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階燼火:默語承光 第303章 成見如山與獨木難支
默的身影消失在宮殿深處那流轉的星河光幕之後,留下顏爵一人在空曠冷寂的大殿中,與自身的傷痛和靈魂的拷問為伴。空氣中彌漫的能量餘波尚未完全平息,如同顏爵此刻無法平靜的心潮。
水玲瓏宮深處,並非富麗堂皇的居所,而是一片更加浩瀚奇異的景象。這裡彷彿是靜水湖的核心,穹頂不再是冰冷的玉石,而是直接化作了深邃的夜空,萬千星辰倒映在平靜無波的湖麵上,上下天光,交織成一片夢幻迷離的領域。水清漓靜立在一處如同鏡麵般光滑的水台上,身姿挺拔如孤峰,冰藍色的眼眸望著腳下流淌的星河,不知在想些什麼。冰璃雪則站在稍遠一些的地方,冰雪般的容顏上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憂慮,目光不時望向大殿入口的方向,顯然還在擔心顏爵的狀況。
默緩緩走來,腳步略顯疲憊。她走到水清漓身邊,很自然地靠向他。水清漓沒有回頭,卻微微側身,讓她能靠得更舒適一些,一隻手臂無聲地環過她的腰際,提供著堅實的支撐。冰冷的仙力帶著安撫的意味,緩緩渡入默的體內,緩解著她因強行催動“一劍霜寒”而帶來的經脈負荷。
冰璃雪見狀,輕聲問道:“嫂子,他……怎麼樣了?”這個“他”,自然指的是顏爵。
默將頭靠在水清漓的肩上,閉上眼,感受著那熟悉而令人安心的冰冷氣息,半晌,才輕輕歎了口氣。這聲歎息悠長而沉重,不似作偽,充滿了某種無力感。她沒有直接回答冰璃雪的問題,而是彷彿陷入了自己的思緒,喃喃低語。聲音雖輕,在這寂靜的星空之下,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盤,敲打在另外兩人的心頭。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她重複著這古老而充滿智慧的話語,嘴角卻勾起一抹苦澀到極致的弧度,“可惜……他已失了初心……”
這句話,像是一把鑰匙,開啟了默心中積壓已久的沉重。她依舊閉著眼,彷彿在對著無儘的星空傾訴,又像是在進行一場殘酷的自我剖析。
“樂姐姐當年……是何等期望。”默的聲音帶著遙遠的追憶,“她看到顏爵身上的靈性,看到他不同於其他仙子的開闊心胸——哪怕那心胸裡,多少帶著點天真和不諳世事。她以為,推他坐上靈犀閣司儀之位,憑借他藝術的影響力、玲瓏的手腕,假以時日,總能慢慢軟化仙境的壁壘,至少……能讓兩邊不再那麼劍拔弩張。”
“一座橋梁……”默搖了搖頭,語氣中的苦澀愈發濃重,“他本是樂姐姐選中,最適合搭建在靜水湖與禁忌之地、乃至整個仙境與那片被恐懼籠罩的領域之間的……那座橋梁。”
水清漓環著她的手微微收緊,冰藍色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暗影。冰璃雪也屏住了呼吸,她知道,嫂子接下來要說的,將是更殘酷的現實。
“可是,橋還沒開始建,橋墩自己就先朽了。”默的聲音冷了下來,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他被司儀的權柄晃花了眼,被仙境的吹捧迷了心,更被……”她頓了頓,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冰璃雪,終究沒有點破那份執念,“……被一些求而不得的東西,攪亂了方寸。他忘了自己為什麼要站在那個位置上,忘了樂姐姐的囑托,也忘了……他自己最初那份,或許幼稚,卻足夠真誠的願望。”
“一座失了根基、忘了方向的橋,彆說連線兩岸,就連自身,都隨時可能坍塌。”默睜開眼,望向腳下倒映的星辰,眼中是深深的失望,“他已經……擔不起這份重任了。”
這番話,字字誅心,不僅是對顏爵的判決,更是對樂公主當年那份美好願景的無情宣告。冰璃雪聽得心頭巨震,她從未想過,顏爵擔任司儀的背後,竟然還承載著這樣一層沉重而關鍵的期望。而顏爵的迷失,所帶來的後果,遠不止他個人的沉淪。
默再次將頭埋進水清漓的頸窩,聲音悶悶的,卻帶著一種更深沉的疲憊與無奈:
“可是……僅靠我這一座橋梁……還遠遠不夠啊……”
這句話,透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孤獨與壓力。
冰璃雪忍不住開口:“嫂子,你做得已經很多了……”
她知道,默的存在本身,就是仙境與禁忌之地之間一個極其特殊且重要的緩和點。她以水王子王妃的身份,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仙境對水王子乃至其背後力量的部分恐懼。
“不夠的,璃雪。”默抬起頭,看向冰璃雪,眼神清澈而銳利,彷彿能看穿一切表象,“我這座橋,太特殊了。我是因為清漓,才被‘接納’的。這種接納,帶著妥協、忌憚,甚至……施捨的意味。仙境眾仙看待我,與看待真正的‘自己人’,終究是不同的。他們可以因為水王子的力量而對我保持表麵的尊重,但他們心中對禁忌之地固有的成見,何曾真正消除過分毫?”
她的話語,撕開了那看似和平的表象之下,根深蒂固的隔閡。
默的目光再次投向遙遠的虛空,彷彿穿透了水玲瓏宮的壁壘,看到了整個錯綜複雜的仙境,她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種源自人類世界智慧的滄桑與沉重:
“人類世界有句話,說得再透徹不過……”她緩緩地,一字一頓地念出那句箴言,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石塊,投入在場另外兩人的心湖,激起驚濤駭浪。
“‘人心中的成見,就是一座大山’。”
“是啊,一座大山……”默重複著,語氣中充滿了無力感,“任憑你怎麼努力,都休想搬動。”
她環視著這片屬於水王子的絕對領域,聲音低沉卻清晰地在星空下回蕩:
“清漓的力量,可以鎮壓一切,可以讓眾生畏懼,卻無法搬走他們心中的那座山。”
“我的周旋,我的努力,或許能暫時在山腳開辟一小片立足之地,卻無法撼動山體分毫。”
“而顏爵……他本有機會,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一點點去風化那座山。因為他來自‘山這邊’,他的藝術,他的身份,更容易被‘山這邊’的人接受。可惜……”
她沒有再說下去,但意思已經不言而喻。顏爵的迷失,讓一種可能溫和改變的路徑,幾乎被堵死了。
“一座無法搬動的大山……”冰璃雪喃喃重複著這句話,冰雪般的心境也感受到了那股沉重的壓抑。她自幼生長在冰雪的純淨與孤高之中,雖感知到仙境的某些隔閡,卻從未如此深刻地理解到這隔閡的頑固與可怕。那不僅僅是力量的對立,更是觀念上銅牆鐵壁般的壁壘。
水清漓始終沉默著,但他周身的氣息卻愈發冰寒。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默所說的“成見之山”是何等沉重。他擁有毀滅性的力量,可以輕易改變地形,湮滅星辰,卻無法改變生靈內心根深蒂固的念頭。那是比任何物質存在都更加頑固的東西。默這些年在其中斡旋、努力,所承受的壓力和委屈,他看在眼裡,疼在心裡,卻無法代她承受。
默感受到水清漓身上傳來的低氣壓,反而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露出一抹帶著倦意的微笑:“彆這副樣子,我也就是……有感而發,抱怨兩句罷了。山搬不動,不代表就無路可走。大不了……我們就做那愚公,子子孫孫無窮匱也,總有一天,能挖開一條路來。”
她這話說得輕鬆,但眼神中的凝重卻未減分毫。愚公移山,何其艱難?那需要的是數代人不懈的努力和犧牲。
星空之下,一時無言。隻有腳下星河無聲流淌,映照著三張心思各異的容顏。水清漓的冷峻,冰璃雪的憂慮,以及默眉宇間那化不開的疲憊與深沉。
顏爵在外的掙紮,與殿內這番關於初心、成見與責任的誅心之論,共同構成了一幅更加宏大而悲涼的畫卷。個人的迷失與救贖,與整個格局的僵持與突破,緊密地交織在了一起。
默今日對顏爵的“磨刀”,看似殘酷,又何嘗不是在對那座“成見之山”,做最後一次的叩擊?隻是這山,太厚,太沉。而能夠一起叩山的人,又太少了。
獨木難支。
這四個字,如同幽靈,盤旋在水玲瓏宮深處的這片星空之下,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未來的路,註定布滿荊棘,而通往理解與和平的橋梁,究竟該如何搭建,似乎變得更加渺茫而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