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階燼火：默語承光 第305章 水的誌向與無憂之籠
默那句“世間唯一不變的，就是世人都善變”，如同最後一塊沉重的冰塊，投入了水玲瓏宮深處這片寂靜的星湖，激起的漣漪久久無法平息。它帶來的不是溫暖的理解，而是一種透徹骨髓的冰冷清醒，將之前關於初心、成見、力量的種種紛爭，都推向了一個更為宏大且帶著宿命感的層麵。
冰璃雪怔然地站在原地，冰雪般剔透的心境彷彿也蒙上了一層難以驅散的寒霧。她自幼與冰雪為伴，規則簡單，喜惡分明。寒冷便是寒冷，純淨便是純淨，即便是對兄長那份源自禁忌之地的力量有所感知，也更多是源於血脈的親近與無條件的信任，而非真正理解其背後所代表的複雜意義與外界的洶湧暗流。
直到今日，親眼目睹顏爵從驕傲到崩潰再到被殘酷“打磨”的全過程，親耳聽到嫂子一針見血地剖析階位壁壘、初心迷失、成見之山，再到最後這直指人心本源的“善變”之論……她一直以來的認知體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衝擊。那感覺，就像是原本晶瑩堅固的冰原，突然裂開了深不見底的縫隙，露出了下方洶湧的暗流與未知的黑暗。
她看著相依的兄嫂，哥哥水清漓依舊是那副萬年不變的冷峻模樣，可冰璃雪卻能感受到，在那冰冷的外表下，壓抑著何等深沉的情感與……或許連他自己都未曾完全言明的背負。而嫂子默，那個平日裡時而狡黠、時而溫柔、時而淩厲的女子，此刻眉宇間籠罩的，是一種看透世事後的疲憊與一種近乎悲壯的清醒。
一種難以言喻的心疼和迷茫，攫住了冰璃雪的心。她忽然生出一個念頭，一個或許天真、卻發自本能想要尋求某種慰藉的念頭。她向前走了兩步，冰雪般的眼眸中帶著一絲罕見的、近乎脆弱的困惑，輕聲問道，聲音在這星空下顯得格外空靈：
“哥哥，嫂子，”她頓了頓，彷彿在斟酌詞語，“若……若是你們沒有走出那裡……沒有來到仙境，沒有捲入這些紛擾……”
她的目光掃過這片浩瀚瑰麗卻彷彿與世隔絕的靜水湖星域，最終落回兄嫂身上，問出了那個隱藏在心底的問題：
“那麼至少……在那裡……在禁忌之地……你們是不是……還是無憂無慮的？”
“無憂無慮”。
這四個字，從冰璃雪口中吐出，帶著一種不染塵埃的純淨嚮往。在她想來，那個被外界視為龍潭虎穴、充滿恐怖傳說的禁忌之地，對於生於斯長於斯的兄嫂而言，或許反而是個可以卸下所有防備、不必理會外界紛爭與偏見的避風港。
這個問題，讓一直沉默如冰的水清漓，睫毛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默則微微一怔，隨即臉上浮現出一種極為複雜的神情，混雜著追憶、溫暖，以及一絲更深沉的……悵惘。
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緩緩轉過身，再次望向腳下那倒映著萬千星辰的平靜湖麵，彷彿透過那深邃的湖水，看到了遙遠的過去。半晌，她才輕輕開口，聲音帶著一種悠遠的飄渺：
“無憂無慮麼……”她重複著這四個字，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溫柔的、卻帶著苦澀的弧度，“璃雪，在某種意義上……你說的對。”
她的目光變得迷離，陷入了對往昔的回憶：“在那裡……沒有仙境的窺探和戒備，沒有需要時刻權衡的立場，沒有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人情世故與沉重期望。”
影像在她眼前浮現——那是被外界恐懼地稱為“深淵”的地方，卻有著不同於仙境的、另一種意義上的“秩序”與“純粹”。強大的法則力量如同呼吸般自然流轉，幾位階位更高的存在，各自占據著不同的領域，彼此之間或許有實力的差距與摩擦，但在那個相對封閉的環境裡，關係反而有種奇特的簡單。
“在那裡，他們隻是我的哥哥姐姐們。”默的聲音柔和下來，帶著真實的眷戀，“銀塵姐姐雖然總是冷著臉，卻會在我練習力量失控時，默默用她的塵沙幫我穩住反噬；武神淩這個戰鬥瘋子，雖然整天嚷嚷著打架，但如果有外人敢欺負我，他絕對是第一個衝上去的……儘管方式通常是把對方揍得更慘。”她忍不住輕笑了一下，那笑容是發自內心的溫暖。
“而世王哥哥……”提到這個名字，默的語氣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敬畏與親近，“他確實很嚴厲，訓練起來毫不留情，彷彿要把我的每一分潛力都榨乾。但我知道，他隻是……用他的方式，希望我足夠強大，能夠保護自己。在那裡，我可以隻是被他們寵著、護著的小妹妹，不必思考太多，不必承擔什麼。”
她的描述，勾勒出一幅與外界想象截然不同的圖景。那不是一個充滿血腥與殺戮的魔窟，而是一個有著獨特規則和……溫情的地方。至少，對默而言，那裡曾是庇護所，是家。
冰璃雪聽著，冰雪般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絲嚮往。那樣簡單的關係，似乎正是她所理解和渴望的。
然而，默的話鋒隨即一轉，那抹溫暖的追憶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清醒、甚至帶著某種決絕的認知。她抬起頭，目光不再迷離，而是清晰地落在了水清漓那冷峻的側臉上。
“可是璃雪，”她的聲音恢複了之前的冷靜，“你要知道……”
她緩緩抬起手，指向腳下那平靜無波、卻蘊含著吞噬一切力量的浩瀚湖水。
“你的哥哥，是水。”
這兩個字，她咬得極重，彷彿蘊含著無窮的意味。
“水的誌向……”默的目光彷彿與水清漓那冰藍色的眼眸深處某種亙古存在的本能產生了共鳴，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吟唱般的悠遠與肯定，“從不拘泥於那小小天地之間。”
“無論是禁忌之地，還是這靜水湖，甚至整個仙境……”她的手臂輕輕劃過，彷彿在丈量著無形的疆域，“對於水而言，都不過是……一方或大或小的池塘罷了。”
她的眼神變得銳利而充滿洞察力：“水是自由的。它無形無相，可化為雲霧升騰九天，可凝為冰雪覆蓋山巔，可滲入大地滋養萬物，可彙成江河奔流入海。它的本質，是流動，是變化，是……包容萬物，亦不受萬物束縛。”
“你讓一條本該奔流入海、見識天地浩瀚的江河，永遠困守在一潭看似平靜無波、實則界限分明的深潭之中……”默的目光轉向冰璃雪，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問道，“即便那深潭能提供絕對的‘安全’與‘庇護’，你覺得……那會是‘無憂無慮’嗎？”
“那或許隻是一種……停滯的、沉睡的‘安逸’。”默自己給出了答案，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而對水來說，停滯，便意味著失去活力；沉睡，便意味著背離本性。那樣的‘無憂無慮’，與囚禁何異？”
她再次看向水清漓，眼中充滿了深刻的理解與一種近乎驕傲的支援：
“所以，他走出來了。不是背叛，不是逃離，而是……遵循了他作為‘水’的本性。去流動，去感知，去經曆這廣闊天地的所有可能，包括這世間的偏見、紛爭、善變，以及……或許存在的，真正的理解與連線。”
“即便前路艱難，即便要麵對如山成見，即便人心善變，”默的聲音堅定起來，“但這纔是屬於水的，‘自由自在’的道路。困守一隅的‘無憂無慮’，從來不是他的選擇，也不是……我的。”
這番話，如同驚濤駭浪，徹底衝垮了冰璃雪心中那個關於“無憂無慮”的簡單幻想。她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兄長，看著他那彷彿與整個靜水湖、與外界萬千水係都隱隱共鳴的浩瀚氣息，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理解了“水之主宰”這四個字背後，所代表的不僅僅是力量，更是一種無法被束縛的、嚮往自由與浩瀚的天性。
禁忌之地對於兄嫂而言，或許曾是家，是溫暖的巢穴，但終究……是一個太小太小的籠子。而哥哥水清漓，從來就不是，也不該是籠中之鳥。他是註定要翱翔於九天、徜徉於四海的龍。
水清漓始終沉默著，但當他聽到默說出“水的誌向從不拘泥於那小小天地之間”時，他冰藍色的眼眸中，彷彿有萬年冰川悄然融化了一角，流露出一種深沉的、難以言喻的觸動。他緩緩轉過頭，看向身旁這個無比懂他的女子，千言萬語，儘在不言之中。她懂他的離開，懂他的選擇，懂他內心最深處的渴望與不羈。
冰璃雪看著兄嫂之間那無聲卻勝過千言的交流，心中豁然開朗，卻又湧上更複雜的情緒。她明白了，兄嫂選擇的道路，註定充滿風雨，但那是他們遵循本心的自由之路。而所謂的“無憂無慮”，若是以失去自由為代價，那便不是幸福，隻是溫柔的囚籠。
星空之下，三人再次陷入沉默。但這一次的沉默，不再充滿壓抑和迷茫，而是多了一份對選擇的尊重，對自由的嚮往，以及對前路艱辛卻義無反顧的決然。
顏爵的磨難，世人的成見，人心的善變……這一切，依舊是無法迴避的難題。但至少在此刻，水玲瓏宮的深處，水的自由意誌，得到了最堅定的理解與共鳴。而這股意誌，或將如涓涓細流，終有一日，彙聚成衝破一切阻礙的磅礴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