確保她幸福……”……
顧晚舟的視線模糊了。
原來這七年,他並非完全活在一個封閉的、與她無關的世界裡。
他知道她可能經過樓下。
他掙紮著想她,又用儘全部意誌力命令自己不能想、不能畫、不能找。
他把“遠離她”和“確保她幸福”刻成了自己必須遵守的核心指令。
這是他對抗疾病、對抗自己瘋狂的方式嗎?用自我放逐和絕對隔離,來踐行他以為的“保護”?
可他不知道,他所以為的“幸福”,建立在她的“不知情”和“怨恨”上,是多麼的蒼白和……殘忍。
天快亮的時候,謝清硯的呼吸聲發生了一點細微的變化。
顧晚舟立刻警覺起來,將那張紙小心收好,快步走到床邊。
他的睫毛開始顫動,眉頭無意識地蹙起,喉嚨裡發出輕微的、不適的咕噥聲,像是即將從深水區掙紮浮上水麵。
鎮靜劑的藥效正在消退。
顧晚舟的心提了起來。她不確定他醒來後,會是什麼狀態。是記得昨晚短暫的清醒和對話,還是又退回到那個封閉的、充滿恐懼的“謝清硯”?
她深吸一口氣,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
他的眼睛緩緩睜開。
起初是茫然的,蒙著一層睡意和藥效殘留的朦朧。他呆呆地看著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眼神空泛。
幾秒鐘後,那層朦朧漸漸褪去。
他的視線緩慢移動,落在了床邊的顧晚舟身上。
沒有立刻的驚恐,沒有激烈的排斥。
他的目光裡,先是一種極深的困惑,彷彿在辨認一個極其熟悉卻又遙遠模糊的夢境。然後,那困惑慢慢沉澱,染上了一種……沉重的、幾乎是悲涼的……瞭然。
他記得。
他記得昨晚發生了什麼。
顧晚舟屏住呼吸,不敢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他也沒有說話。隻是那樣看著她,眼神複雜得如同最深的海溝,裡麵有痛苦,有愧疚,有絕望,還有一絲……微弱得幾乎看不見的、因為被她看見全部不堪而產生的……釋然?
他極其緩慢地眨了眨眼,然後,非常非常輕微地,動了一下頭部——那幾乎不能稱之為點頭,更像是一個疲憊不堪的預設。
預設她在這裡。
預設她知道了。
預設……某些堅固的壁壘,已然崩塌。
顧晚舟的心臟因為這個微小的動作,而重重一顫。
她試探著,極小幅度地,向前傾了傾身體。
他沒有退縮。隻是靜靜地看著她。
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顫抖,輕輕碰觸了一下他放在毯子外麵的手腕內側,那裡麵板很薄,能感受到脈搏的跳動。
他的手腕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但沒有躲開。
他的脈搏,在她的指尖下,跳得很快,很亂,顯示著他內心的不平靜。
“謝尋,”顧晚舟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怕驚擾了晨曦的微光,“早上好。”
他的嘴唇抿得很緊,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像是吞嚥下許多難以言說的情緒。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極其困難地、發出一個沙啞到極點的單音:
“……早。”
聲音很輕,氣若遊絲,卻像破曉的第一聲鐘鳴,清晰地敲在顧晚舟的心上。
他回應了。
不是囈語,不是崩潰下的碎片,是一個清醒的、有意識的回應。
巨大的酸楚和欣喜同時湧上眼眶,她用力眨回淚意,努力露出一個儘可能輕鬆的微笑:“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他沉默著,目光從她臉上移開,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像是在感受和評估自己的身體狀態。良久,他才幾不可察地搖了一下頭,動作幅度小得幾乎看不見。
沒有不舒服。
或者,是習慣了那種無處不在的不舒服。
顧晚舟的心又揪了一下。她收回手,站起身:“我去給你倒杯溫水。”
她走出畫室,輕輕帶上門,靠在門外冰冷的牆壁上,深深吸了幾口氣,才壓下胸腔裡翻騰的情緒。她快步下樓,在廚房找到溫水壺和杯子。
謝敏芝顯然一夜未眠,正坐在客廳沙發上,看到她下來,立刻緊張地站起身。
“他醒了,”顧晚舟低聲道,儘量讓自己的語氣平穩,“狀態……比預想的要平靜。我給他倒點水。”
謝敏芝長長鬆了一口氣,雙手合十,眼裡又湧上淚光:“老天……謝天謝地……”
顧晚舟端著溫水回到畫室時,謝清硯依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隻是眼神似乎更加清明瞭一些,也更沉鬱了一些。
她將水杯遞過去。
他沒有接,隻是看著那杯水,又看看自己的手——那隻手還在微微顫抖,是藥物的後遺症。
顧晚舟明白了。她在他床邊坐下,將水杯湊到他唇邊。
他遲疑了一下,微微低下頭,就著她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飲起來。他的睫毛垂著,遮住了眼底的情緒,喝得很慢,很安靜。
喂他喝完水,顧晚舟將杯子放在一邊。
兩人之間再次陷入沉默。
陽光開始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射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斑。
“那張紙……”顧晚舟忽然輕聲開口。
謝清硯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
“我看到了。”顧晚舟繼續說,聲音很柔,沒有指責,沒有憐憫,隻是平靜地陳述,“10月25日。認知測試,情緒狀態,幻覺,自控力……還有,核心指令。”
他猛地閉上了眼睛,像是無法承受這句話帶來的羞恥和痛苦,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呼吸也急促了幾分。
“謝尋,”顧晚舟看著他,目光堅定而溫柔,“你的核心指令,需要更新了。”
他倏地睜開眼,看向她,眼神裡帶著不解和一絲警惕。
顧晚舟迎著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新的指令是:允許顧晚舟幫助你。”
“接受她的存在。”
“試著……依靠她一點點。”
謝清硯的瞳孔微微放大,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他嘴唇翕動,想說什麼,卻最終隻是化為一個倉皇的、近乎逃避的搖頭動作,將臉微微轉向了另一邊,不再看她。
抗拒。
根深蒂固的、認為自己不配再擁有、隻會帶來傷害的抗拒。
顧晚舟沒有強迫他。
她隻是靜靜地坐著,陪著他。
她知道,打破他用了七年時間築起的堅硬外殼,需要無比的耐心和時間。
陽光漸漸充滿房間。
謝清硯始終保持著那個偏頭的姿勢,一動不動,彷彿又變成了一尊沒有生氣的雕塑。
但顧晚舟注意到,他放在毯子外麵的那隻手,無意識地蜷縮了起來,指尖用力地掐著自己的掌心。
他在掙紮。
內心正在經曆著劇烈的風暴。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顧晚舟以為他不會再有任何回應,準備起身去拉開窗簾時——
一個極其微弱、幾乎被空氣吞沒的聲音,輕輕地響了起來,帶著一種豁出去般的、破碎的顫音:
“…………很……糟糕……”
顧晚舟的動作頓住,心臟猛地一縮。
她看向他。
他依舊沒有回頭,聲音卻斷斷續續地、艱難地逸出:
“我……裡麵……很糟糕……”
“像……一團……打結的……亂麻……”
“又……像……隨時會……爆裂的……火山……”
“害怕……傷到你……”
他說得很慢,很吃力,詞語破碎,語法混亂,卻無比真實地,描繪出了他內心的地獄圖景。
這是確診以來,他第一次,主動地、嘗試向另一個人描述他的痛苦。
顧晚舟的眼眶瞬間紅了。
她沒有立刻用空泛的安慰話語去回應。
她隻是重新坐回他身邊,伸出手,沒有去碰觸他緊繃的身體,而是輕輕覆蓋在他那隻緊握的、掐著自己掌心的手上。
她的掌心溫暖而乾燥。
他的手指冰冷而顫抖。
他沒有立刻甩開。
“嗯,”顧晚舟的聲音低柔而鄭重,彷彿接住了一件極其珍貴又易碎的寶物,“我知道。”
“我知道裡麵很糟糕。”
“沒關係。”
“亂麻,我們可以慢慢解。”
“火山,我們一起看著它,不讓它爆裂。”
“害怕傷到我,就告訴我你的預警訊號,我們一起避開。”
她感覺到,在她掌心之下,他冰冷顫抖的手指,極其輕微地、試探性地……鬆動了一點點。
彷彿嚴冬的凍土,終於感受到了一絲春風的暖意,裂開了一道微不可見的縫隙。
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恰好落在他們交疊的手上。
照亮了他蒼白指尖上那一點微藍的墨跡。
也照亮了她堅定溫柔的眉眼。
窗外的世界,車水馬龍,人聲漸起,新的一天已然開始。
畫室裡,時間彷彿凝滯在這一刻。
一場遲到了七年的對話,終於以一種極其艱難、卻又無比真實的方式,悄然開啟。
通往他內心深淵的門,推開了一道縫。
光,艱難地、執拗地,開始滲入。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