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橡樹的影子 第10章 首位目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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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聿向來不信命運,但他也無法忽視那夜的陰影。江南的暮色如通舊布上的墨痕,從巷頭暈染至巷尾。他的機鋪早已關門,銅鎖下的齒輪安靜地咬合,隻有他胸腔裡的機械心臟依舊微微振顫,彷彿隔著皮肉在訴說著什麼。
自從那位王府管事沈九帶著密信與銀票離開後,鋪裡便不再清靜。程聿聽得門外有人徘徊,有時是腳步,有時是低聲的問話。他知道自已的手藝已成眾矢之的——宮廷與洋務之間的暗流,民間義士的密探,都在窺伺他的銅齒輪和細絲。那顆據說能“聽見時間”的機械心臟,不止維繫著他的生死,也撬動了權力的樞紐。
今夜,他決定不再迴避。將最後一枚螺絲旋緊,程聿抬頭望向窗外。街道靜謐,隻有遠處的蘭燈在風中搖曳。卻有一雙影子,悄然貼在青磚牆上。他不動聲色地取下櫃上那柄舊扳手,走到門口,聽著心臟裡齒輪的細響。
門外的腳步停住了。程聿緩緩拉開門栓,一位身穿黑色長衫的男子立在門口,麵容隱於帽簷之下,隻露出一雙深深的眼。男子低聲道:“程先生,冒昧打擾。有人要你的命,也有人要你的心臟。你可知其中輕重?”
程聿未答,隻側身讓他進屋。男子落座,手指在膝蓋上輕敲,像是在計算時間,“我是張連山,隸屬民間自救會。有人要借你的心臟通天,有人要借你的人命立威。你可曾想過,這顆心臟不是救人,而是殺人的利器?”
程聿苦笑:“我造它,隻為活命。若能救人,是心願;若被用作利器,亦非我所願。”
張連山沉默片刻,取出一張薄紙遞來。紙上密密麻麻,皆是名字與日期。“這是近月來,因機械心臟而起的失蹤案。有人被綁,有人被殺,乃至宮中亦有人暗中調查。你若不自保,恐難善終。”
程聿望著紙上的名字,心中痛楚如針。他始終堅信,匠人生於技藝,死於技藝。但眼下,技藝已不再是單純的生存工具,而是權力的籌碼。
正欲言語,門外又傳來急促的敲門聲。張連山眉頭一皺,低聲道:“今夜非你一人盯上此地。”程聿點頭,將紙條藏入機匣。他走到門前,打開一條縫,隻見外頭站著一名陌生女子,身著深藍旗袍,眉眼冷峻,手中提著一隻小巧的木箱。
女子自報姓名:“我是許嘉儀,江寧洋務局技師。宮中有人要你協助造心臟之器,但我奉命保護你。外頭不安,若你信我,請隨我離開。”
張連山冷笑:“宮廷與洋務,皆是權力之爭。程聿,你若隨她去,便永無自由。”
許嘉儀目光如水,盯著程聿:“你若不走,今晚便有殺劫。”
程聿望著兩人,心臟裡機械的振顫愈發急促。他明白,無論如何選擇,都是深淵。屋外,風聲漸急,似有更多人逼近。程聿低聲道:“我不信宮廷,也不信自救會。但我信我的手藝。”
他走到工作台前,將尚未完成的心臟組件一一收起。他把銅齒輪、發條、細絲收入舊布包裹,雙手在燈下閃著油汙和血跡的微光。許嘉儀見狀,輕聲道:“你若信手藝,便隨我離開。江寧有路,宮中有路。唯你心中所向,纔是歸途。”
張連山卻站起身,聲音低沉:“程聿,外頭已佈下暗樁。有人要你活,也有人要你死。你若隨她走,便是自投羅網。我可護你至城西,民間有路,唯信義可行。”
程聿靜靜地看著兩人,終於開口:“你們都不問我的心願,隻問去留。我的心願,是造器救命,不是權力交易。”
屋外的風聲驟然加劇,彷彿無數腳步在青石巷中奔走。程聿心臟裡的齒輪,發出前所未有的尖銳鳴響。他知道,這是警兆,是機械生命對危機的本能反應。許嘉儀取出一枚小巧火槍,遞給程聿:“你若不願隨我,我也不能強求。但今晚,你需自保。”
張連山則向窗外示意,低聲道:“外頭人越來越多,宮裡的人已在巷口,洋務局的人也到了。民間的兄弟在西門等你。你若要走,必須現在。”
程聿低頭,銅齒輪在胸口咬合。他突然想起師父臨終前的教誨:“技藝與仁心,須自守,不可被權力所驅。”
他抬頭,目光由許嘉儀轉向張連山:“你們說的路,我都不走。我要留在這裡,守我的鋪子。無論誰來,無論結局如何,我都要守住我的心。”
許嘉儀一愣,眼中有驚訝,也有敬意。張連山則微微點頭,似是明白了什麼。他們冇有再勸,隻是各自退後一步。
夜色愈發濃重,青磚巷口終於傳來雜遝的腳步。程聿點亮所有的燈,將機鋪照得如白晝。他將銅齒輪、螺絲、發條一一列於案上,雙手沾記油汙。門外人聲嘈雜,有宮廷的號令,有洋務的呼喝,也有民間的呼號。
程聿站在燈下,心臟裡的機械齒輪發出堅定的節奏。他知道,無論今夜如何收場,他都要讓首位目擊者——目擊權力、交易、技藝與仁心的交鋒,目擊那箇舊世界在風雨中崩裂,也目擊自已的選擇。
門外的風聲驟然靜止,腳步也在門口停下。程聿深吸一口氣,迎著萬千目光,走向了鋪門。他的手藝,他的心臟,他的仁心,都在此刻被曆史的洪流裹挾,成為見證者。
他打開門,燈光與夜色交融,銅齒輪的鳴響在眾人耳畔迴盪。程聿以一介匠人的身份,站在風暴中央,目睹著人性與權力的較量。他知道,無論成敗,這一刻已成為不可磨滅的記憶。
夜風吹過時間橡樹的影子,程聿的身影也隨之拉長。他安靜地注視著門外,心臟裡的機械節奏如通時代的鼓點,堅定而不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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