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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卷長恨天 第3章 墨痕深·舊影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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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肩頭的傷裹在層層細棉布裡,如同一個沉重而滾燙的烙印,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皮肉下緩慢滋長的鈍痛。那陰寒的麻意並未完全散去,蟄伏在血脈深處,伺機而動。太醫開的湯藥一日三遍,苦澀的藥味幾乎浸透了雲知微的骨髓,連呼吸都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清苦。她懨懨地倚在窗邊的軟榻上,春日遲遲,陽光透過茜紗窗,濾成一片朦朧而缺乏暖意的光暈,落在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窗外,幾株晚開的玉蘭,肥白的花瓣在料峭春風裡瑟縮著,像極了祭奠用的紙花。

青霜端來的藥碗擱在小幾上,嫋嫋白氣升騰,扭曲了光影。雲知微的目光卻落在榻邊矮幾上攤開的那本《孫子兵法》上。深藍色的封皮,邊角磨損得厲害,露出裡麵泛黃的紙頁。這是兄長雲錚的舊物。出征前那些日子,他總愛在書房裡就著燭火研讀此書,眉宇間是少年人獨有的銳氣與憧憬。他曾指著其中一句,意氣風發地對她說:“微微,待阿兄在西北立下戰功,封狼居胥,定給你掙個風風光光的誥命!”

誥命未至,魂斷關山。

指尖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撫過書頁上兄長留下的、力透紙背的硃砂批註。那些字跡,遒勁飛揚,如同他策馬揚鞭的身影,每一個轉折都帶著蓬勃的生命力。此刻,卻隻餘下刺目的猩紅,如同凝固的血。

“兵者,詭道也……”她低低念出聲,聲音乾澀沙啞。目光落在兄長在“詭道”二字旁畫下的重重圈點,以及他信手寫下的見解:“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西北胡馬,看似剽悍無謀,然其部落相爭,亦深諳此道。破之,當以利誘分化,使其自亂陣腳。”字裡行間,透著一股初生牛犢的銳氣和對未來的無限期許。

心口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瞬間淹沒了肩頭的傷。淚意洶湧而上,模糊了視線。那些鮮活的、帶著體溫的記憶碎片,此刻都成了最鋒利的刀刃。她猛地閉上眼,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儘全身力氣才將那幾乎衝破喉嚨的嗚咽死死壓了回去。

不能哭。爹爹已經夠苦了。雲家,不能再添一絲悲聲。

目光倉惶地移開,彷彿那書頁上的硃砂字跡會灼傷她的眼睛。她隨手抓過旁邊另一本書——是昨日青霜怕她煩悶,特意尋來的《女誡》。嶄新的素白封皮,內頁紙色勻淨,字跡是工整秀氣的館閣體,散發著淡淡的墨香。這墨香,溫順平和,與兄長那本兵書上曆經歲月沉澱的、略帶冷冽的書卷氣截然不同。

翻開《女誡》,目光落在那些規訓女子德容言功的字句上:“清閒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字字句句,如同無形的枷鎖,冰冷而沉重。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和窒悶感,毫無預兆地湧上心頭。兄長的批註是那樣鮮活銳利,如同劃破長空的鷹隼;而眼前這些文字,卻像是精心編織的、華麗而冰冷的囚籠。她彷彿看到無數和她一樣的女子,被這無形的牢籠禁錮一生,如同庭院裡那些精心修剪、卻永遠無法觸及天空的玉蘭。

一股強烈的、近乎叛逆的情緒,如同被壓抑許久的岩漿,驟然衝破了理智的堤壩。憑什麼?憑什麼兄長可以縱論天下,揮斥方遒,而她隻能困守在這方寸之地,背誦這些束縛靈魂的教條?

幾乎是憑著本能,她抓起了矮幾上那方沉甸甸的、刻著雲紋的端硯,狠狠砸在硯池裡墨色最濃稠處!墨汁飛濺,幾點烏黑落在她素白的衣袖上,如同絕望的淚痕。她抓起那支兼毫筆,飽蘸濃墨,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決絕,狠狠在《女誡》嶄新潔白的書頁上劃下——

“守節?守誰之節?整齊?整齊給誰看?”

墨跡淋漓,力透紙背,每一筆都帶著被壓抑已久的憤怒與不甘,如同困獸的嘶吼。濃黑的墨汁在素白的紙上洇開,觸目驚心。

筆鋒沒有停頓,如同決堤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兄長的身影、兄長的聲音、兄長批註兵法時飛揚的神采……這一切與眼前這冰冷的《女誡》形成最尖銳的諷刺。她瘋狂地寫著,將那些被《女誡》強行壓下的、屬於雲錚的、帶著鐵血與硝煙氣息的感悟,傾瀉而出:

“虛則實之?何如以力破之!邊患如疥癬,當以雷霆掃穴,斬草除根!懷柔?徒增其狼子野心!”(針對兄長批註中“以利誘分化”的論點)

“動靜有法?戰場瞬息萬變,拘泥成法者,墳頭草已三尺!”(對應《女誡》“動靜有法”)

“清閒貞靜?若敵寇破門,清閒是引頸待戮,貞靜是坐以待斃!”(針對《女誡》“清閒貞靜”)

她寫得飛快,字跡潦草狂放,早已失了閨秀的娟秀,卻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力量感。墨色在紙上恣意流淌,如同她心底奔湧的岩漿。那些屬於兄長的、屬於戰場的、屬於金戈鐵馬的思考,混雜著她自己無處宣泄的悲憤與質疑,將一本《女誡》塗抹得麵目全非。

不知寫了多久,直到手腕酸軟,硯池裡的墨汁幾乎耗儘。雲知微喘息著停下筆,額角沁出細密的冷汗,肩頭的傷處傳來陣陣尖銳的刺痛。她看著眼前這本被自己徹底“玷汙”的書冊,那狂放的墨跡覆蓋了原本工整的館閣體,如同戰場上被鐵蹄踐踏過的土地。一種巨大的虛脫感襲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更冷的茫然與恐懼。她在做什麼?這本該被供奉的聖賢書,被她毀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是父親雲崇山下朝歸來了!

雲知微悚然一驚,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她手忙腳亂地想將那本麵目全非的《女誡》藏起來,可哪裡還來得及?慌亂中,她抓起那本兄長的《孫子兵法》,試圖蓋住《女誡》。然而,就在她指尖觸及那深藍色封皮的刹那,一股極其淺淡、卻異常冷冽的鬆煙墨香,混雜著一絲如同深埋地底鐵鏽般的冷硬血氣,毫無預兆地鑽入鼻腔!

這氣息……如此熟悉!

昨夜深巷中,那銀麵人靠近時,縈繞周身的,正是這種矛盾的、令人心悸的氣息!它怎麼會出現在兄長的舊書上?

雲知微的動作猛地僵住,心跳如擂鼓。她下意識地低頭,湊近那本《孫子兵法》的書頁縫隙,深深吸了一口氣。

沒錯!就是它!那冷冽的鬆煙墨香,如同冬日雪後鬆林的氣息,清冽純粹;而那絲若有若無的鐵鏽血氣,卻帶著一種戰場歸來的、深入骨髓的滄桑與冰冷。兩種氣息奇異地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獨一無二的、帶著強烈存在感的印記。這味道,絕不是兄長留下的!兄長的書卷氣,是陽光曬過的陳舊紙張和常用墨錠的溫和氣息,絕沒有這種……如同刀鋒淬火般的冷硬感。

她猛地抬頭,視線如同受驚的鹿,倉惶地掃過緊閉的房門,掃過寂靜的庭院,最後落回眼前這本沾染了陌生氣息的舊書上。是誰?誰碰過兄長的遺物?那銀麵人?他為何要動這本書?昨夜奪釵,今日書染異香……他到底想做什麼?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吱呀——”

門被推開。雲崇山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帶著一身朝堂上的肅穆與疲憊。他習慣性地走向女兒常坐的軟榻方向,目光掃過矮幾上散亂的書冊和墨跡狼藉的硯台,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微微,”他的聲音帶著倦意,目光落在女兒蒼白驚惶的臉上,放緩了語氣,“今日可好些了?太醫的藥……”

話音戛然而止。

雲崇山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釘在了那本攤開的《女誡》上。更準確地說,是釘在書頁空白處那些力透紙背、墨跡淋漓、狂放不羈的批註上!

“當以雷霆掃穴,斬草除根!”

“拘泥成法者,墳頭草已三尺!”

“清閒是引頸待戮,貞靜是坐以待斃!”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瞳孔上!那筆鋒的走勢,那字裡行間噴薄而出的銳氣與桀驁,甚至那因用力過猛而在紙背留下的深刻凹痕……都像極了!

像極了他那早逝的、曾被他寄予厚望的嫡長子,雲錚!

雲崇山高大的身軀猛地一晃,彷彿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他踉蹌一步,臉色在瞬間褪儘血色,變得慘白如紙。那雙慣於在兵部輿圖與軍報間運籌帷幄、沉穩如淵的眸子,此刻卻劇烈地顫抖起來,翻湧起驚濤駭浪般的震驚、痛楚,以及一種近乎絕望的……難以置信!

他猛地伸手,一把抓起了那本被墨跡塗汙的《女誡》,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指節因用力而根根發白,捏得那脆弱的書頁咯吱作響。他的目光死死鎖在那狂放的字跡上,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又像是在確認一個可怕的、足以摧毀他所有偽裝的幻影。

“這……這是誰寫的?!”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壓出來。那雙因震驚而布滿血絲的眼睛,驟然抬起,如同兩道利刃,直直刺向軟榻上驚魂未定的雲知微,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逼視的厲色!

雲知微被父親這突如其來的、近乎猙獰的反應徹底嚇住了。她從未見過父親如此失態。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肩頭的傷和心口的絞痛瞬間被這恐懼淹沒。她下意識地抱緊了懷中的《孫子兵法》,那上麵殘留的冷冽墨香與鐵鏽血氣,此刻竟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冰冷的依靠。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堵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隻能驚恐地、茫然地搖頭。

雲崇山看著女兒慘白的小臉和驚懼的眼神,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混雜著狂喜與劇痛的巨大情緒,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瞬間凝固、冷卻。理智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點點回湧。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垂下眼,再次看向手中書頁上那些刺目的墨跡。那狂放的筆鋒,那熟悉的銳氣……不,終究是不同的。錚兒的字,雖也張揚,卻帶著少年人的意氣風發;而眼前這字,在狂放之下,分明浸透了更深的悲憤與絕望,如同負傷的孤狼最後的嘶嚎。

不是錚兒。

隻是一個……酷似的影子。

這個認知帶來的,並非釋然,而是更深沉、更冰冷的絕望。如同在無邊黑暗裡看到一絲微光,奮力追去,卻發現那隻是磷火,反而將周遭的黑暗映襯得更加濃重,更加令人窒息。

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深重的悲哀,瞬間壓垮了這位兵部尚書挺直的脊梁。他高大的身形佝僂下來,彷彿瞬間蒼老了十歲。捏著書頁的手指,指節依舊泛白,卻失去了所有力量,隻剩下無意識的顫抖。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卻如同破舊的風箱,帶著沉重的悲鳴。再開口時,聲音已是一片死寂的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凍土裡艱難刨出:

“女子……當以貞靜嫻淑為本。”他的目光沒有再看女兒,而是空洞地落在那些被墨跡覆蓋的《女誡》原文上,又像是穿透了書頁,落在某個虛無的、承載著無儘傷痛的點上。“這些……狂悖之言……”他頓了頓,似乎在積聚最後一絲力氣,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暴戾的決絕,“汙了聖賢書!留著何用?!”

話音未落,那雙曾執掌兵符、調遣千軍的大手,帶著一種與身份地位截然不符的、近乎癲狂的蠻力,猛地抓住那寫滿墨跡的書頁——

“嗤啦——!”

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撕裂聲,在死寂的房間裡驟然炸響!

嶄新的、被濃墨重彩塗汙的紙頁,連同上麵那些浸透了悲憤與不甘的字句,在雲崇山指間被硬生生撕扯開來!墨跡淋漓的殘破紙片,如同被狂風撕碎的蝶翼,紛紛揚揚,飄散在慘淡的春光裡。

雲知微的心臟,在那一瞬間,彷彿也被這刺耳的撕裂聲,硬生生撕成了碎片!她死死抱著懷中那本染著陌生冷香的《孫子兵法》,指尖冰冷,渾身僵硬,如同被凍住。她看著父親手中那飄落的、承載著她所有悲鳴與質疑的碎片,看著父親眼中那深不見底的、混合著絕望與暴怒的痛苦深淵,巨大的委屈和恐懼如同冰水,瞬間淹沒了她。喉頭湧上濃重的腥甜,眼前陣陣發黑。

窗外,庭院角落的陰影深處,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牆壁的墨跡,無聲無息。沈硯背靠著冰冷粗糙的廊柱,將房內那刺耳的撕裂聲、雲崇山絕望的嘶吼、以及雲知微那無聲的崩潰,儘數收入耳中。

他緩緩低下頭,看向自己手中緊握的那方墨錠。墨色烏沉,觸手溫潤,散發著與他身上如出一轍的、冷冽純粹的鬆煙墨香。隻是,這墨錠的底部,極其隱秘地,嵌著一粒細如芥子、顏色與墨錠本身幾乎融為一體的褐色小丸。一股極淡的、非鬆煙本源的、帶著一絲甜膩的異香,正從這粒小丸上極其緩慢地彌散開來,融入那清冽的墨香之中。

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墨錠底部那細微的凸起。濃密的長睫垂下,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深重的陰影,徹底遮蔽了眸底翻湧的、足以將自身焚毀的痛苦與掙紮。隻有緊抿的薄唇,繃成一道毫無血色的、冷硬如刀的直線,彷彿在無聲地承受著某種淩遲般的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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